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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大漠的最南端,有一座没有尽头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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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枫”的少年受养父生前所托,跟从商队穿越大漠,去往南方那堵漆黑高大、连绵不绝的巨墙。而在这里,他竟遇到了一位他养父的故人。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骆驼01-02:大漠的最南端,有一座没有尽头的墙


楔子

我就要死了。

我的大脑早已在饥饿、高温、疾病的残虐下迷糊不堪,在死神脚步邻近的时刻,它反倒清明起来,敲起丧钟,倒数我自己的死期。

我很害怕,尽管做出那些决定的时候,我就预见了这样的结局,但我还是难掩自己的恐惧。

——毕竟,那是死亡。

我的视线已经模糊不堪,勉强看得清有人跪坐在床前。

是你吧?我那可怜的孩子。

我那飘零落叶般的孩子,我多么热切地希望你不要受困于这黄沙与愚昧的囚笼,可无论我怎么解释、怎么解释,你也无法醒悟。我只能看到你脸上的焦急、悲伤、不敢置信……

那样的表情再次刺痛了我垂死的神经。是我的错,我从未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相。或者说,我就应该让你迷糊地混过此生?我不知道了。

头好疼,耳朵里尽是混乱的噪音。呜呜呼呼,那是风沙在吹吗?好饿、好难受。咚咚咚咚……心跳的声音,从耳根的毛细血管里传来,是我的余生在倒数吗?

我的身体仿佛经历酷刑,意识却在慢慢超脱抽离,在这割裂的时分,我竟摆脱恐惧跳出圈外,奋力地拷问起存在本身。

人如何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是真实存在的思考个体,还只是自诩为人类的、细胞构成的复杂机器?

若有人再造这台机器的核心,此刻的我究竟会再次睁开双眼,还是依然长眠于无尽黑暗?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床边哭泣的孩子身上,落在他胸前的那枚微光闪烁的吊坠上——我得承认我强烈的企盼。

承载痛苦的那具躯壳正在逐渐与我断连,四肢像是插入了柔软的砂砾,凉爽舒适,那股感觉在往上攀升,一点点、一点点,直到黑暗将我团团包围……

……

随着冬眠液缓缓从仓中抽离,被唤醒的人猛地睁开双眼、大口喘息。猩红的警报灯闪烁,照在那张湿漉漉的脸上。

那人惊惧未消、环顾四周,逐渐露出了大梦初醒般的神情。

商队生火扎营的时候,太阳已经从黄茫茫的地平线沉下。

大漠的灼热整日撕咬着肌肤,像是扎破了的气球般,呼呼地往冷黑的天穹喷吐着热量。此刻凉风刮起来,浑身的汗,瞬间又恶化成了砭骨冰锥似的寒。

枫打了个冷颤。先前,他正踏着沙丘遥望天边尚明亮的南方发着呆。那里有着暗黄色的沙、浅黄色的云、亮黄色的日光,天地的边界被浸染,互相拉扯夺食,搅合成了一团疲劳的黄色浆糊。

在那样一团浆糊里,当真熬制着我想去往的地方吗?枫缩缩身子,问自己。

商队不过十几来号人,正三两一组忙活着搭帐篷、升篝火、安置骆驼与货物之类的杂务。枫是商队收钱护送的贵客,按理不用操心。可在他眼看着篝火先后两次挣扎熄灭之后,他还是走下沙丘摆弄起篝火,并用后背帮忙遮住风沙。

干枯的灌木柴草很快冒出烟雾,火星从中喷溅出来。一股不安的气氛引领着枫,出神地注视那如血点的火星,上升、再上升,直到他对视上一双闪亮的眸子。

“谢了。”商队的王二抬起瘦小的头颅,稍显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两人就这么坐在篝火旁偷闲,枫借着火光辨认对方青涩的面庞,问道:

“你是……王二吧?”

“嗯。”

对方似乎忙着思量什么事情,许久才意识到枫的尴尬。他轻抓额前凌乱的头发,再次开口:

“我……不太会聊天,但是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

“没事没事。”

枫友好地笑笑,没再问什么。他从包裹里取出大衣披上,整片沙漠已经躲进了烟黑色中,只剩下这一块营地透着光亮,像只被戳破了的麻袋。

商队围着篝火吃起干粮,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枫伸展着劳累的双腿,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家常。

领队的曹伯正执着烟斗谈笑风生,突然笑咪咪地转向满身倦态的枫:“小枫啊,明天换你骑骆驼吧。”

枫回以一个感谢的笑容:“不用了,曹伯,您骑就好,我有的是力气。我们大伙都靠着您带队呢!”

曹伯的鬓角与络腮胡已经稍稍泛白,微笑着的右颊上,一道疤痕扭动了几下,眼角的皱纹也积得更深:“让你骑你就骑!可别瞧不起我哟,我在这沙漠上闯荡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商队跟着一片哄笑,倒是角落里的王二还算正经,他和枫解释道:“依着队长的吧,他最恨别人嫌他老!”

“王二!你小子咋说话的!”曹伯故作怒色,商队众人更乐呵了,又起哄起王二来。王二则是无奈一笑,默默退到一边。

枫也一直没说话了,某个无意的字眼让他微怔。众人的嬉笑声突然就在茫茫大漠里被吹散了。寒风夹着沙粒呼呼地刮,熟悉的烟气被推挤到枫的鼻尖,他发着呆看到曹伯笑眯缝的眼里有慈祥、傲慢,和经年闯荡刻下的肃杀。

是……无意的吧?

良久,枫才轻轻开口:“快到赫罗了吧?”他的声音逸散在喧闹的人声里,似乎只有王二听到。

“没错。”王二也没有参与眼下的纷纷笑骂,拿出一枚磁针放在水碗里,“我们现在一路朝南,就能走到圣墙。赫罗就靠在圣墙边上的。”

磁针在水上摇晃几许,仿佛为某种玄秘命运所指引而无法脱身,最终停止挣扎、遥指南方,水面僵硬而庄重。

是因为圣墙么?

枫曾经听父亲说过,那是一座通体黑色的巨墙,坐落在这片大漠世界的最南方,高五十余米,东西向笔直蔓延不见尽头。

他还听镇上有人家说过,圣墙里肯定居住着神灵。

他们说,只有神才能在荒漠里凭空筑起万里高墙,只有神才能让任何妄图攀上圣墙的愚者遭受天罚,也只有神才能保佑圣城赫罗绿洲流水千年源源不绝——所以每年的筑城节,镇上的祭司都会领着全镇的人向南方远远地行礼做法,请求保佑小镇平安繁荣。

篝火跳跃了一下,变得更虚弱了些,露出火光后天地黑黄交接处的夜空。漆黑的圣墙,就像夜空一样黑吗?每次祭司领着大家向南方行礼时,父亲眼底总是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谓。他问父亲,这神明的造物果真没有尽头吗。父亲怔了下说不知道。他又去问见多识广的路过的商队。队员告诉他,曾经有一队探险家带着最好的骆驼、最充足的干粮,从圣都一路向西走啊走,走到再也没有别的小镇、走到地图不曾标注的地方、走到了一片一望无际的咸水巨湖边上,却绝望地发现那圣墙依然我行我素、横跨湖面继续蔓延,看不到尽头——而他们不得不原路返回。

“曹伯,您知道找到巨湖的探险家的事吗?”枫回过神来,向曹伯询问道。

“嗯?”正和别的队员谈笑风生的曹伯稍显诧异,脸上的疤痕随着眉头皱起微微蜷缩起来,“知道啊,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曹伯轻轻啜了一口烟斗,接着说道:“那巨湖其实在古籍上有记载,叫做‘海洋’,可惜海洋里的水根本不能喝啊。古籍里说,海水里全是盐,越喝越渴呢。”

“圣墙那么宽广吗,就连这沙漠的边界都被它轻易越过了。”

“那当然,那可是神明的造物!那帮探险家,居然想找圣墙的尽头?这不是挑战神明的威严吗!要我说,他们返程遇到沙匪可真是罪有应得。”

也许是先前话题的冲劲还未消散,曹伯罕见地激动起来,双颊肌肉不断颤动,瞳孔也居然闪烁着些许狂热。可惜,随着最后一丝篝火挣扎着被寒风扑灭,曹伯的那对眼睛也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好了好了,伙计们收拾收拾,准备睡了!”片刻后黑暗里传来曹伯带有一丝疲惫的声音,“王二,我看你和小枫聊的来,你就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吧!”

队员们纷纷起身走向扎好的帐篷,站立在帐篷前准备进行睡前的祷告。王二应了曹伯一声,便在一旁等着原地发呆的枫。

借着细微的月光,枫观望着曹伯慢慢远离的背影,对方颔首而行、双手合十,也在祈祷着什么。那枚似曾相识的黑色烟斗早已熄灭,挂在了腰间。

在那样熟悉的刺鼻烟气里,明明还有过另一个人。他与曹伯截然不同,烟雾喷吐间说出的竟是那些亵渎神明的话语啊。

枫起身,跟着王二来到二人的帐篷前,闭上眼睛开始祈祷,却发现自己想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祷言。

他无奈地重新睁眼,看见王二已坐在了帐篷下靠外的位置。

“你不祈祷吗?”

“嗯。”

王二抬头,月光透过沙尘,为他的面容打上模糊的阴影。

“我不祈祷。”

他淡淡地重复道。

徐之辉

徐之辉苏醒在冬眠室猩红的警报灯下,感到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个梦过于庞大,压得他仍旧昏昏沉沉。他抓抓脑袋集中精神,未干的冬眠液被挥起,呈圆珠状四方飘飞。

“前方飞船传来紧急消息,请徐之辉军官立刻前往主控室进行全体讨论!”机械音沉闷地播报道。

徐之辉凝望冬眠舱下的地面,危险的红光在那里刻下了深沉的虚影。他步伐虚浮,抬脚勉强地踩上地板,脚底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寒意从脚下转眼蔓延到了全身,让他不住地打了一个激灵。

好冷。

所幸借着这股冰冷的刺激,徐之辉的思绪终于开始缓缓恢复流转,广播也正即时向他同步唤醒的原因。

这里是开摩尔三号,开摩尔计划的第三艘探索飞船,正跟从开摩尔一、二号在同一航线航行,以最高1%的光速去往半人马座探索星际资源。开摩尔系列均为小型探索飞船,载有四名船员,以及量子通信、计算设施、自动驾驶系统等等。船员们在到达比邻星之前,将在冬眠室进行为期六百余年的冬眠,且不会被唤醒——除非发生紧急情况。

思量间,徐之辉换上船员制服,捏着上衣拉链的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警报灯明暗闪烁,他清楚地听到飞船广播的宣告:

“启航仅412年,开摩尔一号失联。”

他无心再听,启动制服的仿引力模式后,低下头,快步向主控室的方向走去。

主控室的前方由透明的强化材料制成,宇宙古老庞大的身躯一览无余,中央矗立着圆弧型会议桌般的控制台。这种设计便于船员能同时互动讨论、操控飞船,也节约了单独会议室的空间——尽管四百年间,这艘飞船一直只依靠着AI驾驶。

徐之辉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另外三名船员已经就座,肤色各异的脸上挂着相同的、低落紧张的神情。徐之辉没有与他们说话,简单报道之后便低头研究起控制台上显示的文件。

四人就这么沉默着,一遍遍翻看那些文件,直到舰长塔莉娅开口。

“都看完了吧?”

没有人回答,船员们依然是眉头紧皱、若有所思的样子,尽管这些时间足够把那简短的报告看上数遍有余。

“都看完了吗?”塔莉娅提高了声调。她的声音如同历史中北国冰原的寒风,这股令人心悸的感觉透过同声传译器压迫在众人的鼓膜上,使得他们不禁纷纷抬起头来。

“看完了。”船员们小声回应道。

“很好。”塔莉娅环视一圈,淡蓝的眸子里闪烁着浑然天成的威严,“上面写得很清楚,一号的失联不排除通信系统故障的可能;而且在我们之前,一百二十八年后,也是二号将率先到达一号失联的地方。我想请问,你们哭丧着脸是干什么?”

“可……可是,这太突然了。”技术师麦克雷喃喃道,“启程就像昨天的事一样,现在却已经航行了整整412年,而且,还发生了这种事情。”

“你出发之前没看航行计划么?”塔莉娅冷哼一声。麦克雷低下头去,悄悄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

“舰长!”与徐之辉共同负责武装、协同驾驶的查理斯军官向塔莉娅说道,“报告里,二号要求我们在一百多年后,也就是他们抵达一号失踪点附近时,及时确认他们的具体情况。”

“没错。”

“那我建议,我们应该对飞船进行全面检修,并且在二次休眠前巩固一下对飞船的各种操作。”

“嗯。”塔莉娅微微颔首,“重新熟悉工作很有必要,今天先对飞船初步检修一遍吧。各位,都记得自己负责的区域吗?”

工作安排完毕后,众船员各自散去。徐之辉在主控室边沿的出口处站定,奇异的不真实感笼罩了他。

明明关于这艘飞船,布局也好、操作也罢,他都能像方才下意识间走向自己负责区域那般,熟练地进行选择、行动,却偏偏对这飞船有种陌生的感觉。

是因为时间颠簸剧烈的跨度吗?冰冷的休眠舱,将自己这凡人之躯保存到四百余年以后,也许记忆的磨损、感官的异化是在所难免的吧。那么,查理斯军官也是注意到这种感觉了么?

思量间徐之辉回过头去,查理斯已经离开,只有塔莉娅舰长依旧站在控制台前。脱离了众人的拥护,在宏大星河的背景映衬之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孤独,那仿佛轻叹的动作更是显出一丝悲凉。

不容徐之辉多想,金属大门已自行紧紧关上,似在催促他继续前行。

是啊,在这种时刻,除了前行还能干些什么呢?哪怕知道比人类细致万倍的机器几乎不会犯下肉眼可查的错误,哪怕知道遥远的前方等待着某种未知,他也无法停下,开摩尔三号更是如此。

徐之辉一步一步地向前方走去,每一步都用力得像是要将自己钉入地面,借动作上的虚张声势重新稳固自己的意志——可他还是不可遏制地焦躁不安。困倦在四肢百骸间回转涌动,思绪末节不断拍打着他疲惫而警惕的神经。

四百年啊。应讶异于星河尺度之荒诞、宇宙淫威之彻骨,只作势睥睨脚下的虫蚁,就惊得自诩万物之灵的开荒者卑微麻木,吐出如此亵渎的字眼!

“仅”?怎么敢说“仅”,那可是四百年!醒来的这一刻,遥远的地球那边如何?此刻的他们,是与那烂柯之人一般,举目再无故人旧欢;还是说,在那已融入星海的太阳系中,也有人与他们一同坠入长梦并悄悄守候着,等待在时间遥远下游的再次重逢?

有所挂念么?飘散在近两个光年航线上的一路长梦,上下浮沉若隐若现的无数个回忆虚影,潜意识冰川回荡着支离破碎的呼唤,归去的故壤却是明亮的从小生长的教室。

社会化的抚养下,眼前一众孩子嬉笑跟从着的,是母亲,还是老师?为首高挑的女人忽然蹲坐起来,平视着他,笑容和蔼、没有五官,记不起来了。记得她伸手给自己,什么事情来着……

“小辉,快点咯,轮到我了!”

“知道了,阿学!”

徐之辉回头答道,却见背后的走廊了无人影。他呆立,许久才见一台低矮的自维护机器人缓缓驶过。

“阿学”是谁?是记忆中跟自己在一块的孩子之一吗?

我看到、听到的这些,都是休眠带来的记忆损伤吗?

徐之辉摇了摇头,意图驱散那些不知是脑海里还是眼前耳边的过去鬼魂。他从机器人手里接下工具,拆开了维护区域的合金外壳,内部条条块块的线路与芯片排列有条不紊,在橙黄的工作灯下迷离闪烁,甚是吸睛。金铁之间的材质、沙哑的光泽感,这半导体常见的点点特征却让他再次发怔。

他的耳边遥遥飘来锣鼓的噪响,眼前映射着点点橙光的大片器械,仿佛化作一堵迎着日出的漆黑巨墙……

地平线已不再混黄一片,它在最远端被描上了工整的黑边。以那道令人称奇的黑边为界,上方隔着厚重烟沙明亮着的是天,下方依旧浑浊厚重的是地——或者说,大漠。

圣墙,宛如上古巨神劈开混沌,一斧留下的裂隙,横亘天地之间,供众凡人瞻仰。

枫从漠眼镇的塔楼眺望南方,被那远天不见尽头的一抹漆黑所震撼,心底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漠眼镇是商队抵达圣墙边沿前,会经过的最后一个小镇。风沙较小的时候,从这里的塔楼可以直接眺望到宏伟的圣墙,遂得名漠眼,代表着沙漠中最先看到神明的眼睛。相应地,漠眼镇中,对圣墙与神明的信仰也更加浓厚,这也许是因为镇民们一天天一代代面对着真实的圣墙,而在潜移默化间受到其影响。

商队的队伍在镇口散开,大部队跟随曹伯去往漠眼镇的市场进行贸易,唯独留下王二作为保镖伴在枫的旁边。

从塔楼走出来到大街,一路上,王二一言不发,枫对他那晚祈祷时的态度很是好奇,却也不方便询问。这片小镇相较家乡尘湖湾更有生气,田野广大,大街上虽然人烟稀少,但碰到的人脸上不会挂着病态的饥黄。

走到小镇边沿僻静处,枫终于还是开口:

“你说你不祈祷,这是为什么呢?”

“你不也一样。”王二蓬乱的头发下,双眼微微抬起,警惕地打量四周。

“我?我那是……唉!父亲之前跟我讲了些十分离奇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病糊涂了,还是怎么了——可是,他说话的样子明明很认真啊。”

“他跟你说什么了?”

“唔,就是些很奇怪的说法,甚至有些还可能……带着亵渎神明的意味吧。”

“那就别说了!”王二向枫做出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在这里对神明不敬,会惹众怒的!”

“啊……”枫当即住口,少顷才缓缓问道,“漠眼镇的信仰这么严格吗?”

“嗯。”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正午的烈日跟着二人往前,房屋更加稀疏,举目所及渺无人迹,除了一名流浪汉正躺在破损歪倒的棚屋边呼呼大睡。

王二似乎仔细地打了腹稿,终于憋出些长句子:

“越靠近圣墙,那些本地人的信仰越牢固;但是过了漠眼镇,其它更接近圣城,生活更好的小镇,倡导信仰的方式反而更温和——所以,你在哪都能蔑视神明,唯独漠眼镇这块不行!”

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喃喃道:

“幸好父亲没流落在这个地方啊。”

“……”

王二又是沉默了一会,才问道:“你父亲生病了?现在怎样?”

“现在?大概跟他最讨厌的神明在一块吧。”

“啊,他死……呃,去世了?”

“嗯。”

“抱……抱歉。”

“没事。”枫黯然一叹,重新抬起头,“其实他是我的养父——不过,我一直把他当做亲生父亲看待。”

枫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有看到王二眼底闪过的讶异。

“你也是养子?”王二激动地询问道。

“是啊,你难道……”

“你是不是也被丢弃在圣墙边上?”

枫瞪大了双眼,自语般低声说道:“父亲是这么说的……你难道也是?”

王二肯定地快速点头,但很快,他眼中的惊喜一丝丝剥落,转为了同病相怜的忧伤。

“你专程去圣城赫罗一趟,是为了找回亲人?要是这样,我还是劝你不要找了——我在商线上跑了好几趟了,也没找到我的亲生父母。”

或许是交换秘密这种少年所钟爱的游戏让二人卸下了心防,王二说起话来也变得流利生动许多。

“据我所知,像咱们这样被丢在圣墙边的婴儿其实不少,大都是荒年养不下去的孩子,随意丢到富饶的圣城来免得饿死的。”王二愤恨地咬着牙,“我们算是倒霉,没在圣城生长,反而被送到别的荒镇去了!”

“可是……”枫稍稍迟疑,“我的父亲告诉过我,我的亲生父母在哪。”

王二再度沉默,他深深向枫看了一眼,最后微微叹气。

“真羡慕你。那你找到他们之后,想做什么呢?”

“不知道。”

“换做我的话……”王二低头,刺目的阳光在他瘦削的脸上打下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唯见几滴汗珠从发间沁出,顺着他明显的额边和颧骨划下,“至少得告诉他们,就算他们不要我,我也在荒镇好好活下来了。”

所以,王二不愿祈祷,是为了证明自己无需依靠也能生存下来?没有亲生父母的照顾,在圣墙边亦不曾被神明怜悯,他就这么跟随荒镇的苦难人家,孤独地生长。

枫驻足,眺望着笔直墨色的地平线,轻拍王二的肩膀。二人就这么与熟睡的流浪汉一同躲在破烂茅屋的阴影里,遥遥面朝着那堵见证过他们生命最初朝阳的、混黑一线的圣墙久久发愣,各自陷入了回忆沉默的流沙……

年幼的枫记住了父亲曾在“圣墙的尽头”这一问上悬着的迟疑,自此屡屡夹杂好奇与确信地询问父亲此事,经年累月。最后一次提问时,父亲已卧于病榻、双眼昏黑。垂头跪于榻旁、双眼尚带泪光的枫,随意或是命定地想问出一个重复过不知多少次的不知道,早已脱力的父亲脸上却闪过一种错误地缝合起来而即将爆开的情感。

他垂死的双眸亮起火光、干草木柴般脆弱的身子被同样脆弱的双臂愤然支撑坐起。他愤怒冤屈,火焰吐到喉边却化成了剧烈大声的咳嗽;他悲痛无奈,想拿起床边烟斗的手颤抖着不听使唤;他痛苦惋惜,暴突的双眼死死盯着枫,好似什么东西要把枫抢走;他凄惨释然,他说:

枫,我的好孩子。把烟点了给我。

窗外猛烈的风沙呼呼刮擦着窗户,凑在小屋耳旁哑声尖啸,叫人毛骨悚然。父子俩都清楚,沙暴结束后,那个没有成功求来晴好天气的祭司会被丢进大牢。他们也都清楚,这个做父亲的,恐怕挨不到祭司进大牢的那天了。

枫没有再劝,他顺从而忧伤地把点好的烟交给父亲。父亲执起烟斗,干枯的嘴巴开合间喷吐出痛苦的烟雾和被愚昧者视作愚昧的禁忌知识,听得枫瞪大了干涸的眼睛。

枫啊,你从圣都赫罗,沿着圣墙往西一直走一直走,翻过山川,就能遇到海;你要是还能趟过海,一直前行,你就会从东边回到赫罗——只要你花得够久,咳,咳。

从东边回来,这怎么可能?

咳,圣墙其实是圆形的,很大的圆——不止圣墙,连我们脚下的土地,也是在很大的球形上……咳咳咳。

不可能吧……

怎么——怎么不可能!枫啊,太阳不是觊觎土地的妖兽,而是我们的土地绕着太阳在旋转呐!

“枫,我们走吧,这儿没什么可看的。”

这份鬼魅环身般的沉默被王二开口打破的时候,太阳那贪婪的火舌已经穿过先前的阴影,直直舔上二人的脚踝。流浪汉似乎感到脸上光线的温度,微微皱眉挥手挡在脸上,梦呓般呜咽几声,翻了个身。

二人于是扭头朝向镇中心走去,谁也没注意到,先前那好似不省人事的流浪汉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他浑浊的眸子透过额前脏乱黏结着沙粒的头发遥遥瞥向二人,闪过一丝怅然的微光。

像是花了许久鼓足勇气,流浪汉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朝向两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喊道:

“你是叫枫吗?”

枫愕然回首,还在反思着自己是否曾在这流浪者面前说过什么触犯禁忌的话时,就听到对方又说道:

“你的父亲,是不是姓罗?”

枫下意识地点头,那流浪者浑浊疲惫的目光里闪过些许未名的激动与崇敬。

“我认识你父亲……来聊聊么?”

父亲,您糊涂了!

咳咳啊,好,我糊涂了啊。枫,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母亲吗?他们不是说圣墙那一边,咳,居住着神明吗?

是的,父……

咳,我的孩子,你知道你为什么叫枫吗?在大漠上,你没见过枫树吧,秋天的枫树,火红红的叶子漫天,比镇口铁匠铺子里最红最亮的炉火还要惹眼!枫,咳咳,床底下的红箱子是留给你的。去圣城找到,呼,我留在那的东西,交到圣墙里面,这是我能为他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咳咳。

圣墙里……父亲,孩儿一定会尽力的!

尽快去吧,枫,你的亲生父母,其实就是住在圣墙里面的,咳咳,所谓的神明啊!到了那儿,你会明白一切的。

您说,亲生父母,神明?

父亲,或者说养父,他激动而苦苦撑起的声音微弱下去,体力已经燃尽,他说:

对,咳,我告诉你,我在圣墙边……

养父用尽全力,勉强举起了已熄灭的烟斗。

捡到了你,咳,像片没人要的落叶……

养父的手已经失去了力气,就快落下来,他气若游丝:

嘶,你的母亲,还有亲父,都在墙那一边……

执烟斗的手重重落在床边,一声闷响,震得枫两耳嗡嗡作鸣。养父的目光顺着烟斗遥指南方,仿佛贯穿了石墙、撕裂了风沙,重重撞在无边黑色的墙体上。

沙暴呜呜地哭号着,养父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生机,但在他岩石般干枯风化的脸上还挂有一丝不舍。枫记得,那不只是对生命、对枫的不舍,那里有更多枫从不曾知道的东西。

亲生父母、箱子里的地图、定格住的不舍……一切的一切缠绕着他,痛彻心扉、痒彻心间。

而幸运的是,那一日养父只能遥指着的圣墙,现在已巍然地立在他的前方了。

徐之辉

维护机器人接过换下的零件,调转方向离去。徐之辉望着它的身影,心中却升起无际的茫然。

那时的人们,可曾设想过这样的未来呢?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突然随着量子计算技术的突破成为了历史性的时刻。跟从量子叠加态而来指数增长般沸腾的算力,如暴涨的洪水一样轻易撕开了新纪元的堤坝。曾经反复实验,耗费数十年才能建立的全新理论,难当计算模拟短短一瞬的结果。诸多全新的成果——涵盖材料、信息、生物科学甚至超级AI等等,一股脑涌入人类居住的狭小世界,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量子领域的通信技术同样乘风而起,数据迁移成为不起眼的弹指一念。算力满溢,量子缠绵,3D打印杠上开花,从此快递发出的是无数量子状态。倒闭的商场里,各式打印机野蛮繁衍、轰轰作响,顾客领走机器腔内产下的各色产品,崭新出厂,心满意足。专业化的培养型打印机甚至能造出完美契合病人的各式器官,人类平均寿命再次急速延长。医学声称,从此疾病与死亡几乎只剩下一种形式——只关于最为复杂的、无可替代的脑。

新纪元的世界,举目便是技术百花齐放、欣欣向荣的一片艳阳天,殊不知随着硕果之高楼如雨后春笋般筑起,阴影之中却是暗潮汹涌、危机四伏:不仅能源危机的黑洞悄然逼近,让人们引以为豪的算力洪流埋入其亏空中好似泥牛入海;一场恐怖的自然灾害也接踵而来。

那场灾难……

“是地球磁场的异动。”

徐之辉抬头,看见名为阿学的少年放下手上的书本,抬头看向自己。

他看不清阿学的面容,或者说那少年的面容像是无数碎片的模糊拼接,又不断闪回变动着的诡异影像——但是他就是确信眼前的那少年是在看着自己的,还带着一种平和亲近的笑容。这样的确信来自于某种灵感上的提示,像是迷梦时全知全能的潜意识,一边编织着幻境,另一边又留下某种解读。

“书上说,地球磁场的急剧变动导致它无法稳定抵挡太阳抛出的高能粒子,最终太阳风直接影响了大气层,把至少五分之一的大气吹散到宇宙之中。”

阿学自顾自地讲着。徐之辉用力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二人正坐在一片树荫之下,阳光从天穹遥遥打落下来,穿过斑驳叶影,在浅绿的草地上勾勒出一个个迷离跳跃的未名符号。

阿学的声音也是朦胧不清的,或者说他根本未曾发出声音,一切都来自于徐之辉自己心声的默读。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同时进行着思考和作为旁观者聆听着自己的思考,好似自己的人格正在渐渐分裂,成为了戏里戏外两个徐之辉。

生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曾以为自己在整个社会陷入暗淡僵滞而匮乏的长夜之时,看到了天边即明的点点曙光。他们还以为那是科技点起的全新火种,便全力以赴地向那远天奔去,可在那仓皇天穹被点亮的时刻,只剩满天炽烈的极光。

太阳狂怒的火焰烧灼,映红了每一个人苍白惶惑的面孔,他们那面孔上,唯有恣意盘旋的绝望……

徐之辉在一个寒噤中回过神来,舷窗外仍是一锅凝结的星辰。

好像,维护、熟悉飞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吧。回忆起以前的事情——然后他就在这走廊边小憩,不觉睡着了。

徐之辉这么想着,解开了自己身上连接墙壁的挂钩。不知为何,他的动作十分吃力,身体像是刚刚在梦里奔赴了遥远的地方,疲乏虚脱。

迷蒙的感觉很快如潮水般退去,刚刚梦里发生的一切也慢慢弥散在脑海里,如指缝间流逝的细沙。但是脑海中有种隐约的感觉,在时刻向他低语:那不是梦,那不是梦……

那确实不像是梦,阳光、草地、说话的少年,一切都如此真实——可是,那样的场景,还有……阳光?

徐之辉猛拍额头,试图逼迫自己再去回想,可此时那些流光碎影般的片段已经缩回潜意识的阴影之中,再难探寻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舷窗外的星海,打开制服仿引力模式后,低下头,向前方的主控室走去。

塔莉娅端坐在控制台前,她前方不再显示星海的影像,转而呈现出不少大大小小的信息与控制窗口。在这些窗口闪烁的微光下,稍显昏暗的主控室落为背景,一个冷傲而微微疲惫的剪影浮现出来。

“报告。”徐之辉怕惊扰到对方工作,压低了声音。

“嗯。”塔莉娅转头看向他,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倦意,“你来得很慢。”

“抱歉,我完成任务后身体不适,不小心睡着了……我愿意接受处分!”

“现在只是些准备工作,刚刚结束休眠也算是情有可原。下不为例就好。”

“谢谢舰长!”徐之辉向塔莉娅行礼。

“嗯,回去准备二次休眠吧。我们前方的任务还很艰巨。”

塔莉娅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呃,舰长,我有些问题想要汇报。”

“请讲。”

“我感觉休眠结束之后,自己出现了一些记忆混乱的症状,甚至会出现轻微的幻视幻听。”方才徐之辉迷茫间回忆起的一切,仍然历历在目,“我担心这样的问题恐怕会影响工作。”

“正常——毕竟,已经过了四百多年。”

徐之辉隐约看见塔莉娅嘴角浮起自嘲般略微轻蔑的笑意,但那表情一瞬就消失无踪了,仿佛又一次突发的幻觉。他正迟疑间,却听塔莉娅以一贯严肃的口吻接着说道:

“其他船员也向我反映过相似的问题,应该只是长期休眠的后遗症,无需太在意。不影响你今天对飞船的操作吧?”

“不影响。”

“那就没问题,回去吧。”

“……好的。”

徐之辉转身离去,穿过大门来到舷窗走廊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舰长其实也很累吧,她一直面临着更大的压力,却依然在我们面前表现得那么坚定果断……若不是她这样临危不乱,我们所有船员,恐怕早在听到一号失联的时候,就濒临崩溃了。

可是,在二号到达事故点前,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仿佛就被这样的想法感染了似的,好不容易摆脱的迷离困意又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整个人一并吞没。

他感到莫名的疲累,冷汗一刹爬满额间,耳边嗡嗡响起不真切的噪声,那噪声又仿佛实质般凝结起来,逐渐显出某种规律。

是锣鼓声,以激昂而奇异的节奏在耳边接连轻响,好像昭示着一幕好戏的开场。

他俯身大口喘气,慌乱地扶住了手边的舷窗。窗外那一锅热腾腾的星辰,独自漂浮的米粒、结成大块的米团、熬做漩涡的米油,管他有序无序,囫囵盛作一瓢浇在眼上。

烫!眼睛渗出泪水,却洗不掉。它烫在视神经的末梢、烙在枕叶皮质上。可徐之辉还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流泪,为什么心底有种悲怆在往鼻尖眉心喷涌?

他几乎是踉跄着挤进了休眠舱,冬眠液开始缓缓注入舱中,耳边粘稠的水声竟也缓缓化作锣鼓齐鸣,仿佛一个古老国度沙场关外的窃窃低语。冰凉感很快包裹了全身,唯独眼前还是热的、亮的,仿佛烙在脑枕叶皮质上的星图还在熠熠生辉。

锣鼓继续响着,似促大军成阵。他想象起末世年代的人们。他们望向太阳时的惊恐,与自己遥想开摩尔一号消失的远方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会有多么相似呢?

锣鼓愈敲愈响、疾如雨点,是战鼓,震得他双眉紧锁。开摩尔,多像远古长城上一座座数不尽的烽火台,而他甚至敏锐地嗅到了远方前线飘来了狼粪的腥臭。

锣鼓骤停、四野俱寂,红袍老者端坐的身影重叠于眼前星河残像,蓝面黒髯的面容分外清晰。只见他震声高歌,苍莽的声音夹杂着冰冷的冬眠液,猛地灌进耳道:

混沌不分天外天,就地无风起狼烟!

流浪汉端坐在自己破旧的草席上打量着枫,他的眼中燃起一股混杂着热切与崇敬的火焰,那火焰几乎烧穿了他双目里长久凝结着的浑噩麻木,笔直地烙在枫的身上。

枫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偏转视线,扫过这茅草屋内脏乱的环境,歪斜的门窗、漏光的屋顶、馊臭的存粮,以及杂乱记载着许多莫名符号的诸多书本——那是这间屋子里唯一还算整洁的东西,书页边缘的卷角都被细心地压平。

“前辈,您说您认识家父……”对方久久不说话,枫只得率先开口。

“啊,对的,罗先生,我认得他。抱歉。我,我只是太激动了——你终于还是来了。”流浪汉似乎有些语无伦次,但他的眼神里依旧闪烁着非同寻常的光芒。

“您知道我会来吗?”

“是啊,你父亲跟我说过。你知道吗,我也见过你,那时候你还是一个婴儿,你父亲一直抱着你的。额,我叫陈仁,不介意的话,你叫我陈叔便好。”

“陈叔,您……”

枫还未说出下一句,陈仁已是激动地站了起来,古松般苍劲黧黑的脸上老泪纵横。他似乎想拥抱枫,却低头看见自己藏污纳垢的衣装,轻叹一声停了下来,拿起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地擦拭双手,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本书搬到了席子上。

放下书本后,陈仁翻出袖子的内侧,用力擦拭起脸上的泪水。泪水爬过他沙土堆积的面庞,搅在一起浑浊不堪,一时染花了双袖,沙粒更是擦伤了他的面庞,细小的血点从中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枫正想制止,对方已翻开其中一本旧书,其上画着一些工整的草图,旁边写满数字和注释——而那居然是枫父亲的笔迹。

陈仁压低声音,语气却不容置疑。

“那些祭司,他们都是骗子!”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耳边如同洪钟炸响,惊得枫一时失语。

王二倒是反应迅速,立刻冲出门外环视四周,确认周遭无人之后,才回头怒斥:

“你疯了!这可是漠眼镇——要是被人听到,我们都得惹麻烦!”

“不会的。”陈仁几乎是悲哀地摇头道,“我就是被那些人赶到这荒废地界的,他们不会来这。”

“陈叔,您说祭司骗了我们,是因为我父亲写的这些吗?”枫直言。

“唉,是啊。”陈仁微微叹气,片刻后像是重新积蓄起力气,抬手指向泛黄书页上的文字。

随着回忆的浪潮翻转沙漏,书页上沧桑的微黄缓缓褪去,折痕修复如初、散页重回其上……最终,就连执那本书的手也变得细致年轻。

陈仁腋下正夹着这本书,二十岁的他面容稍显青涩,却是一副意气风发的神采。沙暴已经结束了两周,在一个风沙停歇、天空澄明的傍晚,他信步向漠眼高塔前去,身旁众星捧月般跟着诸多镇民,农民、主妇、神职、学生应有尽有。

“陈学士”——他们这么称呼他。这么叫他的时候,他们的一双双眼睛里都会闪过难掩的崇拜与敬佩。

“陈学士,什么时候才会下雨啊?”

“陈学士,您看看我家这房梁该改到哪里?”

“陈学士,圣城发来了救济的粮食,您看如何分配?”

“老师,我遇到了一个难题……”

陈仁总是耐心地解答他们的问题——无论对方是否给予报酬。

嗡嗡的人声在高塔边持续良久,最终陆续散去,留下零零散散的粮食、物件……今天,甚至有一枚金币。

望着人们离去的背影,他算是欣慰地轻笑一下,独自来到漠眼高塔的顶端,将自己亲手制作的望远镜安置好。他席地而坐,展开书本,便开始观测星象,只时不时地离开镜前,借一盏油灯在那书上写写画画。

第三次偏转镜头的时候,太阳终于彻底落下,微光在他面颊上跳跃,照映出一个沉思的表情。

陈仁神色凝重,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奇星长庚,它的位置依然飘忽不定,尽管模拟了好几种曲线,我的预测还是失败了。”

写完,他又一次坐到望远镜前。沙尘落定的夜晚,月亮也不过是淡淡一抹,星光便显得更为明亮,几乎厚厚地泼洒在高塔之上。塔顶的他看着星空入了神,许久才放下镜筒,活动起酸痛难耐的脖颈。想着在纸上记下更多,可入眼尽是流动着的瑰丽残像,此刻低下头闭上眼,细细观摩那残像的陈仁,几近痴狂。

在那深邃银河的号召下,他的灵魂竟渐渐升入虚空,共诸天一同欢愉闪耀,低头便能够俯瞰脚下无边灰黄的大地,以及大地上长久延伸的漆黑神迹,宛如神明凌空。他本想迈步前进,却无法踏到地面,那比肩神明的自得刹那支离破碎,只能慌乱地自行漂浮着,愈是挣扎动作,愈是以奇异的姿态一边翻转一边前行。

在他惊惶而兴奋的双目中,群星与大地乱作一团,星芒流转跳跃、黄沙沸腾翻涌……直到那股莫名的推力将他一路送到先前落下的太阳之前。那“邪凤”从外围的烈焰之中展开宏大的羽翼,扇起的热浪仅一瞬间就将他吞噬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陈仁在微微惊疑与恍然中睁开双眼。这时,油灯已然熄灭,夜空依旧清晰,他兴奋地借着星光,在本子上草草描出出一条全新的曲线——正是先前梦中自己狼狈翻滚着向前的轨迹,一道类似滚轮线的的轨迹。

他紧接着往回翻了几页,找到先前记载的,长庚的运行记录,几遍奋笔疾书计算核对后,他忍不住仰头遥望星空,激动地浑身颤抖,几乎想要大叫出声。

找到了!他想,这条梦中的诡异轨迹启发了他,现在的估算与长庚的运行重合度极高,如此一来,只需要回去以这条轨迹为基准进行运算校准,他很快就可以破解这枚星辰的运行之谜了。长庚也不再将被视为“奇星”或者“妖星”,而将被纳入神明理法的怀抱。

陈仁背上望远镜带上手稿走下高塔,想到自己今夜的重大发现,他便哼着轻快的小曲,笑容也禁不住浮现在他青春俊朗的面颊上。

就在这个群星淡去、东方既白的破晓,就在他沉浸于探索求知、正飘然欲仙的时候,一阵凌乱疲乏的脚步声,沙沙地从南面漠眼镇镇口飘来。

这么早,还从大漠里赶来,是流浪者么?

那时青涩的他满不在乎地回头,却不曾知道:名誉腐朽,愚昧独醒,这种种诡秘缠绵的命运,就在这不经意的回眸一瞥间,劈开了尖锐的岔口。

镇口走来一个年轻的男人,怀抱着一个破旧襁褓,衣衫褴褛,陈仁甚至看得到几处伤口绽在他白皙、光滑的皮肤之上——那是一具大漠里很难见到的身体,仿佛从未经受太阳那焚天的怒火,就连圣城最富裕的人家,最养尊处优的闺秀,见到这样的身躯也会自惭形秽吧。

偏偏这样的身躯,包裹在脏旧的衣衫里,还破开了伤口,染上了鲜血,这让一向爱好完美的陈仁微微皱眉。他不住询问:

“你怎么了?”

男人似乎没听见似的,往前又踉跄地跌了两步,抬起头,以一种质询和求救的目光看向陈仁。

“额,你不像是一般的流浪者啊,发生什么事了?”

男人凝视陈仁片刻,目光转落在他背后的望远镜上。他开口,答非所问:

“做学问的?”

“是啊。”陈仁茫然点头。

“哦,我也……”男人似乎有些欣慰,挤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刚想说些什么,竟然腿脚一软,倒在了石砖路上。尽管这样,他也不忘将婴儿护在怀里,任凭自己不算坚实的后背重重着地。

陈仁微愣,慌忙上前将对方扶起。

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群星已然悄悄淡去,只留下一颗启明在东方天幕孤傲地闪烁。

徐之辉

一百二十七年。

还是难以相信,普通人几乎一辈子的时光,可以在这冰冷的舱室里眨眼般度过,而自己却毫无知觉。

在警报灯规律的闪烁间,从第二次休眠中苏醒的徐之辉缓步走过那道熟悉的舷窗长廊,自觉记忆清晰毫无瑕疵。看来这次的休眠没有带来什么后遗症。

那么,为什么上次的休眠,却给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呢?难道只是时间长短区别的原因吗?

启航前的生活记忆依然是模糊残影,发生过的事情或许可以片段式地想起,但那停留于一种“知道”的感觉,具体的影像依然模糊不清,就像……

就像那个梦中看不清面容的阿学一样。

思绪试图触及这些,他的耳边又响起轻微的莫名噪音,头也渐渐疼了起来。没办法,只能不去想了。徐之辉轻揉太阳穴,排除心中杂念之后,继续向前走去——毕竟,还有更重要、更诡异的事情在前方等待。

开摩尔二号也失联了,就在一百多年前一号消失的同一个地点。现在自己所在的三号飞船,成为首当其冲的那个了。

二号飞船通讯时的量子状态早先已经通过量子纠缠效应传递并记录于此。今日,二号发起通讯时实时编辑的解码信息也通过电磁波传递于此。这样的科技手段使得开摩尔三号近乎完整地接收了二号失联前的全部信息,甚至其主控室在失联前最后一刻的视频监控。众人便紧急集合在控制台前,解读起二号传递过来的、最后的航行记录:

画面中,二号的四名船员正如他们此刻这般,端坐在主控台前,紧张地查看各种数据以及前方的航道情况。

“即将到达事故地点,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二号舰长正冷静地向记录设备对讲,似乎一场宏大的作战正要拉开帷幕。

可就在下一刻,视频就突兀地中断了。没有丝毫预兆,也看不到毁灭的火光或是影像里人们惊恐的表情,开摩尔二号飞船所有的讯号就在那么平静甚至平常的一瞬间,永远地掐断了。

随着影像结束进入黑屏,三号的众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唯有大屏幕另一端的AI分析闪烁着光芒,它显示的结果与一号失联的那一次如出一辙——通信系统故障。

“放什么狗屁!”

技术师麦克雷怒吼出声,他站起身来,指着AI的结果又是一通大骂:

“你们他妈看看!这AI分析的结果,又他妈是通信故障!现在这狗屎基地还急着要派我们过去?你知道过去是干什么吗?送死!要我们他妈的去送死啊!”

塔莉娅起身,冷冷斜视一眼,几乎就在这个动作的同时,她纤长的手臂已是握着电击枪遥遥伸出,指在麦克雷的脑门上。

“你想回冬眠舱冷静冷静?”她寒声道。

麦克雷此刻才看清抵在他眼前的为何物,明知那只是致人昏厥的电击枪,他还是哆嗦一下,气势也卸了个干净。

“我,我只是有些激动,额你知道的,激动。”他缓缓坐回位置上,低下了头。

“你刚刚说的话,完全可以按叛军罪处置。”

“我……”

麦克雷还想说些什么,塔莉娅已收回了枪,转而以一种平常的口吻打断了他:

“激动可以理解,但我希望大家冷静,毕竟大家的命其实都握在基地手里。”

她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脸上竟也浮现出罕见的温和。微微叹气后,她接着对麦克雷说:

“抱歉,我只是不希望你害了自己,也连累我们所有人。”

麦克雷下意识般歉意地点了点头。

“回到正题吧。”塔莉娅轻轻坐下,表情严肃如常,“麦克雷,作为飞船技术师,你对二号的失联有什么见解?”

麦克雷再次浏览了一下传回的信息,很快做出了回答:“从视频画面和运行日志来看,开摩尔二号在失联前并没有受到某种攻击的迹象。如果不是因为一号也在同样的位置失联,我也会断定那就是通信故障。”

“通信故障无外乎自我故障和外界干扰。自我故障先后两次在同一位点发生过于邪门……额,蹊跷,所以姑且认定,两艘飞船都是受到了外界干扰。”

“令我疑惑的是:若是长期存在的杂波干扰,在通信时至少能注意到这样的影响,不会是像现在这样突然断连的情况;若是能导致瞬间失联的磁暴等,不应该一百多年持续影响同一个区域,更不可能精确到同一位点;如果是连续百年的强磁暴,那我们开摩尔三号也早就该观测到磁暴的影响。”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悖论,每一种可能的情况都被排除并导向另一种情况。如此说来……”

麦克雷咽下一口唾沫,颤声说道:

“只能是全新的情况了,那也许就是:人类未了解的宇宙现象,甚至地外文明的袭击等等。”

控制台前再次陷入一片沉默,所幸塔莉娅很快就开口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

“我会向基地申请开始减速,并请求一份最新的无人探测器蓝图在飞船内进行3D打印。届时,我们将停滞在事故点前50光秒左右的位置,操纵探测器,对该位点进行调查。”

塔莉娅扫视一眼,见众人并无异议,甚至有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她又补充道:

“麦克雷,你的分析极其重要,我也会向基地申报立功的。没事的话,大家就都回各自岗位吧。”

麦克雷感激地向她看了一眼,同查理斯军官一起离开了主控室,徐之辉也起身站在一旁,但并未离开。

“徐军官,你有什么事情?”塔莉娅平静地问道,甚至仿佛有所预料。

“舰长,我想申请调用基地的知识库。”徐之辉如实回答。

“哦?说说为什么吧。”

“我第一次结束休眠的时候,就遇到了比较严重的记忆损伤、幻听等等问题,这些我向您汇报过了。”

“不错。”

“我想要我自己的个人资料,以便回忆起登船前的事情理顺思路……呃,另外,我还需要一份关于地表流放者聚落祭祀神明的习俗科普。”

“嗯?”塔莉娅挑眉,饶有兴趣般看向他,“需要个人资料我可以理解,可是这习俗科普是为了什么?”

“嗯……”徐之辉费力地皱起眉头,思忖片刻,“我应该,曾在流放区管理局任职,现在幻觉的内容,我认为很大程度上来自关于祭祀庆典的回忆。您认为……”

“我批准了。你先回岗位吧!”

来不及惊诧于塔莉娅爽快的答复,徐之辉默默走进星空辉映的舷窗长廊,仅仅是片刻对于过去回忆的追索,几乎害得他头昏眼花。

他抚摸着眉心慢慢蹲下,耳边再度响起锣鼓的躁响,愈来愈大——虽然痛苦,心底对于过去的渴求却越发强烈:

想起来吧,你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又听到阿学对自己说:

快想啊!

不,不对,阿学只是和自己在同一个社会化抚养院一同长大的朋友。他怎么会说出这些?

这不是阿学的声音,分明是自己的心声!

想到这里的刹那,阿学的声音突然变得扭曲模糊,渐渐消散了。徐之辉眉头紧锁,冷汗从额间大滴大滴渗出飘散在空气中。耳边锣鼓继续敲响,一声接着一声,分明是流放区祭典的前奏。

流放区管理局……对了,我在那执行任务,我监控过他们的祭典,是在骆驼拉着的神台上的。

明明想到的是骆驼拉起神台,却只有一大片红色幕布遮在眼前。退后,环视,破旧狭小的剧场内,三三两两坐下些许观众,台上的是什么?

忽然,似有人拨开帷幕,眼前一亮、锣鼓大噪。

蓝面黒髯的老者,还有许多其他人分在台子两端,是两军对峙。这次,徐之辉看得更清晰了,能辩出那分明是画上去的面容,依然张力十足。老者唱:

吾在八卦炉中炼,炼就脑后万朵莲!

徐之辉似猝受重锤猛地一惊,一把坐起身来,冷汗直流。一股奇异的灵感随着唱词在潜意识的深海中炸响。他有预感,在这灵感之中,一个重要的答案已在悄悄生长。

可是,那分明不是祭典啊。为什么脑海里偏偏有种深刻的确信,确信自己那天在地表流放区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表演。

徐之辉绞尽脑汁地追寻那点灵感,它却连同一切莫名的不安与惊惶,如鬼魅般消散了。唯独留下了一份受那灵感冲击,激荡而起的、看似无关紧要的记忆:

难怪今天飞船上的一幕幕莫名熟悉,原来,自己好像早就听说过一则无人飞船莫名失联、船载AI却束手无策的谣言。

可那件事情,是什么时候来着?貌似听说的时候,我才从抚养院毕业没多久吧……那么,假设略过漫长冬眠的记忆,这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以大数据学习为根本的AI,自然不擅长直觉、创新的领域。只是没想到,二十年前当做谣传的事情,如今真的应验在了自己身上。

头痛欲裂的感觉终于彻底褪去,徐之辉站起来抹了把汗,缓缓朝前走去——无论如何,下一次休眠醒来的时候,资料就应该传到飞船上了,那时,怎样的疑问都该迎刃而解了吧。

可是,他为什么隐约觉得,这份关于谣传的记忆十分重要?

幻觉里的唱词在暗指什么?真正的祭典,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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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徐铃安

痴迷于迷幻的叙事、明确的动机与人物心理的细节刻画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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