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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鼓:我们不是阿姐鼓,但我们仍是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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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在细处断,冰在薄处裂。山盟海誓会被现实粉碎,恶鬼会将魔爪伸向苦命人。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阿姐鼓12:我们不是阿姐鼓,但我们仍是苦命人



第一场

朦胧斜月洒下点点清辉,水天连成一片,烟霭笼罩着苍翠山色。湍急河道潜藏在丛林间,流水潺潺,夹杂着男人的粗喘声。

一个弓着腰脊的黑影在月下独行。

他驻足,仰头,只见头顶匾额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回婆庙。

王华挎在肩上的包袱滑了下去,但很快,粗粝的手掌就拢紧布带,一耸肩,将包袱往上提了提,步履艰难地走进殿内。

庙前的陈设布置与佛寺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回婆庙正殿的前方,挂着一幅长五米,宽三米的壁画。画像上的人头戴流苏面具,身披着色泽鲜艳的法篷,上面悬挂着蓝红相间的羽毛,手中持一大鼓,盘坐在地,神情肃穆庄严。画中人的身后,还潜藏着一只猎豹,眼神泛着幽幽的光,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

王华卸了包袱,走上前来,摆动摇铃。

刹那间,静谧的回婆庙内,回荡起三声清脆铃响。

不知过了多久,从壁画后面的阴影里走出一人,每走一步,铃声便响一声。

王华赶忙抬起头来,凝望着眼前这个与画像上一模一样的人。

“看在你是村长儿子的份上,我才答应见你的。”回婆婆侧目而视,犹如切冰碎玉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鼓囊囊的包袱被王华拖到面前,他咧嘴笑着走近一步,露出两排黄牙。

“您大人有大量,以前那些事都是我们的错,我们有眼不识——”

回婆婆抬手,拦下他即将宣之于口的话,眉宇微皱,似是有些厌倦。

“说吧,这次你找我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王华抬起头来,清了清嗓,用粗嘎的嗓音缓缓道来。

“我媳妇怀孕了,大概还有两个月吧,就要生娃了。我专门找人打听过了,怀的是个男孩,”他眸中难掩喜色,但很快却又黯淡下去,面露惊惶,“可她最近总是腰酸背痛,心神不宁。您说她总是这样,会不会影响孩子?”

回婆婆沉思片刻,拾起笔筒里的毛笔,蘸取砚台里的红墨,在桌上铺平宣纸,执笔抬头,隔着流苏露出两只明眸。

“生辰年月。”

王华“哦”了一声,把手伸进裤兜里翻找,取出一块折得整齐的报纸,恭敬地递上来。

回婆婆接过来看了几眼,又在纸上涂写几笔,神色愈发凝重,不住地摇头。

王华心里咯噔一声,眯起双眸,拧紧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子午相冲,鼠为水,马为火,水火不能相容,否则必将招致祸端。”回婆婆用笔在纸上圈了几笔,而后又抬头问道,“你身边是不是有属相为鼠的人?”

王华略一沉吟,在心里默默盘算起来,突然瞪大了双眸。

“若是这个人命格太旺,将来一定阻碍你孩子的降生。即便有幸出生,也会容易招致凶辱,多会夭折。”

一听这话,王华脸上开始显露急躁,脚尖不停拍打地面。

“该怎么解决呢?”

回婆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沉思良久,却还是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

见王华脸上流露疑惑,她继续补充道:“对于这件事,我确有破解之法,但是就怕你未必做得到。”

王华听得一愣,神色骤变,眼底闪过一凛异样的光。

“您说。”

“若想规避风险,需得让此等属相的人远离你家。”回婆婆停顿片刻,似是刻意留给王华思考时间,而后继续说道,“她只要还在,你的孩子必将遭遇难产,无法顺利降生。”

王华眼珠飞快转圜,手指不停摆弄着包袱上的八字结,犹豫片刻才问:“那要……那要怎么远离?”

回婆婆薄唇微抿,并未言语。

“难道我要把她送走?那送去哪里呢,我总不能把她送给别人吧?”见她沉默,王华开始臆测起她的后话。

“即便是送走,早晚有一天她还会回来。”回婆婆的目光落在宣纸某处,突然撂下毛笔,“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做,你知道山神吗?”

王华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些话有些耳熟。

“鬼怪精灵皆依附于山,为了免受灾祸侵袭,很多地方都保留着祭祀山神的习俗,和一套不足为外人道的仪规。若你能请得山神庇佑,所有禁忌皆可破除。”

听着她的讲述,王华脸色一变,终于想起来了。

从前下地干活的时候,他总听老张念叨这事。他家里苦求儿子无果,连生三胎全是女儿,请回婆婆算了八字,也说是什么属相相克。最后他家把大女儿送给山神当了媳妇,第四胎竟当真生了个儿子。

可是从那以后,张家大女儿就如人间蒸发一般,从来回村里消失了。依村民们所言,她去了神界,自然是往升极乐了。

后来,听说有人在山上发现了一堆尸骨,衣服好像是老张家那女儿经常穿的一件。这档子事出了没多久,老张就带着家里人从来回村搬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回来过。

想到这儿,王华郁结地叹了口气,拧眉问道:“就只有这一种办法了吗?”

回婆婆将宣纸推到王华面前,缓缓抬头。

“恕我直言,你这辈子只有一个孩子的福气。一个活着,另一个就无法健康生下来。”

良久以后,王华从嘴里吐出一口浊气,似是在心里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面色倦怠:“我该怎么做?”

回婆婆从衣袖里取出一张黄符,蘸墨,提笔,笔走龙蛇写下三字,交到王华面前。

“明日中午十二点,你想办法让那个人携带符篆上山,走到后山溶洞里等待。你离开以后,山神自然会来接应她。”

听她说完,王华脸色煞白,双脚像被钉子钉在原地。

什么献祭山神,这不就是杀人吗?

一命抵一命,能行得通吗?

“不必忧虑,能进献山神的,都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回婆婆轻声开口,嘴角闪着笑意,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温暖,“此事若成,你那未出世的儿子也将平安降生。”

未出世的儿子,能平安降生……

王华抿紧双唇,细细琢磨着她的话。

以他来看,女儿生来就是赔钱货,生到他这个家庭来,将来恐怕也难逃吃苦受累的命。如果真是如此,是不是珊珊也能早些投胎,去找一个好人家了?

思虑良久,王华拿起符篆,撂下包袱里的钱,乘着月色转身离去。

这天晚上,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翌日,王华直接去王腾家带走了女儿,尽管有质疑,可毕竟自己是孩子的亲生父亲,旁人终究不能多说什么。

二人一路上山,珊珊始终跟在身后,和自己保持着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距离。

走到半路,王华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女孩惊愕抬头,步伐往后退了一步:“爸爸……”

王华板起面孔,突然露出黄牙,手掌摊开,红色挂绳垂落下来,明黄色的符篆在二人眼前摇曳。

“看看这是什么?”

王珊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伸手接过来,打量了一会儿,冲他摇了摇头。

王华弯下腰脊,想把那符篆戴在她身上,谁料刚凑上去,王珊就下意识往后一躲。

他的手停滞在半空,愣了片刻后,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解释道:“平安符,爸爸专门为你求来的。”

王珊嘴巴张了张,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给我的?”

王华点了点头。

女孩喜出望外,笑着接过符篆,站在阳光下转圈打量起来:“我还跟小伯打赌来着,我就说爸爸不会忘记我的生日!”

王华神色一滞,嘴巴张了张,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爸爸,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王珊转过头来,古灵精怪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期待。

“跟爸爸走,过去就知道了。”

只见女儿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复而又露出惊喜的神情。她快跑几步,追上王华的身影,几经犹豫,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牵起王华那张布满老茧的手。

王华也攥住了这只温热的掌心,终于停下了脚步,低头望着面色羞赧的女儿。

这一刻,王珊的眼睛像是清晨和煦的太阳,闪着耀眼的光,纯真而灿烂。

王华嘴唇微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牵着女儿的手,朝森林深处走去。

几个小时以后,深山村落,正值一年丰收节。

村民架猪上台,磨刀霍霍,几步旁土炉之下,架起近三米长的大锅。烈火在大锅底部燃烧,炊烟袅袅,旁人遭不住锅中的白烟滚滚,连连躲闪,独留一位老翁抱柴添火。

锅中热水烧开,所备的年猪也已宰割完毕。老翁掀起锅盖,手中锅铲伸入蒸汽弥漫的锅中,翻搅其中的热气。

彼时忽闻远处孩童哭喊,几个村里的半大小子不知着了什么魔,竟然全都疯跑回来。

哭喊声将喜气洋洋的氛围拦腰斩断,引得众人伸长了脖子寻声望去。

此时的观音山上,天空湛蓝无云,一轮艳丽夺目的光环如雨后彩虹,环绕在面目慈爱、恬静安详的观音像周围,佛光普照,极为神奇美妙。

山上茂密的丛林之中,一具女性孩童的身体却被野兽撕碎,身首异处。伤口中淌出的鲜血还未干涸,在残破的身体之下汇成了一洼暗红色的湖泊。

而转眼间,又是沧海桑田,如今的王华佝偻着背,俯下身,拾起眼前桌上那块炭黑色的木头。他用粗粝的手掌抚过参差不齐的木茬,携来淡淡的焦糊气味,表皮纹路爆裂开来,尘土泥灰嵌进了缝隙里。

他觉得有些茫然,牌位的主人是谁,他竟然完全没有任何印象。可不知为何,看到这被毁了半截的牌位,他心里却莫名觉得忧伤,手指不由自主地拿起竹签,巡着那被灼烧过的灰烬,一点一点复刻起原本的字迹。

洋灰在空中漂浮纷飞,将他的手染得黢黑。

第二场

山中群鸟高飞,最后一片孤云悠然飘走,有人在山林中穿行。

斜阳照在徐凡脸上,表情依旧凝重。

本来想从刘长根那里找到和女儿相关的线索,却不成想,连他竟然都会死于非命。

莫归来,莫归来。

符篆竟是王华求来的,他到底想做什么,诅咒珊珊去死吗?

她突然想起肖蕾的话。她说,女儿的死可能不只和王华有关。想到这,徐凡攥紧拳头,面容也变得狠厉。

王华绝不无辜,以他这些年的行径,足以下地狱去给女儿赎罪。

想到这,她刚好踏进门槛。

王腾正坐在院子里煎药,见徐凡回来,他的目光游弋过来,又在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犹如触电一般慌忙移开。

徐凡抿紧唇,径直走进屋内。

王华背对着自己坐在马扎上,弓着腰,曲着肘,肩膀子一耸一耸的,连下腹的肥肉也跟着颤巍巍地抖。他神情投入,嘴里哼着不成曲的小调,以至于连自己站到身后都没有察觉。

徐凡凑近去瞧,眉心一拧,顿时怒火中烧。

女儿尚且死不瞑目,他居然还敢拿女儿的灵牌取乐?

生前从未得到过父亲的宠爱,死后也等不来他的一句忏悔。

如此不知悔改,简直死不足惜!

“你做什么?”

厉声传入耳畔,王华一惊,猛然回头,看见徐凡那张盛怒的脸,变得惶然无措。

“我,我在……”

徐凡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瞳孔剧颤,胸腔不停起伏,像是烈火在滚油里剧烈燃烧。王华嘴巴努了努,伊呀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知道这是女儿的灵牌吗?这是她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了!”徐凡的瞳孔泛起水光,她逼近一步,攥紧王华衣服领口,面容狰狞,像一头嗜血的恶狼,“女儿活着的时候你就嫌弃她,现在她死了,你还不放过她!”

王华茫然地看着她,那双如孩童般纯澈的目光,却让徐凡越发窝火。她奋力把那人推开,眼看那肥硕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最终跌在地上,撞倒了马扎,紧跟着头也重重磕在桌角上,发出一声闷响。男人哀嚎起来,手捂着额头,似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巴巴地看向这个盛怒中的女人。

——我从不做违背他人意愿的事,能落在你手里,那一定是有人求来的,与其问我,不如回家去问自己的丈夫。

徐凡脑中不断回响着这句话,滔天怒火犹如沸水,在一瞬间迸发而出。

她死咬着牙齿,颅腔里传来骨骼破碎的骇人声响。

王华的双肩被一把扼住,不能挣扎,只能被迫对上她的目光。

“珊珊死的那天,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王华喉头滚了滚,身体紧贴桌子,像条蠕虫一样疯狂扭摆身躯,后脑勺撞得叮咣作响,连桌腿都被迫移了位置。

“徐凡,你干什么?”

身后响起男人惊愕的呼喊声,一袭阴影投射在对面的白墙上,将徐凡整个人笼罩,她却始终没有回头,依旧死死凝视着王华。

王腾艰难地挪动脚步,手扶着门框站稳:“他是个病人,你不要刺激他。”

“救我,救我……”

王华痛苦地咧嘴呐喊,朝王腾奋力挥手。

倏地,耳畔传来一声脆响,带着疾风,如刀锋般凌厉。

他眼珠瞪得浑圆,凝望着那只停滞在半空的手,慌忙抬手挡在脸上。从指缝里胆战地看女人的脸,感受着左颊上那股火辣辣的疼痛。

“还装傻?”徐凡从衣兜里翻出符篆,甩在他眼前,歇斯底里怒吼,“睁大你的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王华瞧了一眼,突然发出一声哀嚎,尾音已经带上了些许哭腔,身体不自觉抽搐起来。

王腾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将王华扶了起来藏在身后,皱眉看向徐凡:“他都这样了,你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

徐凡偏过头来,面色铁青,目光冷得犹如腊月的冰。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恶狠狠瞪了王腾一眼,“这是我家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插手。”

王腾一噎,震惊地望向她。

徐凡将符篆攥在手心,目光猩红,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来:“是你把这东西放在珊珊身上的,是你害死了珊珊!”

那双冰冷的眼睛掠过王腾,像绵针一样狠狠刺痛了王华。

王华躲在王腾身后,却觉得那双眼死死锁定在自己身上。他感觉快要不能呼吸,就像戴上了一具枷锁,越挣扎,身上的桎梏就越紧。

他看向那黄色符篆,目光触及的一刹那,身体突然泛起一阵恶寒,不自觉剧烈颤抖起来,眼眶发酸,泪涌出来,眼前也开始模糊。

有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就站在面前,冲他咧嘴笑着。

再一眨眼,场景变了,他看见自己弯下腰,为女孩系好红色挂绳。看她去识那黄纸上的字迹,自己连忙嘱咐,这是求神保佑平安的,千万不要摘下来。

他猛然摇头,场景又跟着变了。

老槐树下,有个女孩平静地躺在地上。血液染红了她的衣裙,浑身早已血肉模糊。围观群众的唏嘘声,还有萦绕在他鼻尖那经久不散的血腥味,无一不彰显着亲临其境的熟悉感。

王华几近崩溃,突然大吼一声,开始疯狂敲打起自己的头。

眼前看到的一切,如噩梦般摧残着他岌岌可危的意志。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心里唯独剩下一个念头,身体也驱使他做出本能反应。

很快,他仓皇起身,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他要逃,远离这一切。

第三场

风色寒厉,雪花犹如飘飞的柳絮,纷纷扬扬洒落,携来侵骨的寒气。断崖峭壁之前,群山绵延横亘,偶有碎石沙沙作响,混杂着两道紊乱的步调,越来越近。

“哥,哥,别跑了!”

王腾急促的呼喊从身后响起,回音响彻在山谷间。

王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路已走到尽头,前方的路通往万丈悬崖,可他却像着了魔一样,脚下速度丝毫未减。

“那边是悬崖!危险,你快点回来——”

他瞪圆了眼珠,回头遥望一眼,刚才只顾着逃跑,却想不明白,后面那男人为什么要追。

突然,身下一个趔趄,脚腕处传来咔嗒一声脆响,王华眼前发黑,一屁股坐在了悬崖边上。趁此时机,王腾和徐凡也赶了上来。

“别过来!不准过来!”王华惊呼一声,手撑着地往后退。他背靠群山,鹅毛大雪落在额头,就像是鬓发染了白霜。他身上只裹了件单薄外套,冷得打颤,嘴唇干裂,生了冻疮,再加上胡茬在脸上肆意生长,整个人看起来既狼狈又邋遢。

寒冷激起了些许意识,他好像突然记起来了一些往事。

“腾,腾啊,你怎么在这呢?你是不是心里还怪我?”

王华呼唤着对面男人的名字,看他流露讶然的表情,突然呜咽了一声,絮絮叨叨地说。

“其实你怪我也是对的,我对不起你……”

“当年,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王腾愣了一下,像是被抽干了全身血液,脸色煞白。

“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恨我,恨我让你变成了残废,可我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看了一眼王腾的瘸腿,哭声越来越强烈,眼神却流露出一抹阴狠,“我只是恨呐,自打你出生,爹妈就只看见你的好,我只能做你的陪衬。”

“你有什么好的,凭什么大家都爱你?爸妈偏心你,全村人以你为荣,我差在哪了?”王华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哪怕我再努力,也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王腾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攥紧拳头,嘴唇发抖。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想的。”

对面的王华愣了一下,投来不解的目光。

“自打我腿瘸以后,村里人明面上安慰我,背地里都骂我是个残废,学习再好有什么用,就是个瘸子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爸妈也一样,都觉得指望不上我,他们只盼着你能娶妻生子,给他们养老送终。家里唯一的房子、几亩苹果地,全都给了你。”王腾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就连我喜欢的人,都要为你让步,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听到这句,王华双眸不安地流转,脚与悬崖更近一步。

“你——”王腾深吸了一口气,把藏在心底的责问尽数咽了回去,而后拖着瘸腿,小心翼翼地朝他挪动。

“可再怎么样,我们都是亲兄弟啊,这些年我们都不容易,咱们之间,没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他从距离王华几步远的地方缓缓伸手,“哥,回来吧,我带你回家。”

王华斜乜着他,脚尖怯生生地前挪了几寸,犹豫地递上手掌。

“王华,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公平?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你!”

王华被吼得浑身一抖,迅速撤回了手。

两兄弟循声望来,皆面色惊愕,只见徐凡孑然而立,红衣如血,孤傲而浓艳。她抬脚往前,不疾不徐,面色铁青,眼底闪灼着烈火。

“珊珊一直渴望得到爸爸的关爱,但她始终都没有得到,到死都没有!”

王华睁大眼睛看着徐凡,瞳孔浑浊,就像是失去了聚焦。

珊珊。

珊珊……

他低喃了几遍,脑海里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现。

“徐凡,你先别刺激他。”王腾尽量保持着语气的镇定,尾音却不可抑制地发抖,“哥,哥,你先过来,有话我们回去再说。”

“不,不,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王华警惕地望向四周,犹如惊弓之鸟。

“你以为跳下去,就能一了百了吗?”徐凡血色涌上面颊,她将黄符攥在掌心,逼近一步,“就是你杀了珊珊,你还不承认!”

王华双目猩红,癫狂般地摇头:“我没有,不是我,她的死跟我没关系……”

“不是你?不可能!”徐凡眉头紧蹙,“当天有人看见你带珊珊上了山,下山的时候只有你一个人,等大家再找到珊珊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不是你杀了她,还能是谁?”

“我,我那天是去找了回婆婆!”

王华的双脚在地上焦灼徘徊,嘴唇向外翻动,时不时蠕动几下。

“你怀孕的时候,我去找了她,她告诉我,我命里只有一个孩子的命,只要把珊珊进献给山神,儿子才能平安降生,所以我才带她上了山。”

说到这,他一咧嘴,突然涌出哭腔。

“可是我害怕,害怕啊,把她丢下以后我就后悔了,她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这么对她……”他开始不停用指甲抓挠自己的脸颊,直至皲裂爆皮,“等我又回到山洞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再怎么找都不见了啊!等我再看见时,她已经四分五裂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杀的……”

“我是有罪,都是我鬼迷心窍,听信了回婆婆的话。”

王华断断续续说着,雪花落在他打颤的睫毛上,融化成水,混着颗硕大的泪珠,一齐滚落脸颊。

“你信一个疯子?她让你去你就去?你就这么相信她?”

徐凡仰头,视线里变得朦胧,暴雪遮掩了天际,凛烈寒风刺得她眼眶泛红。

她顿了片刻,似是在平息情绪,很快声音便恢复如常。

“就算这样,你也是害死女儿的凶手。难道你女儿的命,还没有一个神婆的鬼话重要吗?”

“徐凡,他现在不清醒,你别逼他行不行。”王腾转过头,焦急说道,“当天如果不是我把珊珊交给我哥,珊珊也不会死,这事我也有责任。”

“你还帮他说话!”徐凡怒斥他一句,怒目圆睁盯着王华,“他就是杀人凶手,死有余辜,就该下地狱!”

这句话彻底击垮了王华的意志,他崩溃地大吼大叫,伴着阵阵咳嗽,整个人开始不规律抽搐起来。

“哥,我们先回去,先回家,我们好好跟嫂子说清楚,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不可能!”徐凡的厉声从身后响起,“珊珊不会原谅你,我也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你!”

凛风狂啸,摧折了树枝,搅得尘沙漫天飞舞,而她瘦小的身躯却岿然不动。

“珊珊,珊珊……”

王华小声嗫嚅着,感觉头脑一阵天旋地转。恍惚之间,眼前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他揉了揉双眼,奋力瞪大,只见一个小女孩正仰脸望向自己,笑意粲然。

“珊珊,是珊珊吗?”他张开泛白皲裂的嘴唇,朝她笑了笑,“爸爸不带你去找山神了,跟爸爸一块回去,好不好?”

可那女孩并不回答,摆了摆手,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哥,哥你清醒一点。

耳边的呼喊声越来越弱,而女孩远去的背影却越来越真实。

“回来,别跑,那边有狼……”

眼看珊珊就要走进洞穴,王华心中焦急,仓惶追上她的脚步。

悬崖之上,王华脚下腾空,径直坠落。

“哥!”

王腾拼尽全力飞扑过去,奈何扑了个空,人影从眼前一晃而过,手里只抓到了一只布鞋。

徐凡大惊失色,朝悬崖尽头飞速奔来。

王华的身影却越来越远,一点一点变小,最终犹如一片漂泊的雪花,在这场皑皑白雪中彻底消失不见了。

白雪苍茫,阳光照不透云层,只有冷飕飕的风吹在脸上,徒增悲凉。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哥他现在已经神志不清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刺激他!”王腾脸上挂着泪痕,头一次向徐凡歇斯底里地怒吼起来,“珊珊已经死了,她不能再回来了,你就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吗?”

徐凡有些怔愣,眉眼低垂,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我求求你了,到此为止吧。”王腾带着哭腔,瘫软地跪坐在地,“现在我哥也死了,你可以停手,重新去过正常的生活了吧?”

徐凡缓缓抬额,双颊的肌肉隐隐颤动,泪水无声滑落。

“你只顾着给珊珊报仇,但你有没有考虑阳阳的感受?让他装神弄鬼,吓唬自己的父亲,你知道这会对他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吗?”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徐凡平静地说。

王腾一把拽住徐凡的手,声音孱弱无力:“就到这吧,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后悔的。”

徐凡泛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尾音带着颤抖。

“事已至此,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一定会弄清楚珊珊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必须让所有伤害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王腾双手撑在脸上,肩膀一耸一耸,喉头哽咽,啜泣不停。

“咱们分道扬镳吧,我走得太远了,别把你也拖下水。”

说完,徐凡抽出自己的手,似是不忍再看他的目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王腾目送她远走,双手攥拳,在雪地里狠狠捶打了几下,彻底放声大哭起来。泪水滚落脸颊,滴到雪地里,融成一片汪洋。

第四场

火车站登记大厅,一道中英混播的女声,正在实时播报即将到站的火车牌号。

列车时刻表前,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人群犹如蚂蚁一样排成长列,怀揣着焦急的心情等候上车。

“我要买一张去连云市的快车,硬座。”

肖蕾站在售票窗口前,俯下身对着售票员说道。

“一百三十五。”售票员的声音从窗口里漏出来,“现金还是扫码?”

她习惯性掏出手机,却突然想到银行卡里的钱已经悉数给医院打过去了,舌头打了个弯,赶忙回答道:“现金。”

这是一项比较麻烦的流程,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将钱包放在了背包最里面的夹层里。这就意味着她的手要伸到衣服下面,越过洗漱用品,才能拿到钱包。

就在她摸索出钱包的时候,顺带翻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看起来鼓鼓囊囊的,足有三根手指并排那么粗。

什么东西?

肖蕾眉头微蹙,带着疑问打开一瞧,不由得瞪大双眼,居然是一沓厚厚的人民币。

她有些错愕,用余光扫了眼四周,慌忙将东西塞回书包,付完车票钱,找了个比较僻静的座位坐下。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信封,这才发现除了钱,里面还夹杂着张存储卡和一封信。

存储卡上覆着焦黄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烧过。

她瞪大双眸,联想到了什么,赶紧打开笔记本电脑,将卡插进卡槽里。

画面里的内容令她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心跳加速,直到进度条顺利播放到结尾,才彻底长舒了一口气。

肖蕾双手合十抵在额前,心里默念道,证据居然还在,真是老天保佑。

她赶紧将存储卡收好,然后打开信纸读起来,那满篇娟秀的字迹,令她觉得非常熟悉。

给肖蕾: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经在回家的车上了吧。

很抱歉,在你去找她的时候,我偷拿了你的东西,现在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不过介于你之前偷看我的日记,咱俩也算是扯平了。

再次抱歉,我不能如你的愿,停止我现在正在做的一切。我不能放任恶人继续逍遥法外,我必须为我的女儿讨回公道。

你听说过阿姐鼓吗?

那是西藏传说中的一种密宗法器,制作时要用少女的人皮做成鼓面,还会割掉她们的舌头,活剥人骨做鼓锤。据说那鼓声能够连通生死,所以才被人当成最纯洁的祭祀品。

你瞧,多可笑,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却遭到这般无情践踏。

可至今为止,女人依然没有摆脱被剥削的命运。你我皆是命运洪流中的沙砾,无声流逝,才是我们唯一的宿命。

自从和你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到了咱们之间的共鸣。同样作为孩子的母亲,拥有不幸的婚姻,和难以解决的困境。

可我心里也明白,咱俩的境遇其实截然不同。

你很幸运,生来就在大城市里生活。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争取自己喜欢的工作,努力追求向往的人生。

我和你不一样,我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每天要为全家生计而奔波,被迫放弃上学,放弃这个唯一能改写命运的机会。

生来就在阴暗泥淖里的花,怎敢奢求被甘泉灌溉?它早晚会烂在这片看似绚烂的山谷之中,无声地凋谢。

绳在细处断,冰在薄处裂。山盟海誓会被现实粉碎,恶鬼会将魔爪伸向苦命人。珊珊曾是我活下去的寄托,可老天不公,就连我最后这点剩下的希冀,也灰飞烟灭了。

你让我怎么不恨呢?

我们连起点都不同,结局自然也不可能相同。

在我死之前,我必须要让所有恶人下地狱赎罪。

信封里的这些钱是我打工多年攒下来的积蓄,虽然不多,但还是希望能帮到你一点,祝愿你女儿的病能早日康复。

还有那张存储卡,我相信只有你,才能让它发挥出最大价值。

最后,希望你早日摆脱阴霾,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能选择人生,我很羡慕你。

祝好,

徐凡

读到最后一个字,肖蕾放下信纸,脊背发凉,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徐凡到底想干嘛?逼疯王华,她还不满足吗?难道她还想……

不行,得阻止她做傻事。

想到这,肖蕾唰的一下起身,无视周围投来诧异的目光,径直往楼下跑。她连等电梯都觉得太慢了,顺着扶梯一路狂奔,飞奔着离开火车站。

沿途的花草树木被她抛之身后,眼看着通往来回村的大巴已经缓缓移动,她疯狂舞动手臂,边跑边扯着嗓子叫嚷。

“等一等,师傅等一等!”

那大巴司机瞧见了她,诧异地直皱眉,车子却停下了。

热烘烘的人们簇拥取暖,麻袋包袱堆砌满地,几乎腾不出落脚点。肖蕾往里蹿了蹿,把包背到身前,勉强站直身子。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一张纸巾递到面前,一位戴着碎花头巾的婆婆正看向自己。

“姑娘,擦擦汗。”

脖颈有颗汗珠滚了下来,顺着脊梁骨往裤缝里钻,肖蕾接过纸,笑着和婆婆道了声谢。

“你这是去哪啊?”

“来回村。”她回答道。

“呦,这不巧了吗,我们都是来回村的。”

肖蕾往后瞧,与婆婆身后几人点头示意。

“姑娘,你也是来要钱的吗?”

“要什么钱?”

“拆迁款啊,说好了月底全结清的,结果村长在这个节骨眼死了。”

肖蕾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村长死了?怎么死的?”

“不知道呢,我们早就搬走了,听说这事才着急忙慌赶回来,一来是为着奔丧,二来是得问清楚,这钱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儿还等着娶媳妇用钱呢。”

肖蕾抿紧嘴唇,心想这钱恐怕是回不来了。

刘长根怎么会死,是天灾还是人为?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王腾家时,她曾说过狼是村长养的。

难道是她的话让徐凡觉得王珊的死和刘长根有关,所以下了死手吗?

结合刚才信里的内容,肖蕾只觉得大事不妙。

第五场

“哭什么哭!不就是从你家超市里拿了点东西,还敢去告状?”

小文居高临下盯着坑底的男孩,手握铁铲,不停往他身上扬土,阴恻恻地威胁道。男孩则像条脱水的活鱼一样挣扎打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趁着泥土再次落在脸上的间隙,他用嵌着泥的脏手拼命往上爬,嘴里不住道:“我错了,下次肯定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小文一铲拍掉他的手,听着哀嚎声传遍山野,扭曲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继续往坑底埋土,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刚才不还挺硬气的吗?现在知道服了,晚了!”

男孩哭声逐渐虚弱,浑身脱力,无助地坐在坑底抹眼泪。

“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

倏地,一阵疾风朝小文额头挥下,他只觉颅腔嗡得一声,紧跟着后脑勺传来剧烈的疼。

正要大喊时,一只手迅速堵住他的嘴,将他整个人往森林深处拖拽。

空气陷入死寂,男孩见上面动静停了,赶忙趁此机会爬了出来。他茫然地四下张望,除了草地上的铁铲,只有两道沟壑在泥地里延伸很远……

扑通一声,小文被踢倒在地,屁股也墩进一摊烂泥里。

“你下回再敢欺负人,我还这么打你。”

头顶传来带着威胁的声音,他揉着酸疼的胸口,咬着牙抬起头。迎面站着个壮硕的姑娘,双手叉腰,白裙飘扬,胖乎乎的小脸蛋耷拉下来,眼底满是愤懑。

她的身后还站着个女孩,长相文静,瘦弱得好像被风一吹就倒,此时正低头抹眼泪。周围还有几个同龄孩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这边望。

“王珊,你是不是有病?我又没招惹你,一天天是不是闲的?”

打架居然能输给一个女孩,还被人给看见了,小文自觉丢了面子。他瞪着眼,龇牙咧嘴地吼出来,又将目光游移向身后。

“这么大的人还能被毛毛虫吓到,胆子跟老鼠差不多,哭什么哭?”

那女孩捂着脸,低声啜泣着。

只见王珊快步走来,迅速扬起手掌,眼瞧就要落下来。

小文下意识抬肘抵挡,头快要缩到脖颈里,然而疼痛感却迟迟没有到来。

女孩的嗤笑声打破宁静,他撂下手,咬牙切齿地抬起头,只见王珊退后一步,双手抱臂,欣赏起了他的表情。

“我看你的胆子还不如老鼠。”

周围隐约响起嘲弄笑声,又很快归于平静。

小文顿时觉得双颊就像烧热的烙铁,红得发烫,他站起身来,朝周围大吼:“笑个屁!都给我滚!”

围观人群纷纷收敛了看戏的表情,毕竟谁也不想招惹不痛快,四下散去。很快,这块空地只剩下他们三人。王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用脚掌闲适地敲打地面,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你还不走?滚啊!”小文暴躁怒喝。

“道歉。”

“凭什么?”

“做了错事,就应该道歉。”王珊瞪着他,手握成拳在他面前挥了挥,“还是你没挨够拳头?”

再打下去,自己占不到任何便宜。

“对不起。”小文撇开头,声音轻如蚊吟。

“大点声。”

“你!”

“嗯?”

“对不起。”他心不甘情不愿,硬生生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

“你原谅他吗?”王珊看向身后。

那女孩神色一滞,触及到小文那双阴狠的目光,慌忙点了点头。

王珊冷哼一声:“这次我就放过你,下次被我看见,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罢,她牵起女孩的手,转身离去。

小文目送她的身影远去,直至看不见了,才阴毒出声:“早晚有一天我会收拾你。”

村里孩子都尊重他,偏偏冒出一个鬼见愁王珊,天不怕地不怕,就爱和他作对。

可就连他也没想到,这么快,那女孩的报应就来了。

那天中午,他爬上树抓七星瓢虫,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哭声,越来越清晰,仔细一瞧,居然是王珊。

小文顿时心生恶念,起了捉弄心思,他打开装虫的罐子,瞅准她走过来的时机,尽数倾倒下去。

果不其然,一阵尖叫声从正下方响起。

小文幸灾乐祸地往下瞧,就见王珊正抖搂衣服,狼狈得不成样子。

“谁干的!是不是有病啊?”

王珊甩掉身上的虫子,怒不可遏地抬起头来,面容红肿,眼底噙着泪花。

“呦,原来女魔头也会哭啊。”

“又是你!你还不长记性?”王珊气急败坏,抬起脚疯狂踹起树干,“下来!赶紧下来!”

小文从树杈上跳下来,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谁料王珊抬手就挥,让人猝不及防。小文结结实实挨下了一巴掌,脸颊浮起五个指印,耳中传来一阵一阵轰鸣,整个人都懵了。

“赶紧滚,别来烦我!不然我还打你!”

“你就是个疯丫头!和你妈一样!”小文捂着脸,无不恶毒地骂道,“怪不得你爸不稀罕你,就怪你妈不检点、搞破鞋!你就是个野种,有爸生,没爸养!”

王珊眼底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愤恨地盯着小文,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小文见此情形,拔腿就跑。

不知不觉间,二人在森林里拉开追逐战,一直跑到森林深处。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嘘,闭嘴。”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嗥,森然可怖,在安谧空旷的山野间不停回荡。

正在争吵的二人瞬间收了声,连大气都不敢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彼此,注视着彼此瞳孔里的颤抖。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血腥臭味,树丛窸窣作响。灌木缝隙间隐约传出具有致命威胁的脚步声,伴着几不可闻的压抑低鸣。

快跑,有狼。

王珊比了个口型。

小文的表情瞬间僵在脸上,呼吸沉重,额头冒出一层细密汗珠。

二人弯腰屈膝,悄声往回走。

倏地,不知是谁脚下踩到树枝,传来咔嚓一声响。

寻到猎物所在位置,潜伏在树丛中的恶狼齐齐露头,迅速朝二人扑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王珊一跃而起,身体紧贴树干,脚嵌在树皮的沟壑里作为支撑,用尽全力往树上爬。

小文也迅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爬了上去。

几头狼在树下盘旋打转,冲着树上二人疯狂嗥叫。它们先是用獠牙撕咬树干,眼瞧果树纹丝不动,便改用跳跃,血盆大口不停闭合张开,黏腻的唾液拉成丝状,垂落到地面上。

“救命,救命……”

树身开始摇曳颤抖,小文只觉头脑一片空白,越是着急,双脚越是打滑,整个人摇摇欲坠。

“别往下看,抓紧我,往上爬!”

王珊奋力呼喊,用一手环抱树干,朝他伸出另一只手。

小文匆忙抓紧,反复往上蹬腿蠕动,然而效果甚微。

怎么办,一棵树很难支撑二人的重量,越往上爬,就滑得越厉害,手指都被枝杈豁开了口子,象是被针扎一样疼。

倏地,一只狼飞扑跳起,扯掉了他的鞋子。

小文蜷缩双腿躲过,可肩膀开始发酸,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了。

来不及了,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要死。

想到这,他突然发狠,攥紧那只手,奋力朝下一扯。

王珊身影一抖,目眦欲裂,流露出惊恐的表情。但只一瞬,她就如同一只折翼的飞鸟,急速坠落下去。

尖叫声划破长空,将天空撕开了裂缝。

只是那道声音很快戛然而止,却而代之的是恶狼的撕咬,抢夺……

小文双目紧闭,低头紧贴着树干,不敢听也不敢看。可不知为何,鼻腔却在此时格外灵敏,以至于能清晰分辨出来,那股恶臭血腥味里多了一道陌生的气息。

那是一股无比浓烈的,正在喷涌而出的新鲜血液的气味。

他身体抖得不成样子,心里只默念着,快点走吧,咬死别人,就莫要再来咬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手指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连那几头狼都不知去向,小文爬下树,双腿绵软如絮。他不敢再看,拔腿就跑,一路狂奔回家。

方圆三里,草地皆被鲜血染红,沿途尽是血雾弥漫,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他一推开房门,直接扑进回婆婆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

“奶奶,我好像犯错了……”

回婆婆亲昵地摸着他的额头,轻声安抚道:“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听了她的话,小文的情绪有所缓和,他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出来。

听到王珊死了的消息,回婆婆脸色明显一变,却很快恢复如常。

“当时还有别人在身边吗?”

“没有了。”

回婆婆略一沉吟,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花:“那你答应婆婆,以后不要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能做到吗?”

“……我,我当时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活着。”

“没事,每个人都会犯错,你犯的错误更加微不足道,剩下的事交给奶奶来处理。”

回婆婆顿了顿,声音依旧毫无起伏。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有的人只能作为养料,而有的人天生就能享受养料带来的果实。我们就是享受果实的人,所以,你永远不要因为失去那些养料而难过,因为那是他们应得的归属。”

小文哭声减弱,似懂非懂地盯着她。

“你只需要记住,除了你我二人,这个村子里的所有人都是有罪的。你犯的错误,远不及他们的十分之一。”回婆婆冷声开口,“他们造下的罪孽,要用世世代代来偿还。”

听到这句,小文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然而就在推开门的一刹那,他愕然瞪圆了眼睛。

整个房间沾满了血迹,王珊的身体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碎,可此时她却像个恶魔一样,张牙舞爪地朝自己扑上来。

粘稠的血液溅了他满脸,被沾染的每一寸皮肤,都犹如烈火焚烧般疼痛。

滴答,滴答。

小文猛然惊醒,由于受了刺激,瞳孔陡然放大,心跳加剧,急促地喘息着。

顶上岩壁不断往下滴水,顺着脸庞流淌,犹如蛇吐信子一般冰冷。

他迷茫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庆幸刚才那个场景只不过是一场梦,又对眼下的遭遇有些困惑。

自己的手脚全被死死绑紧,无法挣开。只有微弱的光从洞穴透进来,黯淡昏黄,让人分不清昼夜。这种感觉就象是掉进了连环画里的人间地狱,与世隔绝。

身后不远处传来水声潺潺,阴风时常呼啸而过,犹如冤魂野鬼在哭嚎呐喊。

不多时,一道脚步声沙沙作响,缓慢逼近,那鬼哭狼嚎的异响便不再作祟,归于死寂。

有人擎着火把走过来,一袭红衣鲜艳如血,目光犀利冷峻,薄唇成锋。

一对上她的视线,小文就像受到了应激反应,浑身颤抖不停,连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

“该,该说的我,我全都已经告,告诉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徐凡瞥了一眼他打颤的双腿,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脸,眼神似笑非笑。

“你觉得呢?”

“赶紧放,放了我,不然被我奶奶知道,她一定会弄死你!”

“还记得你之前说的话吗?”

“什么?”小文瞪大双眼。

徐凡笑意甚浓,眸光森然刺骨,弯下腰,与他四目相对。

“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无论是你,还是你奶奶,谁都跑不了,谁都得赎罪。”

“你……我跟你拼了!”小文瞬间暴起,歇斯底里叫嚷起来。他死咬着牙齿,愤然起身朝徐凡撞过去。

而徐凡速度更快,在他撞击过来的同时闪身一躲。

小文扑了个空,重重跌倒在岩壁上,连门牙都磕碎了一半,阴狠地回过头来,如丧家犬般疯狂嚎叫。

“王珊就是自己掉下去的,你为什么抓我!我奶奶说了,跟我没关系,我没有错!有本事你就弄死我,我告诉你,如果我死了,我奶奶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听到这句,徐凡眼底骤然聚起猩红,将他一把扯起来,在地上拖行数米。

“你要带我去哪?你想干什么?”

然而徐凡不为所动,小文见她似乎动了真格,脸色吓得煞白,奋力挣扎,溢出哭腔。

“疯女人,你到底想干嘛!”

“我不会游泳,求求你放了我吧。”

“救命啊……”

他声音越喊越哑,就像声带被人用力扯成了两段。

倏地,一阵水花从池中央炸开,伴随着飞溅的水渍,小文被推进湖中。

他拼命扑腾,嘴中不停发出呜咽声。粼粼水波极速扩散,头刚露出水面,又迅速被淹没,起初他还能顽强挣扎,可没一会儿就觉得胳膊酸软,浑身力气虚脱。

鼻腔,耳朵,眼睛全部蓄满液体,嘴里又苦又腥。

整个人像块海绵,被硬压进湖底,眼前一片漆黑。

徐凡安静地站在池边,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

落水的感觉很奇妙,既不会沉底,又不能上岸,只能做无谓的挣扎。既让人心怀期待,又让人感觉无比绝望。

她瞧着激烈波动的湖面,逐渐归于平静,才缓缓张开嘴。

“去吧,到珊珊面前赎罪去吧,下辈子做个听话的孩子吧。”

第六场

看到大门上挂着“暂不看诊”的标识,肖蕾心中越发焦急,赶紧推门而入。

迎面袭来一股酒味,惹得她直皱眉,一脚跨过门槛,就看见屋里凌乱不堪,王腾光脚坐在地上,胡子拉碴,眼睛红肿,面前堆放着几个倾倒的啤酒瓶子。

“我听说村长死了,怎么回事?”她急不可耐地问道。

王腾神情闪过一丝意外,却很快被沧桑掩盖住了。他眼珠一转,血丝就异常明显:“不清楚,好像是中毒吧。”

听到这话,肖蕾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自主往最坏的结果去思考。

她不开口问话,王腾也不主动搭话,空气一时陷入了冷寂。

目光向周围游移了一圈,肖蕾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屋子里只有王腾一人,属于王华一家的痕迹全都消失了。

他们搬回自己家了?

不可能,自己才离开短短两天,房子都被烧成废墟了,不会这么快才修好。这个时间徐凡去果园了,不在家也很正常。

但是王华去哪了,他现在神智不正常,王腾怎么会放心他一个人出去?

“王华呢?”

王腾沉默了半晌,张了张嘴,声音喑哑无力。

“精神失常,跳崖自杀了。”

肖蕾嘴巴还半张着,瞳孔地震,心里紧跟着掀起惊涛海浪。

王华死了?是徐凡做的吗?她垂下眼眸,泄气似的叹了口气,自己还是来晚一步,想不到这个女人到最后还是不肯放过王华。

“那,那徐凡去哪了?”

王腾眉头微蹙,举起酒杯,仰脖饮下一大口,将空瓶随手扔到边上。

“在家里布置灵堂。”

肖蕾凝望了他一会儿,对他的话半信半疑。

短短两天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华,真的是自杀吗?

从王腾家离开以后,肖蕾一路奔跑爬上山顶,才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村民。

废墟旁边搭建了个灵棚,一众人在院子来回奔忙,有的在贴挽联,有的做纸扎人,有的在刻灵牌,还有的在摆供桌……大家齐心协力操持丧事,倒是格外隆重热闹。

她从前听村民们说过,来回村住户比较少,所以街坊邻居关系都很好。从前每逢谁家有人去世,大家都会回来帮个忙,搭把手,一齐送故人最后一程。

所以哪怕王华家从前闹出过风言风语,他们还是会帮着主家操持好这场白事。

肖蕾一路往灵棚里走,在人潮中穿梭,终于找到徐凡的身影。

她站在供案,面朝棺材,不知在想些什么。而王阳则披麻戴孝,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双眼肿得像葡萄,似有泪痕挂在脸颊上,满面通红。

“徐凡。”

徐凡转过头来,神色一如既往地淡漠,似乎眉峰更添冷峻。

“谁让你回来的?”

肖蕾听得一愣,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开场。

她瞥了一眼四周,把人拽到僻静的角落里,俯身压低声音问道:“王华怎么死了?还有刘长根怎么也死了,你知不知道内情?”

“这个时间,你本应在回去的火车上。”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这些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肖蕾焦躁地揉着太阳穴,“前一天我告诉你,狼是村长养的,有可能和王珊的死有关,结果他就死了,你让我怎么不多想?”

“正如你所想,我应该更希望他活着,不是吗?因为这样我才能弄清珊珊的死是不是和他有关。可他现在死了,我要找的线索也全断了。”

“那王华呢,难道你也不知情吗?”

徐凡眉头微蹙,往后退了一步。

“该说的话,我在信里已经和你讲清楚了,赶紧回去,不要再来干涉我的事。”

“至少也要想想阳阳吧,我们大人之间的纠葛,不能让孩子成为牺牲品。”

徐凡那对冷峻的眉梢间隙,隐隐泛起一丝不安和犹豫。

孩子才是她的软肋,看来她还没下定决心,肖蕾心里暗松一口气。

“王华精神失常,你觉得阳阳长大以后不会多心吗?如果让他知道,他自己玩闹的装神弄鬼,间接害死了父亲,你知道这会对他造成多大心理阴影吗?”

“我也不想这样。”徐凡薄唇紧抿,“可后悔也没有用。”

“那就赶紧停手吧,阳阳已经失去了爸爸,他不能再没有妈妈了。”肖蕾轻轻攥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等王华的丧事了结以后,你带着阳阳跟我走吧,咱们一起去城市里生活,不要再回来了。”

徐凡抬起头看向她,眼中似有微波闪动。

“回婆婆来了!”

有人开口说了一句,所有人同时放下手里的东西,纷纷扭头向灵棚外望去。

只见回婆婆朝灵堂踱步而走,流苏摇曳,衣袂纷飞,脸上涂满绚烂彩绘,铃声叮当作响。

她一来,灵堂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赶紧站到边上,躬身行礼。

唯有两个人立在原地,神色复杂地凝望着她。

徐凡挣开被握紧的手,眸光瞬间锋利,掠过人群,径直落在回婆婆身上,眼底似有火焰迸发,要将来者焚烧成灰。

回婆婆则无视了那道目光,自顾自走到王华遗像前站定,双手合十,阖实双目,口中颂起咒语。

众人静默聆听,徐凡冷眼旁观。

过了半晌,咒语终于停下,她缓缓抬眸,转过身来,目光扫向在场众人。

“王华生前是个可怜人,死得着实可惜。现在来回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但能留在这里一天,我们就是一天的亲人。大家这次莫要懈怠,要齐心协力,将他的后事给操持好。两天以后,我也会在此做一场大法事,让王华能早日往升极乐。”

此言一出,村民纷纷点头应和。

“好了,大家也都各忙各的去吧,早点做完,也能让他早点在底下安息。”

很快大家四下散去,又去忙碌自己手头的事。

回婆婆转过头,朝灵堂缓缓走来,收敛起了和善的面容,眼底充满警惕之色。她扫了一眼肖蕾,似乎并不避讳她在场,转头径直看向徐凡。

“小文现在在哪?”

徐凡盯了她一会儿,突然从喉间溢出笑声:“你不是有神力吗?不如算算他在哪,再算一算他会不会死。”

“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让你不得超生。”

“村民拥戴你,你就真觉得自己是神仙了吗?”徐凡眼角布满讥讽,那笑容活像一幅嵌在脸上的面具,“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回婆婆情绪的动荡,肉眼可见扩散到瞳孔里,逐渐变成滔天巨浪。

“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是我女儿死的第八年,我承受了八年的丧女之痛。”徐凡突然收敛笑意,“总要让你也亲身体会一遍,才能做到感同身受吧。”

“你女儿死于意外,和小文有什么关系?”

“别再演了,他什么都交代了,我不会放过每一个害过我女儿的人。他是,你也是。”

“想不到你贤良的外表下,竟然藏着颗这么阴毒的心。”回婆婆斜睨了一眼王阳,“王华应该到死都没想到,教唆孩子扮鬼,害他疯癫的人会是你吧?”

“如果不是你帮我演了一出驱邪好戏,他根本不会相信女儿的灵魂会附身。”徐凡淡然回击,“他是你最虔诚的信徒,说到底,害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

回婆婆的嘴角不自然扯动一瞬。

“我看你印堂发黑,眼神涣散,这是有大凶之兆啊,近日必定诸事不顺,一定要小心啊。”徐凡挑起眉梢,玩味地提醒她,“好戏才刚刚开始,既然你喜欢演,那我就亲手撕碎你这副虚伪恶心的皮囊。”

回婆婆鼻息涨起,呼吸紊乱,那条被油彩隐去的疤痕,竟有显现的趋势。

“那我拭目以待。”

说完这句,她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回婆婆前脚刚走,肖蕾赶紧凑过去,双手捏紧徐凡双肩。

“你刚才什么意思?你对她孙子做了什么?”

“这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你在想什么呢?击垮她的方式有这么多,你偏偏选了代价最大的一种。搭上自己的前途,值得吗?”

“你居然问我,值得吗……”徐凡定睛看向她,脸上的狠戾退却,眉峰更加坚毅,“说到底你就是个外村人,这一切都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干嘛要掺和进来?”

“因为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我不想看你一步步踏进深渊!”

徐凡抿唇冷笑。

“你真的了解我吗?你知道我每天经历的痛苦吗?如果你的女儿莫名其妙被狼咬死,你会怎么办?”

“我会报警,用法律的手段制裁她们。”

“我女儿死了这么多年,根本找不到任何证据,要是报警真的有用,我还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是,你女儿的死是没找到证据,但是我已经找到回婆婆名下的空壳公司了,再加上那段视频,以她的诈骗金额,绝对能送她进监狱。”

“不够,远远不够。”徐凡死咬牙关,厉声说道,“我要的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奉劝你别管我,你也管不了我。”

肖蕾泄气似的松开手,难以置信地摇头,瞪视着她。

“不可理喻,你已经疯了。”

“你就当我是疯了,我会疯到最后,带他们一起下地狱。”

“好,好。”肖蕾气结,“你的目的不就是复仇吗?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办法。在你下地狱之前,我一定会把你拉回来。”

说完这句,她转身,步伐坚定地离去。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了,徐凡要的根本不是恶人绳之以法,也不在乎所谓的真相。

她想要的,是这些人全都以死谢罪。

不多时,肖蕾走到一个挂满挽联的房门前。

她扣动门环,只听吱呀一声门响,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从里面探出了头,将她迎进屋子。

第七场

两日后,众人在废墟前建起了灵堂,里面堆满了桌椅板凳,正中央摆着一口棺木,泛着层冷光。

四根木柱冲天而起,架起了一座木制高台,约三四米高。后方一幅画着“回”字的幕布,将后方灵堂遮挡地严严实实。

回婆婆伫立台上,仰望众人。

她举起左手,鼓声大作,婉转乐声伴着唢呐响起来,高亢浑厚,振奋人心。

她的右手一挥,火舌曲卷着,喷薄跃动,似是迸发着无穷的神力,在她瞳孔里熠熠闪光;油彩布满她的整张面容,绚烂而夸张,前所未有的隆重。

她嘴唇微动,诵起咒语,脚下也跟着灵动起来,整个人与鼓声融为一体,衣袂翩跹,随风舞动,那些安息的灵魂仿佛也跟着她在动。

自己在这村子里已经生活了二十余载,每次跳起这只舞时,就意味着有人死去。

这支自创的舞曲,虽然动作早已烂熟于心,今日她却频频踏错节拍,就连额前流苏也跟自己作对,随风摇摆,像鲶鱼的触须肆无忌惮黏在脸上。

她用余光朝台下瞥了几眼,台下众人皆在静默观赏,神情不一,看上去庄严肃穆,又像是藏着些许别的情绪。

彤云密布,火光摇曳,眼前的景象一如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想起那个被人逼上绝境,无路可逃的自己。

那天之后,她终于离开村子,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中,却发现这里早已变得面目全非。家里苦苦寻她多年无果,父亲郁郁而终,过了半年,母亲也追随他的脚步而去。

来到父母坟前的这一刻,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整个人混混沌沌,犹如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

她想起了那声惊雷,那些栽倒在地上的焦尸,和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众人。

她突然明白了,那是上天给她指的一条明路,唯一可以活下去的路。

从这开始,阿玲彻底死了,回婆婆降临人间。

火焰烧起的浓烟,恍惚了她的视线,再次回神的时候,她的眼前已然人影憧憧,并逐渐显现面容。人群中,她看见王华站在对面虔诚叩拜,而一袭白裙的王珊,就站在他旁边。

直至最后,她终于见到了阿峰。

他还是当年的模样,正龇牙咧嘴笑着,眼角拱起层层褶子,憨厚天真。

她的眼眶逐渐湿润,也回以微笑。过了这么多年,要做的事终于结束了,她终于可以歇息了。

阿峰刚离开的头一个月,她夜不能寐,每天关灯坐在窗边,能从深夜一直坐到天亮。

她总觉得人世间万物有灵,只要自己守在家里等,阿峰总能回来。

可这样等了一天又一天,想见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她渐渐觉得自己陷入了疯魔,整日耳烧脸热,头脑混沌一片,像是被烈火吞噬焚烧。

直到那个雨夜,一个带着潮湿气息的人影闯了进来,携来阵阵雨夜的清凉,似乎还有酒精的香气。

朦胧之中,带着凉意的手掌探向她的额头,皮肤接触的一瞬间,冰与火的刺激让她恢复了些许神志。

可惜这感觉只停留了片刻,那人就移开了手掌。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立马抓住这双手,一遍又一遍问道:“是阿峰吗?是你回来了吗?”

空气一片寂静,那人没有回答。

雨点搅合着骤风倾泻下来,滋养着干涸已久的土壤。闷雷藏在云端,与风缠绵。

屋内的二人紧紧相拥,彼此炽热的肉身纠缠在一起,唇齿交融,贪婪地攫取属于对方的气息。悸动的心跳与喘息,早已掩盖了窗外的雷雨。

此刻的欢愉令她无法割舍,甚至在冥冥之中有个念头,阿峰的灵魂正在与自己共赴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停了,桌上摆着一盒退烧药。

而地上,只留下两行仓促离去的鞋印,和一只裂成两半的核桃。

她弯腰拾起核桃,凝视良久,抬头仰望窗外的天。

雨过天晴,明月从阴云里钻出来,泛着银光,两个人的梦都圆了。

一声鼓响,回婆婆唤回了神思。

与此同时,那段美好幻象开始崩坏、坍塌,最后化作一缕清风飘向天际,归于虚无。

她错愕地低头,核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涔涔血迹正沿她的指缝流走。

无穷无尽,洗不净,也擦不掉。

耳边响起那些怨灵的咆哮、呐喊、哭嚎、阴笑……他们盘桓在视线里,伸出双手,正试图将她拽进深渊。

似乎死去的人越多,她堕入得就越来越深,积年累月,恐怕早就到了万劫不复的程度吧。

好累啊,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究竟是因为身体不再年轻,还是心早就累了?

她终于等到这最后一场舞了。

回婆婆因仇恨而生,那便也随仇恨而去吧。

做完这场法事,她想重新做回阿玲,可以吗?

心里这么想着,这场法事也步入了尾声。灰黄色的浊云笼罩在头顶,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灰蒙蒙。暴风狂卷,像锋利的刀刃划过面颊,刺痛难耐。

她迎风而立,目光扫视台下众人。

若是以往,依照规矩他们应该行礼叩拜,可今日,为何大家都不为所动?

她正疑惑时,空中突然有一物横飞上来,在空中翻滚几周,精准而迅速砸在她的左脸上。

咔嚓一声,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她不动声色地垂下头,只见一个鸡蛋壳碎成两半,掉在地上。

啪!

又是一声闷响,第二只鸡蛋从台下丢了上来,砸在她胸口上。

她抬头,村民们皆一脸悲愤地望着她,恭敬的神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近乎癫狂扭曲的面孔。

“骗子!装神弄鬼!”不知是谁恶狠狠啐了一口。

回婆婆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但很快,还是恢复了原先镇定的姿态,眼神骨碌碌地扫过众人。

她正想开口,谩骂声却铺天盖地涌来,将她原本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成天神神叨叨的,把自己装成神婆,原来就是为了骗我们的钱!”一人开口,指着她怒骂道。

“不要脸,赶紧把我们的钱还回来!”

“你今天不把钱交出来,你他妈别想离开这个村子!”

说完这句,几个村民已经扶着台子,一翻身爬了上来。

助手察觉到异样,挺身挡在前面,却被村民们一把推开。那些人越过她,疾步往身后走。

回婆婆仓惶后退,却被一把扯住了衣服上的流苏,她往后踉跄了一步,只听刺啦一声,身上的神衣被扯开了道裂缝。

那一刻,庇佑了来回村数二十年的神祇,似乎开始逐渐瓦解。

她奋力甩开众人的手,想维持她那岌岌可危的尊严。然而无济于事,红了眼的村民们,已经乌泱泱地一拥而上。他们脸上凶光毕露,如潜藏在暗夜里的恶鬼,要将眼前这个人彻底撕碎。

神帽不知被谁掀翻,零散的羽毛在空中飞扬,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脸上的油彩混成泥泞,那条像沟壑一样的伤疤隐隐浮现。

眼见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助手竟一个跨步,用自己的身体做护盾,挡在回婆婆身前。

可村民们早已泯灭了人性,咒骂、诅咒、吐口水,连同拳头巴掌,毫不留情地招呼在她们的脸庞,胸脯,大腿上。

回婆婆的身体有些难以维持平衡,推搡之间摔在地上,她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影涌上来,将自己的身影吞没。

助手见此不妙,从腰间拔出匕首,立在众人面前。手里的刀在空中胡乱挥舞,不知道划破了谁的胳膊,沾染上了涔涔血迹。

可她低估了村民们的愤怒,此举无异于扬汤止沸,反而令大家更加狂躁。

“疯婆子,养了条疯狗!”

“砍人是吧,来啊,有本事你就砍死我们,老子连家都没了,还怕你们不成?”

不知是谁,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块,暴躁地朝回婆婆身上砸去。

一声闷响,回婆婆捂着脸,神色惊恐。

那块石头刚好砸在了她的左脸上,十多年前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从伤疤里流出来,勾勒出一幅蜿蜒嶙峋的肌理画。

这条精心掩饰多年的伤痕,彻底暴露在众人视野中。

人群里传来唏嘘,却很快湮没,暴怒的村民们见状纷纷效仿,凡是地上能提得动的东西,就像是雨滴一般,淅淅沥沥砸在二人身上。

木板搭建的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声,只听一声巨响,台子轰然倒塌,木柱砸下来,帷幔飘落在地,盖住了拥堵不堪的村民。场面已经乱成一锅粥,回婆婆在助手的掩护之下,趁乱爬了出来。

烟尘缭绕,黄沙漫天,被压在废墟下的人们不断起伏挣扎,像滚滚巨浪翻涌不停。阴云压得很低,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她的脸布在阴影里,惊恐万状。

膝盖受了伤,没走几步又摔在地上,可回婆婆不敢再驻留,后面的人似是要将她生吞活剥,她只能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山上跑。

从前被视为神明的人,此刻却头发蓬乱、衣不蔽体,早已沦为一介凡人。

第八场

倏地,有道黑影从她面前闪过,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柄利刃已架在脖子上,她整个人被紧紧扼制在原地,动弹不得。

冰冷的刀尖贴在她脖颈上游走,犹如蜿蜒爬行的毒蛇。

“来时是一个人,走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回婆婆侧头想看,然而还没转过头,身后那道声音又响起来。

“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了,你还真是恶毒自私。”

“你到底想做什么?”

脖颈突然一紧,凉意伴着刺痛感袭来,似乎皮肤被刀锋划破了层皮,几滴鲜血滑落在衣服上,晕染开来,绽放成花。

“杀了你。”徐凡冷声开口,神情阴戾。

回婆婆闭上双眸,感受那生死不过在别人的一念之间的渺小。从前她才是那个主宰别人命运的人,如今身份倒置,居然是这种滋味。

“杀了我?你还能有活路吗?”

“只要你能下地狱,做再多事我都愿意。”

与此同时,那些村民也匆忙赶来。

“疯婆子!我们和你无仇无怨,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仇无怨?当年若不是你们,我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说到底,回婆婆就是你们一手铸造的,你们活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回婆婆怒斥众人,歇斯底里地咆哮。

“无家可归算什么?家破人亡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当年对我做过的事,全都会一件一件落到你们自己头上!”

“贱女人,你就是个疯子!”

“你们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当年你们就应该狠下心来打死我!你们杀了阿峰,又毁了我,现在这个局面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我活着就是为了看你们死,看你们疯,看你们在绝望中苦苦挣扎……”

她抬手指向众人,癫狂地大笑。她酣畅淋漓地释放自己的情绪,笑到涕泗横流,嗓音嘶哑,直到最后,眼底竟然泛起莹润。

徐凡却在一旁怒到极点,脸色铁青,握刀的手紧而又紧。

“徐凡,住手!”肖蕾推开人群冲上前来,焦急地冲她嚷道,“你想想阳阳!杀了人,你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妈妈,妈妈……”

王阳突然跑过来,死死抱紧徐凡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那双伶俐有神的双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密布血丝,他的脸沧桑蜡黄,完全失去了一个孩子应有的纯真。

徐凡有些错愕。造成这一切的人都是自己吗?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了吗?

她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死咬牙关,目光又移向回婆婆,整件事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是她害了女儿,她怎么能这么容易放过她。

“妈妈不要,不要这样。”

说完这句,王阳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慌乱,双手捶打着额头痛苦尖叫。

他的反应让在场众人始料未及,饶是徐凡都有些慌了。

倏地,他停了手,困惑地抬起眼,轻轻呢喃出声。

“我这是在哪……”

王阳歪着头,用圆鼓鼓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最后落在徐凡身上,茫然的表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欣喜。

“妈……妈?”

他冲上前来,一把抱住徐凡,手臂像是铁锁一样,紧紧箍住她的腿,小小的脑袋不住地往她身上磨蹭。

“我好想你啊妈妈。”

徐凡凝眉说道:“阳阳你走开,不要闹了。”

“我不是阳阳,我是珊珊啊。”

“阳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不需要装成姐姐的样子了。”

只见面前的王阳揪着自己的脸蛋,推了一下鼻头,做了一个猪鼻子状的鬼脸。他歪着头,嘟起粉嫩嫩的嘴唇,看向徐凡的眼神似有不悦。

“我离开了才七年,妈妈就把我忘了吗?我是珊珊呀。”

“你……”徐凡难以置信地直视那双溢满笑意的眼睛,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个鬼脸,是只属于她和珊珊之间的默契。

每当自己情绪低沉的时候,珊珊都会用这个办法来哄她开心。可是她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阳阳是怎么知道的?

恍惚之间,王阳的模样和记忆中的女孩逐渐重叠在一起。男孩的短发正在逐渐延伸,变成了一条扎着红绳的马尾辫。而他身上的孝服,也变成了一条洁白的连衣裙。

哪怕知道这不可能,可徐凡眼中还是不免泛起酸楚,她手里木然地攥着刀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眼前这个孩子,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与记忆里的珊珊如出一辙。

这一刻,连徐凡自己都不能分清,眼前的到底是阳阳,还是死去的珊珊。

“你是珊珊?”

“对呀,我知道你想我,所以我来看你了。”她略一停顿,像话家常一样说道,“妈妈,现在我挺好的。我和爸爸在一起,他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是真心对我好,你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王珊”往前走了一步,天真烂漫地笑了起来,眼底闪烁着温暖治愈的光芒。

“过去的事就忘记了吧,我已经不在意了,你也要往前看,好吗?”

啪嗒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徐凡捂着嘴,缓缓蹲下身,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小宝贝,小宝贝,歌声催你入睡。夜幕已低垂,月光洒满大地,微风轻轻吹。”

“王珊”将头依偎在徐凡肩头,嘴里哼起轻柔的小调,用手轻轻拍着她僵硬的脊背。

“妈妈应该也记得吧,小时候别人总骂我,我哭着跑回家,你就会这样哄我。”

她点了点头,喉咙里溢出哽咽声。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选择成为了妈妈。为了我,你受了很多委屈,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辛苦了半辈子,也该为自己好好活一次了。”

听到这话,徐凡瘦弱的脊背剧烈抽搐起来,终于放声大哭。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得以释放出来。

回婆婆神色也有些发怔——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

“你走吧,你不值得被我杀。”徐凡斜睨着她,“不是因为我心软了,而是我不想因为你的过错,赔上自己的人生。”

回婆婆也斜睨着徐凡,瞳孔颤抖,不可置信。见对方真的站在原地没动,她才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凝眉问道:“小文呢?你把他藏哪了,他还活着吗?”

“半山腰的洞穴里。”

一听这话,回婆婆大惊失色,转身就跑,她跌跌撞撞闯进灵堂,步伐越走越快。

第九场

远山的云雾逐渐消散,阳光透过枝杈间隙穿透来,洋洋洒洒落下,被阴云笼罩的观音像,在视野里豁然开朗。

光呈伞状扩散开来,回婆婆扶着木柱,一步一步往灵棚里走。

就要出去了,找到小文,离开这里。就像那孩子说的一样,忘了前尘恩怨,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她沐浴在阳光泛滥的暖流中,脸颊照得格外透亮,宛如镀上了一层圣光。

这一道,她走得格外漫长,好似暖阳能洗尽铅华,让她能抛却怨念与丑恶,重新做回阿玲。

血迹顺着她的行走轨迹蔓延,沿途绽开了红梅。

就在踏出门口的前一刻,突然,有双手揪住了她的衣服,往后奋力一扯。

阿玲闷哼一声,脚下跟着踉跄了几步,往后栽倒下去。她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想要抓住门外那唾手可得的曙光。

可惜无济于事,身后那人力气很大,将她轻而易举拖了回来,重新拉入黑暗中。

她努力扭过头,可还没来得及看清人脸,只觉脖子上一紧,被人从后面死死锁住喉咙。

那人臂力强劲,肌肉紧实,像枷锁一样困住她的身体,她挣扎不开,只能胡乱蹬腿,嘴里发出若有似无的喘息声。

突然,寒光一闪,刀尖直插进心口里,伤口处传来剜搅血肉的恐怖声音。

那阵绞痛感堪比五脏六腑移了位,就像是有无数只蝼蚁在体内撕咬。

她瞪圆了眼,错愕地扭头去看。

只见王腾鼻腔里喘着粗气,手里攥紧刀柄,额上青筋突爆,死咬着牙齿,整张脸扭曲到极致。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耳膜剧烈震动,似是有高亢鼓声响起。

“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毁了那么多人的人生,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还能有个好下场?”

王腾一边说,一边铆足劲,把手术刀深埋进她的肌肉里去,左右剜动。

她惨叫出声,痛感却在逐渐衰弱,慢慢归于麻木。

他奋力拔刀,刹那间血光飞溅,那一汩汩腥气粘稠的液体飚出,从自己指缝里流下来,滴在地上,连身上的衣服也未能幸免,浸染了大片血红。

阿玲口中涌出鲜血,目眦欲裂。她的头发蓬乱散在肩头,那双原本明媚的双眸早已黯淡无光。她哑着嗓子,再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只有那双眼睛不停凝望着门外,那个再也走不出的,光鲜亮丽的世界。

她终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绝望地垂下了手臂。

就这样结束了吗?

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衣袖里滚落,骨碌碌掉在地上。

定睛一瞧,是两颗核桃,不知放了多久,上面爬满了黑色裂纹。恍惚中,似乎有一双粗糙的手掌,从那里冲她伸了过来。

“阿哥?”

待她想伸手抓住时,那双手又随风消散了。

清风拂面,吹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似乎耳边传来树叶的沙沙声。

再一抬头,满眼尽是核桃树。

凉风渐起,斑驳树叶瑟瑟舞动,飒然有声。树梢上结了累累硕果,圆润饱满,油亮泛青。

迷朦之中,她好像看见刘长根正站在梯子上,手扶着树干,朝她微笑挥手:“阿玲——快过来呀,今年核桃长得特别好,你要有口福啦——”

她依在灵堂的栏杆上,仰头望他,只觉得哑然失笑。

笑自己被复仇蒙蔽了双眼,一辈子活得这么累,连到底真正想要什么,都已分不清了。

哪怕无心栽植,可种在心里的那颗核桃树,好像还是开花结果了。

——阿哥,我来找你了。

她笑着,眼含热泪,直至眼前彻底归于混沌。

王腾看着这个女人的身体一寸一寸软下去,滑倒在地上,没了生息。耳边的鼓声也终于停了下来,狰狞的面目逐渐舒缓,他颓然地坐在旁边,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汗液顺着额头流下来,与身上尚未干涸的血渍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灵棚外响起两道急促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与二人隔空遥望。

血液从鬓角落下来,如泼墨般侵袭了他的半张脸。

是被玷污的凡人,又像是被撕破面具的恶鬼。

肖蕾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她嘴唇轻颤,努了努嘴,却觉得舌头好像被冻僵了似的。平时口若悬河的她,在此刻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徐凡没说话,同样怔怔地盯着王腾,嘴唇不自然张阖,连脸颊上的肌肉都跟着隐隐颤抖。

他们相顾无言,却仿佛表达了一切。

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警笛声响,红蓝交错的灯,与细碎光影重叠在一起,斑驳陆离。

外界纷纷扰扰,可王腾却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宁静。

很快,一张张穿戴笔挺,严谨肃穆的面孔就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他伸出双手,被扣上手铐,在众人目送下缓缓走向警车。

在经过徐凡身前时,他停顿了脚步。

“我这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在婚礼上给你敬酒,那天说的都是气话。”

徐凡愣了一下,抬眸看他。

“之前我欠你的,现在全还给你。”王腾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前所未有的认真,像是要把她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里,“是我辜负了你,真的很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颗的泪珠滚落在地,像是要砸出一个坑来,徐凡感觉脚下的土地正在四分五裂。

王腾想要抬掌,一如年少时那样替她拭泪,可双手却被冰冷的手铐禁锢在原地。

他动了动唇,释然地笑起来,泪也跟着往下淌。

“忘掉这一切吧,以后照顾好自己。”

说完这句,王腾就被强制押送上警车。徐凡想追上去,却被警察拦了下来。

人潮隔绝了万种情绪,有无奈,有悔恨,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尾声

十年后。

咔哒,铁链锁扣被打开,高墙与铁窗镀上层沉重的冷光。

“在这签上姓名,你就能出去了。”

面前站着个身穿制服,身材笔挺的男人,他声调冰冷,将手里的文件递了上来。

王腾抬眸去看,A4纸上印着几个大字——刑满释放证明书。

他拾起面前的笔,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太长时间没握笔了,他的手不停颤抖,俩字写得七扭八歪,活像是蚊子踹的。

领了500块返乡路费,两个狱警一左一右跟在身后,将他护送到警局大门。

“一路顺风。”其中一个女警笑着说道。

他缓慢扯开嘴角,也回以微笑。

监狱青灰色的大门敞开,久违的日光映在脸上,他伫立在门口,眯缝着眼,努力适应外界的光线。

或许是太久没体会到自由的滋味,他第一感觉竟是浑身刺痒,好像有虱子正顺着脊梁沟爬,手不自然地挠了挠下颌,胡子拉碴,有些剌手。

“小伯。”

他愕然抬头,左右观瞧,发现有三道身影赫然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挂笑。

说话的少年率先走上来,拎起他手里本就不重的行李。

看着这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王腾有些无所适从,脸上流露讪笑,寒暄道:“阳阳一晃都这么大了。”

站他旁边的是个中年女人,盘着头发,发间暗藏缕缕银丝。脸上隐约浮现细纹,虽显疲老,眉宇却有更胜当年的英气。

而站在她身侧的,是个身形高挑的姑娘,长相清丽,简直和肖蕾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轻唤了声王叔后,就安静地站在一旁。

“好了,别在这傻站着了,赶紧先回去吧。”

“回哪里?”王腾诧异。

“连云市呀。”肖蕾停顿片刻,解释道,“这些年修高速公路,需要打通山路,这回政府下了批文,来回村是真的要拆迁了,给你们每一户都分了房子!”

王腾轻轻回应了声。

“还有个事,说来也挺唏嘘的。”

肖蕾突然哀叹了声,他抬眸望向她。

“你还记得小文吗?就是回婆的孙子。”

他点了点头,隐约记起这个名字,却早已模糊了长相。

“打他奶奶死了以后,他就一个人在村里游荡。警察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疯癫了,可恨也可怜,这么小就成了孤儿。”

说到这,王腾滞住脚步。

“徐凡呢,她怎么样了?”

肖蕾一愣,紧接着弯起嘴角,目光游移向旁边。

他的视线追随着遥望,不远处有棵槐树,有个身穿红色短衫的女人,正伫立在树荫底下。

她留长了头发,身形比记忆中的模样匀称了些,皮肤也不似从前那般粗糙,依稀白里透红。

似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她也朝这边看过来。

恰巧微风起,身后的槐树披着长长的枝桠,随风摇曳,宛若一片荡漾的绿海。

二人对望,一如年少时的青涩模样,只是这次谁也没移开视线。

徐凡放下笔,为篇章的结尾画上完美句号。

纸页泛黄起褶,她抬手轻轻捋平,而后彻底合上笔记本。封皮皲裂,已经磨损到看不出颜色。

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好像弹指一挥间,人生的十年正如沙漏般从指缝流走。

春意,暖阳,风停微煦。

凛冬终将过去,而她的岁月也随风而去,化作眼角的皱纹,或是记忆里再也回不去的家乡,亦或者窗外满目的高楼大厦。

她从书桌前站起身,极目远眺。刺目的阳光惹人恍惚,透过万里无云的晴空,她好像又看到了连排的苹果树,金浪翻滚的麦田,和红砖绿瓦垒成的四合院。

徐凡将日记本放进背包,理好桌面,出门拦了辆车,轻装上阵。

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晃过眼底,高低错落,从一条路的终点汇入另一条路的开端,抛远了那些林立商厦,前往一片小桥流水人家。

窗外猝不及防下起了毛毛雨,淅淅沥沥,沿着玻璃淌过,她闭上眼,听雨滴敲打车顶,享受着片刻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传来一阵波动。她感觉身体随之微向前倾,复又回落。

“到了。”

随着司机的提醒,她推开车门。潮湿的气息在空中弥散,被浸湿的百合花田随风摇曳,携来芬芳馥郁。微雨初霁,朗日从积雨云的缝隙探出了头。

徐凡遥望四周,黑白相间的景象近在咫尺,这也意味着后面的路只能徒步抵达。

道路两侧尽是郁郁葱葱的树,踏在脚下的小径安静得出奇,唯有叶片窸窣,才让风声有了度量。

俄顷,她停了下来。

漆黑的石碑前,刻着逝者的名字。

王腾之墓。

墓碑前掉落了几片黄叶,混杂着枯枝,徐凡弯下腰,将它们悉数清理干净。

抬手抚摸石碑上的文字,触及到的却是久违的冰冷。

她摁下打火机,看那本尘封了十年的日记本,逐渐被火种吞噬,肆意燃烧。

烟雾越发浓稠纷乱,将天染成墨色,细灰飞舞,将昏暗中的光聚拢起来,亮起了一条星火铸成的小路。

耳畔响起悠扬的鼓声,随着被焚烧的记忆碎片,逐渐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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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笔文登

情绪稳定,创作激情,善于观察世界的阴暗面,立志将抒写的故事都改编成游戏。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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