吃不吃蝙蝠 + 跟手机搏斗
早上6:30,整个村庄的人都醒了。
今天打算去早市,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提醒自己要早点起来。其实根本用不着,整个村庄都是你的闹钟。不但公鸡会叫,连空气闻起来都不一样,对,就是那种我们在书本上称之为“炊烟”的味道。
昨晚在旅馆门口认识一个新朋友Stafania,一个意大利女人,住在纽约十数年了,是个视觉艺术家/摄影师——那个斜杠是她自己加上去的。她背着一个摄像机,一个5D2,一个1D,一个G11,四个镜头,一个苹果的MacBook Pro(苹果笔记本电脑),以及它们的充电器和电池,共计21公斤。就凭这一点,我确定她不会是一个好的艺术家,更加不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
Stafania很瘦小,齐耳的头发稀疏地挂在腮边,脸上有完整的一大块蝴蝶斑。她有低沉沙哑的嗓音,时常显得热情而焦虑,很典型的意大利人的说话方式。
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早市。到了早市,里面人真多。我敢担保,在过去两天里我所见到的人加起来都没有早市里的人多。一进门就是新鲜蔬菜的地摊,什么青菜都很瘦小,像Stafania一样,相比之下我显得营养非常好。很瘦小的菜心,很瘦小的芥兰,连茄子都只有我鼻头大,以至于我根本没把它认出来。
唯一肥大的是香蕉花,鼓鼓囊囊的样子充分显示出它作为生殖器的存在。“看,香蕉花。”我给Stafania指了一下,对于一个在纽约居住多年的意大利人来说,这应该是个新知识吧?
Stafania的眼睛越睁越大,越睁越大,顺着她的惊讶我发现了在香蕉花旁边放着一小堆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我根本不愿意承认这件事情,但是摊主热情地拈着其中一只的脚把它拎了起来,只见它慢慢舒展,张大,瞧,一只蝙蝠,瞧,那里还有一堆蝙蝠。
我向上天发誓,这些蝙蝠根本没死,因为它们分明还张着獠牙冲我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在墙角的洞里掏出过一只蝙蝠——那时候以为它是只麻雀呢!即便没有这个童年阴影,蝙蝠那种天生邪恶的样子也很难让人对它生出什么好感。
我很想知道老挝人到底打算怎么吃蝙蝠。Stafania欢天喜地地说最好油炸,把翅膀和小爪子都炸得脆脆的。瞧,意大利人永远是意大利人吧?
摊主比画着说:“汤,用来做汤。”“蝙蝠汤?”这是巫婆的菜谱吧。但后来一些从帕劳回来的朋友向我展示蝙蝠汤的照片:一只毛茸茸的巨大蝙蝠和青菜们一起卧在汤里,每个就餐的人都双手拎起蝙蝠,向两边拉开它的翅膀。然后店家才满意地把蝙蝠拿进去切块,拼好,再上碟。模样依旧非常惊悚。据说吃起来像很嫩的鸽子。即便身为一个广东人,此时我也被彻底打败了。
除了各种认识的东西以外,早市里就是各种我不认识的东西。我把它们分为视觉上确定能吃的,心理上确定能吃的,以及知识上确定能吃的。
找到这三个圆圈的交集以后,我下手买了两个小粽子一样的东西做早餐。打开,果然是糯米,夹着一片肥肉。一下子全塞到嘴里……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东西是甜的呢!告诉我,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东西是甜的呢!趁人不注意,把手里剩的那个偷偷扔掉。我不好意思直接扔掉它,因为对于生活贫困的老挝人而言,这种行为简直就是罪过。
市场旁边一长溜都是各种少数民族的女人来卖纺织品。那些缀在筒裙下面的刺绣长条幅可真好看。
离开了早市,Stafania念叨着不知道能不能遇到她认识的那两个“Cute European(可爱的欧洲人)”,也就是她今天早上在路边打招呼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来自罗马尼亚,一个来自德国。据她说,罗马尼亚小伙子说得一口好中文。Stafania的如意算盘是:如果遇到了,就搭他们的摩托车到处转转,省得自己骑车。这个方法我甚是赞同。
才出早市不久,果然就遇到了。Stafania热情地迎上去,连低沉沙哑的声音里都有两分蜜意了。可惜这蜜意白浪费了,那两个可爱的年轻人今天倒是打算到处走走,只不过是骑车。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让人用自行车搭自己吧?
生意不成仁义在,还是可以一起去喝一杯咖啡的。
老挝的咖啡非常出名。我们四人在路边一个门口有张水泥桌子、几把椅子的地方坐下来。这地方怎么看都像是小卖部——后来知道这就是经验,但凡这样的就是个餐厅,要么可卖米粉,要么可卖咖啡,如果光卖点零食,根本没有必要放这样严肃认真的桌椅。更重要的是,被我当作小卖部的这类商店,其实在老挝大部分地方全都算百货公司了。
老挝咖啡杯子底下有超过一厘米厚的炼乳,半厘米厚的糖,然后才是咖啡。喝的时候猛搅一通,真是生猛的味道。它一旦生气,能够把雀巢的速溶咖啡三拳头打死。
我们一边喝一边聊天。罗马尼亚小伙子仗着自己中文好,非说罗平属于四川。我虽然是个地理盲,却也还不至于在一个外国人面前败下阵来。到最后他掏出iPhone查地图,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而他掏出iPhone查地图这件事,就让我在余下的大半天里遭到了折磨。
罗马尼亚小伙子告诉我,老挝的3G事业发达,把老挝的手机卡放在iPhone里面就可以用3G上网,包月40元人民币左右。这倒是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在芒新这种小地方,到处都是巨大的3G招牌。
喝完咖啡太阳就老高了。Keo答应今天下午4点带我去一个村子里过节,所以我打算把这期间的几个小时都浪费在那个可爱的旅馆里,只要那个“No女人”不要出现,一切还是很美妙的。
回到旅馆,我把iPhone、另外一个普通的诺基亚小手机、瑞士军刀都搬到露台的椅子上。我伟大的构想是:把小手机里的老挝电话卡掏出来,切成小卡,然后塞到iPhone里头去,这样,就能使用便宜的3G上网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真的离开了熟悉的城市文明。这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本来有个再简单不过的方法:跑到移动营业厅里去,让柜台里的工作人员拿出他的剪卡器,咔嗒一声,一秒钟解决问题。
可这里是老挝,而且是边境上的一个农村。
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是:我没有带捅开iPhone卡槽的那根小针。
第一个跑到眼里的是满地的小树枝。我蹲在地上挑了半天,发现能捅进iPhone卡槽那个小孔的树枝大概就跟针一样细。这里天气很干燥,对咯,所以它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一下,就断在了小孔里。我掏出瑞士军刀里的小镊子,企图把它夹出来。结果除了把它露在外面的部分掐断以外,陷在里面的部分还是很牢固地卡在里头。
我认为,只要再找一个东西去捅它,无非就是隔山打牛的原理,还是可以把卡槽捅开的,于是我选择了牙线棒棒的尖端。但是作为一个塑料的小尖端,它的唯一特性就是柔韧,柔韧,非常柔韧。所以它非常柔韧地把已经塞在了小孔里的小树枝严严实实地压烂,压实,彻底封死了卡槽小孔的每个缝隙。
这时我才开始有点焦躁——凡是一个洞,都不应该被封死吧,虽然不知道封死了它会造成什么后果,但是你见过哪一个正常的洞是活该被不小心封死的呢?
得找个更细的东西把这些垃圾挖出来……我开始在房间里寻找一个比针还细、但又坚硬的东西……
还是能找到的哦。我的目光恰好就落在了它身上:用来捆绑电线的那种小塑料条。只要把塑料部分削掉,里面可是一条很细的金属丝呢。坐在早晨的阳光和风底下,我开始哼着小曲儿削塑料皮。还没哼两个小节,塑料皮就应声而掉,露出了小铁丝。在小铁丝成功地把堵塞卡槽小洞的树枝渣子全部掏出来后,事情又回到了那个循环上:到底应该用什么把这个该死的卡槽捅开呢?
用这个小金属丝不行,太细,对折它,太粗,对折它以后用瑞士军刀把它敲成小小的?失败。针,我需要一根针,一根针!
只好去找那个根本不想跟她说话的No女人。她果然没有辜负我,我用英文跟她说针,她说no。她也许是听不懂这个单词吧,我想,于是就做出了飞针走线的手势,这次她听明白了,但她还是说no。
No你个头啊!你分明住在这里,你分明是个要搞刺绣和缝补衣服的女人,你怎么可能no有针?!
灵光一闪地,我想起走过某个地方的时候,街上有个女人就坐在门口刺绣呢。去找她!我把iPhone往口袋里一揣就出了门。
那女人果然在,不过她已经绣完了,正翘着腿坐在门口看狗来鸡往。我向她比画了飞针走线的动作,她立刻理解成我要买她的刺绣品,欢天喜地地回屋里拿出来,把它张开在我面前。“不不不,我只是想借你的针而已。”张牙舞爪了半天,她总算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把针拿到我面前,依旧满面笑容。
迫不及待地用针头捅一下,啊,太细,反过来用针鼻捅一下?啊,
太粗!
不要紧不要紧,还有漫长的好几个小时想办法,我不会绝望的。倘若从小就能以这种不折不挠的态度治学和做事,我现在恐怕都成为居里夫人那样的人物了。
回到旅馆又坐在走廊里的木头椅子上,又看到那根该死的牙线棒。既然它的尖端比较细软,杆杆部分会不会比较坚硬?于是我又祭出瑞士军刀,开始削削削……可惜等到它细得足以插入那个孔的时候,它已经跟它的那个尖端一样细软了——而我之前竟然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不死心,重新削了一根方形的,一根圆形的,但是,它们都—一样—软!这时中学物理老师慈祥的面容出现在我面前,她像过往无数次那样,晃着食指说:“上课不要总是笑眯眯的,要学好物理哦。”
人被机器打败的心情是很沮丧的。不过,在老挝一天有48小时,如果绣花姑娘能够无聊地坐在门口看狗走鸡飞一上午,我为什么不能花足够的时间把一个乔布斯的“苹果”捅开?
我背着手开始在走廊上踱步,从左边到右边是7步,从右边到左边是7步。曹植7步之后就写出了煮豆子的诗词,我走了14步以后就掏出了自动铅笔。自动铅笔有个笔嘴,将它捅进卡槽的小洞洞里,啊哈,开了。
接下来,小手机就淳朴多了,随便摸它两下就把后背整个掀开给你看。我把老挝卡拔出来,中国移动的小卡仔细地覆盖上去,用瑞士军刀好好地把该切掉的边界划出来。
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你以为一张SIM卡无坚不摧的时候,随便放在裤兜里就能把它坐断;而如果你认为它很好对付的时候,那么,它就会坚硬得恨不得证明“made in 老挝”的质量就是顶呱呱的好。老挝SIM卡实在太难切,太坚硬了。
削平一切旅游者购物意志的瑞士军刀到了老挝,连一个塑料卡都切不断啊。我采取了切、割、锥、掰各种方法,最后,像削铅笔一样细细地把它削成了小卡。我把它削得光滑平整,跟它比起来,那个用机器卡一下就卡成小卡的中国移动SIM卡看起来简直是粗制滥造。
见真章的时候到了。把削好的老挝卡推进iPhone,开机。
iPhone显示“没有SIM卡”。
哼哼,老子现在可是有自动铅笔笔尖的人!于是我又掏出自动铅笔把卡槽捅出来,重新操作一次,还是显示无SIM卡。别说用肉眼观察这张小卡跟卡槽简直是严丝合缝,就算用……用什么眼检查它都是完美的啊。可是,它就是设定了iPhone手机找不到老挝的SIM卡,无论它被切割得如何完美,就是不认!
罗马尼亚人的除外。
新的问题产生了:被削小了的SIM卡放不回小手机里了,而这个老挝卡里还有钱呢!
这时候旅馆的院子里除了阳光什么都没有。没有No女人,也没有阿恰阿恰的少数民族女人。上帝保佑了她们,因为如果她们这个时候出来惹我,我一定会用瑞士军刀把她们削成小小的方形捅进iPhone里,看看它到底能不能找到SIM卡。
我怀着侥幸的心理把诺基亚小手机摸开,把削小的老挝卡放进去。失败是意料中的。我采取修电视和修电脑的方法,使劲儿拍了手机几下,又把它关机重启,再尝试几次,只得出了一个结论:修手机和修电视电脑的方法是不一样的。
刀耕火种的霾依然在天上聚结着,整个芒新的人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四处都是静寂。草坪上来了鸭子和鸡,我的走廊满地碎屑。
嗯,碎屑。
对的,是碎屑!化整为零的事情能干,化零为整的事情也能干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蹲下来仔细地收集那些被我削下来的SIM卡碎片,用外科手术的方式将它们一点一点镶嵌到诺基亚小手机的卡槽里,当剩下的面积约等于小卡的时候,再把小卡往里头一放,在它们通通疯狂弹起来之前,或者在一阵妖风吹过来破坏我的劳动成果之前,赶紧压上电池,盖上背板。开机!
老挝电信欢迎我……
这个早晨到午后都完满了。我可以在东南亚的熏风下吃昨天买回来的那一袋子不甜的龙眼了。
一边咕噜咕噜吐着龙眼核,一边看完好如初的小手机和iPhone安静地躺在身边,一时觉得佛偈都是对的。
去他妈的什么3G,一切都还是不变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