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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等马:比起升不了职更悲惨的,是一升职就遭背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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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这个故事里永远地被人封上了嘴。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下等马03-04:比起升不了职更悲惨的,是一升职就遭背刺


前言

石楠原以为她能用升职和加薪迎接助理小余的回归。

她以为,她们一直是最好的战友。

被战友背刺的滋味如何?请继续观看《下等马》。

第一场

石楠回家后,楚康正倚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换着台。两人约好了要出门去看电影,但为了这顿饭局,石楠临时放了他的鸽子。

“那个电影好看吗?”石楠问道。

“嗐,没什么意思。谈恋爱的片子,我在电影院一个人看,冷气开得又大,睡着又被吹醒了……睡的时候两个人在亲嘴,醒了两个人还在亲嘴,我刚想闭眼,发现一个人已经死了。什么玩意啊……”

说完楚康瞥了一眼旁边的石楠,把一只手伸给她。她用两只手抱着楚康那只手放在胸前,像孩子得到玩具似的心满意足。

“要不要吃点东西?”楚康问。

“吃饱了。”

楚康屁股纹丝不动,张开嘴。“为了等你,我还饿着呢。算了算了。喝点西北风垫着点。”

石楠噗嗤笑了出来,但佯装恼怒:“你故意气我是不是?”

饭桌上,酸甜的鱼香肉丝配热腾的丝苗米饭,旁边摆着切成薄片的酱肘花。这都是楚康的手艺。

吃饱饭,厨房响起楚康收拾的声音。石楠走进了浴室,水滴掉在她的脸上,终于放松了下来。她没有告诉楚康今晚发生的一切。作为等价交换的一部分,这个代价是可以承受的。

然而闭上眼睛,石楠满脑子都是冯政植离开的背影,她在想那一刻是不是该叫出来。但她心里也明白,自己错过了喊叫的时机——这个事情从来就不是女人能够喊叫出来的,每一声喊叫,都是过期的,容易被人质疑的。

如果被王洪峰看到这一幕,他会不会露出得逞的笑容?尽管他倒下了,但他还有许多同胞。只要石楠还在工作,上位者就永远不可能是她。

“你身上怎么了?!”直到从浴室出来听见楚康的惊呼,才发现自己因为搓洗过度把身体抓出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印。

石楠借口过敏,再次回到了浴室,不管怎么掩饰,生理的厌恶是骗不了人的。

看着背后的红印,石楠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

第二场

石楠发现,小余把自己屏蔽了。

事情发生在冯政植的第一笔广告费到账的第二天。下午的余晖洒进办公室,难得今天没什么突发事件,可以提前下班。这时,季芹笑着走进来说这周末广告部要庆功,让石楠将编辑部所有人都喊上。这其中自然包括了小余。

没有小余这段时间,石楠常常感觉“不丝滑”。比如说她之前每天的咖啡都是小余准备的,后来她买过不少咖啡,味道都像涮锅水;比如,各种文件小余都会提前准备好,整理归纳到位;比如,近一周的工作安排,小余会先出一个表格给石楠过目。石楠在这个底稿上进行修改。如果要比喻她和小余的关系,说个粗俗又直观的——小余就像是石楠的打底裤。

小余不在的这期间,石楠曾屡次打开和小余的微信对话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石楠清楚,小余被“优化”这件事,是被自己牵连了。她最讲公平,显然这次是她亏欠了小余,她应该加倍奉还。但石楠不喜欢讲一些不痛不痒的鸡汤,她只想用加薪和升职告诉小余:“你受委屈了。”

石楠已经想好了,等小余回来她就安排小余专门负责一个板块,财经或者文娱……总之都是最热的版面。想到这里,石楠随意地点进小余朋友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了。

石楠愣了好几秒,上下滑动,没有看到仅三天可见而是明晃晃的一根横条,她明白自己被小余屏蔽了朋友圈。

石楠一个激灵,试探地打了个语音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才接通,那头吵得锣鼓喧天。

 “你在干什么啊?这么吵? ”

小余的语气吭吭哧哧:“没,没有,朋友约我一起吃个饭……”

“噢,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工作的事解决好了。明天回来上班,今天别玩太晚了。”

 “啊?”小余没忍住,发出了一个石楠意想之外的声音。

“怎么了?”

“石总,我已经……辞职了。流程已经在人事走完了……”小余声音有些怯懦。

石楠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余!你吃不吃猪脑啊?尝尝吧,就和豆腐脑一个味儿。”

接着说敲击玻璃杯的声音:“诶,诶,庆祝小余脱离石楠的魔掌!”

石楠听出来了,今天是小余和朋友去聚餐,内容是庆祝小余脱离自己的魔掌。

小余尴尬地敷衍了两句,把电话挂断。电话一挂,那边的热闹、嘈杂和依稀可见的火锅蒸汽,立刻烟消云散,只剩下石楠办公室冷冰冰的日光灯、硬邦邦的办公桌椅和内心煎熬的马拉松。

石楠有料到自己可能会被小余伤害,但她没算到小余这么狠。

晚上十点的后海,两旁都是酒吧,开着的店门传出热闹的音乐声,让石楠觉得像是在接受夹道鞭笞的酷刑。走到一间门脸不起眼的小店,她停了下来。小余已经坐在里面,等待一阵了。挂断电话后,小余主动发信息给石楠,问两个人能不能好好聊一聊。酒吧里的小余显得有些紧张,手不停捣着桌上的一杯橙汁。

好在这是一间清吧,倒让石楠愤怒的情绪舒缓了一些。来的路上,她想了好多问题,越想越生气——

“你主动申请离职怎么还骗我是被人事优化的。”

“比你学历、经历更好的大有人在,我力保你留下来。你现在怎么报答我的?”

以及,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见到小余,石楠就像被针戳破的气球,脾气也瘪了下去。

有时候得工作了,离开学校,走上社会才发现——这世界上那么多人,他们就随意地伤害你,不会道歉,不会悔恨,甚至都不会在意。而真正在乎你、关心你、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人偶尔伤害了你,通常不是有意的,他们会道歉,会悔恨,会弥补,那时候你会发现,他们的错误是多么值得被原谅。

石楠决定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小余能解释清楚她都会选择原谅。因为很长时间里,在《新闻周一见》小余都是她最信任的人。石楠笃定这里面有误会,小余和她曾一起孤军奋战。这一切的前提是先问清楚——

“这次转正的机会,一定有你。小余,我们前后脚来网站,这些年一起拼,好不容易看到希望了。这个时候,你说你要走?”

石楠语气轻柔,说完,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想做最后的挽留,将桌前的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石总,对不起,我很谢谢你的赏识。可是……我要结婚了。”

虽然早有准备,实际这句话穿入耳朵时,内心回音还是震耳欲聋。如假包换,石楠见过太多同事,曾经挺着临产的大肚子还坚持报道,并且成功进行过几次大型的跟踪报道,然而某个节点,她们就突然性情大变,说只是回归家庭几个月最多半年,然后就一步步退化成那种为孩子发烧是马上送医院,还是物理退烧都能花一整天去争论的人。

石楠此刻还不死心,“你结婚了也可以工作,就算之后怀孕了,我可以把你的工作量减半。或者,你可以请假,等孩子哺乳期结束再继续回来工作……”

小余露出苦笑,“我想把重心往家庭生活挪一挪……”

气氛有些凝固。石楠看着小余叹气,“真没想到,我们的合作就到这儿了。”

小余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石楠。

“怎么了?”石楠感觉小余看向自己的目光让她不适。

小余竭力控制情绪,但还是嗤笑出来:“合作?”

“不是合作吗?我一直觉得我们合作得挺好的。”石楠想到过去的一些事,不由感慨,“最早,我们一起赶新闻,当时没钱报销,坐公交去采新闻……然后忙完了王洪峰看不下去给我们发了五百块钱的红包,让我们打车回来。但去的地方太远了,都出北京了,只能打到黑车。司机坐地起价,跟我们要五百块。你说想吃海底捞,付了车费就吃不起饭,所以我们就又坐了四个小时地铁,挤公交,最后到海底捞都半夜了。我脚都肿了……”

小余声音陡然高了两度,打断了石楠的话:“你是真不明白吗?”

“赶新闻忙得像陀螺一样,凌晨一点累得像狗一样回到家还会接到微信,问我选题的事情;我爹妈生病了,必须得请假,你那种冰凉的语气,早去早回啊,积这么多活儿咋办。就连爹妈生病都是一种罪过。还有,那些被逼着要一起挑灯夜战的日子。深夜三点,你还记得吗?我们吹着寒风等车,我当时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你还兴奋地手舞足蹈,拍我肩膀说,等这条上了一定爆,再回来看这些日子一定很有意思。我当时都要昏过去了。其实根本没有我们,只有你。你把自己包装得很高尚,谈论新闻理想,但实际上呢? 你做的事情哪件不是为了自己?跑去争头版头条,这些事儿真的都是出于对新闻的执着?你做事只考虑你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你现在做出一副惋惜的样子,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你手边没有更趁手的人?我不想做你成功的垫脚石。说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石楠愣了,她没想到小余这么伶牙俐齿,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反驳。石楠把多数的时间都投注在工作上,她以为大家都是这样的。至少,小余表现出来是这样的——上进,努力,野心勃勃。但现在小余却突然告诉她,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算了,你不会明白的。”小余叹了口气。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你有病,可能脑子里少了什么东西吧。你不是不想,也不是坏,而是你根本不会——不会想这个世界还有别人。”

石楠不禁哑然。

漫长的沉默后,小余打的车到了,她打开车门扬长而去。上车前,她认真而严肃地看着石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车缓缓向前开动,直到在视线里越变越小。石楠又倒回了酒吧,点了一扎啤酒,她实在是不理解,得需要时间消化一下。直到酒吧打烊,啤酒统统下肚,石楠还是没有想通。她沮丧地意识到,今晚可能都想不通了。

这时服务员礼貌地上来说:“小姐我们要打烊了,需要把账结一下。”

话音未落,石楠的手机适时亮了,手机桌面已经被各种弹窗消息塞满,最顶的则是微博的社会新闻版给她推送了一条新鲜的京城趣闻。石楠没什么兴趣,却在准备点付款码时,不小心按错到了这条推送。手机开始播放一条嘈杂的视频,发出各种尖厉的喊叫,石楠不耐烦地想要退出,却在关键时刻认出了视频里女主角是那个电视台实习生徐赛。

手机的荧光映衬着她眯着的眼睛,仔细端详起了那条新闻。

第三场

一个小时前,徐赛也没料到这件荒唐的事会将自己和石楠联系到一起。

这是城市的晚上九点,车似蚁集,稠稠蠕动,城市被不息的车流分割成了一团团闪烁的光斑。徐赛坐在一辆即将报废的萨塔纳里,望着窗外的咖啡店。她的目标是跟踪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星,并偷拍到她和男友约会的照片。如果能拍到亲嘴,可以报销夜宵钱。而现在,女明星已经进去四个小时了,还没有出来的迹象。

银色的车灯一盏盏飞驰而来,徐赛的脸亦跟着节奏忽明忽暗,灯光勾勒出她脸上的阴沉。

做狗仔,是徐赛的另一份兼职。

在网站大厂的实习虽然体面,但一个月只有四千出头的实习工资,就算有钱老爹解决了房租、水电这两个大头,但吃饭、请同事喝奶茶这两项在北京这座大城市也是花销不菲。工作的每一天都约等于倒贴。为了不跟“那个男的”扯上更多关系,为了更好地“为爱发电”,徐赛在朋友的引荐下去到了一家八卦自媒体工作。

刚开始徐赛还不适应,她这一点不太像年轻人——不追星,也并不八卦,对于谁劈腿、谁恋爱没有兴趣。直到她把心态调整到“披露真相”才算找到这份工作的意义。就像民众应该知道哪个黑心工厂用头发做酱油一样,也应该让大家知道这些明星的真面目。腋毛、鼻毛也是毛,八卦新闻也是新闻,同样需要有拼劲的记者来直击真相。

坐在驾驶座的女孩是徐赛的新搭档。比徐赛大四岁,自称童童。人如其名,童童有着不合年纪的天真。她一边嚼着汉堡一边兴奋地问道:“你觉不觉得我们像侦探啊?”说完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专注地盯着手机里某男星的唱跳视频,汉堡屑纷纷扬扬落到她的腿上,却毫无察觉。

徐赛把玩着一部老旧的相机,这是主编交给她的工具——因为表面沾满了指纹和油脂而显得油光锃亮。里面装满了各种明星的张大嘴笑、当街提裤子、头发乱甩的照片……以上就是全团队的饭碗。

正当徐赛沉浸思绪时,她看到目标女星推门离开了。尽管天已黑透,女星还是戴了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或许本意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但却显得更扎眼。她身后紧跟着一个打扮同样夸张的男人,想必就是她的男朋友。徐赛刚要提醒旁边的童童赶紧拍照,却被冷风灌得清醒。然后车门大开,接着,突如其来的叫喊声响彻了整条街。

“老公!是你! ”

这个声音一下子就吸引到了全部人的注意。声音好像气出丹田,又直冲天灵盖。徐赛、那个打扮夸张的女明星,她身后的男友,以及街上的其他人。全部看向了声音的源头——童童。她站在离徐赛十米远的地方,手里已经拉扯上了那个打扮夸张的男人。

“你是在和她谈恋爱吗?你对得起我吗?”童童大声地质问道。

这时徐赛才认出,那个戴着口罩的男子不就是童童刚才对着视频痴痴喊着老公的人嘛。尽管童童信誓旦旦说,追星不会影响她的工作,事实却截然相反。

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徐赛心里暗骂。看热闹大家都喜欢,但热闹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很倒霉。

街上人聚集越来越多,大家不动声色,目光却齐嗖嗖投了过来。

为了显示出自己和童童不是一伙的,徐赛尽量把身子往后挪动,然后一脸吃惊地抬头看向童童和那个被她揪住的男人,仿佛自己只是路人。和舞台上光彩照人的男星不同,这个被揪住的可怜男人脸上裸露出来的皮肤被此起彼伏的痘痘盘踞,胳膊和腿纤细得像两双筷子一折就断;与童童粗壮的体格相比,如同一只瘦弱的小鸡。

“你谁啊?神经病! ”男星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这么快就忘了我?之前你参加选秀,是我上上下下联系打投,给你写通稿,给你买粉丝,然后帮你代笔写微博。你说要钱去投票,帮你实现梦想,我十万直接打过去。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了?现在觉得丢人,假唱抄袭不丢人?前几年改年龄又重新出来比赛的事是不是忘记了?”童童仿佛早就预料到今天会见到他,非常流利地大声质问道。

男星的脸渐渐变得惨白,而他布满痘痘的额头却变得通红,就像一只熬煮时间过长的小龙虾。

“不知廉耻,恶心!”童童竭力呐喊道。

“肥婆,谁是你老公,赶紧去死! ”男星也被激怒了,大声回敬。

徐赛此刻意识到事态有些失控了。童童经济并不宽裕,却能为了这么一个陌生人的“梦想”直接转账十万。同样,嘴上说着粉丝是自己支柱的明星也可以大骂粉丝赶紧去死。

童童出于恐惧和愤怒,大声朝徐赛叫嚷着:“赶紧拍,拍这对狗男女!”

刚才还一副息事宁人的嘴脸的男女这才注意到徐赛脖子上挂着的那台单反相机,随即他们转过来朝向徐赛……

这件事结束后,徐赛才明白断片并不是懦弱的借口。原来人在太激动时刻,是真的会忘记很多事。

事后,徐赛努力想,却只能拾起一些片段。片段里,徐赛死死护住胸前的相机,高喊着这个东西你们都别碰,这里面全是你们的黑料。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想重新回到记忆里,捂住自己的嘴,踹自己一脚说别喊了。

接着,她开始更夸张地大声咒骂,那些从妈妈、奶奶、三大姑八大姨、同寝、朋友、互联网学来的脏话如同雪片般飞进她的脑海。她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消化,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管道,一个容纳脏话的容器,现在容器满了,只能统统全部倒出来。

最后,人越聚越多,每个人都掏出手机在拍,甚至不知道谁报了警。看到警察,童童如同受惊的兔子,本能想要逃跑,她扒开人群,拉着徐赛。两人拔足狂奔。跑到最后,徐赛嘴巴大张,脚下也有点乱了。童童也气喘吁吁,直到听见背后的警察大喊:别跑了!徐赛才如梦初醒,精疲力竭地倒了下来……

拘留室里三面白墙,吸顶灯散发着清冷的白光。办公桌上摆着一台电脑,防盗门半掩着。

民警打着哈欠,坐在电脑前输入最后的笔录信息。打印机咔咔咔地吐着纸,民警抽出笔录,让徐赛和童童签字,童童熟练地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

民警打量着童童,随后眯起了眼睛:“唷,三进宫了,说了要理智追星,理智追星,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警告你啊,老这样寻衅滋事,是要坐牢的。”

拘留室内,童童、徐赛相顾无言。徐赛听过不少民生记者深入虎穴调查真相,被当地黑警囚禁的故事;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做娱记也能被抓起来,好像一场笑话。可惜她笑不出来。

警察局的空气好像固体,徐赛觉得自己缺氧严重,竭力想去思考,脑子却像一团发酵过度的面团,什么都想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打断,来领人了。童童一骨碌站起来,她能感觉到徐赛的怨恨,想赶紧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然而,警察拉开门说:“徐赛,有人来保你。跟我走。”

徐赛愣了半晌,才站起来,小心翼翼问了句:“来的人是谁?”

警察低头看了眼文件,漫不经心回答:“你管是谁呢,说是你领导。”

徐赛走出门,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陌生的背影,接着她转了过来。

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正是石楠。

徐赛愣住了。她想到了一个词“从天而降”。

是的,石楠就是从天而降,徐赛虽然和石楠有一面之缘,但根本没有石楠的联系方式,她也不敢想象自己会和石楠熟络起来。

她怎么会出现?如同一个没有翅膀的天使,就这样降临了。

此刻,她甚至有些感激童童。如果不是她,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石楠。

深夜,当徐赛躺回到床上,还忍不住咯咯傻笑。黑色的手机屏幕映照着她的脸。徐赛脸颊微红,醉眼惺忪却带着微笑。据说,这种微笑能让大脑兴奋。只要一笑,大脑就会分泌这种叫多巴胺的荷尔蒙,使人开心。

回忆起今天发生的种种,徐赛又一次笑了起来,石楠的话好像至今还在耳畔——

“你想做我的助理吗?跟我一起跑新闻。”石楠接出徐赛,在派出所外的马路上,她看向徐赛说道。本来是一个问句,却被石楠却说得斩钉截铁。

“啊?”徐赛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嗓子,希望声音听起来是正常的。石楠的天降已经让她幸福异常,没想到她竟然是来邀约自己工作。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老师,我是新闻系科班的毕业的,我的实习经历……”徐赛料想石楠会问专业上的问题,急切地补充道。

“你有结婚的打算吗?”

“我还没有男朋友……”徐赛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是这种问题。

“好,那你会不会突然怀孕。”

“不会……”

“你会不会突然就辞职?”

“老师,您喝多了。”

“你回答会还是不会。”

“不会。”

“好。”石楠笑了出来,“一起加油工作吧!”

“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

“为什么选我?”

 徐赛心跳加速,她生怕是因为自己那个生物学上的爹自作多情给她找的关系。

“因为……你身上有股猛劲儿。”

“真的吗?”

“没人这么说过吗?”石楠自顾自朝前走。

“欸,别人会说我脾气有点大,这算吗?”徐赛追了两步,声音充满困惑。

“这个问题留着以后回答你。反正我们以后相处的时间会很多。”

“那我们现在是同事了?算是,总编助理?”

“代理总编助理。”

黑暗中,石楠看到徐赛露出了最纯真的笑容,眼睛挤成一条缝,露出一排上牙。曾经她在小余脸上常常见到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笑。

第四场

后来每次石楠坐在那张衰败、破旧的沙发上叹气,复盘自己为什么会从互联网大厂的门户网站离开,都会困惑为何自己看似每一步都没有问题,却走向了最错的结局。或者说,从一开始去警察局接徐赛、妄图让她接替小余的位置,就是错误的开始。

一件事,如果是从错误开始的,那么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走到正确的轨道上。

“你要咖啡吗?”

“不用。你买自己的就好了。对了,姐,你有充电宝吗?”

“没有。”

早上八点,熙熙攘攘的地铁站里,石楠背着一个双肩包,捏着一杯刷锅水都不如的肯德基咖啡,无奈地看向徐赛。

石楠暗想,如果是小余,早上要出发去采访,她肯定会给自己提前准备好咖啡和早餐,并且贴心知晓石楠的口味(至少不会让她喝刷锅水);更不会问出“姐,你有充电宝吗?”这种蠢话。

但石楠不打算提醒她,她没有必要卷入没有任何利益又对自己有影响的事情中。

至少现在,她麻烦事已经够多了。

首先,石楠很清楚王洪峰就算离职,最终主编的位置也不一定是自己的。她私自用官博的事,在总部那里一定是减分的。因为不受控制。就算在内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派新的人空降也有可能。这段时间,石楠必须如履薄冰。

其次,就算总部属意石楠,但王洪峰在职这么久,那些类似冯政植一样的社会关系非常多。即使成功坐上主编的位置,这些社会关系要是给她穿小鞋,也会让自己生不如死。

某天下班前,石楠在办公室门外和王洪峰偶遇了。他走进办公室据说是处理一些杂事。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还穿着离开时那件衬衣。好像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王洪峰甚至比之前更年轻一些,之前耸入太阳穴的皱纹消失了,面色也红润了不少,看着很滋润。

他笑着握住石楠的手:“好久不见啊!这段时间的工作辛苦啊,小石。”阳光透着门缝溜进来,把王洪峰的脸劈成了两半,暗的那一面微微欠身靠近石楠,“我肯定能回来,你信吗?”

石楠不说话,因为她信王洪峰能做得到,所以她得先行动起来。

这次石楠出差说来好笑——采访一所中学的校运会。石楠看得到徐赛脸上的不满,她以为第一次跟进的肯定是大新闻,没想到是报道校运会。

徐赛嘟着嘴抱怨:“我在中学做小记者的时候,就不报道这种级别的新闻了。”

石楠笑了笑,并没有说话。报道校运会当然是小新闻,但报道哪里的校运会才是文章所在。他们来的是一所贵族学校。表面是采访这些孩子,其实是为了跟他们的家长搞好关系。这也算主编的传统了——之前王洪峰跑别的新闻都会带上石楠,但唯独这个他一直坚持自己来,并且从不缺席。

这所贵族学校名叫蓝浦学校,位于城市近郊。校园不大,环境古朴;包括幼儿园、小学和中学。几乎不向外招生,只收从附属幼儿园直升上来的小孩。大多数人都是从幼儿园直接读到高中。因此学校的新闻也寥寥无几,就算在社交平台搜索也看不到什么内容,和众多普通中学无二致。

但踏入蓝浦学校的校园前,徐赛无意间打量停在校门口那些准备接送孩子的车,她在心里估量了一下这些车的价格,得到一个惊人的数字。这个数字让她仿佛懂了为什么石楠会出现在这里。

对于校运会的采访十分顺利——学校的尖子生、体育特长生,以及学生代表,每个孩子脸上都挂着自信的笑容。徐赛一边按部就班地采访,一边暗衬,这些都是钱堆出来的。

一整天学校的操场都太热闹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和震耳欲聋的音乐似乎也将石楠和徐赛感染。没人注意到一个女孩从太多的人、太差的空气和太吵的音乐声中退了出去,愣了几秒,提起书包,穿过操场,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去了。

她趿拉着鞋穿过走廊,一个身型高瘦的男孩就站在黑暗的教学楼通道里,走廊尽头的拐弯处。修长的轮廓矗立在那里,似乎等了很久。

“你来了。”

女孩挤出了一丝笑容,同时也隐约感到不安。她把书包卸下,像变魔法似的从里拿出了一个崭新尚未开封的iPhone手机、森海塞尔的耳机、但里面最贵的反而是一个不起眼的发卡,只有懂的人才知道这个牌子有多贵,而发卡上还镶嵌着一排淡水珍珠。

“东西就都在这里了。”

那个修长的轮廓没有说话。

“和……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女孩有些结巴,四处环顾了一下,没有人。现在整个学校的人都聚集在了操场。她结巴了一阵,做了一些心理建设才能顺利说出那句“暂时分手吧,我们还是做朋友更合适”。

“嗯。尊重你的决定。”暗处的轮廓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

“啊,嗯。”女孩呜咽了两声,心里却如释重负。

“东西给我吧,那你一会儿干嘛?”轮廓语调轻松,显出超越同龄男孩的修养。

“一个人待会儿,运动会有点吵。”说出口,女孩就后悔了。她不想拒绝得太急切,但心里又巴不得马上离开这个逼仄、透不过气的环境。拒绝的滋味并不好受。或许是借口太拙劣,或许是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滑稽,对面的轮廓笑了起来。露出了好看的牙齿。

“你不喜欢运动会?”

女孩点头又摇头,一时窘迫得脸开始泛红。男孩笑了笑,不再追问,挥了挥手。

“那,一会儿见。”他说。

女孩转过身要走,浑然没有察觉到那个刚才那个温柔的人,此刻已经变了脸色。

看着离开的背影,男孩好像猛然明白自己遭受了背叛似的。看着女孩的背影越来越远,他觉得体内蹿起一股自己无法自控的愤怒。而这个愤怒经常伴随恐惧而来,其结果极为残暴。只见他伸直手臂,迅猛地朝前方挥去,已经转身的女孩跌倒在地,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

“加油!加油!”

徐赛激动的声音几乎要盖过操场音乐的响声。一旁的石楠无奈地捂住耳朵。现在操场的跑道旁挤满了人,几乎都是看短跑决赛的同学。

忽然,跑道四周起一片窃窃私语,不少同学探头探脑地望向教学楼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什么。石楠和徐赛也顺着大家的目光往外瞧。

是一个女孩。按理来说是学生,可她似乎没有穿校服,只穿了一件荧光白的罩衫。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个女孩跌跌撞撞地走到跑道上。毫无预警之下,惊惶突然将在场所有人攫获。操场传来一阵又细又尖的惊恐叫声。

“张小彭?”有人认出了她。

这个女孩是高二(三)班的一员。但刚才没有任何人发现她不在操场。大家总是选择性忽略这个人。

可现在的张小彭却让所有人不能忘怀了——她上半身的校服披在身上,白蓝相间的校服上布满脏痕,趋近一看,是红色的印记。空气中微甜的铁锈味,证明这是鲜血。贴身的短袖,有明显被抓破的痕迹。布条垂头丧气搭在身上,遮盖不住她的身体。而裤子更是不翼而飞,只剩下一条印着小猫头像的内裤,和两条结实、精壮的双腿。若是以往,那些男孩可能还会用余光瞥一瞥,但现在没人敢看。那双年轻的腿间,还有刚刚凝固的血迹。

而她的头上还凌乱地夹着一个珍珠发卡。白色的珍珠在阳光下反光,形成了刺眼的光带。

所有人都愣住了,站在原地不敢靠近。只有徐赛反应迅猛,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女孩的腿上。

“赶紧报警!”徐赛喊道。

这时人群才开始重新骚动起来。而一旁的石楠,像老练的猎人般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条值得报道的新闻。

她偷偷打开了手机,按下了录制键。

第五场

晚高峰的路上堵得一动不动。

徐赛坐在网约车的前排看向窗外,抑制住那种想吐的感觉。说不出是因为堵车,还是太过紧张兴奋。她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

今天在蓝浦学校发生的事件,校方反应迅速,立刻将徐赛和石楠请了出去,并检查了她们随身的摄影设备。石楠面不改色,将手机相册和已删除依次打开,完全没有关于蓝浦学校的任何内容。离开学校后,徐赛才发现石楠已把拍摄到的内容全部上传了网盘。

学校这么大阵势,虽然还不知道实情到底是什么,但石楠有直觉,神秘的贵族学校和被殴打的少女,无论怎么组合都是一篇好新闻。

石楠事后回想,发现自己的本性依然是一个记者。她被报道的本能冲昏了头脑,如果她能以主编的身份思考问题,就会仔细权衡这条新闻对这所私立学校产生的影响,以及是否会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这可能跟天性有关,食草动物再怎么伪装,它们还是食草动物——即使长成了一头大象。

车上,石楠微微皱眉,下意识咬着嘴唇,飞快地翻阅着自己的手机——

短短一天,石楠已经顺藤摸瓜找到了这所学校不少学生的微博账号,并实时关注着,以期获得最新的消息。尽管是为了获取一手资料才关注,但小孩分享的日常还是让石楠咋舌。在同龄人炫耀自己拥有了一双乔丹球鞋的年纪,这里的小孩们已经随意将价值好几万的奢侈品包放在镜头角落了。

只可惜,除了零星发现这些有钱小孩的生活方式外,关于今天发生在校运会的事颗粒无收,就连案发主角的微博都没有找到。学校的人好像自动并成了统一战线,不让丑闻外泄。

石楠不泄气地在微博上搜张小彭,显示“抱歉未找到相关结果”;她翻找了那些小孩的关注列表,也没有疑似张小彭的ID。

线索似乎断了。

石楠愣了愣神,看向窗外。一旁的徐赛不敢说话,她感觉石楠现在像一个侦探。

石楠低头迅速点开了大众点评,在众多价格高昂的餐厅中飞速翻阅,最终停在了一家西餐厅的名字上。她把手机递给徐赛:“你看。”

徐赛疑惑地往下刷,这家西餐厅主打花料理,不少小情侣会在那里约会,至于环境嘛,满屋子都是新鲜人民币的味道——几乎所有的打卡微博格式都是一样的:环境、菜品的照片,另附聚会照和男友递来戒指的照片。

这间西餐厅的地址离学校不远,背景倒和好几个小孩发的聚会照合到了一起。等等,徐赛突然来了灵感,既然学校的小孩总去这间西餐厅聚会,那么必然会有大众点评打卡。

可能这里会有新的线索。

她迅速地开始翻阅,很快翻阅到了一张张小彭班级聚餐的照片,可是里面却没有张小彭的照片。

为什么?难道她是被同学孤立了?还是说这是一场校园暴力事件?但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答案。

徐赛无奈,将手机还给石楠:看了,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坐在旁边的石楠却没有回复,徐赛扭头回去看发现对方已经呼呼大睡了。

潦草地吃了几口饭,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徐赛越琢磨越觉得这是石楠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她早就知道答案,在终点等着自己。

徐赛不死心,再搜了一次打开微博,惯例性想看看关注列表有没有新发什么——等等,徐赛看着打卡地突然来了新的灵感。其实微博也有打卡标记的功能。

接着她火速打开那家西餐厅的打卡,打开一条条微博翻过去当消遣,这次看得细,把照片都一张张点开来看。

突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张小彭——其实徐赛也不确定,照片里是一个神采奕奕的小姑娘,正笑着在切一块西冷牛排。这和今天在操场见的满脸血污的女孩,已经很难说是同一个人。

但她认出了那镶嵌着一排淡水珍珠的发卡,是张小彭没错。

她再看微博配文,只有一个配着心的emoji表情。点开评论区,看到一个名为“Pengpeng(努力学习版)”的账号,回了一个开心的表情。点进去,才301个粉丝,微博内容转发为主,没人评论。但她注意到,三个月前这个名为“Pengpeng(努力学习版)”的账号转发了一条微博。微博里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脸,只有三张照片,分别是——用巧克力汁写着happy birthday、点缀着蛋糕的精美餐具、一双牵在一起的手,以及那个珍珠发卡。

徐赛激动得手都有点抖了,赶紧点开原博。

只消浏览几分钟,一位“小园香径独徘徊”的富贵公子形象便跃然屏上——他叫李睿锐,是张小彭的同班同学。他喜欢体育、科技,甚至关注股票,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准备着出国留学。

更重要的是,他和张小彭的账号有过频繁的互动,不难看出他们有过恋爱关系。

这是一个突破口。

徐赛点开了男孩的关注列表,这个男孩的最新粉丝列表里赫然发现了石楠的小号,比她早了整整两个小时。

这时,徐赛手机震动,是石楠发来的信息:“明天去采访张小彭。”

“她答应接受采访了?”

“嗯。”

“你怎么办到的?”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徐赛还贴心地发了一个小狗卖萌的表情。但石楠也用了一个表情包将她的问题弹了回来——

“不告诉你。”

如果说采访校运会过于舔狗的表现微微撼动了徐赛心里石楠的形象,那么现在,石楠表现出的专业和迅速,让徐赛确信自己没有错。

这就是最厉害、最有能力的记者。

假如徐赛知道石楠是怎么做到的,她或许会完全改变想法。

黄昏,狭长的街道尽头,夹杂着一栋普通的民居。

受害者张小彭从房间里走出,手里还提着两包垃圾。自从学校那件事发生,她便请了假待在家里。突然脚步声向她靠近,张小彭转身,看见石楠正站在她背后。

石楠笑着说我想和你聊聊。

“我知道你是记者,对不起,我不接受采访。我不想把这件事弄大,学校对他也会有相应的处分,结束后我就回去继续上学。”

说完张小彭转身要走。

石楠不急,说:“据我所知,你所在的这间学校,一年学费要20万。但你的家庭条件并不好,是少数按区划片就读的学生。”

张小彭脸色变了变,但语气还是尽力平稳:“穷人不能读书吗?”

石楠:“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我想听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说完石楠过去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着一双袜子,白色的,长筒袜。随后,石楠点开了一段视频,视频里一个女孩正在穿这双袜子,长筒袜包裹着她纤细的腿,随后女孩弯下腰,手有意无意抚过那一双腿。

石楠:“这是我花240买的,加了同城特快的50块钱。少女原味袜。我可以想象,你的同学过的是什么生活,而你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种差距不是简单努力可以弥补的,所以你才会想到卖这种东西。这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了。”

“你怎么发现的?”

石楠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张小彭。

过了良久,张小彭才抬头,平静地说:“好,你想要问什么。”

第六场

徐赛一夜没睡,精心写了采访提纲,两张A4字那么多。她把自己能想到的问题都列了出来,一心等着石楠的夸赞。

石楠把那两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点了点头,还问了好几个不同的问题。随后将提纲揉成纸团,扔进了垃圾桶。

“写得很好。”

“那你扔它干什么?”

“因为采访最重要的不是提纲,至少采访她不需要提纲。”

“那是什么?”

“共情。把你这些都扔了,甚至都不要偷偷记在心里,把她当成朋友。”

“把被访者当成朋友?”

“我知道这和你老师教的都不一样,老师会说你要保持冷静、客观。但如果你想从她嘴里听到实话,就按我说的做。”

“……好。”

张小彭的家住在一条老旧的胡同里,张小彭无声地走在前面,石楠和徐赛急匆匆跟在后面,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终于进到了一栋老旧的民居,两人跟着上楼梯,在第四层打开了吱嘎作响的门。

此时,张小彭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问跟在身后的徐赛:“这是不是你来过最破的家?”虽然徐赛极力否认说“不是”但那突然变高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也觉得像在辩解。张小彭没有管,只是推开门。

“那是我的奶奶,你要看看她吗?”随后卧室里毛骨悚然的景象便即刻展现在徐赛眼前。

一位头发剪得短短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正躺在地上咧着嘴盯着天花板看,短促的咳嗽声就像节拍器一样有规律地响彻在房间里。

“奶奶,我回来啦。这个是我朋友!”

张小彭说完便蹲到地上,抚摸起了老太太的脸。一张布满皱纹的脏兮兮的脸,而老太太的周围胡乱地堆放着一堆垃圾。老太太缓慢地转过头来,用她潮湿又干瘪的眼睛看向徐赛和石楠,尽管徐赛竭力保持平静,还是本能地低头移开了视线。

“你随便说吧,不管说什么,她都听不到。”张小彭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石楠不说话,她便继续说。“目前为止还没有同学来我家玩过。你们两个是唯一被邀请到我家的人。”

“谢谢。”石楠回答。

“你们看到了,这就是我去卖袜子的理由。”

徐赛面露尴尬,张小彭笑了笑说:“没关系,你问吧。那个时候只有你一个人走上来给我盖了衣服,而不是拿手机拍我。所以,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不是和他们一样,只是想看热闹。”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离开后石楠赶紧回家,连夜听录音整理出了事件到现在的大致的逻辑——张小彭家境贫寒,从小父母离异,却阴差阳错被送到了全是富人的学校。在这里,她有些迷失自我,为了融入学校,开始在网上贩卖原味作为经济来源……随后张小彭有了追求者,富家子弟李睿锐。张小彭收礼物又不和他谈恋爱,最终激怒了男孩。

剩下的稿件由徐赛丰富,她抓紧机会,用无数杯咖啡撑了三个通宵,写完了一份一万八千字的特稿。她知道,这件事一旦报道出去必然引起轰动。而石楠看她的眼神也随着看稿,渐渐变得笃定和欣赏了。这篇稿既有审慎也有同情,虽然笔触还有稚嫩的地方,但整个思维框架已经偏向成熟。

最后的定稿是石楠写的,她在里面加入了张小彭的自述,那封信恳切的语气一定会打动所有人——

我是蓝浦学校高二班的张小彭。我相信,就算是把这封信看完了,也很少有人会记得我的名字。但我还是想占用大家几分钟,看完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小学的时候,老师问我们以后想做什么?同学们都想做科学家、心理学家、老师……想做一个能在这个世界发出声音的人。我写,想做一个普通人。第二天,老师把我的爸爸请到了学校,说我的思想出了问题。我爸爸开玩笑说,孩子,不能这么早就认清生活的真相啊。那是秋天,骤冷的天气我还是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校服,爸爸伸手过来牵住我,温暖的大手带来的是全身各处的升温。如果做普通人可以每天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已经是不多得的幸福。可惜,我父母很早就离婚了。爸爸把我送回奶奶家,就会转身回到他的家。

或许是出于愧疚,其实经济并没有很宽裕的父母还是想办法把我送到了蓝浦学校。到这里,我才发现原来“做一个普通人”真的很难。我老师们都毕业自名校,大家在课上可以自由地谈论假期又去哪个国家旅游了,好像出国旅游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似的。有一次,我撒了谎,说自己暑假去了美国,然后我提前在网上搜了美国的资料,给自己设计了旅游路线。就像自己真的去旅游了一样。恰好坐我前排的女孩暑假也去了美国,也去了我说的那个州。我分享自己去佛罗里达游乐场的经历,她却笑着告诉我,那几天佛罗里达恰好有飓风,游乐场不开门。我被揭穿了,大家都叫我撒谎精。但我的初衷只是想做一个和大家一样的人罢了。

蓝浦学校是一所很开放的学校,这里大家可以自由发展自己的爱好。我们甚至有化妆课。大家很早就被教育“要做不一样的自己”,找到自己“独特的美”。但对我来说,爱好是折磨,独特也是折磨。同学们拿着Dior、Chanel的化妆品来上课,而我只有屈臣氏。有一次我从闲鱼买了个Mac的空盘,把自己的杂牌粉底装进去。我想同学们应该不会发现了吧,一节课我都担惊受怕,担心像佛罗里达游乐园那样被拆穿,担心它们还是有细微——我自己没有看到的差别。下课以后,我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在梦里同学发现了我的粉底是假货,然后我尖叫着扯自己的头发,大家只是嗤笑着走开。我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心里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发现枕头已经被眼泪浸湿。

所以,我的同学李睿锐说喜欢我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感到受宠若惊。他给我送了贵重的东西,一个可以抵我半年生活费的发卡、限量版的耳机……那些东西可能我工作了几十年的父母也未必舍得买。那一刻,说不心动是假的。是虚荣也好,是贪婪也好,尽管我不喜欢他还是收下了那些礼物。第二天,我回到家把那个好几千的发卡别在头上,我以为会开心,会从此不一样。但真的没有,我只能看到黯淡的脸色和闪躲的眼神,发卡过于璀璨,反而把镜子里的自己照耀得更暗沉无了。同时,我不得不给自己洗脑,我必须爱上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这些都让我感觉要疯掉。最后我把东西退还给了李睿锐,并想解释清楚我们的关系。但我失败了,人不可能既想要钱又不付出任何代价,他愤怒地报复了我。我不怪他,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

写到这里,又一次不争气哭了。好像我越竭力想做一个普通人,我就越奇怪,越偏离。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了想要赚钱看起来和大家一样,我卖过原味袜。把自己穿过甚至还带着体温的袜子、内衣寄到陌生人手里换钱。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恶心,到后来也麻木了。是不是有一天,即使我能和大家一样去美国旅游、用昂贵的化妆品,也并不像幻想中那么完美?还是说,最后终归是会麻木、会发现遗憾。

或许应该认命吧,听过很多激昂的台词,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但是,这种台词并不属于像我这样平庸的人。我就像是在跑一场看不到尽头的马拉松比赛,在无数人当中,明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还是不能中途放弃。就这样混迹在人群中,朝着终点走去,只要完成任务就是胜利……

石楠很久都没有因为写一篇新闻稿而感到兴奋了。这次不一样,她兴奋到浑然没注意到手机一直在震动,季芹已有24个未接来电。

最后一条信息也是来自季芹,她说:蓝浦学校的报道,千万不要发。

第七场

北京南边相较北边始终没有发展起来,沿着环路从北开到南仿佛从2077年穿越到了八十年代。就连肯德基这种标志性建筑,一到了南城都显得山寨了。尤其是丰裕路片区,居民楼破败的外立面,摇摇欲坠的空调外机,肉眼可辨的房价洼地。但从丰裕路拐入仁清巷则是另一片光景。那里是前年才规划的CBD,各种高楼平地而起,把丰裕路的烂楼如同饺子馅一样夹在了里面。

相距不过百米,同类的门店却各有两家,按理来说该是竞争得你死我活的关系,但他们常年相安无事。因为一家只卖平价,而另一家专做富人生意。只有胖面庄能把穷人和富人联系到一起。

胖面庄是女人算账,男人掌勺。只卖牛肉面、小面和肥肠面;五六张桌子,店里没有饮料,只有免费的面汤。老板挺着肚子,围兜上全是油渍。不管什么时候,嘴里都叼着烟,让人不由得担心烟灰燃尽,会不会啪叽掉进煮面的锅里,或者这正是面条好吃的秘诀。所有对这家面店有质疑的人,在吃完第一口都闭嘴了。倒不是多么惊艳,但就是忘不了。

这其中就包括了冯政植。

人到中年,朋友的多少和头发的多少成正比,友情之树日渐凋零,胖面庄反倒成了最坚挺的那个朋友。刚开始只是顺路,后来搬出南城还会开着车来吃一碗。随着年龄增长,身体变差,应酬日益也吃不消了。各种酒局饭局前来胖面庄垫个肚子,就成了例行的仪式。一度他怀疑这个面里是不是掺了罂粟壳,后来也就不想了,就算有又怎样呢?至少快乐是真实的。于是,这家隐藏在城中村的面店就成了他的秘密,中年男人的精神角落。

今晚,他又来了。进店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二两肥肠面,多菜少面垫垫肚子。一会儿他就要走到不远处的海鲜酒楼去和人应酬、见面。

这次请客吃饭和自己无关,但却更让冯政植小心谨慎。

很多人只看到冯政植生性风流,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土财主模样。很少有人知道,他没来北京前在老家结过婚。老婆是个可怜人,被冯政植的风流逼疯了,刚开始还四处打小三,后来累了什么都没要,净身出户和冯政植离了婚。唯一条件是要把儿子带走。冯政植没多想就同意了,他那时候一双眼睛只能看到自己。后来出了次车祸,据说伤了隐秘的地方,生育无望才骤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孩子在老家。此时孩子已经出落得高高大大,聪明学习又好,完全不辜负当时冯政植给他取的名字——睿智和锐利,各取其一为睿锐。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冯政植的儿子。因为前妻给改了姓,跟她姓李。

血脉就是割也割不断的DNA。

儿子眼睛、鼻子、嘴都像冯政植,就连好色这件事也是如出一辙。最近在学校拽女生裙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冯政植不仅没有懊恼,还把这件事视为修复亲情的重要机会。找了各种关系,想出手帮儿子摆平。

一碗面下肚吃饱喝足,冯政植起身朝繁华处走去,却在暗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剪影。碳水带来的快感瞬间一扫而光。石楠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自己这个小怪癖,竟然直接来面店蹲他了。

冯政植脸色一沉:“你来这里干什么?”

“季芹姐给我打的电话,说您要暂停所有广告的投放。我知道您是生气了,对不起,我之前没想过李睿锐和您有关系。稿子我暂时不会发了。”

 “不发有什么用,这件事已经传开了。我儿子可能会被学校开除。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打算把他送出国了。”

“如果可以让您儿子全身而退呢?就像我知道跟您说的,媒体知道怎么塑造公众对一个人的印象。”

“哦?”冯政植有了兴趣。

他其实天然地厌恶石楠,这个女人过度精明,你要靠近她,不掉撮毛是不可能的。但他也知道石楠有自己的办法。

与此同时,另一边张小彭和徐赛在一起等着稿子上线,说好了今天八点有重磅更新,但她们无论怎么刷新,都没有刷新到那份特稿。

徐赛忍不住给石楠发了信息,没人回。

张小彭紧张地咬紧了嘴唇,徐赛安慰她:“没事的,可能是技术问题。”

但心里也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一晚,张小彭没有睡好。她迷迷糊糊做了很多梦,梦里时间倒流到了最初她接受礼物的那一刻,她说了不……

大概早上七八点的时候,门被敲响。张小彭迷迷糊糊起床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石楠。

房间里,石楠坐在张小彭的床沿边,张小彭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但石楠没有接,显得很着急。

“我开门见山说。李睿锐的父母愿意提供你一笔钱,只要你肯转学。”这种事,石楠做过不止一次,但每次依然如履薄冰。

张小彭没有说话,她眼睛很亮,像会发光似的。再仔细看,才发现那是她的眼泪。石楠心里一软,但她明白心软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我比你虚长几岁。你长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这个世界是讲利益的。迟到的公平,狗屁都不是。”

“那有多少钱?”

“他们说10万一年,一直提供到你大学毕业。如果你愿意,我会让他们一年再加5万。”

张小彭不说话,憋了好久才问出一句:“痛苦是可以用钱换算的吗?”

“其实不能。痛苦就是痛苦,和什么东西都不能划等号。但如果它能换成钱,其实比单纯的痛苦会好一点。”

“真的吗?拿着不会难受吗?”

“有些时候,自尊心和情绪才是真正的负担。有这些东西,只会让人更不快乐。你明白吗?”

张小彭沉吟半晌,说:“好,我相信你。”

毕竟是小女孩,石楠出手让她答应了条件。其实冯政植并没有提出要拿一笔钱给女孩转学,这是石楠提出的要求。

她同情张小彭,她必须得给这个女孩争取到利益。退一步说,就算她不同情,于情于理,这个女孩也应该有一笔赔偿。再说冯政植也应该为自己曾经的鲁莽——得罪过石楠,而小小地出一点血。

离开后,石楠将消息传给了冯政植,松了一口气。

这算是双赢吧,缺钱的拿钱,需要名声的人保住了名声。而石楠自己得到了冯政植的支持,主编的位置必然稳了。

第八场

桌上不少昂贵的海鲜只动了一两筷子。其中最贵的是当季的野生松江鲈鱼。尤其是松江四鳃鲈鱼,短短肥肥,圆滚滚的身体,是鲈鱼中品质最好的。据说只有秋季味道鲜美,一过秋冬,到了春天,味道就迥然不同了。石楠其实不懂美食,这些话都是刚才领班介绍的。但她听懂了,这都是人民币的意思。

酒过三巡,鱼也冷了。再蒸鱼会老,冷吃则腥。总之几千块的鱼就这样白白浪费了。石楠看着这条鱼,脑子里总是出现张小彭的脸。

今天这顿饭局是冯政植带着儿子李睿锐的答谢饭局。这件事之于石楠根本不麻烦。年轻女孩总把自己的一点私事当作最深的隐秘,你甚至不用恶语相向,只需用一个眼神,剩下的一万句脏话她会自己骂给自己听。张小彭听从石楠的建议选择了转学。至于转学的费用,那当然是冯政植出,一直支付到张小彭大学毕业。这不是张小彭的意思,也不是石楠公报私仇。到底是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来,敬你石姨一杯。”

李睿锐乖巧地举起了酒杯,只有脸上新长出来的胡须在提醒石楠,眼前这个人不是孩子了。

“谢谢石姨。”声音怯怯的,仿佛在说“我知道错了”,让人不忍责怪。

“其实,我对孩子教育也有问题。把他教育得太天真了。真的,男孩就是容易天真到难以置信。只要有安全感,说话就会完全不经大脑。那个女孩,哎,他还不好意思了,不让我说。没事,你石姨不是外人。”冯政植摇晃着酒杯,脸色通红,笑着看向石楠。

“我告诉小睿。男人嘛,有时候冲动一点很正常,但也要挑准时候。那个女孩就是挑错了时间。哈哈,不说了。之后有机会再私下给石主编说。”

说完,冯政植朝石楠抛出一个成竹在握的表情,意味着她取代王洪峰成为主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但石楠此刻却笑不出来。倒不是同情张小彭,而是这场饭局这父子俩散发出的那种满不在乎的气息,深深地刺痛了她。

石楠想知道李睿锐突然发狂拳头挥向张小彭时,女孩是否对着李睿锐哭泣求饶。石楠想知道,这是不是李睿锐第一次伤害无辜的女孩。最好知道每一件事,包括最小的细节。她想知道李睿锐还是孩子时的经历、为什么要那么伤害一个无辜的女孩、到底是因为喜欢没有得到的激情犯错还是天生的暴力倾向……然而知道这些事,这只会让她软弱。

她当然可以软弱,但是为了张小彭不值得。

如果没有后面的事发生,这件事本就会淡出人们的视线。

然而,两天后一条本来平凡无奇的帖子却引发了大幅度的舆论反转,将事情引向了石楠和冯政植都没有想到的方向——

李睿锐一条五个月前发布的抖音短视频被翻了出来。短视频内容很简单——他并没有露脸,只是短暂地展示了一下鞋柜中的两双乔丹球鞋。然而,底下一条留言却让这个短视频被顶上了热搜。有人关注到鞋柜背后的墙上挂了一幅张大千的原作,那是一幅有拍卖记录的画,价值过千万。而他定位的小区,每平米定价在去年就已经超过二十五万一平米。

视频有了热度后,更多人科普起了富豪的生活。这个小区光是物业费一平米就要三十块,而且全是三百平以上的大户型。光物业费一个月都要上万元。很快,李睿锐对于张小彭的恶行也被人扒了出来。令人意外地,在大多数网络讨论里并没有人谴责李睿锐;

相反,很多人(而且大多数是女人)说这位富家少年是单纯才遭心机女欺骗。而他单纯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太有钱了。不知人间疾苦。网上的讨论越来越多,李睿锐甚至收到了不少手写的情书,情书里甚至有女孩写:

“少爷你可以打我啊。”

“少爷,我不会伤害你的。”

“少爷,你单纯得让老奴心疼。”

对张小彭,则是另一种态度。网民很快把张小彭曾经卖原味的事扒了出来,交易记录、用户评价都被发到了网上。她贫穷的家境与富家少爷李睿锐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故事于是有了另一个版本:张小彭就是一个纯粹的捞女。她心机之重,令人畏惧。尽管她和李睿锐同龄,但单纯的富家少爷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就连少爷被拒绝后的暴力反击,也是因为他没有心眼,过于单纯。而这个愤怒也在捞女的计算之内——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捞”到更多好处。

这是石楠从未想到的。冯政植提心吊胆,她努力灭火,忙乎这么半天,力量却不如网上的一个视频来得更有力。谁都没想到这么一个视频,居然将舆论彻底反转。

现在张小彭在这场舆论风暴中,像一张脆弱的纸片被无情地吹向深渊。

与此同时,因为网上对贵族学校的窥伺、批评声层叠不穷,蓝浦学校决定对校园进行封闭式管理,取消午餐外卖。

孩子们还小,觉得不能吃外卖就是全世界最无可饶恕的事,且下定决心打死也不原谅。愤怒裹挟着他们做了一些愚蠢的事——在厕所里写带有张小彭名字的脏话。不准张小彭去食堂吃饭……刚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张小彭很温顺地接过了自己的命运。但顺从换来的只是更夸张和更针对的恶意——暴力如夏日倾盆大雨般滴落。在厕所、走廊,甚至张小彭的课桌上,随处可见各种辱骂的话语。之前都是靠老师制止,可是现在老师默许了同学们宣泄的行为。原因是什么,想必不用说明。本来张小彭和这些同学只是偶然地同路那么一下,平缓地经过、然后去往各自的目的地。现在,她的命运却和这些同学绑在了一起。 

李睿锐已经不再出现在学校,他准备出国留学。张小彭还要忍受完这个学期,才能办转学手续。

好几个睡不着觉的晚上,张小彭总能想到石楠的那句话:“痛苦就是痛苦,和什么东西都不能划等号。但如果它能换成钱,其实比单纯的痛苦会好一点。”

钱真的能解决和粉饰一切的问题吗?这个16岁少女迷惑了。如果世界的规则是这样,那这辈子大概率会一直贫穷的自己还有什么出路呢?

她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第九场

张小彭自杀了。

用昭告所有人的方式,告诉这些大人她很愤怒——在晚高峰的时候,选择从回家必经的小河跳了下去。

第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是徐赛。在张小彭跳河的前一天,她给徐赛发过微信。

“能出来坐一坐吗?”

当时已经很晚了,徐赛看了一眼天色,回了一条:“周末好不好?今天有点太晚了。”

对面的状态很久都是正在输入中……好久之后才发来一段话。

“姐姐,我想跟你说,我最近老失眠,一点响动都能让我醒过来。后来我找到办法,就用瓶子贴着墙听隔壁吵架、聊天,感觉特别解闷甚至最后跟这些见面从来不打招呼的邻居还有了奇怪的亲切感。”

没等徐赛回信息,张小彭又发来一段话。

“没事,姐姐,我就跟你说说。如果你以后觉得很无聊或者失眠了,也可以这样打发时间。”

医院里,徐赛捏着手机,反复看那条短信。强烈到不真实的痛苦和自责,让她忍不住手抖。

石楠一直没有发那篇关于张小彭的特稿。徐赛曾经问过,但问的语气也是怯懦的。

“这篇文章……我不是因为我写了所以一定要发,我觉得张小彭可能需要这个文章……”

“是,她需要。但你知道李睿锐是谁吗?是冯政植的儿子。很赤裸对吧,没办法。这件事我们只能压下来。而且,我们受过专业的训练,知道怎么面对舆论。但是张小彭没有。她的感受完全是从她个人出发的。但我们更有全局观,我们这样是在保护她。”

徐赛一时间哑然了。她内心弱弱地说好像不是这样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含糊过去了。

可能是尊重石楠作为前辈的判断,但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懦弱。

或许一万个人了解这件事后,都会明白张小彭被网暴是网上的好事之徒导致的。

可是徐赛看来,好事之徒能够这样随意地抹黑张小彭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她们没有帮张小彭说话。没人了解张小彭是怎么想的,她在这个故事里永远地被人封上了嘴。

所以就是罪魁祸首,怪不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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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库熊

爱吃冰淇淋的胖子。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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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腊掌管月桂的神
2024-04-28 21: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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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诗话
2024-04-28 13:40:08
总统总理矛盾激化,严重影响内外政策,可能导致历史悲剧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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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天派666
2024-04-28 12:1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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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福的小木屋
2024-04-26 23:4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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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乘之尊
2024-04-27 20:4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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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谷与小麦
2024-04-29 01: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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