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三舅妈的曲折黄昏恋

2023-12-21 11:03:48
3.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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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正月初三,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大别山南麓旁的村子笼罩在白茫茫之下,看上去纯洁而静谧。不过,行人很快将这幅雪景踩得支离破碎。姨大(湖北话,指母亲的长姐)去世前曾表示想从家里离开,一大早,一条龙老板就把她的棺木从大表哥家的镇上抬到了这里,准备吃了大肉饭(丧事饭)就送去火葬场。

姨大的家是村里仅存的几栋土砖房之一,破落得好像随时都要轰然倒塌一样,不过门前的场坪倒是宽敞平坦,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虽然是丧礼,但是姨大已经年过八旬,当地人把这当成喜丧,气氛轻松,亲戚和乡亲们各自凑成一堆,七嘴八舌拉着家常。看到三舅妈款款走进院子,大多数人装作没看到,还有一些人嘴角不满地撇了撇。

三舅妈梳着齐耳短发,身材匀称,身穿一件合体的黑色盘扣上衣,上面绣着咖色的小花,一袭咖啡色的长裙,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黑点的丝巾,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这个曾经最漂亮最体面的亲戚,虽然苍老了很多,眉目间还是能找到一些旧日的风采,和同龄人相比依然显得年轻又时髦。

母亲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和对面的大舅说着话,看到三舅妈迎面走过来,微微点头表示打招呼,大舅扭头朝后看了一眼,没吭声。

三舅妈径直走到棺木那里,往里面看了姨大一眼,带着哭腔道:“姐,我来了……你么这快就走了呢?!”

说完,她走到旁边一张八仙桌旁,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钱,嘴里说道:“陈素珍,三百元。”一个正在用毛笔写字的老年男人收了钱,在本子上记了账。

“三舅妈,你来了。”美惠表姐和三舅妈一向走得很近,听说她来了,赶紧从屋子里走出来,给三舅妈搬来一张凳子,我也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听见美惠表姐和三舅妈打招呼,围坐在院子里的一些人才不冷不热地和她点了点头。

“素珍,你现在过得好啊,穿这漂亮!”一个女人笑道。

“好么什好,给人当保姆,伺候人,哪有你们自在哦。”三舅妈说着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又整理了一下裙摆上精致的褶皱。

“哼,当保姆……”大舅一边抽烟一边小声嘟囔着。他已经八十五岁了,虽然瘦得好像一个大虾米,但是身体还硬朗。

“银子儿,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怎么都没接?”三舅妈笑着转头问母亲。

母亲没想到自己的三嫂会主动和自己说话,有点尴尬地说道:“电话没打错吧?”

母亲复述了电话号码,三舅妈笑道:“错了一个号,你再念一遍,我记下来。”

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会,三舅妈抬起头又道:“我现在回市里了,有空去找你玩啊。”

母亲不太热情地应了下,突然对着门口喊道:“二嫂,你来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驼背黑脸女人,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几个人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搀扶,我和美惠表姐也跟着迎了上去:“二舅妈。”

看到二舅妈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母亲赶紧给她拿来一条毛巾,大舅倒了一杯茶送到她手里。围在旁边的人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给她坐。从她所在的村子走到这里少说也有三四里路,虽然不算太远,但二舅妈腿脚不方便,想必颇费了些功夫。

二舅妈的凳子就在三舅妈旁边,两个妯娌没有打招呼,只是把各自的凳子往旁边挪了下。

“二嫂,最近好吧?”等围在二舅妈旁边的人散开了,三舅妈先开了口。

“……嗯。”二舅妈眼睛没看她,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去了洗手间。

吃完饭,一条龙老板把姨大的生平介绍了下,一众儿女趴在地上哭倒一片,几个相好的亲戚也跪了下去,哭了一番。很快,冰柜被拉走了,姨大家的儿孙们也一起跟车离开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女眷们开始风风火火地清理起来,三舅妈也操起了一把笤帚,从另一边开始打扫。完了,她拍拍身上的土对着空气说一声“走了”,很快就下了坡。

晚上亲戚们围坐在一起拉家常,母亲看着大舅和二舅妈说道:“大哥,二嫂,你们可要保重身体,要不我就没得娘屋()走了……”

二舅妈笑道:“那是的。”

“二姐,老屋的拆迁房,你和三嫂最后么样搞的?”母亲问道。

“陈素珍想分一半走,”二舅妈说道,“可她几十年没在家里待了……”

“她都跟了人了,么可能分给她呢?!”大舅一边卷着烟丝一边说道。

2

“妈,你们怎么对三舅妈这大意见呢?”我有时挺费解,“她对三舅这边的亲戚都很好啊,姨大生前对她那样,过世了她还特地来送钱。”

母亲有点恼火地说道:“她没把家搞好,没让三舅过好!”

母亲从小和三舅的关系最好,她常说这个哥哥的命,是兄妹里面最不好的。作为长姐,姨大也对三舅的死始终耿耿于怀,亲戚们逢年过节聚会,只要有人提起三舅妈,姨大总一撇嘴道:“莫提她好不好?!提姓陈的我就头痛。”

三舅生于1945年,从小聪明伶俐,读书又十分刻苦,1963年中专毕业后,先是在乡里的手工业社做事,工作几年后转到一家乡镇翻砂厂做技术工。陈素珍比三舅小6岁,年轻时是厂子里的当家花旦,和准知识分子的三舅郎才女貌正相配,两个人很快谈起了恋爱。

陈素珍婚前的名气很大,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有这么个美人。三舅和陈素珍准备订婚的时候,我家爹(湖北话,外公)却投了反对票,其他几个舅舅也随声附和。母亲后来说,我家爹觉得这个女人长得太漂亮,正眉心还有一颗红痣,看上去不像正经人。

三舅虽然孝顺,在这件事上却很有主见,对父母表示,非陈素珍不娶。家爹拗不过儿子,只好结下了这门亲事。

结婚后头几年,围绕在三舅妈身边的风言风语始终不断,让三舅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后来,三舅又苦读了几年书,考了中级职称搬到了市里,在一家燃气灶厂做工程师。这以后,夫妻俩的日子才安稳起来。

三舅是个好客的人,家里经常人来客往,十分热闹。

“我三哥就坏在为人太好了,家里好像菜园,谁都能进,亲戚、同事都可以随便在抽屉里拿钱,这样持家怎么能行?”母亲对三舅的豪爽好客颇不以为然。

“三舅妈做人也大方,从不计较。”我补充道。

“要不是她,家里也不会那么闹腾,她也是个随便的人。”母亲没好气道,“还把不相干的人接到家里来住。”

和三舅一样,三舅妈也特别好客。有一段时间,三舅家里住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是三舅妈的闺蜜,是一个和丈夫打了好多年离婚官司的女人,因为没地方住,三舅妈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家。她叫三舅妈“姐”,叫三舅“哥”。她看起来那么自在,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我们这些小孩子也都叫她“娟子舅妈”。

五年级的暑假,我去三舅家住了一段时间,那一次他们家里的人尤其多——除了娟子舅妈,有几个是来市里办事的亲戚,还有几个是表哥表姐们的同学和朋友。三个小卧室住满了,客厅常年排的大通铺和走廊的沙发上也躺了几个人,还有几个孩子跑到楼顶去睡。

虽然家里很乱很吵,但是每个人都很开心,特别是孩子们,屋里屋外地闹腾,有时一整天都不出门,窝在家里看电视、唱卡拉OK或者打扑克。不管多少人,三舅妈从来不恼,始终笑眯眯的,按时按量做好饭菜,让我们吃饱喝足。

因为人多,三舅家吃饭的时候经常要开两大桌,一桌是大人,一桌是孩子。三舅妈做的饭就和她的人一样,不仅每一盘菜都讲究,摆在一起更是色彩艳丽,好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画作。我们这群不懂事的孩子常一哄而上,很快就将这幅画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剩下满嘴流油,满口留香。三舅妈做的汤尤其绝,看上去没什么油水,也没什么佐料,但是意想不到的鲜美可口,有时我会就着一点汤把一碗米饭吃得颗粒不剩,每次饭桌上首先被抢光的也一定是那碗汤。

孩子们都喜欢到三舅妈家走亲戚,因为她不仅饭做得好吃,而且每年都诚心实意地给我们压岁钱。别人给十块钱的时候,她就给二十块,别人涨到了五十块,她就给一百块,总比其他人来得更大方些。

3

90年代中期的时候,人到中年的三舅夫妻俩在市里开起了夜市。三舅妈厨艺好,三舅又很能吃苦,生意很快就风生水起,经常忙到凌晨转点。

我记得有一次去他们家的摊位,看到三舅妈正对着一口大锅努力翻炒着,三舅在一旁打着下手,不时去收拾下客人撤走留下的饭桌。三舅妈系着一个很大的围裙,上面溅满了大大小小的油渍。她一向爱漂亮,乌黑的头发被盘成了一个饱满的发髻,脸上还化了一点淡妆,在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烘托下,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

趁人不多的空隙,三舅和三舅妈终于端起饭碗吃起来。三舅妈坐下后,又站起身特地给三舅泡了一杯茶,还把自己碗里的肉一个劲往三舅的碗里夹。我心想,原来她并不像亲戚们说的那样,是个只顾自己的花瓶。

到三舅夜市吃饭的客户有不少是以单位名义消费的客户,他们不管是组团,还是散户,大部分都采用记账的方式。三舅起先说这可不行,小本生意不能这样做,三舅妈却大大咧咧地说道:“有什么要紧,年底一起结算不方便得很?再说,这样记账,他们更愿意来。”

结果这门生意真的让他们吃了大亏,因为不少赊账,要么公司倒闭成了死账,要么很多单位不认账。坏账太多,夫妻间就开始互相抱怨和指责,再加上开夜市太辛苦,三舅妈也不愿再继续做下去了,就这样,开了五年的夜市只好关门大吉。

这门看起来红红火火的生意到头来虽然没亏钱,但是也没存下什么钱。三舅算了一笔账,除了二十来万的欠款没收回来,借出去的钱少说也有三十来万。具体多少,夫妻两人也是一笔糊涂账,怎么也算不清。

三舅家搬到市里后,家里的不少穷亲戚都找他借钱,有的是舅舅这边的,有的是舅妈那边的,不管是谁,他们几乎都来者不拒。母亲说,三舅宁可自己没米下锅,也会从牙缝里挤点钱出来往外借,三舅妈不仅从不反对他,自己也出手大方。

他们做了生意后,找他们借钱的人就更多了,大部分连欠条都不打。那个娟子舅妈,跟他们借了十万块钱后和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从此音讯全无。

母亲常说:“我三哥后来中了风,要是有钱买药,也不至于死得那么早。人啊,太好了,命就不好。”

2005年,六十岁的三舅突然中了风,因为经济困难,没钱认真看病,只能偶尔去医院开点药回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吃。三舅妈头一两年对他不错,常变着花样给他做饭,还时常扶着他在外面散步。可日子久了,性子浮躁、爱玩爱漂亮的三舅妈渐渐就对三舅失去了耐心,招呼也不打就跑出去和老姐妹一起逛街、跳广场舞,三舅的一日三餐从此没了保证。

后来,三舅妈又迷上了“摆长城”,麻将馆成了她的常驻地,中午吃饭就出门,天擦黑甚至深更半夜才回家。三舅每天难得吃一顿正常饭,有时饿得抱着盐罐掏盐吃。长期饥不果腹,腿脚和头脑因为缺少锻炼变得越来越迟钝,三个儿女当时又都不在身边,三舅在孤独和贫病交加中苦捱时日,我母亲每次去探望回来,总会难过很久。

4

2008年的春节,我从外地回老家的时候去市里看望三舅。

当初为了搞夜市,三舅和三舅妈从单位提前办了内退,公家的宿舍很快被收走,他们在市里偏远的地段买了一块地,自建了一栋两层高的楼房,因为没钱,房子一直没有装修。三舅就穿着一件很单薄的棉衣,坐在一楼四面透风的堂屋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又瘦又小的干瘪老人,吐字含糊不清,很费力,时不时伸出手来在空中比画一下。三舅妈在一旁使劲拍他的肩膀说道:“不会说就莫说话撒!”虽然她是笑着的,我们听了还是很不舒服。

据亲戚们说,三舅妈为了去十堰女儿家享福,把三舅丢在养老院待了三个月,就是这段时间,三舅身体急转直下,成了半个废人,人也痴痴傻傻的。

2010年腊月十五的早上,三舅妈吃了饭就急匆匆去赴牌友的约会,等她晚上九点钟回到家时,三舅在床上已经咽了气。这一天,距离他六十五岁生日还有两天。

这以后,母亲姊妹兄弟一伙人对三舅妈再也没有好脸色,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母亲有时说着说着,就愤愤不平地涌上泪来:“娶了一个漂亮女人有么用呢,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听说我三哥走的时候,手上扭着一个冷馒头,嘴里还含着一块……是哽死(湖北话,噎死)的啊!”

美惠表姐对我说,三舅妈也觉得自己委屈:“一天到晚守着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病人,愁眉苦脸的,我哪好过呢?不过就是出去放松下,怎么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三舅夫妻俩都讲义气,为人处事大方不计较,在外人缘极好,可三个儿女几乎没有一个买他们的账——我大表哥大专毕业,结婚后和性格强势的媳妇一起去了十堰生活,每逢年节的日子,要么不回家,要么去丈母娘家,三舅去世后,三舅妈在他眼里几乎成了隐形人;二表哥是个脾气和顺的人,但是没学历没技能,在外打了几年工以后回家开了个五金铺,一家三口勉强度日,对父母的感情不比对朋友多;小表姐看起来乖巧伶俐,和母亲的关系一度很紧张,1997年,二十一岁的她订婚前几天和一个监外执行的犯人私奔,在外流浪了一年后才挺着大肚子和父母重新有了联系。听说公安刚开始找过几次,后来渐渐不了了之,隐姓埋名多年的姐夫在2005年之后才开始在十堰偷偷摸摸做点生意养家糊口,不过,至今仍不敢回老家露面。

我母亲说,儿女们不孝顺,大抵是父母自己种下的祸根:“你三舅三舅妈做人不错,但我看他们做父母倒不么称职,没得规矩,对伢们管到么什事都是糊到(稀里糊涂)过。”

我想起两个表哥小时候常在外面玩得夜不归宿,小表姐读初中时热衷谈恋爱,儿女们的事情只要没人上门告状扯皮,三舅夫妻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表哥表姐幼时乐得逍遥自在,长大后却开始指责他们父母,大表哥说:“钱都被他们败光了,临到我们做儿女的不晓得几难,老了这样也是活该。”小表哥道:“当初要是他们管紧一点,我不至于考不上学,我细()时候成绩可不错,要说他们确实没么什责任心……”小表姐虽然不像表哥们批评地那么露骨,也不时唠叨几句:“我妈手里搁不住钱,总想到玩。”

三舅去世后,三舅妈大部分时间住在十堰的女儿家。2018年年底,三舅妈背着铺盖卷回到了市里,说:“两个外孙都大了,我还待着那做么什。”虽然和二表哥一家住在一栋楼里,但是她一个人住在底层,和早出晚归的儿子几乎打不到照面,实际上成了独居老人。

5

2020年初,从亲戚们中传来消息,说三舅妈去一个有钱的大干部家做了住家保姆。

姨大的葬礼以后,三舅妈经常给我母亲打电话,但母亲始终放不下对这个嫂子的怨气,对她虚与委蛇,爱理不理,不过来往的亲戚们时常带来三舅妈的消息。

大家都说,三舅妈这回攀上了高枝:“穿得不晓得几漂亮,不像个保姆的样,肯定是跟了人了”,“两个人出出进进的,还手牵手呢”……大舅则不屑地表示,三舅妈明摆着是去找老头子的:“和狗子他妈一样。”

“狗子他妈”是我大舅的前妻,两人四十多年前就离了婚,当时在十里八乡一度成了轰动新闻。2000年的时候,再度离婚之后的前大舅妈去到一个画家家里当保姆,后来和这个比她大十来岁的东家结了婚。几年前,九十多岁的画家去世后,前大舅妈虽然没有继承到遗产,但是画家也给她留了一些作品,据说卖了一些钱。

2021年,我父亲摔倒中风后离世,葬礼刚好是重阳节这一天,三舅妈当时陪东家回了红安老家,赶不回来,就用微信特地给母亲打过来三百元钱。刚开始,母亲死活不接,三舅妈打了好几个电话,苦口婆心地劝说,母亲这才勉强收下了。

我问母亲,为什么三舅妈对你这么殷勤?母亲说,大概因为她老了,身边没几个知心人,她看中我这个小姑子表里如一的为人,又或者因为当年她和三哥结婚的时候,我是极少没有反对的人之一。

这以后,母亲渐渐原谅了三舅妈。虽然母亲自父亲过世后大多数时间和我一起住在武汉,但是和三舅妈常互打电话,只要有机会碰面,合作拍小视频几乎成了姑嫂两人的保留曲目。这次和好,也让三舅妈在闲聊中澄清了一些关于她的谣传——其实她当初把三舅“丢”在养老院完全是无奈之举,“女儿送细伢儿上学,路上被手指长的钢筋戳穿了涩头(膝盖),我只好丢了所有的事往十堰跑……”

母亲曾问三舅妈,怎么这大年纪了还去伺候人:“找个老伴不好些?”

三舅妈大大咧咧地说道:“本来是有这打算的……”

三舅妈告诉我母亲,她在老家和二儿媳妇搞不好关系,回到市里后不久,她就开始托一个老姐妹帮她介绍老伴。

很快有了消息,那老人是市自来水厂的退休工人,八十二岁,老伴去世多年,有一套三层楼的自建房,在上海工作的独生女儿对老父亲再婚不仅没有意见,还表示绝不贪图他的财产,任凭父亲自己做主。老人见了三舅妈以后就着了迷,三天两头来串门,说三舅妈长得比天仙还美,只要她点头,马上就去领证。

大家都说这是门好亲事,可浪漫爱漂亮的三舅妈却嫌弃老人年纪大样子不好看,家里太邋遢,迟迟不肯点头。

“老了还讲究这些……”不少人笑话三舅妈不切实际,把她也被说得有点心动了,可等她终于回心转意的时候,一向硬朗的老人却突然犯了急症去世。

这以后,三舅妈又相了两个老人,都还是不满意:“一个长得不晓得几恶(湖北话指凶狠),另外一个一身的病痛……要是帅点还管他娘……”她对相亲渐渐冷了心,后来就决定先找个工作糊口。她虽然比同龄人长得年轻,但是生于1951年的她毕竟是过了七十岁的老人了,没办法做重活,也不能熬夜,左挑右拣,最后只好找了一个照顾老年人的保姆工作。

其实,她的东家叶爹爹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税务局的普通退休职工,不过有两套房,一个月能拿五千元的退休金。叶爹爹老伴几年前因病去世,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另立门户,目前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

三舅妈刚去没几天,比她大两岁的叶爹爹就看上了她,三舅妈对他也满意,两人情投意合,很快就住到了一起。三舅妈说,东家从没把她当保姆看待,洗衣做饭也是男方做得多:“我冇做么什,比以前还享福些!老头子还说了,以后病了不用我照顾,如果我要走的话,会给我一笔钱——哪么可能呢?!他有情我就有义!你们说是不是?”

虽然三舅妈和叶爹爹很和睦,但是两人始终没有领证。有关系好的人劝三舅妈:“合法夫妻才有保证,做保姆始终靠不住。”母亲也提醒她:“还是要多个心眼,要是哪天被辞了么办?”三舅妈却坦然道:“做一个月活,得一个月工资,有事可以请假,不晓得几好、几自在。要是真结了婚,还得处理各种复杂的家庭关系,说不定还得帮东家带孙子,吃力不讨好。再说,我也不想要老头子的遗产,过一天算一天,好得很,这大年纪了,还结么什婚呢!”

我感叹三舅妈活得通透,后来才知道其实另有隐情。对于三舅妈和东家同居的事情,大部分亲戚都嗤之以鼻,我母亲刚开始不大认可,后来却表示了理解:“人老了又没钱,有么办法呢。”

其实三舅妈极少抱怨,即使顺嘴吐露一些真实情况,也从来不叫苦,但我和母亲都觉得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艰难。三舅妈年轻时没有买养老保险,现在每个月只能领到一百元的老年人补助;表哥们本就自顾不暇,何况与她的关系淡漠,肯定很少有钱给到她;表姐因为丈夫的原因,多年生活不易,又要养育两个孩子,对她大抵也是有心无力。

6

2022年国庆节,我们一起回老家给父亲办周年忌日。一天午饭后,三舅妈穿得体体面面地进了院子。和母亲闲话家常时,她突然神情暗淡地说道:“银子儿,我工作丢了。”

三舅妈告诉我们,前几天,东家的小儿子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过来找了个由头把三舅妈辞退了。三舅妈不服气,第二天又找了回去,结果小儿子当着她父亲的面,把三舅妈的行李往外扔,还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气得三舅妈大哭了一场。

我们这才知道,其实叶爹爹最开始也是媒人介绍三舅妈认识的,因为儿子们强烈反对父亲再婚,三舅妈才以保姆的名义住了进去。担心别人笑话自己,三舅妈只好对外宣称,是自己不想结婚。

虽然三舅妈一直以保姆自居,可从踏入东家的那一天起,东家的儿子就敏感地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担心这个漂亮的婆婆勾了老头子的魂,有事没事就过来巡查一番,总找三舅妈的茬儿。

“东家不为你说话?”母亲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替三舅妈鸣不平。

“老头子怕儿子啊,”三舅妈叹了气道,“他不可能为了我一个外人得罪家里人……”

过了一会儿,三舅妈又说道:“银子儿,你说老家的拆迁房,我为么什不能分呢?大哥分了家,我们可一直没分家啊,不说和二嫂平起平坐,起码我可以分一个小的吧?”

三舅妈是嫁出去的女儿,娘家的拆迁房虽然有好几套,但是早就被几个哥哥如狼似虎地抢了去,根本轮不到她的份。而婆家的老房子早在90年代初的时候就被推倒了,我二舅当时拿出一笔钱在原来的宅基地上建了一栋楼房。2018年,村里开始丈量土地,据说二舅家将来可以在离家不远的镇上分到四套大小不一的房子。三舅妈认为老房子自己也有份,可是二舅妈却寸步不让。

其实,二舅妈反对的原因并不只是为了钱。母亲告诉过我,年轻的时候,三舅妈瞧不起二舅妈,常笑话她“又穷又瘸又丑”。三舅去世以后被安葬回了老家,和旁边二舅的坟墓挨得很近,二舅妈看到后很不满,两个妯娌在坟地里吵得不可开交。

见母亲半天没吭声,三舅妈含着泪说道:“要不是现在日子这难,我也不会争那套房子……”

看到一向乐观的三舅妈这么伤心,母亲有些触动,走上前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二嫂也是讲理的人,你们俩再好好商量下……”

“这辈子也不知道犯了么什忌,每走一步都不对……”三舅妈虽然身板还算挺拔,但是仔细打量,不难看出她比前几年老得厉害,她眼皮耷拉着,从前又大又亮的杏眼变成了三角眼,眼珠也浑浊无神,双颊深深凹陷了进去,一身大红的风衣、一顶红呢帽,更显得她格外的憔悴。因为从小就漂亮伶俐,年轻时三舅妈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容易些,她大概从没想到,自己老了要受这么多的委屈。

三舅妈黯然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说道:“差点忘了正事,来拍视频吧。今天在哪儿拍呢?”

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到屋后的菜园拍一段《天仙配》。三舅妈把围巾披在头上扮演七仙女,我母亲套了一件风衣装成董永,我帮她们把手机固定在三脚架上,两人手牵手对着镜头做动作,兴兴头地唱了十来分钟。结束后两人又嫌自己唱得不好听,还是从素材库里找到一段现成的配乐合成到视频里。

上传好视频后,点赞的人数不断增多,还有不少人评论:“美亲唱得真好啊!”“两位美亲太棒了!”

三舅妈一扫刚才的低落,兴高采烈地对我母亲说:“今天的视频好受欢迎。”

7

三舅妈后来在市里找了几个工作,不管是钟点工,还是保洁员,都没做得长,“工资太低,活又累”。

叶爹爹打了几次电话,又到家里来找了一回,三舅妈没忍住,还是跟着回去了。放下手机,母亲摇摇头说:“这个爹爹懦弱无能,肯定长久不了。”

叶爹爹的儿子得知父亲竟然瞒着他们找回了这个保姆,痛骂父亲“鬼迷心窍”之余,三天两头上门来闹,让两位老人不胜其烦,三舅妈更是有苦难言,“听到敲门声就打颤”。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就怕三舅妈分了他家老头子的财产。”美惠表姐叹口气说道,“三舅妈虽然贪快活怕吃苦,却不是不讲良心的人。”

2023年春节的时候,叶爹爹的两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一共七口人,都住进了家里头,三舅妈拿出女主人的劲头,攒足了精神伺候一家子老小。没想到临走的时候,叶爹爹的小儿媳妇却扇了三舅妈一巴掌,还指着三舅妈的鼻子骂她“老骚货攀高枝”。

“说我把她婆婆珍藏的一件褂子搞落了,故意找欠儿让我难堪。”三舅妈说她也不能太吃亏,当时就和那个女人打起来了,“差点把警察局的人叫来了……闹崩了也好,省得我还要想着么样讨她的好。”

母亲说,三舅妈虽然号称是“对打”,但是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怎么斗得过四十来岁的壮年人?肯定是吃了大亏,“我看她脸都青了一大块”。

老家院子有一块菜地,我母亲总不忍荒废。2023年清明节前一天,因为女儿哮喘病发作,我没能随行,母亲自己一个人回了老家,“我得把菜秧种下去,在家里住段时间再回武汉吧”。

得知我母亲回了老家,三舅妈又赶着过来和她会面。看到瓦罐里腌的雪里蕻,三舅妈一个劲说是好东西,用塑料袋装了好大一袋走。

电话闲聊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春节那场闹剧之后,叶爹爹的两个儿子又把父亲的存折和房产证都抢走了。为了省钱,三舅妈将生活费降到了最低限度,平时吃个肉都舍不得,还说:“还好退休金的卡冇被他们搞走。爹爹现在每个月给我三千块,两个人吃饭四五百足够了,剩下的钱他让我自个存起来。”

“以前她么看得起这些东西呢,还总说吃腌菜对身体不好,没想到现在爱这东西……”母亲感慨道,“她现在和以前比真是天差地别,伺候人还好说,关键受这多气,么划得来?!”

两个月后,母亲又来了武汉,我们与三舅妈一起视频聊天的时候,看到三舅妈虽然又瘦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一大半,但是精神却不错,说话一直笑眯眯的。我说:“真不容易,不过我看三舅妈还挺知足的,冇觉得她几可怜。”

“她说不愁吃不愁穿,一个月还能存个两千多。”母亲由衷地赞叹道,“她一贯想得开,只要有饭吃、有好衣服穿就笑得嗝,要像别人那样心窄,早过不下去了。”

母亲说,在女儿家带孙子的那些年,三舅妈还抽空做了几年早点生意,赚了十来万,可是大都贴补给儿女们了:我大表哥几年前离婚后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三舅妈不仅贴钱救济他,还常跑去做家务;二表哥做生意缺钱,她也拿出钱来填补亏空;只有小表姐不向她伸手,不过帮忙带外孙的那几年,三舅妈也没少贴钱。在别人眼里贪图享受的三舅妈,儿女们眼里不像个妈的她,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母亲的身份。

“再坏再懒的女人,总还是记得伢儿的。”母亲感慨道,“还是这两年做保姆她才存了一点钱。幸亏她身体不错,要是像我这样,每个月哪有钱吃药?”

8

7月份刚过,叶爹爹晚饭后突然胸痛乏力,呼吸困难,三舅妈赶紧叫来了老人的儿子。救护车来了,三舅妈也想跟着去照顾,小儿子一家拦着她不让出门:“我爸爸不是你害的吗?以前可从来冇听说他有这毛病。”

三舅妈说老头子可能是喝了酒以后发怪病的,小儿媳妇抢白道:“那饭是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让他喝酒呢?他都七八十岁的人了,你不知道吗?”

三舅妈百口莫辩,只好任由他们雄赳赳气哼哼驾着老人扬长而去,临走前,小儿媳妇还将叶爹爹的手机、银行卡和医保卡悉数搜了去。

三舅妈担心老头子的安危,守在家里坐立不安,可是叶爹爹的手机始终没人接。她以为大儿子稍通情理,就给他打了电话,哪晓得打了五六次才终于接通。对方说父亲被确诊为心脏病,已经转到了武汉的大医院,再多问几句,那边撂下一句“你做保姆的问这多做么什”,就不耐烦地挂断了。

过了几天,三舅妈在广州帮女儿带孩子的妹妹,叫她过去玩,三舅妈临走前在电话里对我母亲说:“……算了,我等在屋里头也没用,干着急,先去散散心再说。”她还说,自己刚找人算了命,高人说她运脚不错,也许从广东回来后就能一切顺遂。

没成想,三舅妈在外地正玩得高兴的时候,叶爹爹的大儿子急赤白脸地打来了电话,让三舅妈赶快把行李搬走:“我们已经另外找了保姆了。”

三舅妈和叶爹爹联系后才知道,老人已经出院回到了家里,保姆帮忙接的视频电话。新保姆看起来六十来岁,性格爽直,对三舅妈说:“陈婆婆,他们安了摄像头了,叫你搬了行李就不要来了,电话也莫打……儿媳妇还嘱咐我,不能牵爹爹的手……”

三舅妈讲故事一样,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我母亲听,又绘声绘色地学保姆的话。我母亲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爹爹现在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路都站不稳,万一他倒了保姆要不要扶呢?……他又不是唐僧肉,有这俏?”

视频电话的镜头里,三舅妈咬着牙道:“这保姆是有家有室的正经人,哪会缠这个老爹爹……我前天到的屋,昨天去爹爹那拿行李,门口的保安还告诉我,他儿子交代他们,要防着我去,有信就告诉他们……你说笑不笑人呢?!”

身体一向硬朗的叶爹爹经过一场大手术,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气息微弱,话都说不利索,走路颤颤巍巍的,看到三舅妈,一直拉着她的手,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连保姆看了都气愤:“你们两个这好,你身体又好,你来照顾爹爹几好得……现在爹爹每天都闷闷不乐的,吃得也少。”

三舅妈说着哭了起来:“这两个伢儿真不叫个东西,我和他爸爸相处两年多了,付出了这多感情,他们么这丑()呢?!”

我母亲正想安慰她,三舅妈很快接着道:“我在广州步行街买了一件好衣服,又便宜又好看……银子儿,我找你看下……”

她挂着泪花的脸上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接着,镜头乱晃了几下,最后对准了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柜。

母亲后来对我说,那就是三舅妈攒了一辈子的全部“家当”。

后记

今年国庆节期间,小表姐先回了老家探望三舅妈,又去武汉见正上大学的儿子。三舅妈兴兴头的,也随着她一起在省会玩了几天。小表姐要回十堰了,三舅妈还是舍不得回家,又跑来我家找我母亲。

她头戴银光闪闪的发箍,笑语晏晏,和我母亲每天说东道西,聊得火热,有一点空儿就拉着自己的姑子出去逛街,不过基本上只看不买。

三舅妈告诉我母亲,几个月前,她认识了一位退休中学教师,两人彼此满意,对方对自己追得很紧,末了,她总结道:“我现在也学了个乖,要么做保姆拿正规工资,莫沾我的边,要么和我领结婚证,稳稳当当做夫妻……银子儿,你说是不是?我哪会再上当呢?”

她边说边咯咯笑,在去年纹的眉毛底下,刚花一千多元漂的嘴唇鲜红如血,还肿着,在她松弛暗淡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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