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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的事:人生的好日子,就像北京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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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在人生的好日子里,像是北京短暂的秋天,明亮金黄。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然后的事:人生的好日子,就像北京的秋天


第一场

车开到白石桥附近,路边有个短发的白衣女人招手,把车停下。

老赵这样一个人,可以压扁了当作个模版,夹进字典里,作为北京出租车司机的一个典型肖像。他是中等个子,理个寸头,短粗眉,大而挺的直鼻子,四肢较细,但肚子已经顶了出来。驾驶座旁边摆着一个茶杯,茶叶并不多,但经年累月下来,杯口总结着一层茶垢。

他做事不爱争先,但也绝不会偷懒。性情虽有些狡猾,却不至于油滑。他虽然是初中学历,但爱读书看报,自认为对古今中外的一切大事小事,都能插上一嘴。虽然许多话题他都了解得不深入,却总能靠语言上的技巧兜转到熟悉的领域。

每每客人对他诉苦,他都会接上一句,道:“害,这都不算什么大事。要我说啊,那什么才不得了。”

然后他就会接上自己的故事,像开车抄近道一样,把话题绕到自己熟悉的领域。等他把话说完,车基本也开到目的地了。

在北京开出租车,沉默对司机是一种折磨。不沉默,对乘客又是另一种折磨。老赵是一个善于自得其乐的人,乘客只坐一段路,他可是开了一辈子的车,所以他绝不折磨自己,非常健谈。

老赵主动问道:“要去中关村啊,那里挺多公司的,是去上班还是接人啊?”

“去工作,但我不在企业里做,一些脑科学研究所也在中关村。 ”她的声音很熟悉,但老赵一时想不起来。

“那您是研究脑子啊?挺厉害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您肯定读博士了。”

“是的,我博士毕业很多年了,也带过学生。”

“我女儿要是能像您这么有出息就好了,她挺爱看闲书的,以后怎么样还真是说不准。”老赵的女儿今年十二岁,小小的个子,却是班级里的大状元,连老师都夸她有出息,好好栽培,将来能考好大学。于是老赵拼了命的出车攒钱,想把她的未来都计划好,先是考上好大学,再是有个好工作,然后嫁个好人家,最后生个好孩子。

那女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没必要,你的女儿最好不像我,我不是个有出息的人,其实活到现在都挺失败的。”

“那哪能啊。瞧您说的,您这才多大的年纪啊,日子还长着呢。”老赵笑笑,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过。

车到了,女人没让他再往里开,只要停在路边就好。下车前,她问道:“你女儿有多大了?”

“实岁十二岁,就快要生日了,我还没想好要送她什么东西。”

“才十二岁啊,比我想象中要小,我还以为至少二十多了。”她说完就下车走了,没再多解释。

老赵听得有些纳闷,这话算什么意思?说的他好像是个老人一样。他还年轻,四十岁不到,额头像新熨过的毛料子一样平整无痕。他还在人生的好日子里,像是北京短暂的秋天,明亮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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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时,老赵照例把车开回去,要交班了。开得久了,常常揽客的一段路他都很熟了,渐渐对路面也产生了感情。哪里又新栽了树,哪里又新修了路。原本四环外很空旷,奥运前才修了路,建了房,游客逐渐多起来。前一段时间大搞基建,来来往往的土方车把柏油路都压出沉重的车辙来。

老赵就替路心疼起来,私下里对妻子道:“多好的路啊,都被压得不像样子了,太可惜了。”

妻子道:“你放心好了,这事还轮不到你操心,会有人替你操心的。你多操心些女儿吧,她在学校都没什么朋友。”

“这不是好事嘛,那她就专心读书了,瞎交朋友,万一被人带坏就不好了。“老赵还是乐呵呵的。

现在土方车少了,不知何时,柏油路已经重新铺了一遍,老赵看着平整的路面像是了却一桩心事,平白松了一口气。

老赵和人搭班,开的夜车,每天早上五点准时交接。停车的地方有几家夜宵摊,专门做的是出租车司机的生意,老赵却不爱吃。一是嫌弃外面的吃食不干净。二是怕遇到熟人叫他去打牌。

夜车司机爱玩牌几乎是个惯例。夜班伤身体,日夜颠倒,不少司机交车后还是兴奋得睡不着,索性就边吃宵夜边玩牌,打发些时间。老赵也不去,他知道玩牌玩过几把,就要被人拉去棋牌室了,再厉害些就成赌博了。

他的两手揣在兜里慢慢走,环顾周遭都是生面孔。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新司机?他们也不和他打招呼,他就继续慢慢走,直到他妻子下楼来找他。

妻子道:“你事情做完了?先回去吃早饭吧。“

老赵打量她一会儿,道:“你怎么头发剪了?”

妻子道:“欸,刚剪的,这样比较凉快。”

回到家,老赵第一件事就是溜回卧室,伸手去摸枕头下面的私房钱。这是他偷偷藏的,装在一个旧红包袋子里。这次去摸了个空,他一吓,立刻去看妻子脸色,小心翼翼道:“我枕头底下的钱,你是不是摸走了?这不是我私房钱,是给女儿生日时候买东西。我看上条狗,你别不同意。“

妻子淡淡道:“我没拿过你枕头下面的钱,你先吃药。一会儿再找找,可能掉床底下了。”

“床底下没有,一两千呢,不是小钱。家里不会进贼了吧。你快看看丢没丢东西。”

“你别急,先吃药。吃药要紧,别的事情一会儿再说。“妻子的态度不冷不热。对他笑着说话,却又有些假惺惺。

老赵虽然纳闷,还是一口闷掉药片。手里的玻璃杯子看着很干净,他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买的。以前常用的那只搪瓷杯估计又是妻子偷偷扔了。女人就是这样子,扔起家里的东西来都有种忍无可忍的气势,也不和他商量一声。

他就不是这样的脾气,什么东西成了他专有的,他就生出深厚的感情。不舍得丢也不舍得换,就像现在家里的床单也换了,从带牡丹花的样子变成纯白的。连睡衣也换成纯色的,裹在新衣服里,他反而觉得自己陌生,像是成了个新的人。

秋天虽然好,却也有个坏事。人太容易犯困,老赵喝了药,很快就忘记找钱的事,脑袋往枕头上一沾就睡着了。

第二场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学神经科学,在进大学前,我对人脑的唯一了解就是火锅里烫过的猪脑子。我妈不让我吃这个,嫌弃不卫生,我爸倒会偷着买。在开出租车前,我爸当过一段时间的厨子。他那个年代的工作可以继承,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以前是在国营单位的食堂做事,他退休后就把这职位给了我爸。不过我爸待不久,他天性是个厚道又守规矩的人。据他说,那时候不少人会偷偷把食堂蒸出的包子带回家吃,就算有人站在门口检查也拦不住。衣服穿得多,女人就把肉包塞进胸口,男人就塞在肚子的位置,拉链一拉,衣兜一套,谁也没辙。可是外面天冷,不少人走出食堂就有破绽,腾腾白烟从领口冒出来,把脸都模糊了。

我爸不想当个模糊的人,再加上他和领导闹了矛盾,后来索性出来开出租车。那时候的北京,出租车司机还算是高端服务业。市面上已经有皇冠夏利富康几个牌子,我爸开的是富康,绿色的外壳,亮得像个邮筒。富康的起步费比夏利稍贵些,但胜在有空调。我爸经常开车送我去上学,驾驶位看不到他的脸,我对他的回忆就是气味,是出租车里凉飕飕的皮革气。算不上好闻,也算不上难闻,就是熟悉。

我爸也没想过一辈子开出租车,但他总有些听天由命的脾气。既然日子还过得去,就先走一步看一步。他的人生哲学是笃信天命,不奢不贪,像水面上漂流的一叶小船,随着风吹到某个方向。

这种随遇而安的性格多少也遗传给我,我高考的成绩不错,但那时候的政策是先填志愿再高考,我妈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我爸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请教,问过学校老师的意见后,他想了一个主意。整整半个月,他都在大学附近揽客,上来一个客人就打听对方的身份,然后再和客人聊我的成绩,最后问他们的建议。

其中一位教授给我爸的印象很深。那人道:“去学神经科学吧。人类已经探索过宇宙了,却没有找到想要的真理,最后人类还是要探索自己,寻找人之所以为人的奥秘。神经科学在二十年后一定会成为显学。”

另外一个人给的建议是读协和八年制,出来直接当医生,别的不说,历朝历代就没见过医生会失业。

我爸拿不定主意,就来问我的意思。我家那时候倒已经有电脑了,可互联网还没那么发达。我分别搜了两所学校,点进学校的贴吧,有一些学生留言,说的也不过是食堂的饭很好吃,图书馆冷气很足,哪个老师的哪门课很抢手,还有每年有多少人出国。

我也就随性一选道:“读博士很累的,我想大学毕业就出来工作。”

我爸道:“也对,八年书一读,你都变成老姑娘了。”

我在意的自然不是青春,那时候我只是急于逃离家庭。我并不恨我爸,但每次想起我妈时,怨气依旧难以消散。我想离他远一些,一年见一次就够了。

当然也不能全怪他,家里房子周围氛围也不对。十几年的老房子,左邻右舍都是知根知底,进出时碰上面就能聊。我嫌这种亲近太拥挤,我爸却格外喜欢这样,一天能撞见两三次他跟人谈天,“对,我这刚买菜回来。你呢,饭吃了吗?土豆牛肉啊?这好,毛主席说这是社会主义标准,不过我家牛肉一煮就老。就是不懂这个窍门啊。噢,好,这样啊,成,那我下回试试。

又或者道:“对,她脸上红红的都是风吹的,破皮了。我也没顾上这事。是啊,她都二十了。还和小孩一样,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已经出来做事了。真是一眨眼,日子过得真快啊,她也越长越像她妈了。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带她去买衣服吗?”

我爸每天都有那么多话说,有那么多热闹可凑。一遍又一遍,我逃也逃不开,家里太拥挤了。

大四那年,学校刊发了专业宣传册,我随便拿了一本回家。我爸翻开看,指着我专业的一名教授道:“就是他,那时候说什么神经科学是未来科学,吹得跟个花一样。“

我道:“对啊,哪个专业的教授不觉得自己的领域至关重要。不过重要归重要,他也没做出什么大成果,过两年都退休了,还是副教授。”

我爸虽然没进过厂子,但他是典型的厂办思维,大学对他也不过是个大厂子。门口一开,成堆的学生走进去,门口一关,成堆的工作分配给学生。一环扣一环,像是齿轮咬着齿轮。他还很难理解,大学是个自由的大学,市场也是个自由的市场。我这个堂堂大学生会找不到合意的工作。

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要想在专业领域有所建树,神经科学的本科学历是不够用的,要想在这一领域略有所成,至少博士起步。这么掐指一算,可比读完协和八年要用的时间更长。

我爸知道这事时,态度还是很乐观,笑嘻嘻道:“没事没事,这叫老天对你自有安排。多读点书不是什么坏事。”

我拿奖学金去了美国。实验室的设备先进,用数字模拟的解剖软件让我查漏补缺。大屏幕上有人脑的截面图,像是小时候贴在墙上的世界地图。地球是圆形的,但地图上却不是。每一块大陆都显得如此小,但现实里最小的边界曲线都涵盖了无数人的命运。

人脑也是如此。指甲盖大小的神经损伤都能要人命。有一整个夏天我都忙着对颞叶做元分析。颞叶是很好辨认的一块区域,如果把人脑当作一块核桃,那颞叶就是核桃里多出来的一块柄。和其他灵长动物相比,人类的颞叶体积并没有显著变大。但颞叶却主导了记忆和认知,让人成为名副其实的高级动物。优越也带来痛苦,颞叶损失、颞叶癫痫很难治愈,颞叶脑炎则容易致命。阿兹海默症的主要诱因也是颞叶病变。

我毕业论文的主题是颞叶和意识,衍生了一些和阿兹海默相关的研究,发在不错的刊物上,但还不足以让我拿到教职。那时候阿兹海默的主流观点还是淀粉病变学说。

最后当我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时,已经整整过去九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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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导师是个华人,他在国内上的大学,于是英语成了后天习得的一种技巧,要经过思考后才能拥有,就像是一个扳手。中文和英语在结构上有很大差别,中文多用的是短句,逗号的分别并不妨碍理解。但英语多用长句,尤其在高等学府,如果一位教授只会说一些短得像匕首的句子,就显得缺乏知识分子气息。所以我的导师习惯性用then联结句子,给自己留出时间来字斟句酌。

那天他在办公室里问我以后的打算,用的也是英语,他又在对话里用了很多then,让我有些费解。

我至今都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到底是:“有了博士学位,你就有机会开始新的人生,你还在等什么?”还是“有了博士学位,你就有机会开始新的人生。然后你还需要等待。”

第二种解释更合情合理,但我很讨厌然后和等待。我爸总喜欢把然后挂在嘴上,读书,上班,努力,然后就过好日子。人类对大脑的探索都已经精确到神经元了,他却还在相信这种模糊的陈词滥调。我心生厌烦。

我没有迫切留在美国的想法,最后一段时间就可以随意打发。学校的邮件还是照例进我邮箱,我东游西荡,有空闲去听其他专业的讲座。学院的就业部门也联系我早日投递简历,准备实习。

我过去和他们谈了一趟,没有特别的想法。我的漫不经心引起长篇大论。就业指导中心的人给我指出几种就业方向,我可以拿到导师的推荐信,求一份教职,先从助教做起。也可以试着去药企实习。甚至一些大公司在找数据分析师,我同样能去碰碰运气。可首先我要先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想要一种规则的生活。“

出来时已近黄昏了,就业指导中心里不只我一个人,在门口徘徊着一个黑发的高个子,背对着我,看身形应该是亚裔。我走近她,问道:“这位小姐,麻烦能不能借个火?”

那人没动,只是在阴影中微微侧了过头,一笑。听到这笑声,我知道坏事了,明显是个男人的声音。那人继续道:“我不是小姐,也不抽烟,不过我可以帮你去借个打火机,站着别动,我三分钟后来找你。”我用英文问他,他却说中文,在留学生里比较少见。他们都怕让陌生人觉得自己英语不熟练,他或许是太有自信。

多年后回想起来,我和顾襄的相识很普通,没有太多戏剧性。他穿着卫衣,我没洗头,我们是同校不同专业的校友,我向他借火,他不抽烟,找熟人要了个打火机。我说谢谢,仅此而已。但因为我们后来结婚了,因果颠倒,反衬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记忆从不牢靠,后天常常有美化,但我们总喜欢陷进这些点缀着精巧的细节,就像是睡一张太软的床。

他是小跑回来的,围着红色格子围巾,怕冷,半个下巴藏进围巾里,黑发蓬乱,衬得脸色苍白。递打火机时,我观察了他的手,指甲剪得贴肉。

他叫顾襄,依旧站在暗处与我对话,像是《哈姆雷特》里的鬼魂。互通姓名,交换邮箱后,我同他寒暄道:“我没有打扰你来咨询吧?你是准备实习吗?“

他说道:“不是,我只是想更了解纽约的市场。”

“这是你的学期作业吗?”

“不,我准备回国创业。“他这话说得很坚定,不带一丝笑意,但又很可笑。他还比我小两岁,未来是一片迷雾,他看着也不像是商场上能侃侃而谈的那种人。但我很羡慕他的明晰,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像箭一样笔直射出去。

顾襄后来主动联系过我几次,主要是邮件往来,多和学业有关。我不太喜欢商学院的人,总是目的性太强。但我还是留下他的名片,和行李一起打包回国。

第三场

老赵依旧在出车,这次从玉渊潭上来一个老人家。是真的老,由皮到灵的老,不少上了年纪的人只是皮皱了,太瘦,太黑,头发太少。可这人的眼睛却暗下去了,眼白都是灰暗的一层膜。

客人要去扫墓,老赵其实不太想接,倒不是怕晦气,是嫌要白跑一段路。墓园在郊区,太偏僻了,如果回来的路上拉不到客人,好几公里的油钱都白费了。

客人见他犹豫,就道:“我年轻时也开过出租车,那时候司机都是不挑客人的。你总不能把我赶下去吧。”

老赵说不过他,借着后视镜瞄了一眼,道:“你是不是姓丁啊?”

客人诧异道:“不是啊,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长的特别特别像我一个熟人,叫丁小洁,洁白的洁。你别听他这个名字秀气,其实是个男的。我以前他和搭班,还用呼机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哦。”老人有些提不起劲来,道:“那后来呢。”他的左手戴着手套,小指的地方有些空。

“后来人家发财了,就不开车了,我也和他淡了。有了钱到底不一样,他那气派,前呼后拥的,跟个土财主似的。我上赶着去,好像巴结他一样。没意思。”

“人家未必是这么想的。交情这事,到底还是旧的好。我没什么本事,但以前也算有点小钱。嗨,就这么一回事,有钱的时候围着你,捧着你,可等他们把你的钱骗干净了,就跑得比谁都快,不值得。还是老朋友靠得住。”

“这话倒是没错。”

“我这也是吃亏明白的道理。就是明白得太晚了。”

车开出三环,老赵不知怎么就迷路了,他绕了个大圈子,却又开回原来的地方。他也有些慌,道:“对不住啊,我不太往郊区开。你等我想一想。”

客人道:“没事,我不赶时间,多和你聊聊也好。我吧,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刚才的话你别觉得我在吹牛,当年我真富过,就冷了一个老朋友,可等真落难了,还是人家帮了我。可我有件事对不住他。唉,是我不好。”他说着话竟然抹起眼泪来,“快三十年了,都没怎么说过话,我心里难受,可是开不了这个口,你说我要怎么办?”

“这别人的事,我一个外人也不方便插嘴。我的意思吧,还是说点真心话。都老哥哥老弟弟了,也不用管什么面子了。”

后座的客人没搭腔,路却是越开越陌生了。老赵也有些慌了,匆忙说了几句婉转致歉的话,拉开车门就要去问路,走到一棵树边上,来了个穿白衣服的男人。他连忙迎过去,道:“劳驾,请问金山陵园怎么走?”

男人也愣了一下,道:“请跟我这边来。”

老赵原本想把他叫上车,可男人拉着他的手引路,攥得还挺有力气,一时竟也挣脱不开。男人指了张长椅叫他坐下,道:“先别动,我找个当地人过来,马上就好。”

老赵坐着等了一会儿,总觉得不踏实。他手腕上也没表,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男人依旧没回来。该不会是什么耍人的二流子吧?他不耐烦起来,听到动静猛地一抬头,人已经坐在家里的床上,妻子在对面给他倒水。

他吓了一跳,急忙道:“刚才那个男人呢?”

“谁?”妻子道。

“刚才有个穿白衣的男人呢,他说要带我找路,怎么不见了?我客人还在车上呢。”

“你今天没出车。还记得吗?你昨天发烧了,休息了一天,都烧糊涂了吧,别把梦里的事情当真了。来,先吃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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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吃了药,闭上眼,牙根里发酸,喉咙里隐隐有橘子的味道。然后这滋味愈发真切,酸气开始往他鼻子里钻,他猛地睁开眼,床边站了个年轻女人。床头柜上丢着两片橘子皮。那女人笑道:“叔,还要吃个橘子吗?我给您再剥一个。”

“你谁啊?”老赵不明所以。

“叔,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丁柔啊。丁小洁的女儿。” 她是个大讨喜的圆脸,属于胖起来才好看的那类长相,头发剪得很短,像是个年画娃娃,但绝不是娃娃的年纪,她应该有三十多了。

“噢,噢,小丁家的女儿。你爸还好吗?怎么最近都看不见他。”

“我爸在血透,尿毒症,不方便来看您。就由我过来,看您好不好,在这儿还习惯吗?”

老赵反问道:“这儿,哪儿?”

妻子道:“什么?”

老赵回过神来,丁柔已经走了,妻子又在往玻璃杯里倒热水。他含糊解释道:“刚才丁小洁的女儿来找我,她问我还习惯吗?人去哪儿了?”

“刚才没人过来,我一直在这里。你是不是太累了?好好休息吧,今天是阴天,人很迷糊,等太阳出来就好了。吃完药再睡。”她又给他拿了两片药,顺手把一缕头发别在耳后。

“你什么时候剪的短头发,看着都不像你了。”

“刚剪,你别管这种小事,先吃药吧。”

老赵吃过药就平躺在床上,想起一些小事。厨房的垃圾还没倒,厕所的漏水得找人修,丁柔和丁小洁的名字还在他头脑里打转,想起来了,丁小洁有约他周六出去吃饭,他答应了,但妻子故意不提醒他,肯定又是不乐意了,巴不得他爽约。

丁小洁是窄脸瘦高个,他爸老丁是厂里的钳工,遇到安全事故触了电,当场就送命。厂里领导同情孤儿寡母,握着他妈的手就说,只要孩子愿意读,以后一路到大学的学费,厂里都负责。但丁小洁没读大学,厂子后来也倒了。事后他甚至有些庆幸老丁走得恰到好处,没碰到下岗。

他回忆,有一次在街上碰见个卖茶叶蛋的,是老丁的同事,当年也是六级钳工。他们都认出彼此了,但谁也没打招呼。

从此丁小洁就对稳定的生活有一种惶恐,他试过很多工作,但老赵看来全是在混。他在开出租车前当过一阵倒爷,蹉跎好几年,唯一的成就是混来一个媳妇。他和一个姓蔡的女人结了婚,吵吵闹闹,但过得很热络。老赵见过小蔡来送饭,不锈钢饭盒打开来,菜和饭都盖得满满当当。

他们搭班轮流跑车,每天交车的时候都能聊上几句。丁小洁总是抱怨出租车公司的租金太贵,每月都攒不了多少钱。他想弄辆自己的车,可掐指一算,至少要五六年。那时候他女儿刚生,小蔡的身体不好,正是要用钱的时候。他对老赵还是很依赖的,小蔡生的时候医院还是老赵帮忙找的,两家都是女儿,两个孩子以后相互也能有个照应。

快入冬时,丁小洁忽然请了三天假,找了个熟人来顶班。老赵原本担心他,可他再一出现,就是要请他全家吃饭,地方订在大三元。这可把老赵吓了一跳,临出门前就让女儿吃饼干垫肚子,就怕她到时候在菜单上乱点。最后菜上得很气派,小丁夫妇一露面,也是难掩得意之色。

丁小洁起身给他敬酒,说是感谢他之前的照顾。老赵小心翼翼道: “怎么不干了,家里出事了?”

丁小洁的嘴角是压都压不下来,边笑边道:“嗯,嗯,是家里出事了,出大事了,我家祖坟冒青烟了。小蔡运气好,轮到拆迁了。”他伸手比了个数字,道:“有这钱谁还去跑车赚那辛苦钱呢。妈的,我一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

“你已经赚到了,那以后你准备做什么呢?”

“没想好,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忘记老朋友的。”丁小洁拍拍他的肩膀,道:“以后我们就全心全意培养我女儿。我本来还觉得自己有点钱,现在才知道,和真正的有钱人比,根本算不上什么。可昨天我去看房,正好碰见个小明星,旁边跟着个香港商人,就是不一样。我准备让丁柔学学钢琴,跳芭蕾舞,等她长大了,搞不好也能当个腕儿。”

老赵妻子没忍住,笑出了声,自觉尴尬,后半程就埋头吃菜。

回去的路上,老赵感叹道:“小丁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以前话也多,可是人实在,现在怎么变成这样子了。有一句没一句的,唉,太有钱也害人啊。”

老赵妻子道:“看他那女儿,才几岁啊,胖得跟个球似的,还想着当明星。你以后少和他们家来往,别让他觉得我们图他什么。”

也算不上存心冷淡,但后面几年,老赵确实和丁小洁的交情淡了。一个富贵闲人和要讨生活的人总是说不到一起去的,丁小洁身边很快围起了一堆新朋友。老赵跟他的那群朋友喝过一次酒,小丁在酒桌上说什么都有人捧场,老赵却觉得不自在。丁小洁似乎已经成了个台上的角儿,可惜却是相声里的逗哏,装傻发娇却全无自觉。他越是一本正经,大发豪言壮语。台下人就越觉得荒唐,大笑不停。

这年除夕,丁小洁送了老赵一大袋旧衣服,说是一个在香港做生意的朋友带来的,全是小女孩能穿的吊带,颜色倒是俏皮。丁小洁说现在外面就流行这种衣服,让老赵带回去给女儿,也能赶赶时髦。

老赵把原话带到,妻子是真生气了,道:“给一袋子旧衣服算什么,我们家又不是买不起新衣服,埋汰谁啊。”

老赵道:“不是钱的事情,穿旧衣服吉利,小孩子容易长寿,就是讨个口彩。”

女儿这时候出来喝水,插了一句道:“爸,不要在家里宣扬封建迷信,人的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老赵乐了,抖抖肩膀道:“你这学习委员真没白当,唯物主义教育接受得很好嘛。我们以后都要向你学习了。”

妻子翻了他一个白眼,没说话,就回卧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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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袋衣服到底还是丢掉了,就算不是旧衣服,妻子也看不上眼,觉得小女孩的肩膀露在外面,太不正经。她对女儿的管教还是很严格,连女儿在草稿纸上画小鸽子都要挨训。老赵有时候想说和,立刻就成了反面典型,被指着鼻子骂道:“不要像你爸爸一样,做人没个目标,有一天算一天,不清不楚过日子,早晚是要出大事的。”

之后老赵与小丁一家的交往日趋稀少,三年里只隐约听到两条消息。首先是丁小洁迷上了赌钱,名义上说是收藏古董,其实就是赌钱。花几万块买个陶瓷瓶,说是清代官窑,真假难辨。 丁小洁自诩眼光独到,却还是亏了不少钱。数额不定,有说五万十万的,但也有宣称至少五十万以上的。当时北京的房价不过几千一平。接着是一年后,据说小蔡患上了尿毒症,有熟人撞见小丁在医院陪护血透。他们的衣着很朴素,并且没有再请看护,不少人猜他们的钱已经挥霍空了。

再见到丁小洁,已经是那年的冬天。老赵交完车往家里赶,没看见人,只是远远望见哈气的白雾。丁小洁正坐在台阶上等他,有些拘束地打了个招呼。那几年赵本山和范伟的小品总在电视上播,老赵一看丁小洁就想笑,他那样子是太典型一个伙夫了。

丁小洁看见老赵在笑,更紧张,模棱两可道:“欸。”

老赵也道:“欸。”他顿一顿,又道:“吃了吗?没吃到我家去凑合一顿。”

“不麻烦了,我就过来随便坐坐。我现在在以前朋友的饭馆里做事,多出来的菜,每天都能带回去,多到冰箱里都放不下。”

老赵也没戳穿他,道:“那挺好的。”

丁小洁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在裤子上搓了搓,又揣回去,道: “对了,赵哥,能借点钱吗?小蔡她住院了。”

老赵没说话,只看到他的左手小指缺了一截。

第四场

回国后我入职一所脑科学研究所,有国家背景,薪酬不高,但包食宿。我爸并不理解我的选择,但也喜欢我的安定,其实我只是看上了宿舍,想尽早远离他。

在机场的那天,我爸主动提出要来接我,但是他迟到了,二十分钟后又打电话来说堵在路上,让我稍等。他开错了一条路。多年本地老司机的尊严让他迟迟不愿用导航。

我多等了四十分钟,他终于到了,脸上是让我陌生的苍老。回去的路上,我们无话可说。他问我要不要去给我妈扫墓。我说好。他又问我在美国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没有。最后他说你读了博士,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人了,读书好,读了书就不用一辈子陷在车里。你记得找个清闲点的工作,别太累了。我说,再说吧。

最能暗示人衰老的不是外貌,而是习惯。我爸已经有了一切老人的习惯。他独居惯了,哪怕我在家时也会自言自语。他不时喃喃道:“欸,水杯搁哪儿了?”又或者,“刚才我要干什么来着?”家里的电视机总是开着,无意义的节目,但是有声音传出来,能把空荡的客厅填满。

我含糊道:“爸,我要是搬出去住可以吗?”

我爸并不看我,也没有表情,道:“都行。你别忘了给你妈上香。”

我妈在照片里已经比我爸年轻许多。

那年头人工智能没兴起,我要想找个专业对口的工作并不容易。除了火锅店,多数地方对脑子不感兴趣。制药领域倒是可以进,但药学专业的人更优先。后来甚至有不明所以的人事给我打电话,道:“您可以来我们公司试试当销售,脑科学就是心理学,你可以用技巧操控客户。对了,你会催眠吗?”

入职研究所成了我学生生涯的延续,每天忙碌又规律,看论文,写论文,讲论文。保养设备,申报耗材,检查实验室里的老鼠。每两周就是学术分享会,每半年就有新的课题申请,同事间的关系不冷不热,每个人的手边都有项目。我却还在犹豫,一个课题动辄两三年,手上有项目我就走不了了。醉心学术的人总有种烂柯遗梦的决心。五年十年弹指而过,从实验室到办公室的路能走到磨平,研究却未必会有进展,也一样会有人事倾轧。

因为我的心不在焉,我的直属领导沈老师找我谈过话。沈老师干瘦,微秃,是典型的学术起家的领导,自认很圆滑,但在外面的人看来还是一股书生意气。

沈老师坐在办公桌后面,推了推眼镜,道:“唉,你还年轻,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也不要总是混日子啊。”

我道:“对不起,我会努力找个目标的,我已经在和我的同学联系了,看看现在最前沿的研究在做什么。”

“不是别人要做什么,是你想做什么?我看你毕业论文做了阿兹海默与记忆,不准备继续了吗?”

“不了,这个领域参与的人太多,我觉得现在做不出什么成绩。”

“不要和别人比,关键是你自己的兴趣。这个时代不一样,网络已经让生活变成平面了,每个人都要和别人比较。可比得越多,局限越大,你还是先想想自己,考虑清楚以后怎么办。”沈老师直视着我,又低头喝了口茶,应该是在等我给他一个交待。

我很难和他说清真正恐惧的东西。沈老师的办公室很简单,办公桌,带玻璃的书柜,角落里有一个铁丝衣架,还有一个小的洗手台,上面的镜子有段时间没擦了,泛着些白点。很难想象三十年如一日待着这样一个办公室,这还是主任级的待遇。

这样的环境让我很容易联想到我爸,不是艰苦,而是规律。他已经攒钱买了一张个体牌照,不用再给公司交份子钱,他为自己开车,每月可以省下五千块,但却不愿意闲下来。每天早上十点发车,避开早高峰,晚上十点以后休息。不开郊区的路,只走内环固定的区域,他觉得这样反而能拉到更多的客人。他还遵循着过去的习惯,不开导航,不用打车软件,甚至看不起市面上跑专车的司机。他活在一个固定的壳里,这已经不是钱的事了,是因为安全。

我和另外三位同事合用一间办公室,里面只有一台打印机。这玩意儿的资历比我要老,但还没到报废年限,很不好用,经常漏墨。我用它来打年终总结,只打了一行标题,就开始卡纸。老同事劝我用力一抽,我照做了,油墨沾到了我的衣服上。

年终报告自然没打完,我抽出来一看,只有如暗语一般的只言片语,“我今年……目标……立志……”

在我和打印机殊死对抗时,外面的世界隐约有雷声传来。2012年13年9月,欧洲脑计划正式立项,投资6亿欧元,邀请500多名科学家,决心十年内破解人脑的一切奥秘。我曾经的大学同学在瑞士读书,自豪宣称他的老板也参与了这项目。同年11月,美国制药巨头惠氏和爱尔兰义隆公司联合开发的阿兹海默抗体宣布失败。过去20年里,研发治疗和预防阿兹海默病药物的尝试已经失败超过一百次。

第五场

穿黑衣服的女人招手拦下车,她要去科学园路。老赵有点印象,道:“之前也有个女的要去那里,是不是你的同事啊?”

那女人道:“我不清楚,园区里人太多了,她长什么样子?”

老赵道:“记不清,就是胖胖的,比你胖很多,穿件白衣服,话挺多的。”

女人有些失落道:“那我不认识。”

“也对,您看起来比她有文化。您瘦嘛,瘦的人想法多,肯定知识也多。对了,您在做什么研究啊?”

“脑科学研究,我负责一个很小的分支,侧内嗅皮层的时间编码和认知。有一种理论是时间可能不存在,时间只是人脑的一种幻觉。人通过因果定义时间,昨天我买了一个苹果,明天我吃掉它,所以昨天就在明天前面,时间向前流淌。但有一些人生病了,他们的记忆中不再有因果,时间也就消失了。他会同时记得事件的两端,今天参加一个人的葬礼,明天却才刚认识他。今天先老去,明天再重新变成一个孩子。时间原本是世界上最坚定的规则,如果连时间都混乱了,还有什么规则能相信呢。”

女人微微叹了一口气,又问道:“这些你听得懂吗?”

“不懂,可是爱听。也让我这种人接受一下知识洗礼嘛。”老赵还是笑呵呵的。

女人笑了一下,道:“师傅,你准备开出租车到什么时候?”

“没想好,能做一年是一年,真闲下来了也难受。多攒点钱总是好的。”

“为谁攒钱?”

“当然是我女儿啊,大姑娘了,要嫁人了。” 老赵回头去看,那女人的脸色变了,他立刻补上一句道:“ 嘿,还没问,您结婚没有啊,瞧您这个样子,肯定还单着呢。”

“为什么啊?”

“如果结婚了或者有男朋友。这么晚肯定让他接送了,多危险啊。不过现在也好,比以前治安好多了。您这种漂亮的人多挑挑也是应该的。”其实因为她手上没戒指,但老赵还是爱说些讨喜的话。他自觉有这种义务,碰上不错的客人,就该哄得人高高兴兴下车。

可女人却道:“我离婚了。”

“哦,没事的,没眼光的男的多了去了。瞧您这长相的,什么人找不到。您是知识分子吧,读书人,跟酒一样,越陈越金贵。我们这种人可不能和您比。”

“我有个南方的朋友,刚过来一点都不习惯。说北京人像是俄国人,不熟悉的人都说您,亲近之后才用说你。”

“您这朋友是男的吧。”

“被看出来了啊。我前夫是上海人,这话就是他说的。”

“我女儿也找了上海男朋友,卷头发,瘦瘦的,像个麻杆。现在好像流行这样子的。”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她喜欢,我没办法。”

==

那天女儿说要和他谈一谈,老赵就明白,早晚有这一天。女儿的男朋友姓顾,不是本地人,老赵对这倒没意见,就问他年纪多大。女儿说和她差四岁。老赵觉得尚可,同意一起吃顿饭。

等见面时,他才发现原来是女儿比他大四岁。

小顾不算高,但很瘦,冷锐面孔,金丝边眼镜,一见面先握手,不是个太爽利的人。他说话像是在抿白酒,又像是相声里的樱桃小嘴吃面条,小口小口啜着,一句一顿,声音也轻,热闹些的环境听他讲话要配个助听器。

第一眼看不顺,后面就越看越不满意。小顾的头发不够黑,也不知道是烫的还是天生的,颜色接近深棕。头低下来,他的一撮撮头发都是打着卷。老赵偷偷叫他黄毛臭小子,完全不是理想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理一个板寸,黑发一根根朝天竖立,天一热就是满面油汗。他不由得意地一摸头顶,却只是碰到干涩的头皮。五年前他就开始秃,索性理了个光头。

小顾看着像个羞答答的姑娘,酒桌交际的那一套倒是很熟练,他祝酒词说得很溜,喝白酒眼睛也不眨。老赵最后的印象是女儿在耳边念叨,“爸,别逞强,当心你的血压。”

车停了。那女人要下车,推门时竟然把车门扯了下来。老赵讪讪,没想到开了这么多年的车会变成这样。他走过去却看车门是个纸片,女人有些尴尬地抓在手里,所谓的车也不过是两把椅子上粘了纸板。

老赵吓得心慌气短,喊出一声,道:“我的车!”

“怎么了?”有个男人坐在他对面问。

老赵低头一看,又已经坐回床上了,对面是他女儿的男朋友,已经晋升成女婿的小顾,正站在床边看他。他带了一个果篮来,竟然自己先拆开了,在削苹果皮。老赵看他已经不顺眼,没好气道:“你怎么来了,她不过来吗?”

“她在忙,而且前天来看过你了。其实谁来都一样。”小顾理了理围巾,他的头发修得很短,像是刚参军回来。

“你的头发怎么剪了?挺清爽的,早该剪了。”

小顾没回答,只是反问道:“刚才在想什么?我进来很久了,你都坐着不说话,你刚才忽然和我说你的车。你是不是不记得,你的车已经卖了?”

“什么时候卖的?”老赵急得站了起来,食指戳着小顾的脸就痛骂,道:“你们怎么敢卖我的车!凭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串通一起来害我。我告诉你,我可还没老得站不起来呢,别以为你嘴花花的哄得了我女儿就能骗得了我。我可不上当。”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小顾倒面色平淡,继续低头削他的苹果。完事后,他切了一半给老赵,道:“你吃吗?”

老赵没客气,咔嚓咔嚓吃得飞快。胃里一稳当,他的脾气也和顺下来,甚至有些记不清刚才发了火。他的目光穿过小顾的肩膀,穿过衣架,又降落在白墙的一条裂缝上。

小顾问道:“刚才的话还没说完,说说怎么又想起你的车了?”

老赵回忆道:“真是吓死我了,昨天我做了个梦,梦到我的车变成纸做的。门一推就掉下来了。最近我做的梦总是奇奇怪怪的,好梦忘记了,坏事倒是记得倒是很清楚。”

他经常梦到车祸,在一个十字路口,有陌生的女人伏在地上哭。然后是同样的地方,他正在大雨里指挥交通。还会梦见童年的一条河,河水粘稠浑浊。他在河里行走,逆流而上,并不觉得寒冷,而是昏昏欲睡的温暖。两岸都是荒野,他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喊,却见不到人影,只能继续在水里走着,走着。

小顾很耐心地听着,始终没打断。他不说话时气质堪称恬静,简直是秋天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老赵颇满意道:“你今天好像心情挺好的,不爱顶嘴了。”

“因为我要死了。”小顾微笑道。

老赵努努嘴,不太高兴,嫌弃他说话不着四六。他总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刻薄,完全不是个正派人的脾气。

小顾起身接了个电话,有压低声音,但没有刻意避着,只是走到房间的一角。他道:“是,我在看你爸。没关系,不用这么客气。要我带点什么给你吗?不了,谢谢,我明天搭高铁回去,不用送了。”

老赵道:“我闺女电话啊?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没机会吵架,我们早就离婚了。”小顾起身,搭上围巾,就要往门边走。

老赵猛地一抬头,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等我说完你一定忘记了。所以我说些别的吧,你知道现在北京上海通高铁了吗?”

“不知道。”

小顾笑道:“你女儿知道就好了,这样她以后就找不到理由不给我扫墓了。”

第六场

再收到顾襄的邮件时,我还以为是广告。他的标题取得太正式了,说有合作计划要和我谈,好在他用的还是学校邮箱,我才点开看了一眼。原来他已经回国了,和同学联合创业,他想和我见一面。

我们约在家小馆子,顾襄又是系着那条红围巾过来,他几乎没变多少,很容易给我一种我们时常见面的错觉。点菜之前,我们各自交换了近况,他的公司刚起步,连人都没招满,暂时谈不上任何宏伟蓝图。他问我愿不愿意入职当技术顾问,我拒绝了。他也没有太坚持,就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他想要有神经科学背景的,再不济就是医学专业。我留了几个同学的联系方式。他又问我是不是要在研究所待一辈子。我只能说一辈子太久了,说不清。

顾襄忽然笑了一下,好像有点轻蔑的意思。但我看到他的面颊通红,有些暧昧的因素在浮动,我故意问他,“你怎么不脱外套,是冷吗?”

“是有点冷。”这谎话很拙劣,夏天才刚过去,饭馆里还是闷热无风,我都在微微发汗。

我脱掉了内搭的背心,只剩一件贴身的短袖,因为没有衣架,我随手把外套丢在椅背上。顾襄瞥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结账的时候,顾襄问我有没有硬币,他钱包里只有百元钞票。我正要翻零钱包,饭馆老板却打断道:“你们绑定银行卡的话,可以用手机付钱。现在这样付钱挺普及了,我看你们也不是落伍的人。”

顾襄用手机付了钱,出去的时候感叹道:“发展真快啊,HTTP协议虽然在八十年代就完善了,但互联网井喷还是这几年,移动端的硬件发展到位了,市场也准备好了。”

“我其实很怕互联网再发展。”

“这话可不像是个博士会说的。”

“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博士版本的解释。从神经学的角度,人脑能处理的信息是有限的。道听途说的消息一样能构成经验。互联网给了人们太多二手经验。没有成功,却已经看到了成功者的幸福。没有失败,却已经看到失败者的经验。没有拥有,却已经害怕失去了。无序是更深的迷茫。永远和他人比较,永远不甘心,觉得自己是最应该获得幸福的人。因为自己比幸运的人更努力,比努力的人更幸运。”

顾襄笑了一会儿,道:“你说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他直截了当道,“快从研究所出来吧,换个工作做,你不甘心的。”

“这我知道,可出来后要做什么,我也没想清楚。”

“你知道我是上海人吗?”

“现在知道了。”

“上海人的一贯态度是,没有想法的时候,先赚钱吧。精神的饥渴总好过肉体的饥饿。”他把手插进兜里,耸了耸肩。

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去,司机推荐我们用打车软件,现在正有补贴,叫车预约都方便。我说不用,因为我爸还是老三样,没下这种软件,宁愿去景点边上等客。这时候使用一种排除了他的科技,我总感觉是背叛了他。

车开得很慢,有一段路还堵。我朝顾襄晃了晃手机,给他发消息,道:“一开始应该我去说的,看你不熟,司机带你绕路了。”

他回道:“无所谓,反正我先下车,是你付钱。”自然是玩笑话,他略微侧头冲我笑了一下,似乎不想我误会。

我们对视了一眼,气氛暧昧,就不约而同别开脸。车窗外的灯影投进来,都显得惊心动魄。

后来我和我爸说起这事,他义愤填膺道:“都是那个司机不好,带你们绕路,开那么久,现在的网约车司机都不行,不正规,有辆车谁都能当司机,不像我们那个时候,讲体面,从来不欺生。不但不绕路,还要给外地人指指路,别走丢了。”

“噢。”

“要不是那司机绕路,让你们没话找话。你和小顾还不一定能成呢。”

我笑了,原来这才是他最不满意的事。其实千怪万怪都怪不到司机头上,更该怪误会。那个晚上,他以为我是过度热情,又情难自已。我以为他是强掩羞怯,又故作冷漠。很多年以后,我们才在闲谈中澄清。顾襄有过敏性鼻炎,在秋季发作,他脸红是因为严重的炎症会低烧,所以他确实很冷。他也不理解我把衣服脱了又穿上,只是纯粹的气温因素。

“自作多情,是面貌姣好的年轻男女常犯的错误。”顾襄在多年后如此评价,喝了一口咖啡,又补上一句道:“今天你去接一下女儿,我要去机场接人,估计要应酬到很晚,晚饭不用等我。”

但当时是将错就错,后来我们又约出来见面几次,起初聊的还是公事,后来就渐渐说起了家庭。

顾襄当了很久的异乡人,他的大学就在美国读,在白人为主的国家,他是黄种人。毕业后他又在北方创业,当一个南方人。他随身携带矜贵易碎的自尊,生怕被怠慢,被轻视。他也有些装腔作势,是那种会故意在西餐厅要一份法语菜单,炫耀自己精通外语的人。有时他就像我在实验室里做的脑切片。两块看似坚硬的玻璃夹住一块透明的组织。

但我很喜欢他这样的性格,玻璃的质感冰凉干脆,没有人情往来的拖泥带水。我疏远像我爸那样的男人,太多的拖泥带水,一个含糊的好人,老舍笔下的角色不适合在当代重版。

后来他坦白自己出身于单亲家庭,出国热的时候父母离婚,母亲去了美国,父亲后来再婚,他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确实去找过母亲。她请他吃了一顿饭。她问他出国有什么感觉吗?

他说没有。她说,是这样的,你们一代和我们一代不一样了。我们那时候想出来,是因为外面不一样。你们现在出来,是为了证明哪里都一样。他说,你说得对。

我问道:“然后呢?”

他道:“没有然后了,吃完饭,就各自回去,后面也没再联系了。”

气氛堆到这地步,注定要开诚布公。其实我不想说太多自己的事,但因为他先开口,我不能占他的便宜。于是我便道:“我爸是开出租车的。”

顾襄饶有兴致,道:“那你小时候,他来接过你吗?”

“有几次吧。”

“我有个小学同学的父亲也是出租车司机,我曾经很羡慕他,有专车接送,回家路上可以和家里人说说话。我爸是医生,我小时候很少能见到他,他一回来就让我多读书。没什么话可说。”

“早晚的事,以前我和我爸很好,现在没什么话可说。”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就顺势和他说了。

“小学时班上老师统计谁家里有车,我和我同桌都写了有车,但后来才知道她爸是做生意的,开的是私家车。闹了这么一个笑话,老师也在班上特意点我名,说开出租车的同学就不用写了。我把这事告诉我爸,我爸不太高兴,觉得人不该分出高低贵贱。有一次他没空接我,我同学的爸爸就一并送我回家,碰上我爸还故意说了句,自己的车和别人的车,到底是不一样啊。我爸很讨厌他,但后来在校门口碰上,他还是主动去打招呼,装得一点都不介怀的样子。这当然是件小事,但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很怕踏上社会,真想一辈子都读书,学校里好坏是有规则的,什么是优秀,什么是不合格,什么时候有考试,一目了然。”

“你做梦。”顾襄侧过头去,没忍住笑了一下。

我也跟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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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襄有脾气、有洁癖、有野心、有能言善辩的舌头和寡淡乏味的性情。他是那种不会让人很讨厌,也不会太喜欢的人。我也不能责怪他什么,毕竟我也没好多少。我们的生活习惯完全不同。我吃咸口,不吃辣。他吃甜口,能吃辣。我从不愿浪费清晨,也鲜少用外物提神。他则一边喝酒,一边滥用咖啡。工作太忙,操心太多,多数时候他一天只睡五六个小时。每天早起先喝一杯浓咖啡。太浓了,焦黑里泛着棕。我爸有一次过来看我们,事后无奈对我道:“他这个人啊,怎么和车一样,每天是喝汽油的。”

他总是习惯性皱眉,好在眉毛并不厚重,是南方人典型的长直平眉。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种运筹帷幄。可亲近之后,我就知道,他这是睡觉太少,正在偏头痛。

但差异再多,我们还是咀嚼着相似的不安。顾襄和同学合伙开了公司,专职做车载激光雷达。我还介绍了一个朋友去当技术顾问。他们的公司野心很大,认为二十年内无人驾驶必将普及,测距用的激光雷达市场会很辽阔。

我对无人驾驶并不了解,不过倒是很欣赏他那一心赚钱,摒弃杂念的做法。做什么总是比怎么做更重要,我迫切想在生活中重新找到规则。又一次开完学术交流会,所长留下我单独谈心,问我道:“论文有什么进展吗?课题有什么想法吗?”

我实话实说,道:“不好意思,我还没想到什么好主意。”

“也不要总是这样,你还年轻,人这一生总是要做点事情的。”

“是的,所以我考虑清楚了,领导。我要辞职了。”

离开研究所后,我入职了一家跨国药企,负责慢性和退行性疾病的临床前实验研究,实验室的设备不错,日常的人际关系也算简单。但每天的日程安排很满,公司不愿多花钱做脑成像,宁愿资助我计算机培训,用系统模拟神经元的放电规律。公司虽然对实验室有不少投资,但并不期望做出新药,更多是把欧洲数据拿到国内进一步分析,方便后续融资。药企的工作稳定后,我就和顾襄订婚了。

我爸不喜欢顾襄,这在我意料之中。吃过几次饭后,他对我的婚事采取拖延战术,含糊其辞,并不当面说同意不同意,只是一见面就忙着和我说顾襄坏话。

“小顾同志的哑巴治得怎么样了?这几天在下雨,不知道他的头发晒干没有?”他指着墙角的拖把,道:“我是一看这个就想起他,很亲切啊。”

“晚上我就不回来吃了,我和顾襄出去吃,他已经提前约了。”我是真不愿多理睬他。

近年底时顾襄回去了一趟,我爸见我独自回家吃饭,又立刻追问道:“你的假洋鬼子今天不在啊?”

我道:“他回上海去了。”

“怎么又回去当买办了,他到底准备在哪里安定啊?”

“你放心,他的公司在这里,我也不会走的。”

“那他是单亲家庭也不好,这种东西是搞不好要遗传的,不知道什么道理,单亲家里出来的小孩更容易离婚,也不是我咒你。”

我忍不住回嘴,道:“当然不是咒我,真要说咒,顾襄才该小心,丧偶搞不好也要遗传。”

啪的一声,我爸很重地把筷子敲在桌上,抬眼盯着我。我并不畏惧和他对视,反倒有片刻报复的快意,他的眼神从我脸上拍了一下,滑开去,落到更远的地方,挂我妈遗像的那面墙上。

我爸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愧疚,又有些说不清的恼火。他,或者他这一代的人,总是在具体的时代里投下模糊的影子。在人生一切大的方面,他是知道很多规矩的。应该在三十岁前结婚有个孩子,应该好好赚钱养家,应该早点买房安定下来,应该脚踏实地过日子。但在生活一切小的方面,他又有儿童一样的天真。相处时他有时太积极,有时太矜持,又总是太好心,一直太沉默。在我妈的事情上,他始终欠我一个解释。可他始终不知道该怎么说,又或者觉得没必要开口。

他站起身,穿上外套,面无表情,道:“我出车去了。”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问我,道:“你要吃水果吗?我回来给你带点儿梨。”

第七场

过年前我正式去顾襄家拜访。他父亲也戴眼镜,但因为发福不少,看起来比顾襄亲和许多。旁边站着个穿针织衫的中年女人,由他父亲介绍道:“赵小姐好,我是顾襄爸爸,这位是我爱人,林红梅女士。”

他们家又是另一种气氛,好像人与人之间太亲近会有静电。顾襄帮他爸拿东西,他爸会说谢谢。吃饭时,他的继母和我说着话,忽然道:“小顾,你怎么不给赵小姐倒茶啊,她杯子都空了一会儿。”

回酒店的路上,顾襄送我,我想起这个称呼有些好笑,道:“怎么你家里人也叫你小顾。”

顾襄道:“没办法啊,家里已经有个老顾了。”

于是我们都笑了。

婚期暂定在七月份,我依旧没说通我爸,但也不是很着急。主要我和顾襄都忙于工作,觉得结婚是一桩必定的事,反倒不上心了。顾襄忙着去给公司拉投资,天南海北四处搭飞机,那时候飞机还没有网,他总是抱怨不能在飞机上工作,又睡不着,平白浪费好几个小时。

我在药企也晋升了一次,主管甚至暗示以后会送我去海外总部培训,然后提拔至管理岗。日常的工作也忙起来,又总有莫名其妙的电话打来,也不知道我的号码怎么泄露出去的,打来的基本是药代。

有一次一个陌生女人打给我,一开嗓就叫我姐,“嘿,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丁柔啊,小时候我们一起玩的。姐,听说你最近在外国的药企做事啊,你忙不忙啊,我想请你吃个饭。”

我原本想拒绝,转念又因为复杂的怨气同意了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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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柔当年没当成大明星,事实上她连芭蕾舞都没学会,丁小洁的落魄和气势一样来得飞快。他当年太招摇,身边自然围了一圈骗子,设局哄骗他高价买了几件文物,又找了个下家接盘,让他小赚一笔。但其实都是一伙的,接盘的人和他称兄道弟,又推销给他另一样古董,说是溥仪当年逃去东北时流落到民间的。他一咬牙想买,可是身边的钱不够,对方便拍拍胸脯借了他一笔现款。事后这群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把他的借条转手给放高利贷的。折腾这一阵,就一口气赔出去八九十万。本来还有些家底,可丁小洁总想着回本,又迷上了赌钱。这次高利贷再来要债可没这么好相与了,丁小洁卖了房子还债,逼急了甚至拿菜刀砍下一截小指,扬言连死都不怕,总算把追债的人吓走了。没多久,他妻子就患上了尿毒症,东拼西凑讨来医药费,拖延了六七年,到底是还因为并发症去了。

丁柔比我小几岁,看着却比我憔悴许多。可能因为她胖,软绵绵的,有一种任人磋磨的好脾气,不管说什么话都挂着笑。她承认之前做过一阵客服,耐心都是那时候养成的。因为家里的事,她当年连大学都没考上,大专出来就工作,现在稍微有些积蓄,一边读书一边复习专升本。

“当然我这考出来也是个本科,和姐你这大博士是没法比的。姐,你现在在药企里研究什么药啊?”

“你这是在套我话吗?”我呷了一口茶,没有抬眼看她,确实有些不屑。

“没,姐,我这就随便问问,你公司不方便说,那就聊别的。姐,你现在有对象了没?”

“有未婚夫。”

“那姐你快结婚了,到时候一定要请我啊,我红包都准备好了。”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丁柔请我吃的涮羊肉。火锅汤刚烧开,肉还没下,她已经热得满面通红,连带着赔笑都赔得满面通红,“姐,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叙叙旧。要是方便的话,姐你们公司要是有什么新药缺代理,可以找我。我们公司在市场上铺线很广的。钱什么都好商量。有什么消息你和我说一声都行。”

“不好意思,我只是药物研发,其他的事我都不了解,而且员工守则也不让我透露太多。”其实这是我意料中的结果,我原本就只是想问问丁柔的近况。他们家比我预想中过得还差。

吃过饭,丁柔坚持要帮我叫车,我推脱不得,因为在结账前就已经有司机接单了。丁柔陪着我出去等车,边走边说,嘴不停,“姐,没事的,我正好也吃饱了消消食,现在叫车多方便啊。都有打车软件,反倒是招手在路上叫不到车了。我们过马路去那边等吧,这里不能停车。没事,没事,不用转账,你别跟我客气这些。”

“我爸肯定觉得你是特别地道一个北京人,比我地道。你知道吧,就是这个性格,我爸总嫌我不死不活的。”

丁柔就笑了一阵,好像琢磨出来我说的不全是好话,“其实我们也能多来往”,

我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们家和你们家不来往了?”

“因为我爸赌钱,我都懂,没事的。我爸现在改好了,真的,特别正常一老头。”

“不,不只是这样,你爸害死了我妈。”

丁柔动了动嘴,但我没听到她说什么。路上太吵了,尽是车。这几年回来,我最不习惯的反而是北京的交通。我在美国的学校位于郊区,周围的车和热闹都少。天黑以前,我经常在一片人工湖边散步,平静又空虚,很难情愿余生都留在这种地方。北京自然不一样,现在连郊区的车都开得飞快,好像带着一种难以招架的气势,匆忙投奔命运。

叫的车到了。经过时卷起的风吹开了衣服的下摆,我弯腰钻进车里,丁柔没有再说话。后来我把吃饭和叫车的钱都转给她,她也收了,后面没再联系我。

第八场

老赵打扮妥当就去出车了,今年的日程有些赶。先是白天出车,然后晚上去和女儿还有她男朋友一起吃饭。自从把车买下来后,老赵的心态就不一样了。以前总有种为别人上工的憋屈感,现在车成了他自己的,他格外爱惜着。后座特意放了纸巾和呕吐袋,客人要是不舒服,就让他们吐在袋子里。车里的香水也换了一个味道,这种东西上要舍得花钱。

他几乎是把车当成第二个家了,有时候和女儿没把话说顺,他也干脆躲到车里去。所以女儿一说要他和小顾一起吃饭,他就急着说要出车,其实也拉不到什么客人,看看风景也好。小顾当然也买了车,老赵坐过一次副驾,这小子开车不快,但变道很急,而且开的还是电动车,刹车和油门都是一踩就飞。早晚要出事的架势,老赵是想起来就来气。

有点赌气的意思,他给小顾的电话备注是白鹿精。他看这小子很眼熟,好像是西游记里的一个妖精,原本是寿星座下的一头白鹿,后来下凡在某国当了国丈,面上端的是风轻云淡,背地里是吃人挖心。

到底叫什么来着呢?

“哦,是比丘国国丈。”老赵终于想了起来,脱口而出。

“什么?”有个陌生的声音接话,以为老赵和他说话。不知什么时候,车后面已经坐了个客人。是个同样带着端相的男人,三四十岁,面貌很年轻,却剃了光头。穿一件长到小腿的黑大衣,里面是同色的毛衣,翻出来衬衫的白领子。出租车司机当久了,老赵看人辨事自有一套技巧。这位客人是个有身份的,但不是官样文章,当官不是这种气派。他也不像是学者,眉宇间不见拘束,还是憔悴更多些,应该是个生意人或者某公司的高管。

“我再确认一遍,您是要去哪儿?”其实是他忘记了客人的目的地,但不愿意露怯。

“首都机场。”

“这个时间走机场高速会有点堵,我换京平可以吗?”

“没问题,我都可以。” 那男人虚了一下眼睛,又追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比丘国国丈是什么?”

“哈哈,不怕您笑话,我家里的姑爷,我总觉得他像个啥,现在想起来像比丘国国丈。也不是说长相,就是说那个装模作样的样子。”

“噢。看出你不太喜欢他了。可他也没做错什么事吧。”

“丈人看女婿,哪有看得顺眼的。看您这年纪也该有个孩子了,男孩女孩?”

“我没有孩子。”

这好像是个不合适的话题,车里的气氛有些冷,老赵就换了个话题,道:“您是南边过来出差的吧。”

“我还以为我的普通话很好。”

“是挺好,没什么口音。是看您穿衣服打扮的样子,不像北京长待的。”在这边穿大衣,花架子,耐不住寒,还是要羽绒服一裹,雷锋帽结结实实盖住耳朵。

“确实,我是从上海来的,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我以前的丈人讨厌我是讨厌我这个人,还是完全不喜欢上海人。”

“这搞地域歧视就不好了。”

男人笑笑,道:“明白了,那就是讨厌我本人。那师傅,你说说看,你觉得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读书很好吧,你看着就像那种好学生,不是干部不当,小时候当班干部,大学里进学生会,工作了当领导。当不了领导,就自己开公司。”

“我觉得我官瘾没那么重吧。”

“不是官瘾重,是你不服管。有能耐的人都这样,连我这样的人都不服管。以前我在单位食堂里做,一个小组五个人,就我一个干活的,剩下的都是小组长,谁都能管我几句,我受不了,就出来单干了。”

“这我倒是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男人饶有兴致,道:“对了,师傅,现在是几几年了?”

老赵有些纳闷,难不成拉到一个疯子。他倒是不怕人闹,就是怕人不给钱。可一时间他也说不清年份,就含糊道:“现在离九十年代已经很远了。”

“是很远了。”他那种端着的架子又摆出来,“我比我前妻小,虽然是同一所大学,但是我读本科,她已经在读博了,本来都没机会碰面,但是我入学早,和她年级差的不多。我爸妈觉得人生的前二十年最不能浪费,再加上他们都忙,也没人带我。我一直比我的同学小,跳级两次。我的一生都走在别人前面,比同龄人快一步。早一步结婚,早一步离婚。早一步要孩子,早一步看孩子夭折。”

“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

“我以前不信命,现在又有点要认输。我以前以为我和我爸妈不一样,我读了更多书,眼界更开阔。我在一个更好的时代,有更多的机会。可是我到最后还是和他们一样。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离婚,有一段时间我经常被同学笑,很丢脸,我觉得不管出什么事,觉得我绝对不会离婚。”

“离婚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说,是当理想主义者好呢,还是当现实主义者好?我以前觉得现实主义者比较好,理想主义者容易幻灭。后来我发现理想主义者比较好,因为他们幻灭了,顶多变成现实主义者,但现实主义者的幻灭是无处可去。现在我明白了,其实都一样。”车从一个女人身边经过,他忽然道:“好了,好了,可以了,在这里下车吧。”

男人走下车,拉着女人对老赵,道:“师傅,这位就是我前妻。”

那个女人并不抬头,老赵有些尴尬,就道:“您好,要搭车吗?”

女人还是不说话,却把头靠在男人肩上,哀哀地哭起来。他也并不哄她,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半开玩笑道:“你爸爸说我像个道士,现在不像了,现在比较像和尚。”

原来人在虚弱的时候又回到最熟悉的人身边,就像一匹老马只记得回家的路。老赵有些不忍心看下去,就把车开走了。

第九场

记忆是一棵疯狂生长枝叶的树,杂乱无序。所有的短期记忆都储存在海马体,虽然这处脑结构丝毫不像海马,早期的神经科学家在取名上都有一种抽象能力,就像星座学家能从几颗星星的连线上看到狮子。抽象的海马是个临时收容所,一些不重要的记忆会被忘却,剩下的就是长时记忆。睡眠是一把精巧的剪刀,会悄无声息地剪去无用的回忆,但这标准因人而异,每个人都能拿起剪刀,把记忆的树杈修剪成喜欢的形状。

在枝叶间会荡起细小的蛛丝,这是意识。记忆是一个坚固的概念,但细节往往模糊,在回忆中人会由着自己的心意篡改,又浑然不觉。有些时候,我觉得记忆很谄媚,总喜欢不遗余力讨好人。

我妈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如果事情晚发生十年,我那时已经成年了,或许能冷静地看待整件事,以审慎的眼光中肯地评价我妈。

她是高中学历,一毕业就进粮食局工作,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北京,喜欢嗑瓜子,用丝巾绑头发。她很平淡无奇,和多数已婚妇女是一类人,用相似的材料构成:疲惫、麻木、烦躁。如果她还活着,甚至不会支持我学神经科学。她畏惧读太多书的女知识分子,嫌弃她们戴着眼镜,却不会做家务。

但是我妈离世太早,以至于我提起她时都会郑重地用母亲这个称呼。她死的时候,我还没彻底切断精神的脐带,活在母爱的幻梦里。所以我妈的形象日趋模糊,但我记得,她是位好母亲。温柔、文雅、博学,一切好母亲的性情,想来她都会有。

我妈留下的东西不多,主要也是我爸收藏着。我只留下一本硬面的笔记本,偶尔翻看。本子的前几页用做账本,后面又成了备忘录。字迹能清楚辨认的记录有三条:

1999年6月3日 向刘大姐借走一斤面粉,三个玻璃杯待客。刘大姐爱吃花生米,日后偿还时可给些。

2001年10月8日 女儿患咳嗽,医院的抗生素无用,得一个老中医偏方,极有效,日后可用:新鲜枇杷叶煮水,加少量黄冰糖,一日三到四次,三天起效。

2001年11月1日 停药后,女儿的咳嗽复发,一个不见好,恐恶化成肺炎,幸得协和医院退休医生治疗,配两种药片,红色一天半片,白色一天一片。日后可用。

这条旁边有胶带粘过的痕迹,估计她当时把写着药名的袋子粘在内页里。最后几页,还写了几句文法不通的英语。我爸回忆我妈曾学过英语,想在高中学历上再有增益,但自学到底太累,她很快就气馁了。但我爸并不记得我童年患过咳嗽,他印象里我一直格外健康,像他。

但我又记得我妈曾说我爸年轻时身体不好。她当时在餐桌前绘声绘色,手舞足蹈,“我那时候跟你爸吃饭,才四月份啊,你爸喝了两口汤,那个汗啊,就像是瀑布一样的,衣服都湿了,全是虚寒。你奶奶还说没事,火气旺,胡说八道,就是底子虚。还是结婚后我伺候他伺候得好,找了中医给他,才慢慢调理好的。”

我爸自然也否认年轻时看过中医,并说了一件他骑自行车十五公里送文件的往事。

记忆就是这样,是在矛盾和重复中生长出的枝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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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北京开了第一家麦当劳,就在王府井,一个金黄色的标志和一个穿红皮鞋的可笑小丑,构成了生活的某种憧憬。为了奖励我考了全校第一,小学六年级,爸妈终于带我去了麦当劳。那一天全家盛装出门,上午吃了快餐,下午拍了照片。那段时间家庭照相馆很是流行,不少夫妻都会带着孩子去补拍婚纱照。我还记得我在麦当劳拿到一个小玩具,是一只塑料的猪玩偶。一家三口很快乐地照完相回去了。

但我爸再次戳破我的幻想,道:“不是在同一天,你记错了。那天上午吃了麦当劳,你妈后来就和我吵架,她赌气就回家了,照片没拍成。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去拍照。那照片也拍得不好。“

他说的没错,因为被纠正后我也很快回忆起一些细节。那天吵架的原因很可笑。我想要儿童套餐里的玩具,我妈却不愿意多花钱,我爸一声不吭去帮我排了队。买回儿童套餐后,我却吃不下最后的薯条,我妈暴怒,忽然指着鼻子对我破口大骂。我爸去劝架,怒火立刻转到头上。永远都是钱的问题,无处安置的贫穷里尽是局促。水费,电费,我爷爷住院的钱,国庆节送出去的红包也不知什么时候收回。

那年我爸开的出租车已经是伊兰特,设备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拉客却不比过去容易。因为路上的私家车多了,路比以前堵,油耗上去了,揽客费却没涨多少。我妈也就不再压抑怨气。在家里,她当着我的面也摔过东西。她在气头上,我爸从来不搭腔,他只是茫然地望着一处,像是开到了不认识的路。

从麦当劳吵着出来后,我妈在路边又闹又哭。那是个街上会吹沙子的季节,她走得很快,抹着眼睛,回头道:“这沙子迷我眼睛。我不是真的要哭,不要来安慰我。”

于是我爸真的没有去安慰她,她回家后就更烦躁了。一个放歪的水盆里都有她天大的怨气。她不愿意做饭,也不愿意下馆子,在客厅里踱步,恨沙子全吹在地板上,揪着领子要检查我的功课,指着一个大叉要我解释。我说,这是老师没讲的地方。她说,没讲你就能错啊,那以后到社会怎么办,什么都不会有人和你讲。她用力拿食指戳我额头,指甲掐出个印子。

她又用这指甲掐进橘子里,先扣一个月牙形的印子,再往下一刮,揪掉橘子皮后一根根剥白色的筋。现在这段回忆里还有新鲜的橘子酸气。

顾襄经常买橘子,我坚持不吃,很难解释理由,只能说怕上火。他自顾自吃起来,一边听我说话。

我道:“婚期拖了这么久,我反倒有点害怕结婚了。”

“是我的问题?”顾襄微微挑眉,像是被橘子酸到了。

“不,你就当是我的问题吧。真说出来,其实还挺好笑的,我和我爸有点较劲的意思。我和你受过高等教育,运气不错,也算努力,怎么想都应该能胜过他和我妈,但要是我们将来真的不幸福,就显得很可笑。我爸妈闹成这样,可是我爸还能说服自己,觉得他们当初很幸福。我爸这代人没有选择,往往过着一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可他们对生活却能有坚定的信念。我们倒没有,我是真搞不懂。”

“他们是靠运气走到现在的,我们不是。”顾襄拍拍我的肩膀,我倒是担心他手上的橘子汁水沾在我衣服上。

第十场

好的酒店要提前几个月预约,我开始撇开我爸为婚宴选址,我爸想要拦又拦不住,只得简短下了论调,“你最好多考虑一下,小顾不是个体面的人。”

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顾襄每天刮胡子,理头发,必要时洗两次澡,从不说脏话,难以想象他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

我爸继续解释道:“我说他不体面是他的性格不好,在饭馆的时候,有点得理不饶人,待人太不客气,就不体面了。”

他指的是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吃饭,虽然我爸提前预约了位子,服务员却说没找到记录,想要我们手边的证明。顾襄这时候冷笑一声说,你们的态度就是出了事先找客人的责任吗?这是一件小事,很容易就顺利解决,事后老板还专程赔了一份果盘。但顾襄那不屑一顾的神色依旧未改,他自是对一切明码标价,说做生意的人有点眼色是应该的,我们吃饭又不是没付钱。

我终于明白我爸的意思。定义不同,我想要的体面是一种生活方式,父辈的体面是却是一种生活态度。和善待人,问心无愧,我爸自诩这一辈子都是个体面人,但我早已不信他的活法。我爸自知难以改变我的心意,便想了一个新主意。北京人常爱说一句话。嘿,您猜怎么着。几乎人生中一切惊天动地的变故都能用上这句话。

我爸是用这句话的高手。奥运之后,内环堵得愈发厉害。他这样的老司机碰上大堵车也无能为力,就此开始擅长讲故事。现代版《醒世恒言》那一套,就说那东城区的谁谁谁,莫名发了一笔横财,可您猜怎么着。容易来的财也容易丢,人是守不住命里没有的福气,没几年他家里就出事,把钱全花完了。他边说边松一松刹车,跟着前车慢慢往前走,堵塞松动了,一踩油门转进小路去,故事也变得峰回路转。

“虽然他这一辈子起起伏伏,不过您猜怎么着。人啊,只要愿意踏实过日子,该是你的总是你的。他后来找个饭馆帮厨,做着做着也有点积蓄,供了女儿读大学。前段时间我看到他,精神挺不错的,还在公园下象棋。好了,客人您到了,对,那楼您穿过去就是了,您要怎么付钱?”

所以您猜怎么着,我爸忽然不反对我的恋情,而是给了我一万块,让我和顾襄出去旅游。这事来得莫名其妙,我问他是个什么道理。原来我爸可不是什么没文化的人。虽然他不爱看正经书,只读武侠小说,还曾在地摊上斥五元巨款买过一本少林寺秘籍。但他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读过莫泊桑,评价顾襄是个像《项链》里的女主角一样的男人。他也听说过《围城》,知道认清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旅游。正巧顾襄有事去杭州出差,我也有多余的假期,所以我们就顺路在杭州玩了两天,晚上的飞机回北京。

我回来时筋疲力尽,我爸问我感受如何,我只能实话实说,“太累了,没玩好,一直在下雨,园林的石头很滑,我还摔了一跤。”

“你没摔伤吧。”我爸先是要看我伤口,见不严重,只是个手臂上的擦伤。他又颇为得意道:“小顾不太会照顾人啊。”

“他确实不够体贴。两天的行程,他的计划订在早上七点,晚上回宾馆已经九点了。而且风雨无阻,下雨天打着伞也要出门。我和他说,他去当旅游团导游的话,带队应该去参加铁人三项。”

我爸没说什么,只是露出意味深长的满意笑容。我继续道:“爸,我知道你大概觉得这个一来,我对他的感觉肯定淡了。可您猜怎么着,这次出去一趟,倒让我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和他结婚!”

“为什么啊?”

“从机场回来,到家的时候都已经十一点了。他也累瘫了,可是你猜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做什么?”

“睡觉吧,要不然呢?”

“他在打扫卫生,一口气折腾到十二点,然后洗澡,把行李全部收拾好,都已经一点多了。我想着他总归要睡了吧,结果他还把电脑拿出来回复邮件。我问他累不累。他说眼睛都睁不开了,可是打扫卫生是每周三确定的,工作也是提前定好在周四以前处理好的,虽然都不急,但他不喜欢坏自己的规矩。他把事情做完都两点,戴着眼镜在沙发上就盹着了。”

“你觉得这样的人很好?”

“也算不上好,至少不坏。爸,我就直说了。你是个挺散漫的人,走一步看一步算一步,这也可以,那也不错。晃晃悠悠一辈子也不错,可是你的时代和我的时代早不一样了。过去的事就都过去吧。”

我爸这回接不上话了,我则继续道:“其实我滑倒的时候,顾襄来拉我,结果他摔得更厉害。额头都磕伤了,就这样,他还搀着我下雨天出门。他对玩没什么兴趣,对我感情也算不上多深,但他内心有秩序,凡事都有个目标,有个计划。我做不到这样,所以要和他在一起。我要是找个你这样的人,那就是走回头路了。”“所以您猜怎么着,最后我爸成了我们的证婚人。婚礼上他还要致辞,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连稿子都没准备,就看着顾襄道:“我对他别的不了解,有一个优点我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头铁,上次在外面摔了一跤,脑袋磕在石头上,跟没事人一样。头铁好啊,一辈子头铁更是不得了。”

我爸说这话时没笑。可台下的人听了都笑,拿他当冷面笑匠。

第十一场

婚后的生活波澜不惊,平淡自有其好处,我们的精力都在钱上,各自的花销都分得很清。因为工作时间差异大,很多时候他到家时我已经睡了,我们索性分床。我爸来看过几次,直言这简直不像一个家。

再不像一个家,境况也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总公司看重国内市场,整个部门的薪酬都有提升,我的工资涨得格外多。顾襄的公司则拿到下一轮融资,我们准备搬新家,开始学着正大光明地用钱。

有熟人教我们选高档小区时先看绿化,在北京绿意稀贵,绿化越多的楼盘定位越好。听说有个地方甚至专门为业主家的狗开出一片绿地。也有人教我们看保安,保安越年轻的物业也越可靠,也就不必计较物业费多上几块。后面那人又补充道,房子再怎么选,也不可能住一辈子,过个十几二十年总要换的,还是要确保自己手里有钱,以后的人生都是往上走。

我听得悻悻,顾襄也没什么表示。

稳定之后,顾襄的公司正式搬入工业园区。他的车正巧进厂检修,有几天由我开车送他去公司。 我选的通勤车很廉价,不过是一辆黑色吉利,比不得顾襄的奔驰招摇。开进园区内的十字路口时,忽然有保安拦路,说前面有公司做活动拍照,让我掉头绕路。顾襄急着开会,便先下了车,保安则一味催促着我快快往后倒。

终于,我听到车后有轻轻的碰撞声,车头撞到了后车车尾,撞出了一声怒吼,“你怎么开车的?是不是瞎了,没看到后面有车啊?”

我想找保安帮我解释,一抬眼,他已经溜之大吉。我急忙下车去察看,后面是一辆蓝色的凯迪拉克,看着完好无损,油漆都没有脱离,“不好意思,我确实没看到。可以私了吗?撞得不算太严重。”

“面上看着不严重,刚才都撞凹进去了,里面的引擎肯定被你撞坏了。我这是新车。”

“什么时候买的?”

“三年前。”

“那好吧,你报警,让警察来看看。”

凯迪拉克的主人是个年轻男人,矮个子,不算胖,脸却圆而无轮廓,有着常见于甲亢病人的怒视。他骂骂咧咧好一阵,我不算太生气,只是很累,甚至有些好笑,我倒车的速度和自行车齐平。

我等着他拿手机,他反倒犹豫了,只是向我要了个联系方式,又冲到我面前,嚷道:“算了,算了,我急着打卡,这次也不让你赔了,你开车的时候专心点,动动脑子,你下次运气就没这么好了。”

天上下着小雨,他抢先钻进车里,扬长而去时溅起了些水花在我身上。

自认倒霉,我刚准备掉头把车开走,顾襄却走了过来。他让我载他出去买杯咖啡。他瞥见我裤子的水渍,随口道:“外面的雨下得这么大吗?”

我苦笑,解释了前情,又问他怎么中途出来了,他道:“本来就和他们谈不下去了,找个借口出来也不错。我也给他们一点压力,我又不是上赶着求他们。”

这时我又收到一条短信,还是刚才的车主,他发了长篇大论要求我再把车开回事发地,他还是要报警,索要赔偿。我把手机拿给顾襄看,多少有些委屈,但也只是委屈,遇到这种事不过就是自认倒霉。

我道:“你先等我一下,我把车再开回去,应该很快的,保险也不用赔多少钱。”

“你就想算了?这种人你为什么要按他说的做?”顾襄挑眉诧异,道:“你倒是越来越像你爸了,不喜欢得罪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你想怎么样?”

“我来处理吧。我会让他懂一点做事的规则,以后当个体面人。”

雨下大了,那个男人站在办公楼下避雨,顾襄远远对他一抬下巴,道:“怎么了?想一想又不甘心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一言不发,抿着嘴,白色的面皮看着更浮肿,像是馒头回炉重蒸了一通。

顾襄又道:“一会儿警察过来也是要看驾照的,我早晚会知道你叫什么。你在这园区工作吧。”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你说了算吗?”

顾襄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眼睛朝下瞥,已经看到了那男人的工牌。一些大公司新职员的通病,他们太喜欢揣着一个身份耀武扬威。

警察终于过来处理这件事,听完前因后果,多少也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笑,太小题大作了。其中一人指着那男人的车,道:“擦伤在哪里?啊,看着不太明显。”登记驾照时,他略带调侃对我道:“嗯,我还以为多严重呢,要戴个老花镜才能看到。不过也没事,反正走保险。”

顾襄谦逊道:“我们是无所谓,就是还麻烦你们跑一趟。原本想和他私了,结果他又反悔了。”

“不要这么说,都是工作嘛。”

警察离开后,顾襄依旧微笑着和那人搭话,“你是哪个部门的?看打扮不像是技术岗,我猜你是人事吧。其实现在人事的选择范围挺大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那人的脸松了又紧,像馒头的皮沾了水要垮。

“别紧张,我不认识你的领导。所以有空我会去拜访一下他的。”我以为这是玩笑话,但他并不会开这种玩笑。雨停了之后,他确实找到了那人的公司,其实全公司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也没有预约。但前台很难拒绝一个煞有其事又穿着好西装的人。

顾襄见到了一位部门主管,递上了名片,聊起了合作的事宜。漫无边际,纸上谈兵,其实双方都知道这样的合作很难成形,但这又是能写进总结里的绩效。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聊了下去,直到顾襄开口道:“不过我有点担心,刚才遇到了你们的人事,我对他印象很不好。态度非常粗鲁,性格也很暴躁,我一直觉得人事和财务代表了一个公司的水准,你们有这样的人,我怕我那边的合作伙伴很难信服。”

主管问出了名字,听后笑道:“什么人事啊,不过就是个打杂的,实习期都没过呢。”

主管送我们搭电梯的时候,经过那个人的工位,道:“你一会儿来我办公室一下。”那个人的脸色变得黯淡,是滚进了煤灰堆里的馒头。

回去的路上换了顾襄开车,我解释道:“和刚才事儿没关系,我是真的累了。”

他看了我一眼,停下扣安全带的手,“怎么了,你觉得我太小心眼了?”

我道:“我怀孕了。本来没想好怎么和你说,现在可以说了,我有信心你会是个好爸爸。我知道要给孩子提供什么样的生活。”

那个周末我回家吃饭,本想告诉我爸我怀孕的事。但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因为一个无伤大雅的意外。两周前一个人的车被撞了,他事后调取监控,认为是我爸造成的。但监控不够清晰,事情又过去太久,双方各执一词,最后闹上派出所。

我道:“你把那人的电话给我,我去和他说,吓唬人有什么用,大不了就打官司。我难道不会吓唬人吗?”

我爸完全是哭笑不得,道:“也用不着这样,也就是件小事。让一步就让一步吧。”

我无话可说。两天后我爸告诉我事情解决了,他赔了五百块息事宁人,但还是坚持没碰过那辆车。

由此,我彻底丧失和他沟通的耐心。

怕油漆对婴儿和孕妇有损伤,新家提前装修了,在贴墙纸前顾襄陪我去看了一趟。电梯房的十一楼,采光很好。北面的房子暂定为婴儿房,等孩子大了再改做书房。有一层有几家已经搬进去入住,我们再次致歉这段时间由装修造成的打扰。多数邻居很宽容,直说也不只这一套房,工作日住在离公司近的那套,也没太听到动静。

搭电梯下楼时,我们正好遇到了楼上的邻居,他看见我们有些微妙的不自在。虽然一样是彬彬有礼地问好,但他还是悄悄把脸侧了过去。我明白他不是看不起我们,而是怕我们当他面聊天或是主动搭讪。这一片的住址都是以私密性为卖点。他们和我们一样,只想过点和点的生活,没必要连点成线,谁也不想打听谁。

相顾无言,邻居在一楼出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我爸,要是换做他和他的老邻居们,这几分钟足够把全祖宗三代都盘问清楚,我忍不住要笑。

顾襄调侃道:“笑什么?搬进新房子这么开心?不像你啊。”

我解释道:“不是,我是觉得我们好像终于摸到了一些人生的潜规则,确实是在往上走。”

电梯一路往下到车库。

第十二场

因为下雨,大家都劝老赵不要出车。劝的人多了,老赵都不记得有谁来过。

反正女儿是肯定来过的,老赵因为坐在床上和她说话,第一眼先看到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衣服,那件衣服是很久以前他给买的,同一件两个尺码,小的童装给了孙女。女儿嫌弃幼稚,确实很幼稚,白的衣服上印了个小猫头。可是孙女很喜欢,女儿只能留下。老赵私下里得意这次耍坏很成功,好像偷偷把女婿撇了出去。

女儿坐在床对面不说话,只是给他削苹果。他想她准是因为小狗的事情不高兴,之前说好要给她买,后来就耽搁了。

他解释道:“我不是有心的,找不到给你买小狗的钱。最近的治安越来越坏,我的钱一直丢,不知道是谁在偷我东西。我要去报警,和你们说,你们总是不管,下次我要一个人去。警察总是要管管的。”

女儿道:“这事不着急,以后再说吧。”

正说话间,有人推门进来,看身影依稀像是他妻子。她倒了一杯热水,撂下一句,“别忘了吃药,纸盒子已经给你们收起来了。”说完就带上门走了。

老赵抱怨她的冷淡,“你妈是不是更年期了?最近和我也不顺,爱答不理的。”

“妈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老赵听得很不高兴,道:“不要这么咒你妈,吵架就吵架,哪个家里没拌过嘴。”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女儿也不反驳,只是道:“你还记得丁小洁吗?以前你们关系不错,妈走后,你们就不来往了。”

“小丁现在怎么样?他女儿当明星了没有?”

“丁小洁已经得病没了,丁柔说今天是头七,问我们要不要去上香?爸,你还记得他吗,记得的话,我就带你去看看。”

老赵自然是记得的,丁小洁比他小几岁,好像才刚结婚,孩子也不大。他颇为惋惜,道:“可惜了,怎么年纪轻轻就没了。那小蔡以后怎么办啊。”

女儿似乎是欲言又止,只是给他套上一件马甲。出门时,老赵原本想开自己的车,但女儿说今天限号,总算把他劝下了。坐在别人的车上,他也是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挤开女儿,一把抢过方向盘,油门一踩,爽爽快快超车去。

女儿开车像是说话,总是慢吞吞地,无所谓别人超车,偶尔还要分神听导航,好像对路很不熟。

老赵是越看越来气,道:“你这条路没开对,不是这么走的。”

女儿道:“是这么走的。爸,是你不记得了。”

老赵莫名来了脾气,想着他在马路上跑的时候,她都还没生呢。总要给孩子长长见识。他干脆趁着个红灯车停时,拉开门跳车了。身后惊起一阵喇叭声,他却自觉是身轻如燕,想着,我要找我的车去。我的车肯定停在家里了。

他憋着一口气就往家里跑。路自然是记得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家里装了电梯,可等他把门敲开时,门后立着两张陌生的人脸,一男一女,似乎是一对。

老赵一吓,道:“你们怎么在我家里?”

那男人道:“什么啊?你走错了,这里是我家。”可那女人伏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那男人当即改了脸色,道:“噢,这样啊,是房东爸爸啊,那你先进来吧。你大概不记得房子租出去了。”

“什么租出去了?这就是我家,我从来没租出去过。”

“对对对,那你先进来,我们一会儿就搬走。”那女人笑着拉他进来,“你要不要喝杯茶啊,老先生。”那男人则在旁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在讲电话,“对,是我,赵小姐你别紧张,你爸在我们这里。好的,二十分钟是吧,我们会帮你看着的。没事,没事,你快点过来吧。”

老赵没喝茶,只疑心他们热情得古怪。这电话是打给谁的?是要向谁汇报去?难不成我变成特务了?他顿时紧张起来,屁股往门口挪了挪,趁人不备,就拉开门往外跑。那女人在后面喊得越凶,他就跑得越快。

上了大街,老赵还没把气喘匀,就看到不少年轻女孩当着他的面窃窃私语。她们不时盯着他的手腕,道:“是吧?是的,那个黄色手环,就是的,我网上看到的,手环上有家属电话的,他估计从家里跑丢了。”

有胆子大些的朝他靠近,堆出笑脸来,“老人家你是不是找不到家了,来,跟我走。”说着朝他伸出手。

老赵自然害怕,想着这么年轻的人也要上街抓特务,怎么到处都是积极分子?他吓得落荒而逃,边跑边想,总要做些什么好证明一下自己。他想到了指挥交通,有一条十字路口在他记忆里总是挥之不去。

等他跑到那个十字路口边上,却已经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只剩纯粹的哀伤。那个路口交通顺畅,还有交警执勤,他知道自己派不上用场,就茫然地坐在地上。直到女儿找过来,扶着他起身拍灰,嘴里道:“爸,也真是的,自己都这样了怎么还忘不了顾茗啊。”

第十三场

顾茗出生时才五斤多,在健康的婴儿中属于单薄。我爸过来照顾了一段时间,倒是劝我们放宽心,道:“她生出来的时候也这么点,跟个暖水壶似的,现在也长得挺好的。”

这是顾襄少数没反驳他的时候。

记忆依旧展现其玄妙,我清楚记得自己是难产了,但却不记得有多痛,回忆时我看到的是第三人称视角,摄像机架了两个机位在头顶拍摄。手术台,医生,护士,剪刀,无影灯,挣扎的女人,血,嘶吼,我在病房的一角平静注视自己狰狞的脸。心理学上称之为解离,在巨大痛苦中让意识抽离开身体,这样回忆便也不会沾染痛楚。

加拿大的一位精神病学家用这个原理治疗了创伤障碍。他用贝塔受体阻断剂干预了神经递质的分泌。痛苦的记忆依旧鲜明,但可以改成第三人称,像是读一本写得干瘪的小说。别人的故事,不值得眼泪。这个实验是很多年后的事,那时我已经习惯为我女儿清明扫墓。

从医院回家时,我没有想太多,只是随口和顾襄提了这件事。他犹豫一下,还是道:“那之前你母亲出车祸,你回忆起来是什么样的?”

我坦白道:“我不记得了,而且我没看到现场。我爸看到了,他当时是追出去了,所以我很难原谅他。”

我对顾茗三岁前的回忆尽是破碎的细节。叫了保姆来帮忙,但两个人还是吃力,后来也有我爸来搭把手,但是容易闹矛盾,顾襄的父母来看过几趟,完全是西方做派,劝我尽早断奶,又说孩子摔了不用扶,要让她自己爬起来。道理我都懂,儿童的神经发育不完全,早期会处在唯我独尊的状态。饿了要喂,累了要睡,摔倒了是地不平,世界上的一切规则都为她制定,她是宇宙小小的中心。要说童年的幸福,想来就是这种状态最快乐。

顾襄的父母临走前还留下一堆进口的儿童绘本,有双语,但也无非是小猫小狗小动物。我爸看着好笑,弄不懂这几张纸怎么能卖几百块。他感叹道:“钱真是好骗。”我外公当年是做裁缝的,留下两套绸缎被褥。我爸也到了这年纪,总坚持老货要比新料好。他特意找人把缎面拆下来,裁成两套小衣服。于是顾茗戴着一顶纯色小帽,却穿着一件牡丹花小衫,大红花朵在胸口,绿色的叶子一路伸展到背后。

顾襄有一次抱着女儿回来道:“今天小区里好几个人在盯着我看,不知道是很少看到我带孩子,还是她这件衣服太风光。”他几乎是有些吃味的,道:“你爸很积极啊,感觉比我积极。”

我道:“没办法,他都当了半辈子的爸爸了,经验比你足。”

顾襄没说话,低头继续在手背上试奶温。

我们到底还是走了父母的老路,顾襄对女儿有种不知所措的客气。她送他贴纸上的五角星,他会说:“好的,谢谢你。”有时候女儿忽然对他大吵大闹,他也快哭了,道:“你不要这样,我不是有心踩到你的,我和你说过对不起了。”

我则有一大堆的心烦意乱,枕巾要晒,衣服要洗,婴儿辅食要定期换,玩具要防铅汞铜。有一段时间,女儿不明原因开始咳嗽,并不严重,但总是不见好,我不想让她去医院挂水,就想起了我妈的偏方,“要不要用点新鲜的枇杷叶去熬水,我妈说我小时候喝了有用。”

顾襄大惊,道:“现在能弄来枇杷叶?我连枇杷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他还是连夜买了,熬出的汤颜色浑浊而可疑。我问顾襄的意见,顾襄道:“要不我们先喝两口试试看吧,反正也喝不死。”

我说道:“喝死比较好,儿童对三岁之前的事不会有任何记忆,除非是特别严重的事。衰老和成长的标志都是遗忘。”

顾襄没回应我,他冲去洗手间吐了。最后还是送顾茗去医院挂了水,开了点抗生素,顾襄也要吃。他犯了急性肠胃炎。

顾茗大一点后,我问她这件事,她真的完全不记得了,甚至有点可惜的样子。她道:“你们应该拍照的,我也想看爸爸很虚弱的样子。他平时总是一副很神气,什么都懂的样子,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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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对子女的爱往往有一种延后性。催产素的名字带有误导性,实则却是一种男女皆有的激素。一百年前,英国科学家亨利戴尔发现,从人类垂体后叶中提取出的一种激素,能够让怀孕的母猫子宫收缩。他很自然地将其命名为催产素。妇产科会直接把催产素叫做缩宫素,医生会给宫缩乏力的孕妇注射,缓解难产。但催产素的本质是肽类激素,由大脑分泌,男女皆有。父亲在照顾婴儿时,一样会分泌催产素,想来是一种进化的需要。

在城市高楼的卧室里,我也经常会幻想一些远古的场面。在国家还未出现,制度未曾建立,男男女女裹着兽皮采集和狩猎时,婴儿毫无节制地降生,在深夜里啼哭招来野兽和危险。父母们只能耐心照顾他,而不是掐死他。相比其他哺乳类,人类的幼儿有一个漫长的成熟期,婴儿需要两到三年发育大脑,刚出生时,他们的脑子只有成年人的一般重量,但在三岁以后,他们就能有和父母一样沉重的大脑。这注定了人类只有合作才能让族群壮大。家庭由此构建,爱的概念开始发明,催产素在眼前蒙上玫瑰色醉梦。

催产素也有助于社交,多是依靠面谈和注视分泌,这在网络时代毫无意义。有一种说法是,社交网络是人类合作的顶峰,之后只能走下坡路了。20世纪90年代,牛津大学的人类学家邓巴通过猿猴的大脑推测出人类社交的极限数字:148。人一生最多能和148个人有交往。你的至亲血脉,莫逆之交,冤家债主和点头之交都在这个限制里,多数社交网络的好友限制也是根据这个理论设计,绝不超过150人。

有一段时间我的口头禅是,“对,是的,我知道,我在你朋友圈看到了。嗯,那照片拍得挺漂亮的。”

每个人都被拆解开了。负责人事的刘某,她是医学博士,是一只狗两只猫的主人,是每月一次法国大餐的享用者,房子买在燕郊,却把定位放在内环。同在研发部的小赵,他是城市骑行爱好者,离群索居者,却也为了对镜拍出满意的腹肌照而不幸染上重感冒。

至于我,是一所高档住宅的女主人,是热衷于分享国外研究进展的研究者,也是从女儿四岁时就训练她学钢琴的母亲。我听过双生子楼梯实验,明知这毫无意义,但我需要一个准确明晰的身份,在数字的洪流中,规则就是锚定。一位中产阶级的母亲有如此待办事宜该做,我便去做。按常理,我这个年纪的年轻女人有这样的地位已是幸运,但还需努力,于是我便快乐且兢兢业业着。

有一段时间我爸热衷于给我的朋友圈点赞,他对新科技的使用介于熟练与生疏之间。他终于接受打车软件,但用得很不熟练,总是抢不到单。

曾有一段时间,他想靠微信来拉拢熟客,加了五十多个微信好友,然后被其中四十人拉黑。我也弄不清他想在这个时代复兴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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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一些狂人宣传催产素能让人变成道德楷模,维护世界和平的最好办法是在空中喷洒高浓度催产素。这自然是无稽之谈,哗众取宠背后是一门生意。很快这人就成立公司开始售卖高浓度催产素。看到这条新闻时,顾襄就调侃说,神经科学的博士只要愿意放下身段当骗子,每个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我知道他主要说的是我,那段时间我的研究进展不顺,公司里的直系领导也开始巧妙施压。倒不完全是因为我休了产假,更多是风向的改变。经费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对退行类疾病的研究已经徒劳无功。药企里总是流传这样一个笑话,我们把人的绝症在老鼠身上治愈了一百遍。神经科学的热点开始转向人工智能,公司里开始有传言,英国总部想砍掉整个研究组,只保留脑肿瘤的分支,日后并入肿瘤研究的大项。

我表面假装不怕,但私下也在投简历。回到岗位的第二个周四早晨,我的门禁卡无法使用,有一批同事和我是同样的遭遇,以为是刷卡机出了故障,直到人事出现,宣布三个项目组都解散,给每个人五分钟收拾个人物品。那一刻的混乱只有战场上的大溃败可以比拟。

不少人都拿错了别人的东西,出了办公楼大门,他们把东西铺在地上,再分别辨认。我把女儿的奶瓶落在了办公桌上,无可奈何笑着和身边的同事说这事。

他是技术支持部的,回道:“刷卡机之前出问题,还是我来修的。现在变成我有问题了。”

我道:“别灰心,人经常会变成问题,但运气好点,可以成为答案。”

原本我想休息半年,就漫不经心地投简历,接到几家国内药企的面试通知,选定一家合适的准备入职。但这时我又看到以前老师发在朋友圈里的招聘信息,最后还是入站当了博士后,在重组后的脑研究中心继续研究阿兹海默症。

我之前的领导沈老师升为中心执行主任,他对我的回归也很惊讶,私下对我道:“你的能力挺好的,就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先要说清楚,你在这里肯定没有外面做事有钱,你既然出去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我也有些尴尬,道:“您就当我在外面没混好吧。我以前觉得自己不开心是因为没钱,可是在外面赚了些钱,也不太开心。我最近想出一个护城河的理论。人生宝贵的东西就像一座城池,外面有攻打的敌人,城外有护城河。只要把护城河挖得越宽,就能把城池保护得越好。”

沉默良久,沈老师皱眉道:“我个人是不信有这个护城河的,你小心别找到马奇诺防线。这个世界上有真理,真理是隽永的,但真理也不是永远不变的东西。变化是宇宙的规律,人生就是一个熵增的过程。“

某种意义上,沈老师预言了自己的命运。他在六十岁依旧坚持晨跑,然而一次运动过度后不幸脑卒中。虽然送医及时,没有明显的后遗症,但他的精力远不如病前,最后不得不申请提前退休。他一走,中心内部便有职位空缺,一环扣一环,涟漪传到我这头,就是出站后我顺利从研究员成为了PI(研究团队的主要负责人)。

第十四场

顾茗越来越像顾襄了。有一次我在冰箱里发现缺了一个角的巧克力蛋糕,顾襄从来不吃甜食,我以为顾茗喜新厌旧,就顺便吃了这蛋糕。下午顾茗从幼儿园回来,找不到蛋糕,就对着冰箱嚎啕大哭,我略带心虚地哄她,劝她,承诺明天买块新的,威胁吃太多甜食会蛀牙,可都无济于事。她哭得坐在地上打嗝,我手足无措。

顾襄回家时我已经精疲力竭,他抱着肩,好整以暇对我解释道:“不是吃的问题,是你破坏了她的计划,她已经想好昨天吃两口,今天吃两口,明天吃光。就算你给她买块新的蛋糕,也不是她原来的想法。”

“那要怎么办?”

“等她哭累了就好,小孩子是不该吃甜的。是你爸偷偷给她买的吧。给她个教训也好。然后她就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做了计划就一定能得到应得的。”

“还是让她晚点再懂这个道理吧。”

这几年顾襄也没那么锐不可当了,生意场上总是关系比铁硬。他的公司在竞标时输给一家老派的科技公司,要论技术,对方肯定比不上他们,但九十年代就成立的公司自然有其人脉。他的公司上一次融资的钱也烧得差不多了,再不见起色,只能转手卖掉了。手边没有项目,顾襄闲在家里的时间倒多了,脾气竟然往温和处发展,我倒对他有些失望。他像是不常跑马拉松的人,虽然知道终点的位置,在路口也会彷徨一瞬。

后来我又照原样给顾茗买了蛋糕,看着她规整划成四份,按计划每天吃了一块,连时间都是掐准的。她也算是吸取教训了,这次特意在蛋糕盒子上写了留言,道:“我的蛋糕,谁吃谁是小狗。”

又过了两年,周围人都催着我快给顾茗报班,理由很多,大多不值得赘述。顾襄和我并不反对,此一时彼一时,我们读书时都没补过什么课,但那时周围多数人也不补课。现在顾茗的同学全在补课,甚至有三岁学英法双语这种荒唐的事,我和顾襄虽然私下里引为笑谈,但也不愿意逆大势而行。

我在辅导机构缴费时,带班老师满口都是专业名词,把自家的课吹得天花乱坠,“这位家长你就放心好了,这里是贵一点,可是肯定比外面的机构好,他们都是用大人的方式教小孩,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学过儿童心理学,很了解皮亚杰。”

我笑道:“你们大概只听过皮亚杰这个名字,却不知道他的内容吧。如果你们机构真的很信奉皮亚杰,那你们这个辅导班也不用开了。皮亚杰理论的核心就是儿童认知是根据年龄阶段性发展,让我女儿学逻辑和奥数是没用的,她的脑子没发展到那个地步。”

带教老师哑口无言,以为我是来闹事的。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退款的。因为这钱本来不是为我女儿花,是给我自己花的。再聊聊皮亚杰吧,我女儿六岁,正是他律道德的年纪,她脑子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规则都是永远不变的,所有人都要遵守,所以她活得非常安心。我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了,所以要花钱买点安心。”

顾茗的补习班选在周五和周六下午,她起初是连哭带闹,坚定宣称一百年不和我们说话。后来因为晚饭太好吃,冷战缩短到下午结束。最后和其他朋友一通气,她又有些庆幸,至少还能凑出一天半的休息时间。

我爸对此颇有微词,觉得我们对女儿管教太严。我说,我对她毫无期望,大概率她将来是要吃老本的。我爸不信,觉得我在搪塞他。

我只得解释道:“我和顾襄是什么都没有的,我们有的东西都是时代给我们的。就像我去读博,前几年神经科学没那么热,我才能申全奖。换做现在,竞争的人多了,家里先要准备一笔钱再谈读书,工作也没那么好找。今年要进我的公司,有博士学历还不一定够,最好还要有医学背景。你一直觉得我不听话,但我这代人肯定比你这代人要守规矩。多数人会做的事,我就去做了。”

“这不就是风往哪里吹,你往哪里倒嘛。跟芦苇一样,空心的人。你被那小子带坏了,你别再把你女儿带坏了。”

我道:“我没那么厉害,现在要学坏太容易了,还轮不上我。打开电脑要做炸弹都有人教。”

在顾茗这里,我爸有点要和我们争宠的意思。每周五都是他去接孩子,顺便带她去外面吃饭。但凡我不同意顾茗做的事,我爸都会网开一面。他甚至背着我买了一台电脑,方便顾茗躲在他那里玩游戏。后来他们还串通着去宠物店,顾茗一直想要一条小狗。

原本他们想先斩后奏,可一次晚饭时顾茗说漏了嘴。我爸干脆求情到我面前,大打感情牌,“她就是像你,你小时候也想要一条狗。我本来要给你买的,后来你爷爷生病,一下子就把钱垫进去了。就当我补偿一下她吧。”

我说道:“我不记得了,没买狗是件好事,我对狗毛过敏。”

接下来一整天我都在忧心这事,该不该对顾茗实话实说。她是真的很喜欢狗,少不了要把我和宠物放在感情天平上做衡量。我不确定自己的胜算。毕竟狗是活泼的,温暖的,有柔软的脚掌和欢笑的脸。而妈妈是精疲力竭,愁眉苦脸,会在辅导完功课后唉声叹气。

顾襄在旁边大说风凉话,道:“你别灰心,还是有胜算的。和泰迪,贵宾,比格这种狗比起来,女儿肯定更选你。如果是金毛和边牧,你输了也不丢脸。你可以给我点辛苦费,我帮你把责任揽下来,说是我过敏。”

我道:“那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到时候她肯定说我们不要爸爸了,用爸爸换小狗好不好。”

顾襄不说话,抓了一块巧克力揣进兜里,他要送女儿去辅导班。我知道他一直会用零食贿赂女儿,多半是在车上塞给她。他原本和我爸在性情上截然相反,但终于也成了那种典型父亲:不严格,懒洋洋,带点讨好地弥补自己在家庭中的缺位。

这天下午两点,差四分钟时,顾襄忽然打电话来,背景音很嘈杂。起初的几句话我根本没听清。他很少会这样说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你快点来医院,女儿被车撞了。”

情况并不复杂。培训班大楼前有一段路是十字路口,没有监控,前面有辆网约车开错路,想要掉头。后面的一辆车原本想超车却撞了上去,挨在后面的顾襄就追尾了。几辆车里的大人都没有事,顾襄伤得最重,也不过是轻微脑震荡,但颅内压不高,观察一段时间就能出院。顾茗却是颅骨骨折,送到医院时已经来不及抢救了。医生反而和我们解释,儿童的颅骨更薄,受一样的伤是比成人更脆弱。我知道他怕我们闹起来,边签字边道:“不用说了,人脑的结构我比你更清楚。”

医生愣了一下,大概以为我在和他犟嘴。其实我是不甘心。在人生的前五年,神经可塑性是最强的,大脑能自我修复,哪怕是一块铁片从额头穿入,切掉一部分前额叶,处理得当也能正常生活。如果顾茗受了重伤,成为一个残障儿童,之后照顾她会很艰难,可依旧会有希望。人靠侥幸活着。但这次没有侥幸,我得到的是没有法官的审判,无法努力的失败。

第三人称视角又出现了。

网约车司机是个矮个子中年人,穿一件棉衬衫,戴黑框眼镜。他想要对死者母亲下跪,但是她拦住了,表情很克制,又有些不屑一顾。她只要了联系方式,说之后会上门索赔。这对夫妻搀扶着去医院停尸间签字,医院有专车去殡仪馆。他们在葬礼前找了风水师算过,丧事定在五天后。

在等焚化炉的时候,有一家人排在我们前面,看遗像死者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他的母亲哭得快站不起来。

我在一旁很漠然,想着,这有什么可哭的,死的时候年纪不小了,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女儿才不到十岁。

第十五场

悲剧的后续是一个漩涡。和我们比起来,犯错的好像才是弱势群体。那人开网约车是兼职,刚被裁员,新公司还在实习期。他妻子刚待业在家,还有个孩子。他是谦逊和狂傲的混合体,愿意给我们下跪,甚至自抽耳光,但是赌咒发誓赔不上钱。

我和顾襄去他家里谈赔偿事宜,还带着律师,我爸怕我撑不住,也一起跟着去了。算不上家徒四壁,但这个不到五十平米的房子里装满了他前十年的生活轨迹。

客厅里摆着个书架,上一层是成功学书籍,下一层是一些编程入门。他是大专毕业,后来考了成人专升本,先在小公司里做一个月三千的网络维护,后来上了编程培训课,跳槽两次进了大公司。房子的首付就是那时候攒起来的。儿子十岁时他被裁员,四处辗转,当了一段时间的健身房销售,家里还摆着跑步机和健身器械。他是四肢发达和头脑不简单的结合体,秃头戴眼镜,穿格子衬衫,却有着结实的背肌。后来健身房倒闭关门,他就开始跑网约车过渡,再后来,我们就找上门了。

妻子是他的大专同学,一眼就能看出精明泼辣。她从门口出来迎接,一双棉拖鞋,一件灰蓝棉衣和一头烫得枯黄的卷发,先后有序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当着我们的面不停训斥他,“他开车就是不小心,我已经骂过他好多次了,我说北京什么地方,你以为还和你们那地方一样,荒郊野岭鬼都不见一个。真是没脑子,周一到周五去上班,周六去开网约车,人那么累,怎么会不出错。为儿子挣那点钱有个屁用,他以后不还是靠自己,大不了我们一起回老家。他就是不听。唉,他就是不听。”他的儿子也在家,之前见过一次,躲在卧室里,房门紧闭。他已经上初中了,辅导书就摆在餐桌上。可能是故意想让我们看见,求一些体恤。

顾襄打断她道:“不要说没用的话,律师会和你们谈赔偿的。”

律师道:“两百八十万,是个比较合理的赔偿。如果没有足够的现金,你们可以用房子做抵押。”

妻子显然不肯,又哭又闹,道:“这是要我们的命啊,真卖了房子,我们去哪里住。奋斗一辈子,不就是为了扎个根吗。”旁边那个一言不语的男人,忽然又朝我们跪下了,像是个骤然崩塌的石像。

顾襄道:“用不着这样,你的尊严不值这么多钱。”他依旧站着,也没有去扶,“如果不同意,那就打官司吧,你们好好考虑清楚。”

场面就这样僵持着,那男人依旧跪着,那女人还在断断续续哭,没有人再说话,直到卧室里冲出来个孩子,冲着我们嚷道:“赔就赔,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他要去拉跪着的父亲,那男人却依旧不肯起,甩开他道:“回去写作业去,大人说话,这里没你的事。”

“是你们的小孩,我真丢人。”那个男孩又冲回卧室,把门甩得地动山摇。

没有一个发落,我们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走了。下楼的时候,我爸忽然道:“要不还是算了吧,这件事也是意外占多。你看他们家那个条件,不要一下子把人逼急了。”

顾襄还没开口,我顿时就恼了,道:“你不要说话,我妈会死也是你的错。要不是你一定要借钱给姓丁的,我妈也不会和你吵架,更不会冲去被车撞死。全是你的责任。”

“是这样。”

“如果可以选,我希望死的不是我女儿,是你。”

“我也想啊。”我爸并没有很难过,只是露出倦怠,像是一头老得不能再耕地的牛。他继续道:“我看他们家电脑上的那个游戏,顾茗之前也在玩。”

这就是我恨透我爸的地方。那时候丁小洁来借钱,一开口就要大几千。要用家里的存款,我妈自然不同意,疑心他是又要拿去赌。我爸坚持说不会,丁小洁已经改了,他去做了好几份工赚钱,白天黑夜的都累昏头,连手指都不当心卷进机器里。这样他都没去医院看,拿了一笔钱私了后,就去付医药费和学费。就算他没改好,家里也只借他这一次。我妈还是不同意,我爸说起丁柔,说她和我差不多年纪,小孩子吃太多苦很可怜。我妈当时没发作,早上照例给我做饭。我说,面里有葱我不爱吃。她说,小孩子别太挑嘴,下次给你改。

我在学校做眼保健操时,有老师来叫,说我妈出事了。原来我妈收拾东西要回娘家,路上被货车撞了。那年代的货车司机多是精疲力竭走钢丝,为了赶路,可以两三夜不睡觉,不是为了挣钱,谁也不愿意做这种差事。那个司机是比我们可怜的人,事后自然没多少赔偿。那人只给我们家送过三次鸡蛋。

走到一楼时,顾襄对我爸,道:“你以前怎么处理的不重要,你已经老了,也没把事情处理好。这件事你不要插手,现在是我的女儿死了。”

忽然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原来是有人比我们先到了。那个家里的男孩跳楼了。

第十六场

老赵今天不出车,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先买菜,然后给女儿女婿做饭去。他们现在很需要他来帮忙,虽然他一时记不起原因来。

今天要煮西红柿牛肉,老赵在路上已经提前把菜过了一遍。西红柿要在认识的摊位上买,一边挑一边寒暄。对,对,对,我知道你这儿的东西新鲜。西红柿都比外面的皮薄,能炒出汁水来,现在超市里的不行,都是面上光。对了,能不能送根葱。
然后去买牛肉,大块的,结实的牛肉,只要牛腩,别的部位的肉容易老。拎着袋子上女儿家,搭电梯,碰上同样要上楼的人。他习惯性地觉得不说话就难受,就主动打招呼。
“您也是这里的住户啊?您住几楼啊?噢,那可巧了,我们就在您楼下,挺近的。之前好几次瞧见您了,吃过饭了没?没呢,我这儿刚买菜回来,准备煮点牛肉吃。”
那人紧张地打量着他,往后撤了一步,生怕袋子里的血水蹭到他衣服上。
老赵出电梯时有些纳闷,莫非是来错地方了。他总记得女儿住在很好的一套房子里。既然是好,那就该是平和的,友善的,有人情味的。而不是这样静悄悄,冷飕飕,空寂寂。
门开了,沙发上并排坐着他的女儿和女婿。两个年轻人,却像老了好多年。地上有空的啤酒罐子,香烟屁股插在里面,家里一阵烟烧火燎的味道。他们都抽烟。
老赵兴冲冲道:“我今天可走运了,买了特别好的一块肉,就剩这么一块,再晚点儿他们就收摊了。”

他女婿在冷笑,阴阳怪气道:“难怪你爸能这么顺利把你养大。他心态真好,好像没事发生一样。”

女儿道:“你还要他怎么样呢,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妈走那时候他也这样。”

老赵可听不懂他们说话,他只顾着去做菜。大火热锅下冷油,放葱姜蒜,煸炒香气中有他的青年时代。那时候才多大?十几二十岁,在单位食堂做事,天不亮就要起来热包子。一个锅一个锅腾起白烟,把人都盖住了。

番茄煸出汁来,浓郁粘稠得像血,肉也是红肉,特别新鲜的一大块,丢进锅里好像还能跑一样。他一边把菜端盘,一边又忙着嗅那香气。肉的香气,活的气息。

外面有敲门声,开门后站在外面的就是电梯里那人。他未语先笑,彬彬有礼道:“不好意思,我是你们楼上的住户,有件事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请说。”女婿开的门,也是他回的话。

“这里隔音不太好,不知道你们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是我一直听到你们家半夜有人在哭。”

“谢谢关心,我们还好。”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你们可以别哭了吗?太吵了。不管多大的事,都哭了半个月,也可以缓过来了,请不要打扰别人休息。我们家还有孩子,他早上六点就要起来,晚上休息不好,都不能认真上课了。”

“我女儿死了。”女婿把衬衫袖子卷起来些。

“嗯,所以呢?”

“我操你妈的。”他一拳把门口那人揍到地上了。

老赵看着只觉得爽快,恨不得拍手喝彩,可他却发现手被绑着动不了,几步外有两个人正盯着他,看囚犯一样的眼神。再外面有个眉头紧锁的人在打电话,“对,是,赵小姐麻烦你来一下,你爸说我们的看护骂人,把人打了。当然,我们的工作人员肯定没有骂他,我们连顾茗是谁都不知道。你爸一直在说这个名字。”

第十七场

顾襄揍了我们的邻居,我把他从派出所领回来。我爸觉得那人是活该,我劝他不要再来了,越帮越忙。他知道我们悲痛,但不理解我们的秩序崩塌了,他原本就活在这秩序外。

回去的路上我主动去牵顾襄的手,道:“听我说,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我们的生活现在都脱轨了。我们的父母遇上这种事都能继续向前走,没道理我们不行。我们能缓过来的,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还能再要个孩子。”

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大扫除,接着顾襄刮胡子,我把所有拆封过的东西,香烟和啤酒都丢掉。房子又变得空空荡荡,好像我们刚搬来时的那样。

我们要回到过去的生活,回到催产素和顾茗出现以前的生活。规律,疏离,冷静,恪守。我们只说最必要也最寻常的话。我对他说:“早饭在蒸炉里,今天吃的是肉包子。这包子挺好的,上次顾茗一口气能吃两个。不过她只吃里面的馅,最外面一层面皮不吃,这孩子嘴真刁。”

顾襄没搭腔,这话说的不对。我就没再开口。后来他又对我说道:“家里的药箱应该整理一下,很多用不着的旧药,过期的药吃了也不好。”

我说:“好的。”

他又道:“冰箱里你也记得看一下,里面有顾茗的胃药。我记得是去年配的,主要治肠胃炎,你在家吃饭也不要紧。顾茗都是被她同学带坏了。”

我附和道:“是啊,家里又不是没做饭,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她到处乱跑也危险。”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于是我们只聊工作上的事。顾襄道:“我要让人事重新制定考核标准。今天开会缺了两个人,有一个都没请假。一问都是孩子生病了,什么态度?谁没有孩子吗?”

我说道:“最好他们都没有。”话出口,刻薄到我也吓了一跳。

顾茗的换洗的校服还晾在衣架上,我收回来叠好,放进她房间的抽屉里。隔了几天,我觉得这衣服又脏了,重新从衣柜里拿出来,洗过一遍再晾出去。我喜欢顾茗的衣服还挂在衣架上,显得她依旧在家里。

顾襄在家里不敢再穿休闲服,因为他就是穿着休闲服出的车祸,总疑心要是换一件正装就不会出事。他穿着西装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我坐在他旁边。他道:“我一直在想,那时候是不是猛打方向盘就好了?避过去,只要车头没撞击就好了。”

我凝视着他,他也看向我,显然在等着我的安慰,他想听这是一派胡言,无稽之谈。但我说道:“是有这种可能,你说的没错。你换件西装行动方便点,说不定就没事了。”

这次他的眼神带上毫无掩饰的恨意,我忽然安心了,顺手打开电视,道:“我妈死之后在家办了一桌,等客人走光了,我爸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以前不明白他,现在明白了,他想看《新闻联播》,像是晕船,想找一个固定的东西当抓手。”

顾襄道:“想多了,我们家是网络电视,七点没有《新闻联播》,只有广告。”

我们到底没有离婚,毕竟是同一个废墟的幸存者。直到那天那家人主动和我们联系,那男人找老家的亲戚借了一些钱,并不多,又把房子卖了,凑出来一百多万,他们转给我们当赔偿。他妻子这次是沉默地站在他旁边,全程一言不发,但看起来有些胖,肚子鼓起来了。

我问道:“是怀孕了吗?”

“对,已经三个月了。”她很平静道。

简单一算,现在这个是在那孩子跳楼后没多久就怀上了,他们立刻就跨过了那道坎。顾襄显然也意识到了,脸色煞白,像是当面挨了一耳光。

回去后没多久,我们就协议离婚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忙着处理实验数据,尽快把手边的结果撰文发表。我的项目组也开始招博士后了。到年底就有人要出站,我在论文里也挂了他的名字,选了反馈速度快的期刊,如果年底前能发表,这成绩也能写进他的简历里。

做研究的日子是度日如年的枯燥,三年里的两桩重大新闻是办公室终于换了打印机,和实验室采购了双光子显微镜。放在过去,这样的生活我肯定难以忍受,没有明确的结果,跨过天赋的门槛,运气和努力就各占一半,甚至是运气占了大头。

但顾茗死后,我总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是浮在半空,脚踏不到实地。我总怨恨生活背叛了我,但扭头一想,它也未曾给过我任何承诺。乏味平淡倒成了优点,我不再有所期望。中心的几个年轻同事在网上当科普主播,因为有身份背书,前几个视频播放量很高,他们极热情邀请我一同出镜。

我拒绝了,道:“我精力不如你们了,还是算了吧。”更复杂的原因我解释不清,这是当年沈老师注视我时相似的怜悯。太轻易的欢愉也会太快失去,太庞大的幸福落地时就是砰然。大脑皮层受刺激后的兴奋度就是神经阈值,人工智能的神经网络总想用函数模拟,却做不到如此精准。在神经元的闪灭间,已有的快乐,无法再让人兴奋。已有的悲痛,也会逐渐褪去阴影。我爸并没有把我妈的遗像撤下来,但我已经能把顾茗所有的东西收进柜子里。刻意不去想她时,我也能假装她不存在。人,是认知的奴隶,大脑的囚徒。我还想在和大脑的对抗中,重新掌握规则。

果然,严肃科普的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他们新的视频回应者寥寥。也不是没想过办法,改过文本,加过笑话,但学院到底是沉闷了。因为忙着这件事,他们都有些耽误本职工作,领导稍微在会上暗示过,说各位老师不要不务正业,主次不分。

会后他们两个都说了没意思,但指代对象不同。前者很快就荒废了这副业,后者则在不久后离职,有说他去了国外,也有说他进了企业做事。

所以顾襄的再婚,我是真的没关注。后来有好事者故意把消息传到我这里,我真心觉得是件好事,他至少在想办法走出来。但我没说什么,以免坐实一个善妒前妻的形象。结婚的请柬自然没发到我这里,但半年后顾襄又主动联系我,之前的公司他早就卖了,现在又忙起新的项目。这次不做无人驾驶汽车了,他开始投资游戏了。

我惊讶于跨度之大,他倒是很平静,道:“游戏比较方便,不管做不做得出来,总有一个方向可以去下功夫。无人驾驶要突破的技术很多,又有法律问题,现在只有大科技公司才有钱继续研究,投资人已经不想在上面烧钱了。”

我说道:“做游戏,我帮不了你什么,我从来不玩。”

他道:“我也不玩,不过确实是你擅长的事,游戏最重要的不是玩,是设计规则,我想请你从神经学的角度给一些建议,方便游戏中奖励的设置。这种事请你确实有点大材小用了,所以麻烦你推荐一个人就好,不用拥有太多经验,年轻些,有专业背景就好。”

我原本想送他到高铁站,他却婉拒了,道:“小朱会来接我。”我以为小朱是他的秘书,但他立刻解释道:“是我太太。”

之后我们又见了两次,几乎聊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有个熟人的女儿刚毕业,我就把她推荐过去姑且一试。

她在面试前偷偷给我发消息,道:“我真的恨死游戏了,投了五家公司的简历,结果网测全是让我做游戏,什么点小球,玩数独,做填空。游戏玩得不好就不要你了,其实就是找个理由筛人,也不管他们那个游戏有没有根据。”

但她最后还是入职了,还不得不搬去杭州工作。又过去了一年多,她发来链接邀请我参加游戏内测。原来这是个手机抽卡游戏,没什么难度,我这样的人也能上手,刚开局的时候系统会送一个角色,指导玩家进行基础操作。每次操作正确,角色就称赞几句。到一个新的关卡会需要新的角色,玩家就要靠抽卡获得。每天有一次抽卡机会,概率恒定,付费可以增加抽卡次数,也可以靠做活动看广告。

我说道:“这游戏挺好的,有规则,又看运气,能靠努力,也能作弊。比现实好很多,祝你们能赚大钱。”

然后我升了级,就发现游戏的道具工坊里有个固定的角色。是个小女孩,不和玩家互动,形象也很固定,剪短发,身边有一条狗。我没办法不认出她是谁。

顾襄的电话打不通,我索性请假连夜去上海找他。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他随身带一个保温杯,里面是白兰地。他往咖啡里面掺酒喝。我惊道:“你现在大白天就在喝酒啊。”

顾襄道:“对啊,不开车也无所谓。”

我把游戏截图给他看,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子?把女儿放在里面到底算什么?”

顾襄道:“不知道,我一下子想到就这么做了。我现在没有明确的目的去做什么事,主要靠心情。”

“你变了很多,比以前软弱了。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我对他恼火,背叛感比知道他再婚时更甚。

他避而不答,岔开话题,道:“你之前联系不上我,不是我不接你电话。我是刚从美国回来。我妈病了,她想回国就医,要么就是去日本看看。她到底是老了,很多手续不会办,我只能去帮她把事情处理好。”

“那你挺辛苦的。”

“倒不是说这个。”他忽然狡黠地笑了一下,与认识他时判若两人,“我妈得的是星形细胞瘤,这病有一定概率会遗传。我舅舅就是这么死的,我也做了个基因检测,结果很不好,有可能四十岁前就发病。”

“基因检测没那么准,你不要太担心。”

“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是很在意,只是在想女儿。我妈有两个哥哥,只有她和大舅得了这病,我二舅很健康,也很无能。不知道为什么,他读书很差,只愿意做体力活。我大舅死的时候是教授,二舅只是个修空调的。星形细胞瘤有部分是青少年发病。如果女儿活到现在,她很聪明,却发病了。我们该怎么办?早期发病可以去掉一部分顶叶,但是你最清楚了,这会影响智力。那要不要手术治疗呢?或者她很健康,但完全读不出书,我们又该怎么办?”

“你也不要想得这么悲观。”

“你就当我悲观吧,我是认输了。我太依赖规则了,想要和命运谈判,以为这是回合制,好像是游戏一样,遵守规则就能赢。生活可不是游戏,做对了未必有奖励。花钱买不来另一次机会。真相是生活朝你挥拳,你躲过了九十九次,只被击中一次,就结束了。唯一的规则是没有规则。如果我们注定会失败,那么旅途中一切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他又往咖啡杯里加了点酒,用银勺搅拌匀。我让他分了我半杯。

回北京的高铁上,我收到编辑的邮件。杂志又撤稿了,因为我的论文和另一篇刚发表的文章结论相悖。那篇文章的通讯作者是澳大利亚著名的免疫学家,刊登的杂志影响因子在33,我投稿的杂志不过17。

出了高铁站搭地铁,出了地铁站找出租车,我家离地铁站有一段路,但我不想等公交,手机也恰好没电,无法叫网约车。我只能茫然地在人行道上挥手,等着马路上疾驰的出租车停留。但我连跑带喊了一长段路,都没有司机愿意停下。叫车软件上的单子都接不过来,路边的人成了一阵风。为了追一辆开走的出租车,我跑得太快扭伤了脚,鞋跟掉了一只,索性脱掉两只鞋,都丢进垃圾桶里,一瘸一拐走到旁边的面馆,想找插口充会儿电,却发现充电线不知落在了哪里,只能朝老板借手机。面馆老板娘是个眉头紧锁,满怀戒备的中年人。不行,你再找别人吧。她摇头。

我没有再坚持,只是太累,坐到面馆门口的台阶上哭了起来,直到老板娘慌乱地把手机递给我。她看着比我还狼狈,或许是怕影响生意,又或许穿着得体,在城市的白天痛哭的女人本就会造成恐慌。

我给我爸打了电话,我也只记得他的电话。他心急火燎地赶来了,违规停车还差点吃了罚单。一看到他,我就哭得更凶了,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就是埋头哭,一个劲道:“我的手机没电了,什么都没法做了。什么都没法做了。”

我爸虚虚地搂了搂我,说道:“我都知道的。”

“事情不应该这样的,我不应该碰上这种事的,我很小心的。”

“我知道的,真的没事。”

“为什么是我碰上这种事,没道理的?没道理啊!”

“我们回家吧,我带你去兜风吧。”他把我扶上他的出租车,老旧的皮革气味扑面而来。车开了,我把车窗摇下来些,让外面带着灰尘气息的风吹进来。以前我坐车上学时也总这样,现在的路比以前堵,风慢了,也像是老了。

第十八场

那之后没多久,我爸就把他的车卖了,说另外有事要忙。本以为是一些老年大学之类的活动,没想到他竟然去十字路口指挥交通。就是顾茗出事的那个地方。

起初我对这件事持漠视态度,假装无事发生,依旧忙着修改我的论文。我换了一家影响因子稍低的杂志,这次倒是能刊登了,不过编辑还是给了不少修改意见。每周回家吃饭,忽视我爸放在玄关处的黄色雨衣。直到一切网络平台不遗余力地向我推送同城新闻,我终于看到我爸被人拍进短视频,连我的同事也发来链接,问道:“这里面穿黄衣服指挥交通的是你爸吧?”

点击率最高的视频有五十万人观看,我爸在里面被拍得很小,面容模糊,穿着一件黄衣服在路边敲车窗。

“喂,喂,这位同志,这里不能停车,你把路堵上了,别人怎么开车。不要因为没有监控就乱来。你问我是谁,我就是普通群众,反正我已经把你的牌照拍照了,快点开走,不然……什么叫多管闲事呢?你这话就说得不对,首先态度上不端正。世界上的事情发生了,谁看到了,谁就能管。你不要朝我挥拳头,现在这是没用的,法制社会了,你看,那边在拍呢……”

其他几个视频里,十字路口前围着不少人在拍,那对网约车夫妻也在,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知道的消息。甚至有一个视频的拍摄者采访了他们,以为他们是无关路人,便问道:“你们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吗?对这个老人你有什么看法?”

那个妻子支支吾吾道:“我觉得挺好的。这样比较安全,不会发生车祸。”

“你不觉得这么做是哗众取宠吗?”

“不觉得,我觉得这么做非常对,早该这么做了。”她斩钉截铁道,手里牵着的孩子已经挺大了。

这件事有个皆大欢喜的收尾。很快十字路口就加装了监控,也不时有交通队的车去巡逻。我爸有一阵血压高,在家休养。派出所的人也打电话到家里,劝我爸不要再去。去凑热闹的人见不到他,也就去追下一个热点。好像是完成了一桩心愿。到那年秋天,我爸的病情迅速恶化,正式确诊了阿兹海默症。他逐渐疑神疑鬼,总是怀疑有人偷他的东西,经常也查到我头上。我原本给他找了看护,但有一次他竟然离家出走了,像模像样地找了一辆出租车,以为自己是司机就要开走。我最后是在派出所把他领回来,不得不开始找疗养院。

在这焦头烂额之际,竟然是丁柔主动来帮忙。她早就不当医药代表了,但是还和不少业界人士有联系。她颇为嫌弃道:“我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会打听小道消息。”我问她怎么知道我在找疗养院。她理所当然地指指手机,道:“你之前在朋友圈说要找看护,那我想这也是早晚的事,就提前打听起来。”

丁柔推荐的疗养院位置快接近燕郊了,好处是空气清新,面积也大。我爸这种程度的失能老人,能申请独立病房。可惜我爸守了一辈子规矩,临到末了,却开始大闹天宫。最开始两个月,我一周能接到院方三次电话。

心理学上往往将认知和智能视作两个概念,有重叠却不重合。阿兹海默症患者只是认知失调,却依旧保有一定智能,我爸算是证明了这点。他基本是认不出我了,但年轻时看的那些红色电影却历历在目。他以为自己被反动特务关了起来,撺掇着其他老人想办法逃出来。医院里的男看护有限,三四个老头组织起来捣乱,院方也确实招架不了。我爸的病友有一个曾当过厨子,竟然偷溜到疗养院的食堂,背着手,指点起别人做饭来。我爸则是总想着要走出去找车,但凡有一辆陌生的车开进去,他就主动往驾驶座去。

每每以我去赔礼道歉收场,次数多了,院方也有些不耐烦,最后还是丁柔出面摆平。她的办法也简单,领着我买了两条红中华,从看护到保安挨个去送。碰上领导层来,她就叉着腰,扯嗓子道:“又不是没交钱,凭什么把别人赶走。你们觉得自己是专业人士,那怎么这种小问题都搞不懂。你们要是不够专业,就听听人家真的专家怎么说的。”她猛地拿手一指我,“这位可是博士,在脑神经中心做的,你们干嘛不问问她的主意。”

“那赵小姐,请问您有什么想法吗?”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道:“算不上专家,只是恰好有研究,阿兹海默症患者总想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去,没办法再接受新的改变。给他们创造一个旧有环境就好。我爸以前是开出租车的,你们方便的话,找个两把椅子,弄个假的方向盘,外面围一圈纸盒子,他会当成自己的车。至于那个当厨子的病人,给他拿一些小孩过家家的厨具假扮厨房,他也会相信。这种做法荷兰的一家疗养院已经有先例,造一个假车站,阿兹海默症患者就会耐心地等车。他们不是要捣乱,而是想找到一条安全的规则。”

院方将信将疑去办了,结果很好,以至于他们领导后来每每见我,都有些局促。自从丁小洁头七,我爸差点跑丢那件事,我就经常叫上丁柔结伴去疗养院。

疗养院外面有一片人造湖。我们出来的时候,有个附近学校的教练正带着田径队在跑步。长空万里无云,湖面平和如镜,岸边树木的绿影掺进玉色的水里。田径队的男孩们无暇抬头看,正挤挤挨挨往前冲,我不由感叹道:“真拥挤啊。”

丁柔笑道:“是啊,跑这么快做什么?跑过终点还要重来一遍。傻了吧唧的。”

第十九场

天一放晴,老赵就赶着去出车。他有一种今天能接到大单子的预感,神清气爽地踩着油门在老地方打转。但不知原因,今天路上格外清静,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一个客人。只是在公交车站上坐着个白衣服女人,脸看着熟也不熟。

老赵靠过去和她搭话,殷勤道:“姑娘,你在等公交啊?”

那女人微笑道:“对。我要去看我爸。”

“我开出租车,一会儿要去接我家姑娘。要是顺路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了,谢谢,不太顺路。你去忙吧。”

“这公交挺慢的,你估计要等很久。”

“没事,我可以一直等下去。”她好像是真的不着急,只是懒懒抬头望天。

那天我去看我爸,他忽然清醒过来,神情像是午睡睡得很好。他道:“之前小顾来看过我一次,说是生病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如实道:“他去年就死了。他得的是星形胶质细胞瘤,手术切除也没用了,坚持放化疗说不定可以多几年。不过他坚持要手术。他这种懂医的人,得病之后就喜欢给自己看。他本来就很虚弱了,没能下得来台。已经葬回上海了,今年清明他家里人想让我过去一起祭一下。”

“其实他这个人挺好的,长得俊,又机灵,就是太傲气了,不信命也不信天。”我爸看着很惋惜。

“我以前也不信的。”

“你们两个其实可惜了。”过了良久,我爸又抬起头,很伤感地凝视着我,问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说不清楚。”

“我现在是不是在医院里?”

“不完全是,这里是疗养院,比医院里照顾得更仔细。”

“早上五六点的时候,路上的车很少,很清静,有的时间能听到鸟叫声。这一般是第一趟车,那时候什么都是新的,路也是新的,人也是新的。我是不是不能再跑第一趟的车了?”

“不能了。”

他垂下来眼,好像是在走神,又好像是在回忆。手握紧又慢慢松开,忽然抬起头对我道:“我想回家去,我们走吧,我开车送你上学去。把你妈给你织的毛衣穿上,给你的同学看看,爸把车擦得多干净。走吧,快点啊,爸开车送你。”

第二十场

2022年,阿兹海默症的淀粉样蛋白基本被证伪,十六年的研究,上百篇论文,药企的二十亿美元投资几乎都付之东流。那些曾经被挤到学术界边角的理论倒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我做的是阿兹海默症的生物信息学,主要研究疾病变异和遗传编码。

旧日的权威被打倒后,又有不少人开始对我这个领域感兴趣。倒不全然是为了学术,主要阿兹海默症是个大市场,基因测序又可以商业化,有利可图。

很快美国AD药物发现基金会发邮件来,想引用我的文章。到年底,我又拿到了自然科学基金的二等奖。

接着有媒体说要来采访我,我说不至于,也没什么好采访的,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没得诺贝尔奖,不值得采访。

那记者说,不行的,选题已经报上去了。听声音很年轻,几乎带上点哀求的意思。

我只能同意,把这件事上报给领导。所里倒是很积极,还找了个实习生要写一篇通讯稿,又腾出间空的会议室给我。

一个记者,一个摄影,还带了一个化妆师,阵势挺大,结果化妆师给我弄了个白里透红,像是纸扎的人,容易引发巫蛊之祸的那种妆。记者安慰我不要紧,别看现在吓人,上镜了就显得自然。

记者问我,道:“您能在研究上有今天这样的成绩,一路走来,您最想感谢的人是谁?”

我说道:“有这些成绩,主要是感谢我们所的大力支持,还有领导和同事们的帮助,上面经费的申请都比较顺利,还联系到哥伦比亚大学联合做了一些工作。”

“请您不要说套话。”她有些无奈。

“这不是套话,我是真心的。”

“那还是我问吧。据说您的父亲患有阿兹海默症,同时这也是您的主要研究方向。您是不是想要立志于帮助那些像您一样痛苦的患者家庭?”

“不是,你想多了,没那么传奇,我爸得老年痴呆前我就研究这个了,主要那时候阿兹海默症是大热选题,容易申经费。”

“那请问您在整个研究生涯中有什么感想吗?”

“是沙子而不是护城河,这就是我唯一的感想。以前我总想找一条护城河,维护我有的所有东西,但护城河会干涸。挖得越深,干涸得越快。后来我发现人生就像是北京的沙子,这一阵过去了,明年还会来。就像阿兹海默症和遗传有关,我爸有这病,我说不定也会有,但是我筛掉了易感基因就没事了吗?不是的,免疫,环境,代谢,该来的总会来。就让沙子吹吧,痛苦是不能回避的。”

她估计觉得我在讲大道理,不太耐烦,催着又问道:“能不能说一些您和您父亲之间的感人回忆?”

“想不起来了,突然要想,一下子真想不起来。”

“随便什么都行,说说看您现在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她看着有些急了,显然是觉得我很不配合。

我说道:“小时候我们家要去拍照,可是遇到一些事耽搁了,后来天气一直不好。我就问我爸什么时候能去拍照。我爸说,先等一等,等柳絮过去了再说。我说,柳絮过去就能拍照了吗?我爸说不行,再等一等,柳絮过后就是沙子了。我说,那沙子过去后要是再下雨呢。我爸说,那就再等一等。总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时候,然后我们就出门。”

记者没听懂,愣了一愣,问道:“这就没了?”

我说道:“是啊,这就没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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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雾

擅长社会派推理和家庭故事,反套路。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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