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村养殖户一家的命运抗争

2023-09-04 10: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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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在这个鸡场附近出生的。”2009年,站在废弃的旧屋门前,桂霞对6岁的女儿增欣说。

几间旧屋经过几十年风霜的磨蚀,屋顶大多已经坍塌,有些墙体也崩裂掉落了大半,就像被雷电劈开的老朽的树,地上都是散落的红砖块和灰瓦片碎片,踩上去会发出“叭叭”的脆响。

桂霞来这里,是要拣些完好的砖块运回去,建新的鸡舍和猪舍。这些曾当作鸡舍的旧屋,是他们一家在几年前废弃的。他们曾在这里养了上千只鸡,桂霞常在清晨5点多,天地还浑浊不清的时候就起床干活了。她能见到雄鸡伸长脖颈,使尽力气啼鸣,宣告新的一日来临。

女儿增欣就出生在鸡舍附近的旧砖瓦屋里,是在隔壁村的接生婆的帮助下生出来的,现在已经像这山村里活脱的小野兔。而11岁的儿子增豪已是家里的半个劳力了,跟妹妹来这里玩耍不同,他拉上了村里三二个同龄的小孩,一起帮着桂霞搬运砖块。

干这类重体力活时,身为一家之主的董义昌几乎总是缺席的,桂霞一直是中坚力量。对于两个孩子来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们早就习惯了。小增欣只知道,爸爸的手脚不太好,常常是在后面指挥。她并不知道爸爸从前是麻风病人,把时间再往前挪四五十年,那一排倒塌的旧屋,其实是爸爸和病友们的宿舍。

董义昌就在从前隔离治病的麻风村为自己安了家。年复一年,尘埃在旧屋上覆上去,一层又一层,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这个地方是怎么来的。

话说回来,增欣出生的那年也不太平,非典爆发,恐慌的人们把商店和药店里的醋和板蓝根抢购一空,又迅速戒食任何可能传染病毒的禽类。鸡肉被清出餐桌,鸡就跌成了白菜价。到了5月,疫情逐渐平息,鸡终于被确认是无辜的,董义昌看准时机,立马进了1万多只鸡仔,拼数量、拼苦干、拼运气,顺利迎上鸡市重新飘红,赚了1万多块。

那年年底,增欣的出生再一次确认了这一年对于董义昌一家的非凡意义。董义昌的快乐洋溢到了给女儿起的名字上,“欣”字既寓意着欣喜,又传达了对“欣欣向荣”的期盼。增欣满月时,董义昌在村中地堂摆开五围酒,叫妻子桂霞劏了七八只新鲜肥美的鸡,做成了化州人最爱的白切鸡端上酒席,请亲友们吃了个痛快。董义昌向来声量大,喜欢热闹和排场,可他并不沾酒,就喜欢和朋友待在一起,一块吃好吃的,一道吹水侃大山。

桂霞是从外面来的健康女人。1992年她搬来跟董义昌一块住时,两人全部值钱的家当就是一台18寸的黑白电视机,一辆凤凰牌的旧单车和鸡场里的几百只鸡。那时无人看好他们,连政府补贴的一点生活费也被院长“回收”了,不少村民等看董义昌的笑话。

一年后,儿子增豪出生了,董义昌想着一家人平安就好,即使赚了点钱也要耐住性子,再闷声多赚点奶粉钱。这可快把他憋坏了。现在女儿满月,他终于有机会高调庆祝一番了——他已经45岁了,在人生走了近半程之际,竟如寻常人家一样儿女双全,纵然以前再抱怨上天不公,如今看来,命运待他原也不薄。

2

董义昌一家生活的这条村叫做茶根村,是粤西小城化州市的一个麻风村。化州市在地图上状如坐狮,茶根就坐落在狮子屁股位置的同庆镇。董义昌20岁那年从近百公里外的狮子口文楼镇跋山涉水来到了这里。

小增欣对爸爸的过往并不知情,她只知道,从小爸爸就很宠她。每次她和哥哥闹别扭,哥哥把她弄哭了,爸爸总是会骂哥哥。有时她会故意去惹哥哥,打哥哥一下,等哥哥用力打回来,她就“哇”地一声哭出来。爸爸看到了就瞪眼骂哥哥。她表面装无辜,心里却觉得爽。

小增欣真是天生的鬼灵精怪,小时无论是跟妈妈爸爸还是跟爷爷一起睡,都要抓着大人的耳朵才睡得踏实。那时爷爷也住在这个村里,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欧爷爷住在一起。爷爷是附近有名的兽医,总有法子让生病的牛好起来,他会根据病牛不同的症状,拿不同的草药给人家,交代叫牛吃下,那些牛歪着嘴巴不停地嚼啊嚼,慢慢地,就又能起身走路干活了。

爷爷时常要踩单车去附近的村子给牛看病,他出门时,增欣便闹着要一起去。爷爷骑的是老式的双杆直筒车,车子高,拐弯不太灵活,爷爷生怕小小个的孙女从车上摔下来,或是小脚丫不小心伸进车轱辘里,便用背驮着她。远远看去,就像背上驮着一个包裹。

增欣是爷爷和妈妈带大的,在她的记忆里,很少有爷爷和爸爸在一起画面,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似乎很寡淡。爷爷用木头给她和哥哥各雕了一个小葫芦,还和妈妈一起给他们做了狗牙项链——每次家里劏狗吃,妈妈就会把狗牙保存起来,时长日久,积累得多了,就给了她和哥哥一人做了一条项链。增欣的那条要更精致一些,每颗牙齿都是仔细打磨光滑的。爷爷和妈妈相信这项链能为她驱邪,庇护她健康平安长大。

妈妈还会用狗尾巴草给她编织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兔子呀、狗呀。她觉得妈妈好厉害,喜欢像一块磁石一样贴着妈妈。可是她觉得妈妈更疼哥哥一点,因为每次他们惹爸妈生气了,爸爸总是打哥哥,而妈妈就打她。她生气地问妈妈:“为什么不打哥哥?”但即便妈妈打了她,她还是最喜欢妈妈,要跟哥哥争宠。

桂霞在小厨房里做饭时,增欣就跟她窝在里面,看她炒菜,偶尔做个小帮手帮忙端个菜。对增欣来说,最大的乐趣是吃上炒熟的第一口热菜——不过要是有好看的电视时,她就不去厨房了,而是直接爬到董义昌圆碌碌的肚皮上去。

董义昌靠在他一人独享的竹躺椅上,日日如是。他双脚不便,半躺着看电视对他来说是最舒服的姿势。只有小增欣敢躺到他身上去,她知道爸爸宠她,自己有和爸爸用一样的姿势看电视的特权。

桂霞也喜欢看电视,但她要等忙完手头各样的活计——煮鸡食、喂鸡、洗碗、洗衣服……然后才能和家人一起坐下来看一会儿。晚上8、9点钟,忙完鸡场的事,一家四口迟迟吃了晚饭,便挤在7、8平米的小客厅里,围坐在那台黑白小电视前。只有珠江台和广东卫视二个以粤语为主的台,并没什么好挑拣的,每晚看到10点多没有节目了,便熄灯齐齐睡觉去了。

董义昌最疼增欣,可她偏偏最爱和董义昌拌嘴,父女俩都是一样的急性子。

有一次,小增欣和董义昌拌嘴,董义昌一气之下便脱口而出:“你不要进这个家”。增欣听着也恼了,便气鼓鼓地跑开了,躲去和村里小伙伴常躲的小山沟里,在村里电视室后面。待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气慢慢消了,就想要回家去了,但又拉不下面子来,她灵机一动,假装不经意间从家门口经过,正好妈妈和哥哥在厨房煮鸡蛋,瞥见这个“离家出走”的小淘气鬼回来了,便喊她进来吃鸡蛋。

小增欣嘟起小嘴说:“我才不要进这个家”。

他们便笑着说:“这是厨房,不是家”。增欣这才走了进去,董义昌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家人便围坐在一起剥热鸡蛋吃。

3

这样完整的家庭在茶根村是罕见的。小增欣知道,这里的村民大多单身寡佬过活,他们大多跟爸爸一样,手脚不太方便,有的手有点勾,有的走路有些跛,但从小就见惯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她想,自己是幸运的,有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还有疼爱她的爷爷和爸妈。

村里还有几个跟增欣年龄相仿的小孩,幸好如此,她的童年才不寂寞。其中一个是她表哥,只比她大1岁,是她小舅的儿子。小舅和舅母出去打工了,便把他放在这村里,让增欣的外公外婆帮忙带着——从增欣有记忆起,外公外婆也是在这里住。

除了表哥,小增欣还有最好的两个朋友,梅梅和铃铃,梅梅家里有五姊妹,爸妈都外出打工去了,就把孩子们都放在爷爷这里;铃铃和她哥哥,则是被托养在奶奶这头。

这几个山窝里长大的小孩都是惯爱玩的,漫山遍野都是他们的游乐场。小增欣这只山野里灵脱的小兔子,充满了好奇和热情的探究欲。她常常和梅梅、铃铃结伴去后山,在路上摘野果子吃,有时也和哥哥、表哥一起到山里废弃的鱼塘抓螃蟹。

最多时候,是一群小孩一起去掏蜂窝——一根棍子捆着塑料袋,里面塞些柴草,点起火来靠近蜂窝,把蜜蜂统统赶走了,便取了蜂蛹回家炒了吃。大人们也趁势得了好处,吃到了这又香又嘎嘣脆的蜂蛹,都觉得实在好味,有时看到了有蜂窝,也会帮孩子们捡回来。

为了这屡试不爽的野外的美食,这群孩子个个都胆儿大,就算偶尔被一两只蜂蛰一下也不要紧,忍个几日,等红肿消散了,也就过去了。山里杂草多,常常要有一人拿着棍子在前面“开路”,有一回是梅梅的弟弟宴宴走在前面,不巧一个好大个的蜂窝就藏在脚边的草丛里,他没看见,拿棍子一打,成群的蜜蜂就飞出来了,把他蛰得浑身都伤痕累累。这次之后,大人们就严禁他们再去掏蜂窝了。增欣和小伙伴们只好重新找乐子。

那时有教会义工在村里驻扎服务,他们生活考究,住的那里像个西式小花园一样,一排低矮的围墙,榕树、棕榈、铁树、月季栽种其中,还有连片的小草地,长着菠萝蜜、木瓜等果树。对于增欣来说,这是个神秘又好玩的地方,孩子们便常常偷偷爬过矮墙,在那边玩捉迷藏。

小孩的嘻哈声是最惹人注意的,义工很快就发现了他们,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告诉他们不能爬墙,那熟了的木瓜倒是可以给他们吃。他们便自己去摘了木瓜吃,但仍趁义工不在时偷偷爬墙玩游戏。

有一日,他们发现村里小卖部出现了一种叫“超Q面”的新奇食物,也不知是谁先买了一包,大家一起分着吃,一边吃一边大呼“真是太好吃了!”从此便上了瘾。增欣忍不住偷偷去妈妈兜里拿钱,去小卖部买了面,大方地跟小伙伴们一起分吃,大家都好高兴——她和哥哥是村里唯一有父母常在身边的孩子,要搞到钱也更容易,自那之后,她便觉得自己有“让大家吃上好吃的”的责任,继续偷钱。

她每次都能找到妈妈的钱藏在哪里,可那时她还没认字学数,纸币上的数字对她来说没有意义,总之,每次都是抽出一张,无论是1块、5块还是20块,也不管是绿色的、红色的还是蓝色的,拿到了就赶紧跑。拿1块、5角的,妈妈可能发现不了,但要拿了20块的,妈妈肯定就知道了——这时就要拿削竹子狠狠打她了,妈妈平时是那么温柔,可是生气起来,打人一点也不手软。

增欣被妈妈打了几次,每次都诚心道歉,察言观色地低声求饶,但过后好像不长记性,仍旧去偷。因为只有她有钱买面,能跟小伙伴一起分吃,这样多有面子啊。就像玩一个冒险游戏,赢了有犒赏,就是难免还要挨点皮肉之苦。

不过,相比偷钱,更让妈妈和爸爸气恼的是,开小卖部的那个阿伯,跟他们家关系并不好——有一回妈妈跟阿伯在菜地里因为用水起了争执,阿伯竟舀了水就要往妈妈身上泼,幸好没泼到,增欣那次也在,看到了,便在一旁笑起来,笑他手脚笨拙——但到买零食这件事,她是真的没办法啊,这么好吃的东西,独独是这阿伯家才有,又让她和朋友这么开心,只能暂时忘却恩怨了。

爸妈无可奈何,直接去外头给增欣扛了一箱“超Q面”回来,这下供应充足,她再不用去偷钱了。她跟哥哥每日大量地吃,满足了嘴瘾,但却发起烧来。爷爷和妈妈找来了蟑螂,又带她去平时玩耍的沙地里一起挖沙虫,挖了几条捉回来洗净了,用两样虫子煲水给她喝。小增欣觉得十分新鲜——这可是生病的小孩才有的待遇,于是一碗朱红色的液体,“咕噜咕噜”便灌下去了。

不久后,她看到家人在家门口围成一个圈,爸爸蹲在那里流泪。她问妈妈:“爸爸在做什么?”这一问,惹得妈妈也哭了起来。妈妈告诉她,爷爷走了。听到这话,她懵懵懂懂的,但看到爸妈都在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从那之后,她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4

对于小增欣来说,她还有属于自己的“个人游乐场”,那就是她家的鸡场。

有一阵子,她的乐趣就是张开双臂追着一群鸡仔跑,就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她在家中最小,可在那些鸡仔面前,她俨然就是一只庞然大物。后来被爸爸看见了,她被训斥了一顿,知道了把鸡仔赶在一堆可能会互相踩死,就不再玩了。

有一回,她看到有一只鸡死了,已经长了虫子,爸妈都没发现。她便自作主张,回去捧了一罐杀虫剂,对着虫子一阵狂喷。这下可闯祸了,那些雄壮的鸡看到有虫子,争先恐后抢过来吃,结果都中毒死了。

再长大一点点,她开始想要有自己的鸡仔。她看动画片里别人都有一只自己的小动物,她也想拥有。鸡场那一大群的鸡是爸妈的,她得自己单独养几只,亲手来照顾它们——村里来过一个老太太,是一个村民的亲戚,她走路时,身后就跟着一只鸡,她走到哪儿,鸡就跟到哪儿。那只鸡有点秃,身子就像抹了一层黄土,但它可活泼了,走路时抬头挺胸的。增欣看到了,暗暗说:哇,好好玩。养鸡仔的念头更强烈了。

有一日,鸡场里有只鸡仔生病了,小小的身子总是不自觉往一边倒。她听到爸爸说,如果它的情况没好转,就得扔掉了。她心想,这鸡仔还活着呢,怎么能不要呢?于是趁爸妈没注意,就偷偷把它捉走了,藏到了哥哥放书的箱子里。箱子里的书不算多,干脆垫在下面,对鸡仔来说空间也充足。

放好鸡仔,增欣像藏了宝贝似的,生怕被人发现,把箱子盖得严严实实,没想到过两日揭开盖子看,鸡仔已经死了,身子僵作一团。她才想起忘了给它喂食了,闯祸了,她又不敢去碰那鸡仔,便把箱子又盖上了。之后她每过一段时间就跑去打开盖子看,直到有一日,箱子里只剩下小鸡的骨架,她才把它清理出来埋掉。

鸡场里还有很多故事——比如,妈妈是负责鸡的温饱,爸爸要负责鸡的健康。

妈妈似乎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她要照顾几千只的鸡,冬天时还要上山去砍柴,回来烧火给鸡仔保温。因为爸爸手脚不太方便,家里最累最脏最繁重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做。而爸爸常常是在一旁“指挥”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要给鸡打疫苗,鸡生病了要怎么处理,什么时候要给鸡仔保温。

她记得有一回,爸爸买了一批疫苗回来,疫苗是要低温冷藏的,他提醒妈妈给鸡打,但妈妈太忙给忘了,等到想起来时,疫苗在室温下已经放得太久,冇用了。为此,爸爸很生气,他呵斥妈妈。妈妈心里很委屈,也知道是自己疏忽了,便一边哭,一边继续干活。

还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爸爸跟妈妈又起了争执。妈妈回去收拾了行李想要走,增欣看到了,赶紧拉住了妈妈,叫她不要走。

5

被女儿拉住时,桂霞已是个年过40岁的中年女人了。

31岁那年,她因不堪忍受家暴,从广西柳州的山区里逃了出来。她下决心斩断过去,最终在这个麻风村里安了家。只有她自己知道,一个从外地来的女人,土地是别人的,语言是别人的,在这异乡的麻风村生活下来需要承受多少的压力,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年轻时候可以不顾一切,可以跑开很远,但被女儿拉住的一瞬间,她想明白了,有些东西她终其一生也逃不掉了。自己是一个从穷困山区出来的无根女人,到哪里不都是一样的?一样要靠自己,一样要结婚,一样要生儿育女,一样是不识字的,只能日日出卖苦力。

看看这可爱又可怜巴巴的女儿,看看鸡场里叽叽喳喳的鸡,看看这个家。这些都是她用勤恳的双手日夜辛劳创造出来的。生活被折断、被摧毁太容易了,但要重新开始,却是那样艰难,哪怕把一切豁出去。

她决定不走了。

董义昌养了这么多年的鸡,已经琢磨出一套适合自己家庭和地利的“养鸡经济学”:中秋前养2、3千只中鸡,养个45天,过了最娇嫩的日子,打过3、4样疫苗,就卖给乐得简单好养的散养户,由他们继续养大。养过一批,鸡舍消了毒,再进一批,再卖出去,如此循环往复,时间短,成本低,资金周转快。

中秋后,中鸡就没人要了。普通农户养鸡都是要赴重要时节的,他们都等着养到来年2月初年例的时候,劏了摆上祭台。年例是粤西最重要的传统节日,跟春节同样重要,鸡是必不可少的。董义昌也要“赶趟”,把那些三黄鸡养到肉色吃起来不错,最少180日。

中秋过后,董义昌便开始专心养大鸡,等着春节年例前外人来收购。他做了这么多年鸡场,信誉不错,到了卖鸡的时节,单靠固定的熟客便能带走大部分鸡。但仍然有些挑挑拣拣被剩下的鸡——有些发育较慢、长得细只和跛脚的鸡,就要董义昌载去外面卖了。

这时,增欣便常常闹着要跟爸爸一起去。董义昌请了村民阿辉做司机,租来一辆电动车,用一些大个的鸭笼把鸡装好,带着增欣坐在后面,一起去外面的农村走街串巷。董义昌有些手指不完整,一只手不太能用力,阿辉一只脚走路有点瘸,但手是好的,收缩自如。于是阿辉负责抓鸡,董义昌收钱,增欣则在一旁帮忙看鸡。

等到增欣开始会算数了,便在一旁帮忙数钱。董义昌看她乖巧又懂事,便常常给她散纸(零碎钱),让她去附近的店铺买好吃的。增欣最喜欢买彩色的泡泡糖和“老鼠屎”,泡泡糖吃得又久又有味道,“老鼠屎”则又酸又甜,都是她爱的味道——小孩子真是最容易知足了,满足了口腹就会快乐,觉得得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等上到二年级时,增欣已经能认很多字了。村里有个医疗室,桌子上有一些杂志,她便去拿起来看。那是一些跟麻风病有关的杂志,上面不仅会普及麻风病的知识,也会讲一些麻风病人的悲惨经历。那时的寒暑假,也会有大学生志愿者过来村里了,增欣终于意识到,自己出生的这个村子,好像跟别的地方有些不同。

但她没有去问爸爸——之前她偷钱买“超Q面”时,董义昌对她说,他的手这样,是因为小时候偷东西被人家砍了。

6

关于自己的过去,董义昌从未跟女儿说过。

和女儿一样,他也是在一间破旧的砖瓦屋里出生的。那是一个叫那训村的小山寨,在人们吃大锅饭、赶走麻风病人的1958年,他钻出母腹来到人间。

那训是化州县海拔最高的地方,云雾萦绕,山海连绵,一直连到了广西那头。两地山岭边界模糊,风来雨去,男来女往,村里有许多人与广西那边通婚,他的父母就是其中的一对。

在董义昌幼时的记忆里,旧屋中只有他、奶奶和叔叔。在赶麻风病人的运动中,他患病的爸爸被赶到公社的旧屋里,和其他麻风病人住在一堆。家里的大人们把董义昌保护起来,再不让他跟他爸爸见面。于是爸爸成了他成长中被隐藏起来的人,连同记忆和模样都隐藏起来了。

妈妈呢?妈妈跑了,因为爸爸的病让她害怕,她就离了婚,跑回广西老家去了。董义昌不谙世事时,当然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大人们心中有很多的怕:怕麻风,怕被人咒说是地主恶霸,怕冇脸面在外头行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还怕他叔叔娶不到老婆。

那时,奶奶每周都被叫去开会,提高思想觉悟,重新改造自己。他听奶奶说,爷爷先后有过3个老婆(他奶奶是最小的一房),他们家有一些田地,又雇长工,还开了酒厂。后来土改复查,鉴于爷爷家没有请奴婢,从地主改评为富农,酒厂、土地、房产自然一概变作了公家的财产。他本来还有个从黄埔军校毕业、解放前在广西当县长的伯父,但伯父选择抱着大石头沉入家乡的河里。

最后,这个家只留得一间破落落的旧屋,还有孤零零的祖孙三人。

董义昌上学时,发现有个女人常在他放学的时候等着跟他说话。女人告诉他,她是他妈妈。可是他只是感到害怕,想要躲开。后来那女人去的次数多了,又常常给他吃的,他才不再排斥,渐渐接受了她——原来他真的是有一个妈妈,一个不在身边的妈妈。

等再长大一点,许多事情就渐渐明晰起来,可一旦明白过来,便会感到疼痛,便会知道难过。妈妈告诉董义昌,当年她本想带他一起走的,可是他奶奶不肯,她只好一个人狠下心走了。

听妈妈讲,董义昌才知,原来爸妈都是旧社会有钱人家的仔女,是解放后才缔结姻缘的。爸爸曾在解放前,那盲婚哑嫁的年月里,娶过一个比他大4岁的大老婆,因为婚前没见过面,婚后爸爸嫌她年纪大,又生得丑样,解放后便休了她,又娶了他妈妈。

他也听奶奶说过,跟抗战时做国民党军官的伯父不同,他爸爸是追随共产党打游击战的。解放后,他爸爸做了国营橡胶农场的负责人,后来土改斗地主,职位就丢了。生了董义昌没二年,他就患了麻风病。

董义昌知道爸妈都是高文化(妈妈那时甚至读到了高中)后,便暗暗下决心,自己以后要读到大学,像祖辈一样出人头地。家里虽没落了,奶奶和叔叔仍是咬紧牙支持他读书。他也争气,顺利读完了五年级,升上了初中,谁知刚上初中没两个月,就查出了和爸爸一样的病,学业从此中断,大学梦也离他而去。

没了书读的董义昌在生产队牵牛,一次在田间和一个小孩起了争执,小孩便脱口而出:“麻风仔!”他又气又委屈,急哭了起来,在田间干活的堂伯父看到了,觉得不平,便鼓动他:“打他打他!”董义昌便动手打了那个小孩,小孩的妈妈看到了,拿着扁担站了出来,要打董义昌。身材高大的堂伯父一下子抢过了女人的扁担,和她扭打起来。活脱脱一出人间闹剧。

奶奶那时年岁已大,做不了田间农活,靠叔叔和他牵牛的工分,实在难以满足一家人的三餐温饱。那时城里还没煤气,都是靠烧柴煮饭,为了多赚点钱补贴家用,董义昌在牵牛之余跟人上山砍柴,每天天还蒙蒙亮时,便挑着几十斤的柴进城,卖给城里的教师、医生和职工。虽然那时麻风站会派氨苯砜给他吃,但这样的重活干了几年,他的手还是出现了变形,右脚也变得有些肿大。此时他爸爸已从公社迁去了茶根村隔离治疗了多年,从家信中得知儿子得病后,便回信叫董义昌来茶根住院治疗。

于是在1978年,20岁的董义昌也到茶根来了。

命运让董义昌父子迎来了迟来的重逢,可对他们来说,这样的重逢了无希望,无人高兴得起来。来到这陌生的山旮旯地方,本来就心烦,初来乍到的董义昌看到麻风村里的人常常一言不合就吵闹,动不动就打起来,更加烦躁。他爸爸的性格也阴晴不定,常常听信了其他村民的谗言,不分青红皂白便打他一顿。

在董义昌看来,父亲对他只有威严,没有爱。可这位老父亲到了生命的最后10年,却见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一个外来的健康女人,与他的儿子建立了家庭。孙子增豪和孙女增欣相继出生后,这位被长时间隐藏起来的老人,干涸的心迎来了迟来的爱的甘霖。他转变了态度,开始帮儿子儿媳照顾孙辈,对孩子们极尽慈爱和保护,直到孙女5岁那年,他离开人世。

7

爷爷去世没多久,有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来了。从爸爸口里,增欣得知这是她的奶奶,就是“爸爸的妈妈”。

自从董义昌来了茶根村后,母亲跟他已有20多年没有见面了,毕竟前夫也在这里,她不好过来。这些小增欣都是不知道的,她只是感到有趣,好像奶奶突然就从天而降了。从那之后,奶奶几乎每年都会来,多数时候都是拿了东西过来,稍微坐坐就走了。

看奶奶带来的东西,似乎她的生活比较好,直到增欣和哥哥去广西探望过她后,才知道奶奶在那边有个“二爷”,还有好几个儿女。等到增欣再长大一些,就慢慢猜测到奶奶当年离开爷爷的原因了。

去广西,都是桂霞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董义昌从未去过。虽然他后来加进了家族的微信群,与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保持着联络,但无论他们怎么喊他去,他始终迈不出这一步。在他心里,他这个大哥终究是“不一样”的,能知道彼此的存在,远远问候一声就够了。

增欣就想,有些事情真是难以解释——奶奶和妈妈都是广西人,奶奶当年因为爷爷得了麻风病跑回了广西,而妈妈即使知道这个村子跟麻风病的关系,却还是从广西跑来了这里,和爸爸走在一起了。

可是,妈妈和爸爸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这些他们从未跟她说过。她猜想:爸爸行动不太方便,不太可能跑去广西,应该是妈妈来这里打工认识的吧。

爷爷去世那年,增欣已经在邻村读幼儿园了,过了2年,便上了小学。妈妈从义工那里拿回了一个旧书包,让她背着去上学——义工那里总有一些闲置的旧物,可以让村民拿去用,几年前哥哥要去广州慈幼中心那边上学,妈妈就去提回来了一个坏了拉杆的行李箱。

增欣读幼儿园时,妈妈总是每日踩单车送她去学校,放学时校车把她送回家里。小学没有校车,离家却更远了,妈妈仍旧很忙,没时间送她上下学,于是增欣便开始和梅梅他们结伴走路去学校。年纪小,步伐短,土路也不好走,每天单是上学路上就要花去2个多小时。所以,每日清晨鸡场里的公鸡刚开始鸣叫时,她便在妈妈的叫唤声中迷迷糊糊起来了。

增欣小时候读书的奖状(作者供图)

后来,梅梅他们有了单车,就踩单车去学校了。有时增欣也闹着要妈妈踩车送她去上学,但很多时候,她只能一个人走路去。那时进出村子的路还是土路,清晨站在路口向前望去,乌蒙蒙的一片,大地都还没苏醒过来。她独自拿着一盏手电筒,走在坎坷不平的灰暗上,那么漫长的路途,几乎不见一人,有时还是难免心惊。

谁都知道这样上学很为难一个7岁的小孩。董义昌和桂霞就跟一个有点疏的亲戚商量好了,平时让增欣在那边借宿,周末再回家。增欣去了别人家住,亲戚两公婆对她倒是不错,可家中的两个小孩却不跟她一起玩,还联合起来排斥她。增欣心里难过,却又不好说什么,只是放学后就不太愿意往亲戚家去,有时先去同学家玩了一阵,拖到天晚些了,才不得不回去。

幸而这段寄人篱下的时间不算太长,有个亲戚送了增欣一辆闲置的单车,她特别开心——终于可以和梅梅一起踩车上下学了。隔日,她和妈妈凌晨3点钟就起来了,在公共电视室门前的空地上练习踩单车。妈妈在一旁打着手电筒给她照路,一直练到了早上5点多,差不多该去上学时候,她已能自己踩着车在空地上兜圈了。

踩单车的感觉真是美妙,就像突然插上了翅膀的鸟儿,迎着风快乐翱翔。“啊,我学会了,我终于学会了!”增欣一边踩着单车一边畅想着,一个不注意,连人带车一起栽进了边上的池塘。

妈妈和梅梅赶紧把增欣连人带车拉了出来。但这一摔,她自己踩单车去学校的愿望便破灭了。她哭丧着说:“我冇识啊。”梅梅见状,自告奋勇载了她一起去上学。两三日后,增欣克服了惧怕,和梅梅一起踩单车去学校了。

茶根麻风村公共电视室前的空地,增欣小时候就在这里学踩单车(作者供图)

8

有段时间,细心的桂霞发现增欣读书似乎不太上心,平素少言的她,便给女儿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桂霞出生在广西柳州的一个穷僻山村,她在家中排行老二,出生时大姐已经在读书了。等她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两个弟弟相继出生,她读书的事情,她读书的愿望,便成了家里最无关要紧的事情。家里每餐都是稀粥水,可就算米粒再少,两个弟弟分到的总是最多的,大姐分食物时自然不忘往自己碗里多添一点,桂霞能分到的,就只有一碗粥水了。

等到两个弟弟先后上了学,桂霞还没开始读书。她好像被藏在了时间后面、家庭后面的一个影子,是做尽家务的奴婢,驶尽田地的耕牛。她在父母面前绝食抗议,然而没什么用,几日的坚持,也打不动铁石心肠的父母的心。

到许多年以后,等到她在茶根村扎下了根,父母、姊弟们要靠她生活了,她才做回了他们的女儿和姊妹。她在麻风村住下不久,她大姐便把父母也带来这个村里,在这里租屋住。

这一回,增欣听明白了妈妈话里的意思——自己有机会读书,该好好珍惜。可她又好生气,觉得这一切对妈妈好不公平。

那时,班里的同学并不知增欣家的情况。有一次放学,她和一个同学一起从校园里走出来,同学的母亲看到她,便热情地她家在哪里。增欣便边说边指给她看,从哪个哪个村下去。那个女人顺着增欣说的地点推断下去,眼神突然起了变化,说:“那不就是疯人院吗?”

增欣不明白这个阿姨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她能感到这是在说自己的坏话,瞬时觉得尴尬、不舒服,心里很希望这女人快点从眼前消失,真是不想再见到她了。增欣也会听到茶根附近的外村人眼神闪烁地说这里是“生风院”,但却常来这里打牌赌钱。他们既闲话,又来这儿捞便宜,真是太讨厌了。

好在,在计划生育抓得紧张的年月里,每次有计生干部要下村清查,很多顶着大肚子的农村妇女就跑来茶根,找了空屋住下,时长日久,还和相熟的村民一起煲食,她们和她们生出的孩子都相安无事,之后附近村的人便知道,这个病没什么的。

但若让时间退回到20多年前,董义昌也并不指望桂霞会愿意在这个地方留下来。当时桂霞还是谭宝珍,一个从广西来的壮族女人。谭宝珍是她的原名,跟她熟悉的人都叫她“malang”。

90年代打工潮兴起,贫困农村和山区的年轻人翻过一座座大山,扒上一趟趟的火车,像潮水一般涌向广东。那时茶根的许多村民都治好病出院了,留下来的人也都老了,耕不动田了,大片闲置的土地便承包给附近村的村民。有个颇有野心的老板一口气承包了几十亩田地做果园,需要雇工来栽果苗,桂霞跟着大姐、两个弟弟还有几个老乡,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跑来打这份短工。

那时董义昌就在果园附近养鸡,和其他村民养个十几、二十只鸡耍耍度日不同,他用以前废弃的旧屋认认真真搞好鸡舍,一趟养个上千只,是村里名副其实的养鸡大户。靠着勤劳肯干,他抱回了村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有一辆凤凰牌单车。业务做大后,他甚至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专门雇人搭他和上百只鸡去外头农村卖。

桂霞的姐姐来广东打工的时间更早一些,精明的她很快就认识了董义昌。晚上没事做时,她便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董义昌的房间看电视。次数多了,彼此便渐渐熟悉起来。

开始时,大家不过像朋友一样往来,并没有多想。那时董义昌还和另外一个女人住一起,那个女人是贵州人,同样二十多岁,黝黑结实,也是来这边打工的,被老板拖延了工资,只好耐着性子在这里磨着。一个外来的女人在山边单独住,未免害怕,便搬去跟董义昌住到了一块,一起搭伙吃饭。

这个女人心里怎么想,董义昌是知道的,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交易他并不吃亏,对于手脚残缺的他来说,有个异性能彼此相伴一程也是好的。本来日久生情,董义昌对这个女人有了更多的想法,希望她能留下来一起生活,但几个月后,女人收到拖欠工资后,还是走了。

9

贵州女人离开后,董义昌就向桂霞慢慢靠近。

他看桂霞勤劳踏实,一身衣着始终朴素,做事不挑不拣,像是顾家的女人。她身份证上的民族写的是壮族,但从未见过她穿民族服饰。他知道她在广西有老公、有孩子,也知道那男人不仅酗酒,还经常打她骂她。她的家婆也是个厉害角色,家里的母鸡生了蛋,直接拿去了墟镇上卖,也不会让她吃一个——这些过往,桂霞对董义昌一点没有隐瞒,董义昌也不在意,他自嘲:“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还在意这些?”

是什么时候彼此开始有了心思?对他来说,或许是桂霞帮他洗衣服开始的,“男人嘛,比较懒,我洗了澡就把衣服泡在那里,她看到了就帮我洗,我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她吃”。虽说都是“穷山僻壤”,可广东的山不过就是一些低矮的小山坡罢了,跟广西那些真正大山相比,小巫见大巫。桂霞来茶根时,老家那边还没有通电。

几个月后,果苗栽好了,工资到手了,大姐和两个老乡都走了,桂霞却决定要留下来,和董义昌同吃同住。大弟弟知道她打算跟董义昌一起生活时,并不赞成。他和小弟弟都想不通,二姐在广西老家有丈夫,儿子都七八岁了,为啥要在这里跟一个患过麻风病、手脚不太好的男人在一起?

兄弟俩来到了董义昌家里,用董义昌听不懂的广西话跟桂霞说话,聪明的董义昌从他们的语调神情中看出来,他们是来喊她回去。桂霞没有答应,她虽然话不多,看来老实柔和,但关键时候她知道自己抓主意。

桂霞看中了董义昌的灵活肯干,活泼开朗。那时董义昌虽然38岁了,手脚也不太好,但模样并不差,他的五官线条轮廓分明,精神头也好,眼里有一股不甘的拼劲。茶根村的村民中,就他一人养这么多只鸡,家中还有电视机和单车,生活过得一点不含糊。这样的生活,比她在广西阴冷山区里还未通电、令她感到压抑窒息的家,要好多了。

董义昌确实跟茶根的多数村民不太一样。他虽然困在山中,心和眼睛却一直是往外走的。早10年,改革开放,百业待兴,到处都是机会,他跟着别人合伙,跑去广西贩鸡回化州当地卖,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那时他真是年轻啊,巴不得有机会跑出这麻风村,跑到外面的世界去望望瞧瞧,去闯去荡去冒险。

当时跟他合伙的,是他姐夫的侄子。这个姐姐与他同父异母,是他“大娘”生的。在姐姐家的餐桌上,他与那个侄子初次见面,就谈妥了一起贩鸡的事情。他肯信人,知道侄子没本钱,便把囊中所有的积蓄(几百块钱)掏了出来——既然逮住机会,他便决心赌一把。

这个侄子的妻子是广西柳州本地人,当时柳州政府大力扶持养鸡业,那边鸡多又便宜,侄媳熟门熟路,知道哪里可以收购鸡。他们夫妇前一天晚上坐火车从化州出发,第二天清早抵达柳州,收购百十只鸡后,晚上就坐火车返回,董义昌则负责在化州将这些收购到的鸡卖出去。他在一个朋友的饭店门前卖,常常有熟客来收购。

跟侄子合作了大约一年时间,一天早上,董义昌像往常一样,清晨5点多在饭店门口等侄子运鸡来,等了一个早上也没有等到。接下来几天,也音讯人影全无。1987年,没有电话都不常见,联系不上对方,董义昌感到十分蹊跷,遂决定坐车到侄子家里去瞧瞧。到了地方,侄子正在家里起新屋,看到董义昌追到家里来,只好厚着脸皮,带着歉意对董义昌说,他要盖新房,钱先借他挪用一下。

董义昌又气又恨,怎奈是亲戚,不好直接撕破脸皮,钱又在人家手里抓着,只好忍气吞声,要侄子算清账目,写个欠条。一算账,每人竟有几千块收入。他心里叹息,这个侄子实在太过目光短浅,要是他们继续合伙,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再做个一年半载,起两栋房子的钱都有了。结果,密密跟了两三年,董义昌才要回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辛苦钱。

不再贩鸡后,他得知叔叔一家在山区的田地太瘦,耕田收成无多,生活不好过,就叫了阿叔阿婶一家来茶根耕了几年田,养了几年蚕。他阿叔年轻时是个靓仔,很招女孩喜欢,但人家知道他家是富农,都避之不及,他快到30岁才结了婚,讨了个广西老婆,是个哑巴。

董义昌跟阿叔阿婶齐心养大了堂弟堂妹,供他们读了几年书。但务农终究赚不到什么钱,叔叔一家后来还是回老家去了。叔叔走了,董义昌便给在茶根承包鸭场的老板打工,做了大约两三年,有了一些积蓄,便决定自己出来单干。他把这些钱几乎都投入了用来养鸡,就这样养了有一两年,桂霞便来这边打工了。

10

桂霞留下来了,村里就有了流言,说是她大姐让她留下来骗钱的。这些话传到董义昌父亲的耳里,他冲进儿子屋里说:“你最好让她走,不然我就砍死你。”

在遭遇四面嘲讽之时,父亲竟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董义昌心里骤然升起火苗,但他最终还是强压住了,他缺少跟父亲吵架的底气——他又如何能保证桂霞不会跑,如何知道她不是骗自己的呢?

父亲虽粗暴蛮横,但他的忧虑却也不无道理——当年,董义昌的亲妈,不就是因为这个病抛弃了他吗?他怎么能相信会有外面的健康女人自愿跑来这里住下,真心要跟他的儿子好?

说桂霞骗钱的话在耳边吹得多了,董义昌内心也难免生疑虑,但他转念一想,“骗就骗吧,她要真骗我也认了”——这个女人手脚利索勤快,力气大,是一向做惯了苦力活的,她要真的住下来,可以帮自己不少忙,而自己大部分钱都存在银行,即便她真的要卷钱跑路,实在也拿不了多少,留一点警惕,带眼识人就是了。

他们的事在村里来回飞了几遭,经人翻来覆去地议论,炒得比夏天的日头还赤热。村民中有眼红妒嫉的,有暗中操盘的,有起哄的,有盼着董义昌出丑的,也有做冷眼看客的……独独有一个女人,站出来旗帜鲜明地说:“他要娶了健康人,对我们有什么坏处呢,这样我们麻风病人脸上都有光彩啊。”

如此猝然被卷入风暴的中心,是桂霞没想到的。她充耳不闻,安安静静地在茶根住了下来。有一回,大姐来找她借钱,怕董义昌多想,她都没借。董义昌心下欣喜,知道她待自己是有真心的。至于那些流言,是别人捏造也好,弄假成真也罢,他并不想细究了,最要紧的是,桂霞留下来了。

在两人在一起许久以后,抱定桂霞是不会走的了,董义昌才忍不住问她,她最初住下来,是不是大姐教唆的?桂霞只是笑笑,没有作答。

桂霞再没有回过广西的那个家,那个男人知道她在广东这头,也从来不曾来追过,两人的心早就分崩离析了。因为和丈夫没有正式离婚,桂霞和董义昌也没法打结婚证,但他们并未在意,就这样做事实夫妻生活着。他们也没有什么结婚仪式,没有“三金”,没有信物,董义昌甚至不用费心去想这一层。这与他们长久以来在贫穷中养成的习惯有关,生活如此粗糙,棱角清楚,容不下想象,唯有脚踏实地走下去。

不久桂霞便怀孕了。看到她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有村民又坐不住了,拉上三两个人,直接去院长那里开闹。他们愤愤不平地对院长说:“他可以结婚生仔,我们也要揾老婆。”

他们这么一闹腾,院长跟着着急起来。那几年,村里人来人往多了起来,经常能看到性工作者出入,院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村民们要个个真想娶老婆,那就真叫他头疼了。

院长找到董义昌,神色凝重地对他说:“村民对你找老婆这件事有意见啊,要是村里人人都找老婆,我也难办啊——哪里有那么多房子住?你们要在这里生活可以,但我不能给你生活费了,你得自力更生才行。”谈话后,院长便停了董义昌一个月几百块钱的生活费——这笔钱是国家专门用于补助身体有残疾、谋生不易的麻风康复者的。

这让董义昌气愤又心凉——窝在这里的人,谁不是受过许多的苦,可到头来非但不能彼此理解同情,还要“鬼打鬼,互相残杀”?他向来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可为了桂霞能顺利住下去,他也只好忍着。

因为做生意的需要,董义昌接触来往的人比以前更多了,附近宏道村的书记也成了他的朋友。相邻的村子本来就容易因土地、水源起冲突,茶根村人少,村民又都患过麻风,年老身残,是个“弱势村”,于是院长每年都要包个红包给宏道村的书记,以示友好往来。宏道村的书记听闻董义昌因娶老婆而被停了生活费,心里也为之抱不平,在一次假日问候时,就跟院长交涉,放言说如果不给董义昌生活费,以后有什么事别找他。

逼于宏道村书记的压力,院长又重新给董义昌发生活费了。

11

1998年,儿子增豪出生。5年后,又添了女儿增欣。

那几年,正是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时候,附近农村超生的孕妇跑来茶根这里躲避,在废弃屋里过夜,董义昌和桂霞的孩子也在这山窝里悄悄出生。因为董义昌和桂霞没有打结婚证,为了给孩子上户口,董义昌托了亲戚找关系帮忙,才顺利给孩子上了户口。那时桂霞在这里已经生活多年,于是也给她上了户口,让她从此改名换姓,在这异乡的土地一点点扎下根来。

两个孩子相继出生后,董义昌和桂霞的压力更大了,为了养活一家人,他们能做的只有养更多的鸡,卖更多的鸡。后来在女儿刚好上幼儿园的2008年,董义昌又一次赚了个痛快。那时北京办奥运,他看准市场利好,3000多只鸡仔耐心喂养180多天,养做大鸡,一趟赚了6万多。

跟2003年那次一样,董义昌识抓时机,又敢出手,再凑上一点运气,赌赢了。但一半多的功劳是妻子桂霞的,毕竟,日常养鸡的压力都压在桂霞肩膀上。

就在养鸡大赚这年,董义昌去街市上买东西,遇到有影像铺刚刚开张,店员热情地向来往的行人做推销。董义昌听到了,心想:一家人还从来没拍过全家福,当年他和桂霞结婚时,也是连个合影纪念都没有,这回倒是个好机会。于是他回家把桂霞和两个孩子一起叫来,在工作人员的热情推荐下,带妻子补拍了婚纱照。化妆师给他和桂霞都化了妆,又穿上了婚纱和礼服,给他们拍完,又和两个孩子一起拍了全家福,寄给了他在广西的妈妈、阿叔和堂弟。

那张镶了相框的大幅婚纱照,后来就一直挂在他们房间的墙上,相框的边沿早已褪色,相纸已经快脱离了框架。

董义昌和桂霞2008年在影像铺补拍的婚纱照(作者供图,为保护桂霞隐私,照片做了模糊处理)

也是那年,董义昌曾打工过的那个鸭场,老板承包了更多的土地,他们一家住的小房子和养鸡的地方,都进了被征收的范围——村民们在村里找地养鸡,不需要出钱,土地承包出去,麻风院多少能有些收入,在这种情况下,董义昌只能在村里另找一处荒弃的房舍,重新落脚。

幸好茶根村不缺土地,他们一家就搬迁去了村子的东北角。没想到过了年,禽流感来势汹涌,不仅迅速传播全国,还出现了多个人传染禽流感致死的案例,鸡价应声下跌。董义昌不禁想起了2005年,那一年,禽流感还没传到广东,鸡市行情就已经十分惨淡。

他忧心忡忡,看着电视新闻,饭菜难以下咽——这样下去,今年注定血本无归了。养鸡成本已经越来越高,按这形势,恐非长远之计。女儿眼看就要上小学,儿子的学费虽然有教会慈善组织承担,但以后再往上读书,也是要钱的。他手脚不方便,妻子没什么文化,想出去工作,基本不太可能。董义昌想来想去,觉得养猪是个不错的选择——在养殖行业混了这么多年,就算换了一种牲畜,原先累积的很多经验仍旧能用,照样是要三餐好生照料,保证它们的健康,这些都是他和妻子力所能及的。

跟桂霞过日子十来年时间,桂霞持家,买猪肉都是买便宜的腩肉,排骨从来不舍得买。有时董义昌买一些贵点的肉回来吃,她虽不埋怨,但绷着脸,一脸不开心。平时买衣服,桂霞也总是挑便宜的买,一条裤子超过50元她就不愿意看了。有一次,她和董义昌出去,董义昌看中了一双小300块的鞋子,说给她买一双,她死活不同意。董义昌看她脸色难看,只好讪讪作罢。

既然如此,董义昌就将这些多年赚来的、省吃俭用积存下来的钱,全部都投掷到养猪中去了。他请来附近村的水泥匠帮忙,慢慢地起猪舍,这样工钱不会太高,他就可以一边继续赚钱一边投入使用。3、4个月后,有部分猪舍能用了,他便按朋友介绍的,从广西博白进了70多只猪仔。

也起了一些新的鸡舍,毕竟养了这么多年鸡,完全舍掉太可惜,只是养的规模数量比之前缩小了许多。为了节省材料成本,桂霞就带着儿子增豪去了之前做鸡舍的废弃旧屋拾砖头。

那天,增欣也跟着妈妈去了。正是在那里,桂霞对她说,你就是在这个鸡场附近出生的。

董义昌家2017年养的猪,当时三大排的猪舍养的满满当当(作者供图)

12

2011年,600多平米的新猪舍终于起好了。这3栋赤朱色的长条形建筑,屹立在茶根的土地上,光鲜又显眼。猪舍通风透气,阳光充足,水泥地面平整凉爽。猪居住的环境,甚至比董义昌一家住的旧屋还要好——旧屋的地面是用水泥粗砂马虎抹成的,凹凸不平。

左排猪舍旁边是一个鱼塘,右排猪舍下连有一个沼气池,这样一来,猪屎既可喂鱼又能用来生产做饭用的沼气。猪舍里的设备也一应俱全,有直接供猪饮水的水管,还有供刚出生的猪仔用的保温箱,冬日寒冷时候一插电,就能供热了。

鸡的生活环境也得到改善——新鸡舍里安装了保温灯,刚出生的鸡仔不用再靠柴火巷取暖了。

2年时间,先后总共投入了50多万,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跟亲友借了7万多块。这庞大的工程显示出了董义昌老骥伏枥的雄心壮志,对年过半百他来说,造这敞亮的猪舍就是在造一个梦,在茶根村里,没人敢像他这样去想、去做。

丈夫野心勃勃,日常工作的重担照旧又压到了桂霞身上,她只是勤勤恳恳地埋头做事。这就是伴随二三百头嗷嗷叫的猪仔们而来的新生活、新挑战,这勤劳的一家子——特别是桂霞的那双手——创造出来的一切。

猪肚子饿或者不安分时,它们发出的声音大而刺耳,远超一群鸡;这些肥胖的动物也带来了特别的气味,屎尿味和体味混杂,刺鼻难闻。董义昌一家住的房子就对着猪舍,不过三四米远,幸好山区空旷,空气流通,味道也就不显得那么呛人。人是能适应环境的,时长日久,猪舍里飘荡出的味道渐渐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些气味表明那些猪正健康地活着,正蓬勃地生长,让人感到踏实。它们生猛、热闹,自在地吃喝拉撒,就是生活的希望。

猪舍正式建好这一年,对于这一家子来说,确实是个好年景。这一年猪价好,200多头猪被桂霞照料得肥硕又健康。精明的饲料商看在眼里,认为这对齐心勤勉的夫妇实在可以作为广告宣传的案例,就送来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XX科学养猪示范户”,钉在猪舍外墙面显眼的位置上,之后又特别给董义昌安排了技术专家,有什么饲养上的问题都可以随时帮忙——还有实实在在的物质奖励,第一次是送来了一台洗衣机,第二次则搬来了一台2米高的三开门大冰箱。这个饲料商常常在其他养猪户面前夸董义昌:“你们看昌叔,虽然身体有残疾,但养猪养得那样好。”

桂霞看起来似乎也很满足,只要董义昌不说她,不跟她吵架,每日她脸上总有笑容。虽然活儿那么多,她总能不慌不忙,提着一桶桶的饲料去喂猪、喂鸡,清洗猪舍,煮菜做饭、洗衣……有时天热,她额头、脸上、脖子上都是汗,衣裳贴着后背,可她仍然那么开心。忙完了,偶尔偷点时间,便去跟关系比较好的村民聊天,也总是脸上挂着笑,小小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增欣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黏着桂霞,虽然知道妈妈忙,可还是要跟她待一起。妈妈虽然打过她,可平时总是温柔的、让人亲近的,跟她在一起很放松,没有什么压力。从前增欣还是小大点的时候,妈妈有时会逗她,笑着说她不是亲生的,是大水冲来的,自己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洗着洗着就听到有婴儿的哭声,就把她捡回来了。后来增欣长大了一点,就变作她去逗妈妈了,常常能把妈妈逗得哈哈大笑。可有一回玩过头了,她叫妈妈闭上眼睛,说要给妈妈一个惊喜,见妈妈满是期待地闭上了眼睛后,她就抓起一把猪饲料往妈妈口里放。妈妈这次没有笑,而是十分生气,一直不理睬她,就算她连忙给妈妈赔不是,妈妈也是到第二天才消了气。

又有一回,增欣看见妈妈喂刚出生猪仔吃奶粉,便去偷猪仔的奶粉来吃,被哥哥看到了,便去妈妈跟前告状。妈妈说,想吃就吃,那些猪仔很快就不用吃了。哥哥听了,便大勺大勺舀奶粉吃,这下轮到增欣不开心了,她都是一次吃一点,哥哥这一搅和,奶粉很快就没了。

兄妹俩既争宠又争吃,常常因为一点小事拌嘴。他们都喜欢吃鸡心,劏鸡时,桂霞便把小小的鸡心切开,一人分一半。那时增豪从广州慈善组织的学校放假回来,增欣看到妈妈对哥哥好,就觉得是哥哥抢走了妈妈对自己的爱,会嘟起小嘴。她也羡慕哥哥在广州的生活,那里的生活是新鲜的,跟在山窝里的生活是不一样的色彩。

13

增豪在广州慈幼中心的小学毕业了。本来只要成绩不太差,不出什么大的幺蛾子,他就可以在那边至少免费就读到初中毕业。那是一个专门为解决麻风康复者子女就学问题而设立的项目,他们在广州一个城中村租下了一块地,供小孩子们食宿,又出钱把他们送到附近的学校就读。但增豪太调皮了,经常玩游戏,成绩越来越差,他们觉得着实管教不来,就让家长带回去教。无奈之下,董义昌只好让儿子回化州读书。

儿子免费就读的名额空了出来,董义昌想着女儿读书成绩好,去广州读书又是学费食宿全免,便申请换女儿过去,慈幼中心那边同意了。增欣得知自己能去大城市读书,高兴坏了,这可是她早就神往已久、日盼夜想的呢。

因为异地入学,广州那边的学校不同意增欣直接升上三年级,她只好从一年级重新读起。增欣临走前,桂霞给女儿煮了满满一袋的鸡蛋,让她带去学校吃。这是增欣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有一辆大巴车专门来接她去学校,车上有20多个孩子。有个小孩也是像她一样第一次出远门,车子还没开出多远,便兀自在车上哭了起来。车上的工作人员看到了,便安慰那个小孩:不用伤心,假期还会回来的,不是说去读书了就不回家了。增欣本来心里也有些难受,听着大人这么说,觉得有道理,“还会回来的,不用太伤感”,心中对于未知远方的欣喜和期盼,又占据了上风。

路途遥远,她感到有点饿了,便拿出鸡蛋,剥了一个吃了起来。就在她吃得津津有味时,不知哪个男生突然大声说,是谁在吃鸡蛋,好臭啊。其他人也应和,是啊,好臭。车上骤然躁动起来,增欣吓得赶紧把鸡蛋收进书包里藏了起来。她很狐疑,我的鸡蛋真的臭吗?但别人都说臭啊,想想自己也不想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还是决心不再吃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抛到了脑后。窗外变幻的景象吸引着她,车子在经过一座有钢索的大桥。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桥那么大,像只巨型的蜘蛛,而车上的她则像只小蚂蚁。这是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景象啊: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像一块块堆积起来的积木一样。她一边看,一边赞叹着,原来大城市是这样的。

夜幕逐渐拉了下来,大桥上、路边、大楼的灯光相继点起,车灯拉出长长的闪闪的光,就像看万花筒一样,让人眩目、惊喜、心跳加速。这是在山里长大的女孩从未见过的世界,增欣已经勇敢地迈开了步伐。

晚上七八点钟,终于到了慈幼中心。增欣却一点也不知疲惫,这里,就是她一直向往的地方呀!它真可爱,就像一个小学校,有自习室、操场和篮球场,还有沙地,沙地上有滑梯。小花园里种着花花草草,还有芒果和葡萄(后来水果成熟了,她和其他小孩子去摘来吃,发现实在太酸啦,怪不得不见人摘呢)。她还看见了羊和孔雀,她和其他孩子都喜欢跑去看它们,可是后来等到有重要节日时,一些羊就被宰杀了吃了。那只孔雀一直养着,它会开屏,可是不太好看,因为屏是残缺的。

增欣把妈妈给她的那袋鸡蛋藏在了宿舍的抽屉里,两三日后再打开时,一阵臭味扑面而来,实在非扔掉不可了。去学校时,她把鸡蛋带在身上,经过一座桥时,她便猛地把鸡蛋往桥下投下去,溅起一大片水花。她望了一眼,快步走向学校,心里刺痛——这是她第一次扔掉这么多宝贵的食物,那是妈妈特意给她煮的鸡蛋。

在化州那边时,上学就像在玩一样。在大城市的学校里读书,有月测,要学习评比,压力随之而至,增欣看着同学们个个都很努力,想想自己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来这里,知道要收心好好学了。课余、吃饭和周末时间,增欣都是在慈幼中心度过的。10个女孩子住一个套间,里面有宿舍,还有客厅和厨房,一个负责管理的姐姐跟她们住一起。

这里还有各样的活动,每年有隆重的院庆,年节也有相应的安排,复活节时,孩子们会一起涂彩蛋。每逢父亲节和母亲节,姐姐还会提醒孩子们叫打电话回家。

“爸爸,父亲节快乐!”听到女儿如铃声一般清脆的声音,就像一杯好茶下肚,一身清爽。

董义昌感到很欣慰,女儿长大了。

14

寒暑假,慈幼中心会包车送孩子们回当地的车站。爸爸在车站就见到了的,可是,增欣好想妈妈呀。到了村口,望见妈妈的影子在那里,她就大声喊“妈妈!”。桂霞听见了,抬起头来望着女儿,露出了笑容,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增欣感到自己虽然离家远了,可跟妈妈却比之前更亲近了。相反,她三四岁时躺到爸爸肚皮上那时候倒不觉得害怕,但长大了,却能感到爸爸身上的威严了,不太愿意靠近了。她一回来,爸爸就要问她成绩,还会一脸严肃地提醒她:“一定要读好书,读不好就不要读了。”

增欣成绩向来都很好,让董义昌在亲友面前脸上有光。家中客厅兼卧室的墙上,现在还贴着她读小学一二年级时的奖状。女儿是董义昌的骄傲,但他不会在脸上表露这一点,他很担心增欣会像她哥哥一样,读着读着就无心读书了,那句提醒的话是在给女儿打预防针。聪明的增欣当然知道爸爸的想法——要读够书,来日才有出头天。董义昌曾跟增欣说过,自己小时候没读多少书就出来砍柴了,增欣猜到,爸爸那时是有了麻风病,才没有读书了。

增欣没有辜负爸爸的期望,她好玩又开朗爱笑,很快就跟同学们打成了一片。读到二年级时,她开始在班里担任课代表。到了三四年级,她当起了班长,有时是老师选的,有时是她毛遂自荐——她这点有些像爸爸,胆子大,爱表现,乐于“管人”。班里没人知道她家的情况,再没有碰到被人说她来自“疯人院”的尴尬和不快。

在广州见过了那些光鲜靓丽,再回山村里,见到家里低矮的砖瓦屋,闻到猪舍里的味道,听到鸡的扑腾叫鸣,增欣才真正懂得爸妈的不易。她去广州读小学的那年,是家里养猪最赚的一年。第二年放假回到家里,她看到爸妈神情慌张,说是禽流感又来了。晚上一家人等鸡回笼后,便抓鸡打疫苗,爸爸还叫了几个朋友来帮忙,连续忙活几夜,人才松了一口气。

这次,家里的鸡躲过了一劫,但之后的2013到2015年,猪价持续下跌,家里赚得越来越少。越过2015年,猪价稍有些回升,可到了2017年,竟又跌得厉害。猪市如股市,价格浮浮沉沉叫人心焦。董义昌终于意识到,养牲畜都一样,许多事情自己是控制不了的,即便好生照料,好生侍候,仍然可能撞个鼻青脸肿。

养猪大计不如预期,家里又出了状况——桂霞病了。

一向做着家里最粗重辛苦的活儿、似乎永远不知疲倦的桂霞,感到身体越来越差,开始时是一只手突然使不出力气,后来是整个身子都发力困难——过去提桶水、扛个百多斤的东西都是易事,但现在竟感到十分费劲。她才51岁,这显然不是自然衰老的表现,她的身体里似乎在发生着一些难以体察、但迅猛的变化。

2017年年初,董义昌带着桂霞去了化州市人民医院看病,却查不出什么结果来,回来后去找老中医抓些中药煲了吃,也不见好转。好好一个人,能扛下所有重担,如今却好像被废了武功一般,实在叫人费解。怕是这个病会传染,董义昌像以前人们对待麻风病人的方式一样,给桂霞分了饭菜和碗筷,但增欣假期回家时,照样和妈妈一起睡。家里地方小,董义昌也不好说什么。

增欣知道妈妈生病了,也看出了爸爸的异常,但她没有出声,一切就像不可轻易触碰的伤口一样。她会默默主动去做很多事,炒菜做饭,喂猪,给妈妈喂饭,说一些逗她开心的话……她心想,自己多做一些,妈妈多休息一阵子,也许就会逐渐好起来了。

可是桂霞并没有好起来。

到了那年6月,董义昌决定带桂霞去更好的茂名市人民医院检查。临床经验丰富的门诊女医生看到桂霞的体态模样,还没做检查,便下了论断:“是渐冻症,症状已经很明显了。”

检查结果出来,诊断书上写的是:肌萎缩侧索硬化(ALS)。等于戳下了红头印章,坐实了医生的诊断。这是一种运动神经元病,会让患者逐渐丧失身体所有的运动机能,行动能力、开口说话的能力、咀嚼食物的能力、呼吸的能力……最终都会一一丧失。

医生悄声对董义昌说:“你老婆这个病是医不好的了,你回去好好给足营养,好生照顾她,或许可以延长寿命。”

董义昌整个人都懵了。渐冻症,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可这3个字充满了杀伤力,就像一封家庭命运的宣判书,以前人家常说麻风无药可医,可这个病才是真正的绝症啊!桂霞从未享过一天福,儿女还没成家……还有他自己,没了妻子,自己该怎么办呢?

但真实窘迫的状况也让董义昌没法想得更多了:1万多块的住院账单等着他支付,扣除医保,个人还要支付4、5千块。可眼下,他连这几千块现金也拿不出来。幸好开车载他们来医院的朋友平日跟桂霞关系不错,及时解囊,先行垫付了。

15

我是在董义昌拿到那张诊断书后的1个月,第一次来到茶根村,见到了这个几乎就要被现实压垮的男人。他艰难地提着那只有风湿痛的瘸腿走在雨后的泥土路上,一步一脚印,缓慢又扎实,留下了许多深凹的印迹。

他告诉我,他向妻子隐瞒了病情,也不打算跟女儿和儿子说。

“儿子明年要高考了,不能跟他说,跟他说了怕影响到他。”“女儿是最爱妈妈的,更加不能跟她说,如果她知道妈妈有这个病,她说不读书了怎么办。”董义昌一个人喃喃自语,坚信这样子是对家里所有人是最好的。

我在那间低矮的砖瓦屋里见到了桂霞。她十分清瘦,脸部表情有点木讷,我跟她打招呼,她便对着我微笑,我尝试跟她说话,却发现这个病已经影响了她的发音。她声音沙哑,吐字不清,已难以听清她在说什么了。后来我看见她挪动着脚到门口,用已经有点变形的双手努力提起一桶水,可没一会儿,她就露出无奈的笑,放下了。

有谁能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呢?她不过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罢了。我能看出她的不甘,不愿意成为家里的拖累——过去20年里,她一直是家里最有力气、最能干、承担最多的那一员,现在哪怕还能帮忙干一点也是好的。

等到增欣放假回来,董义昌对于检查结果果真一字不提。他惦记着女儿的学习,这次考试,增欣的成绩跌到了第四名,老师在评语栏上写道:“成绩依然不错,但精神不够集中,上课有时会分神。”董义昌关切地问是怎么回事,增欣回答:“爸爸,我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好烦好躁,成绩是降了。”

董义昌不禁暗想,女儿是最爱妈妈的,可能妈妈有病,女儿有心灵感应吧。可是父女俩谁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关于学习,关于妈妈的病。沉默,代替了一切。沉默,也说明了一切。只待时间显露出残酷的真相。

有一天,增欣在收拾房间时看到了一张检查单,上面有妈妈病症的诊断。她也从未听说过这种病,于是上网查,搜索结果先跳出了“霍金”,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科学家得的就是这病。她也知道,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了。

妈妈,会像霍金一样走不了路吗?

妈妈,会说不了话吗?

妈妈,会死掉吗?

增欣不敢继续细想下去。难过的时候、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悄悄抹泪。董义昌一样忧虑重重:明年女儿小学毕业,今年(2017)广州教育局出台了新的政策,不是广州当地户口的学生,若没有家庭在广州的居住证明,无法再在广州当地公立学校就读,那就意味着,增欣就要从广州回来了,后面一切读书的费用就要自己承担了;而儿子明年则要高考了,如果考上大学了,又是要钱。

“老婆要死了,这个家就散了。”他对我说,“她是这个家的支柱。”

我听得心里直往下沉。那时整个中国可查的渐冻症公益组织,仅在北京有一家,我帮忙联系上了,那边说可以为需要的病人提供呼吸机,但申请条件是要先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有医院提供相关证明,证明身体状况需要使用才行。我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董义昌,并请那个公益组织的负责人把我们拉入一个渐冻人的家属群。在群里,大家经常相互鼓励,也会分享照护的经验,隔三岔五,便有人在群里发讣告。

后来,董义昌跟我说,他按照一个医生的建议,给妻子买了一款中药制剂吃。我闷住没有吭声——我了解到有一些可以推迟病情的治疗药物,可是那些药都很贵,也没有入医保,不是他们家能够负担得起的。

董义昌要一个人照顾妻子和自己,还要照顾几百头猪,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他原来右脚就有些跛,岁数大了,左脚又添了风湿关节炎,常常酸痛无力,走起路来更加不便。要长期这样下去,他自己的身子也会垮掉,但一家人还要靠他呢!

思来想去,他找到附近村的朋友黄老师来帮忙。双方讲好,工资一个月1000多块,再多一点,他也实在给不起。黄老师是退休民办教师,平日清闲冇事常来串门,彼此早是老相识,自然清楚他家的情况,也愿意接受这样的工钱。

董义昌把一切盼望赌在猪舍那400多头猪身上。他日日夜夜盼着猪价回暖,怎奈猪价仍是叫人捉摸不定。熬过了漫长的2017年,等到了第二年4月,却又等来了4头母猪和30多头商品猪的暴毙。一夜之间,几万块打了水漂,这一年,注定又要蚀本了。他怀疑是一直使用的进口疫苗掺假,可那些打疫苗的瓶子早已扔掉,死无对证了。

“一黑起来,头头都黑的,运气好差。”所有的糟心事都在董义昌心头堆成山堆,无处消解。

16

须臾之间,来到了2018年的6月,增豪参加完高考,增欣也小学毕业了。增欣内心充满难过和不舍,这个曾叫她欢欣的大城市,如今要她走了,她心中有点愤愤不平,可最后也只能收拾行囊回老家。

董义昌像往时女儿放假回家一样,和朋友一起开车去化州车站接她。接上女儿后,他们又赶往肉菜市场——董义昌想着,女儿毕业了,得买点好吃的回去庆祝一番。没想到,到了市场,遇上一个一直赖债不还的老客。好几年前董义昌大规模养鸡时候,那人大大方方把鸡捉走了之后便没有了下文,董义昌去追了几次钱,对方硬是不认账。后来董义昌才听说,此人早是臭名远扬、人人喊打的街溜子。

那天董义昌看着那个人头发梳得齐整,一身西装加皮鞋,好似十分得志,不由得心中火苗直往外窜,想着自己近年诸事不顺,正好找个活该的人来出气,便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不得好死的。欠债不还,你算什么东西?!”增欣和爸爸的朋友在一旁看得心惊,赶紧买好了菜,把他拉上了车。

回到家里,增欣看到爸爸对妈妈却是十分温柔。

桂霞有次撑着竹竿从床边迈步,脚底发软,一头栽到地上,从那之后,基本就不能走路了。她起不来床后,董义昌便给她换尿布,喂饭。再后来,桂霞连吞咽都变得十分困难,只能吃一些近似于流质的食物,董义昌就用残缺不全的双手抱着菜刀,慢慢将菜切碎,倒入滚好的粥里面,慢慢地熬,直到米和菜都熬成烂泥。粥熬好了,他便去喂猪,喂完猪回来,粥差不多就可以喝了。他舀一碗出来,用匙羹试试温度刚好,便端着到妻子床边,一匙羹一匙羹地喂她。他变得对妻子格外温柔,无论压力再大、再辛苦、再难受,他再不会对妻子发脾气了,连大声说话都没有了。

这些增欣都看在眼里。她有时会听到爸爸悄声跟朋友说:我老婆好惨,一辈子都那么辛苦,现在还有这种病。增欣隐约感觉到,爸爸对妈妈心里有愧疚感——他觉得是自己以前让妻子干太多活了,把妻子压垮了。

增豪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只有200多分,连公立的大专院校也没考上。有民办的大专学校老师找上他,叫他去读。他和爸爸算了一下账,“一年要三四万纸”,不是他们这样的家庭给得起的,更何况投这么多钱进去,浸个3年,出来也很难找到什么好的工作。最后,增豪主动说:“我不读了,我出去打工。”

董义昌想让儿子留在家里,继续发展家里的养猪业,但增豪不愿意。对于化州的大多数年轻人来说,留在家乡,继承父业,是最不得已的选择。这座粤西小城处处散发着草莽气,至今大部分地区仍是乡村,路上常常能见到成片的稻谷和青菜,果树和山林。“化州橘红”闻名全国,龙眼、荔枝、波罗蜜、黄皮、肉鸡、生猪亦是这里的核心产业。但留守在乡村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当地的年轻人大多不喜欢务农,觉得又苦又累,向天要饭,得看运气,很难赚到什么钱。增豪也抱有相似的想法——年轻人嘛,要逃离家庭,逃离父母的管制,去大城市里拼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梦。

增豪最终去了惠州,在一家亲戚开的超市做收银员。这和董义昌的期望相去甚远——他当初希望儿子能读到大学,以后能有出头天,再不济,也能和自己一起做养猪的行当。可眼前的现实都和自己想的相悖,也只能接受。

17

就在2018年的8月,辽宁出现了第一例非洲猪瘟。没有上市的疫苗,也没有治疗的药物。之后,瘟疫便以野火燎原之势在全国各地的猪场蔓延开来。猪瘟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一头猪能逃脱死亡,没有一个养殖户可以幸免的。

董义昌在电视里看新闻,触目惊心,他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和本地养猪的同行谈及此事时,大家眉眼间都充满了忧虑。可担心也无用,猪还是得继续养。几年了,从猪舍到猪苗,投入那么多成本,不可能舍掉不做。再说,不做这些,还有什么出路呢?

什么时候养猪能赚到钱呢?只能问天了。

但每月的支出却是清清楚楚的,偷不了也减不得,不算人力成本,仅饲料费一样,每月就要几万块——只能先跟饲料商赊账,等卖了猪再一点点还。

增欣9月就要读初中了,董义昌决定先卖掉几头猪来给女儿交学费。初中虽属于九年义务教育,不要学费,但学校收费名目繁多,增欣因为小学在广州就读,学籍外迁,回来就变作了半个外地人,首先就要先交4000元才能迁回学籍,资料费、空调费什么的还要另交。

担心影响到女儿的学习,就算压力再大,董义昌也不会在女儿面前流露出什么情绪,他只能向朋友吐苦水。有一回他在跟人倾诉时,被回家的增欣听到了。

聪明的增欣其实什么都知道,关于妈妈的病,关于家里的经济状况。家里困难重重,学校却不断伸手向家长要钱。为了更方便收钱,学校、老师甚至跟部分学生家长勾结,起了个听来颇为“正当”的名称——家委会,让这些“家委”名正言顺向家长们收割。

有一次“家委”又伸手了,说要请班主任吃饭,最低交300块。每次交这些钱,都要先新建一个微信群,董义昌因为不熟悉手机操作,一直进不去。有个“家委”看他没在群里,便直接加了他微信,发来消息:“你是不是还没交钱?”

女儿在学校,董义昌不敢得罪这些人,老实地回答:“还没有。”

“你这个混账,你是不是不想交?” 不知是对方怕他不想交钱,还是真的要为难他,发来的语音,竟直接爆了粗口。

平白无故突然被这样辱骂,董义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终于爆发了:“你这个lata(烂鞋子),你榨家长的血汗钱去捧大脚,去捧学校,我今晚把你上网,把你上网……”

大约半个小时后,那边又打来电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是低保家庭,不要你的。”

上了初中后,增欣向学校提交了贫困家庭申请,这些学校和班主任肯定都是知道的。她平时住校,每月回家一次。她很想念广州的生活和氛围,在学习上压力也很大,回到家里又要照顾躺在床上的妈妈,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偶尔回家遇上哥哥回来,彼此之间也很少有话说。哥哥不会主动跟爸爸聊在外面的工作和生活,在饭桌上,爸爸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但增欣会看到哥哥在床榻边跟妈妈说话,会像过去一样跟妈妈吐苦水,讲自己在外漂泊工作的委屈和不易——超市的工资才一千多块,住集体宿舍,后来他在征得亲戚同意后,在超市里开摊位,卖自己制作的绿豆饼,每日一站就是十多个小时,常常流鼻血。虽然妈妈说话的声音已是浑浊不清,可是哥哥笃信妈妈爱他,会心疼他。

增欣想起哥哥小时就喜欢美食,没出去外面工作时,就常常在家里做吃的。他最常做的一道菜是大葱爆大肠,也不知是他真的很喜欢做这道菜,还是材料预算受限。可从依稀听来的话里、从哥哥的模样判断,他在外面过得并不好。

家里的气氛变得异常沉闷压抑,每个人都被拽进一股巨大的、看不见尽头的阴云下,透不过气。在这山窝里,山头若连日阴云压顶,那就意味着不久后暴风雨就要来了——他们常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爸爸跟女儿吵,女儿跟儿子吵,儿子跟爸爸吵……总之,每个人都像敏感的炸弹,别人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爆炸。爆炸是连锁的,只要一个炸,所有人就会持续噼里啪啦,在整个屋子里炸开来,最后大家都遍体鳞伤。

这样的爆炸在家里已经炸过好几次,每个人都像在黑夜里摸索,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唯有桂霞,躺在床边,始终是家里最安静的一个。这时桂霞的手脚身子都已经动不了了,脸也有一边瘫痪了,像一桩木头一样任人摆布。她不会说话了,可就算两年前还能勉强吐出一两句简单的话时,她也不曾对家人发过脾气,不曾跟人说她疼、她痛苦、她绝望。这才真叫人心疼。

有一次,增欣放假回家,照例端着饭到床前喂妈妈,一边喂饭,一边不由地想:妈妈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啊?从前妈妈即便不开心的时候,也都是一个人慢慢消化。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她的笑容都是对着别人的。

“你想死吗?”当这句话突然从口里闯了出来,连增欣自己都吓了一跳。

增欣看到,妈妈哭了,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滴落,把枕头沾湿了。这是妈妈生病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到她哭。她无言,她不识字,可是她什么都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命运的样子。

“没事的。”增欣后悔了,赶紧帮妈妈擦干了眼泪。

18

旧年养猪蚀本了,但猪舍里的猪却不少反多。陆续有母猪生猪仔,到了2019年,大大小小的猪加起来,竟达到了520多头。董义昌的朋友不只一次劝他不要养那么多,成本高,风险也高。但董义昌哪里肯听,他心头压着许多大石,桂霞医病要钱,增欣读书要钱,他煲中药治风湿关节炎要钱,哪里都要用到钱,不养多点猪,哪里来的钱呢?

因为上一年的猪瘟,猪价一路飞涨,猪肉最夸张的时候涨到了40块一斤,比几年前最低谷时翻了几倍。化州始终没有病猪出现,这让董义昌更加想要搏一搏——如果自己这几百头猪能幸存下来,自己就翻身了。他心中总有一种赌徒般的幻想,毕竟他在女儿出生那年,尝到过那种逆势下注的狂喜。

董义昌在喂猪 (作者供图)

这年的6月大暑天,连着好几日都在下雨。一天董义昌在喂猪时,突然发现有猪开始发烧、咳嗽、起红疹子、没有食欲。他心中一惊——这不是跟那些染上猪瘟的猪的情况是相似的吗?他安慰自己,也许是猪流感,喂它吃药,但猪的症状并没有改善,而且很快越来越多的猪也开始出现类似症状……不出几日,已经有上百头猪感染了。

董义昌知道猪已经不能留了,只能雇人运出去外面处理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个朋友带了人,开了铲土机进来,在荒无人烟的山岭,挖了几条长长的深坑,把那些染疫的猪运过去、倒进去、填埋起来。实在是惨烈壮观。

1个月后,董义昌的猪舍里,只有3头母猪没有染病,活了下来。原来满满当当、哼哼嚷嚷、热热闹闹的三大排猪舍,现在空空荡荡。

他清楚记得,母猪有48头,后备母猪有5、6头,公猪有2头,200斤以上的猪有200多头。那些猪按照当时的市值,大概值120万,但这一切都已经埋入地下,化为虚无,还让他欠下了30多万的饲料钱。

这一年,无数养猪户像董义昌一样,血本无归。在茶根村附近方圆十几公里,几乎所有的猪都死光了。

饲料商每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来追债,每次都得到失望的回复,便常常发脾气。董义昌无奈地说:“我去哪里找钱来还你呢?如果是我卖了猪卷钱跑路,那是一回事,可现在是天灾人祸的事啊。”

按照当时的政策,因猪瘟致死的猪,每只可拿到几百块的补偿。畜牧部门有来做过损失登记,但董义昌一分钱没拿到,他的同行朋友,也没听说有拿到钱的。养殖户们都心知肚明,死的猪实在太多了,没有经过确诊的猪,是没法拿到钱的。只有个别买了商业保险的养猪户拿到了一点赔偿,每头猪赔了二三百块,聊胜于无。

19

董义昌脚上的风湿炎愈发严重了,想走远一点的路都费力。他问了老中医,对方说医不好了,只能靠煲中药控制病情。一剂中药40多块,煲2次,喝1天,每次开药至少要连续拆6剂回来。钱,又是要钱,想想就头痛。

桂霞的情况也更糟糕了,她身子轻薄如纸,连翻身也翻不了了。给她吃的粥,要煮得像浆糊一样烂。桂霞卧床不起后,平日里都是在茶根常驻的义工梅姐来帮她冲凉。9月22日那天早上9点多,梅姐像往常一样过来给桂霞冲了凉,替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又把她抱回床上。如果是往日,董义昌会在一旁提醒梅姐,要把妻子身子两旁的被子垫高。但这天他疏忽了,因为早上附近的鱼塘在捞鱼,看到妻子安顿下来,他便想走过去凑热闹。走到半路时,他才突然想起忘了给妻子垫高被子了,赶紧折返,然而等他颠着脚一瘸一拐回到床前时,却看到了妻子身子侧翻,被被子掩住了口鼻。

桂霞已经停止了呼吸,她的生命结束在了53岁。自确诊后,她再没有去医院做过任何检查,至死也没有用上呼吸机。可是,这一家人已经尽力了。

董义昌当下便大声痛哭起来。过去两三年来,虽然他早已在心里演绎了无数遍这注定来临的结局,可当这一刻来临时,他依然觉得天旋地转。命运积累下的疲累、委屈、难过、痛苦,在此刻一拥而入,山洪猛灌,大雨倾盆,顶柱冲垮,心下轰然倒塌。

稍稍平静下来后,董义昌打电话将妻子的死讯告诉了女儿和儿子,又通知了叔叔、堂弟、堂妹等亲戚。接到消息时,增欣正在上课,她赶忙收拾东西,搭公交车,一路哭着回来了。进家看到爸爸哭得地动山摇,她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再哭了。她走到了妈妈身边,轻轻地拉起了妈妈的手,已经没有余温了。

已经塌了的董义昌看到女儿眼泪一滴不落,禁不住说她:“你怎么那么冷漠?”

增欣没有出声,董义昌并不知道,16岁的女儿,在妻子生病的几年里,已经被迫迅速地长大,学会了扛下所有超出她年龄和经历的重量和艰辛。她看着悲痛欲绝的父亲,拉起长眠的母亲的冰冷的手时,已经变做大人了。她告诉自己:“爸爸那么伤心,我要扛住,不能倒下。”她又努力安慰自己:这对妈妈来说是好的,她终于可以真正好好地休息了。

增豪第二天早上才从东莞赶回来,哭得特别伤心。增欣看到了哥哥的遗憾。

桂霞去世后,认识她的人——不管丈夫,女儿,儿子,还是亲人,朋友——既怜悯又痛惜,也无一例外地,对这个勤勤恳恳的女人肃然起敬。

桂霞的大姐没有来,她从微信给董义昌转来了500块的红包。桂霞留在广西的那个儿子也来了,这是董义昌最后一次见到他——他高中毕业后,跑来广东打工,曾来过茶根来寻母亲,那时他们母子已有10余年没见面,桂霞跟董义昌说,她想拿2000块钱给她儿子买个手机,剩下的做路费。董义昌说,钱是你辛辛苦苦赚来的,你要给多少就给多少。

董义昌的堂弟堂妹也都悉数来了,他们早年曾受阿哥的照顾,在茶根村附近长大读书,如今自然不能缺席。堂弟说,大嫂人这么好,要给她买一副好一点的棺材。最后,他们一起挑了一副3000多块的实木棺材,伴着她长眠。

亲友们一起守了3天灵,叫了道士为桂霞超度,叫来了一支有唢呐的乐队,绕着村里公共电视室前的空地走了好多圈,花掉了2万多纸,把她风风光光地下葬,埋在了他们家房屋后头的小土丘上。那块小墓地,是请了风水先生来看过的。

2019年是多么残忍的一年啊,猪死了,人也死了。猪舍空荡荡,房间也空荡荡,心里更是空荡荡。

20

2020年年关近了,债主又开始打电话来追债了,除了饲料费,董义昌也欠了卖兽药的两三万。两个多月前帮桂霞料理后事,尽管堂弟堂妹等亲戚一个个都是两三千地给,村民也随了份子,但还是欠下了七八千。没钱还,只能赔笑脸,说好话。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桂霞走了,董义昌的命也丢了一半。白发像野草一样从黑发丛中一根根抽生出来,脚也几乎没法行路了。义工帮他找来一只半旧的电动轮椅,两千块钱,叫他出一半。他坐在电动轮椅上出门,去饲料间倒饲料,再靠轮椅提着饲料去猪舍,好生照料喂养最后那3头小母猪。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他像个迷路的小孩,不知如何是好,继续照顾这些猪,是出于习惯和本能。

有一日,饲料商人亲自到了,得知拿钱无望后,提出用猪舍抵债。对方步步紧逼,董义昌让步了,经过协商,董义昌同意把400平米的猪舍和3亩多的鱼塘租赁给对方使用,每年按2万元抵扣欠款。

叫董义昌意外的是,虽然养猪亏大空,养猪的人却一点不见少——仍然陆续有外村人来茶根租地养猪,这里的山区空旷,地广人稀,租金便宜,确实是再理想不过的选址了。来这里养猪的有一些附近村的老养猪户,因为原来养猪的地方被划为禁养区(2019年政府出台文件,禁止水源地附近养猪),便搬来了这里,其中有个姓梁的老板,和董义昌因养猪相识多年,是董义昌帮忙牵线引到茶根村的。还有一些人是因为新冠疫情没了生计,钱包瘪了,看着猪价一路狂飙,便想着趁势赌一把,兴许能赚点快钱来养家糊口。

董义昌在一旁冷眼旁观:“中国人就是这样,什么觉得好,就蜂拥上。”

增欣已上初二,平时仍住校。她有个室友,似乎有抑郁症,常常一个人哭。增欣看到,也常常跟着哭。妈妈去世后,她把满腔心事藏在心里,没有跟任何同学说,连最好的朋友也不曾透露半句。她想,大家很快就要上高中,学习压力都那么大,谁会愿意去听你说那么不开心的事呢?

她感到自己变得比过去敏感了,多愁善感了,好像有点像妈妈了。以前她总是大大咧咧的,现在只要周围有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想到很多。有时同学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她便会想,她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可她在班里人缘还是那么好,她是同学眼里的开心果,她像妈妈一样,总是对人笑,还喜欢逗人笑。

增欣有时夜里做梦会梦见妈妈,梦见的都是从前的事,妈妈一边背着幼时的自己,一边在干活。醒来时就哭起来,她所有的眼泪都攒到了妈妈去世后的一年,慢慢地释放她所有的痛苦、委屈和悲伤。

妈妈走后,开始增欣和爸爸还是会因生活琐事而争吵,有时不开心了,就干脆躲起来不见人。董义昌后来想通了,女儿现在是青春叛逆期,可能过段时间就好了。果然,一年多之后,增欣和他又渐渐亲近起来,常常打电话问他身体怎样,要他照顾好自己。他感到欣慰,那个熟悉的孝顺的女儿又回来了。

增欣已经习惯了在化州的学习和生活,不再常常哭了,她逐渐接受了妈妈离开的事实。增豪仍是在外面打工,很少回来,跟父亲的联系也很少。董义昌只知道他又换了一份工作,在东莞一家做光纤的工厂上班。有一次放假回来,增豪鼓励妹妹,好好读书,如果考上化州一中,就送她一部手机。

21

又一年过去了,从猪瘟里侥幸存活的3头小母猪,和她们的女儿们不断繁衍生息,让董义昌又有了大小猪70多头。可在2021年4月,猪瘟又似一阵看不见的狂风刮来,所有的猪,这一次全军覆没。

2018年,化州生猪存栏是171万,到了2021年,只剩下80多万。1董义昌的70多头猪,也从统计数据上消失了。他家的猪舍第一次如此彻底地空荡静寂,干干净净,连猪残留的气息也清浅了,不再有刺鼻的感觉,像一片被荒弃的废墟。

这年8月,中考成绩公布,增欣顺利考上了化州当地最好的高中化州一中,她开心地把录取通知书发给了哥哥看,增豪果真兑现承诺,给她买了一部手机。董义昌既喜又忧,喜的是女儿如此叫他骄傲,忧的是学费又不知去哪里拿。他已彻底破产了,还欠了人家几万块的债务。可女儿读高中每学期的学费、资料费、住宿费,各种名目的费用加起来要1万多块,真叫人愁啊。

他承包了3个鱼塘,但养鱼也赚不到什么钱,不亏就算好了。他每月的民政补贴和残疾金加起来是1000多块,就算自己不吃不喝,也不够给女儿读书啊。在公益组织汉达的牵线下,一位巴西女企业家决定每月资助200元,帮助增欣继续完成学业。可上学这个窟窿,仍然无法补上。

董义昌心中还有宏愿——他在农村老家还有自己的土地,跟堂弟的连在一块,堂弟准备要起新屋,他想自己也不能输人家,何况儿子以后年纪大了也要落叶归根呀。在老家起新屋,不是董义昌个人的情结,很多老辈,即便常年在外地打工,也会用辛苦积存的钱在老家起一栋新房子,向乡人同侪表明自己已经在外面闯出有一片天。他们大多也是只能在春节、年例、清明等重要回来短暂住一阵,与家乡保持着微薄的联系,其他时候,房子都是等着落灰。

可他哪里有钱呢?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一次跟增豪打电话时,董义昌问儿子现在有多少存款,提出想在老家起新屋。没想到增豪回答说,没多少钱,听口气,也不想在老家起屋。董义昌听得火气直窜,骂增豪在外花钱太大手大脚,不知节省。增豪十分憋屈,自己在外面本来就工资不高又辛苦,却被爸爸这样劈头盖脸骂,一气之下便挂了电话。董义昌也气儿子不听话、不争气,却拉不下脸打再打回去,只好叫了增欣和亲戚帮忙打电话,但增豪通通不接,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那一两年,董义昌也常常催婚,甚至听了附近村里媒人婆的话,想要给增豪安排相亲对象,希望儿子能早日成家,把这个家传承下去。在他看来,父传子,子传孙,香火代代延续,自古来都是如此,他看到电视上说周润发结婚没有生仔,心里并不赞同,觉得还是要有后代才好。

增豪却被催得十分心烦,他那时打工的那家光纤厂,疫情期间订单量大减,常常发不出工资,自己的工作生活都尚未稳定有着落,他并不想那么早结婚,更不想要爸爸塞给他的相亲对象。这两桩事堆在心上,让增豪避之不及,到了年底,他便干脆没有回家,2022年的春节,是董义昌和增欣父女二人一起过的。

22

到了2022年,在茶根村的养猪户猛增到了11户,是以前没有过的,在村里不时能听到猪舍中猪群嗷嗷嗷的尖叫。但这繁荣只是假象,这两年来,在这里养猪的人,没有一户是赚钱的。市场供求关系变了,猪价又在断崖式下降,而最拿命的猪瘟,人类还没有研发出疫苗。

为了预防猪瘟,养猪户们费尽心机,想尽办法,他们将猪舍用密孔大网罩实,夜晚在猪舍边上拉电,早昼用消毒液彻底喷洒猪舍两次……总之,种种防止老鼠、苍蝇进入猪舍传播猪瘟的手段,全用上了。这样的物理阻断手段,在人类自身应对疫病时也用过,常常是人力物力消耗巨大,效果却未必如预期。茶根的一排排猪舍又清了空,一场欢喜一场空,那些投入几十万来这里想捞钱的人,都打了水漂,只有梁老板尝到了甜头。

这种痛心只有董义昌这样的老养猪户才懂得。回想几年前猪养得好那时候,许多饲料商争着给他供货,现在就算他再养猪,也无人敢给他赊账了。思及人生境遇如此,不禁有凛冬萧肃的寒意。

可不养猪还能做什么呢?如今他已是头发半白、要靠电动轮椅出行的老人了。真是头疼哟。

董义昌家的猪舍,自2019年猪瘟后猪舍都封上了防蚊网 (作者供图)

这年5月父亲节,增豪突然在微信上出现了,他给董义昌发了个会说话的红包,500块,捎带了一句“父亲节快乐”。

6月初,增欣在学校突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董义昌兴奋地对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揾到了份好工。”

原来,前面那家光纤厂倒闭了,增豪在亲戚的介绍下进了一家玩具厂,在那里学做机器维修,每个月有5000块工资,比之前要多许多了。正是这时候,梁老板的猪仔出生了,他主动提出赊20只猪仔给董义昌,共计是1万5千块。

要说养猪要有的天时地利人和,梁老板都赶上了:2018年,他在老家的猪舍被划为禁养区,他只好一次性将几百头猪悉数卖掉,那时遇上好市,赚了小3百万;停养的一年,又正好躲过猪瘟;后来搬来茶根养猪,卖猪时也总有好价钱。

这梁老板还有3个女儿,都是名牌大学毕业,有的还去香港读了研究生,毕业后都在广州上海等大城市工作。难得的是,梁老板有钱却不势利,待朋友仗义,他想帮助董义昌继续养猪,不仅送来猪仔,还做人头担保,这样才有饲料商愿意给董义昌赊账供应饲料。20只小猪,一个月饲料费也要6、7千。梁老板说,等董义昌后面赚钱了再慢慢还就好。

为了女儿读书,董义昌领下了这份好心好意,决定还是要继续搏一搏。之前是一头黑、头头黑,但好运来时也可能是一个连着一个,至少不是一直在泥水里行路。如今又有猪可养,有事情可做,董义昌也就不再那么容易想起过往的伤心事,不再日日焦灼不安,人又逐渐有了精神气,生活又有了新的盼头。

23

去年11月,我与董义昌父女在茶根村又一次见了面。

我本来跟增欣约好,在她每月一次的“双休日”回家时间过去,没想到去时刚好遇上茂名地区连日出现新冠病例,差点就被封在去化州的路上,幸好遇上一个熟门路的网约车司机,才把我顺利载到了村里。增欣是第二天早上从学校回来的,化州的公交已经停运,也是约了顺风车才回到了村里。

5年前见到她时,她才14岁,那时桂霞还在,再见面时,我已几乎认不出她,用化州当地话说,她已经是“大个女”了。她现在是班里的心理委员,同学心中的“开心果”。有时感到学习压力大,感到活着辛苦的时候,她会想起妈妈,一想到妈妈的一生,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是幸运的了,不该有太多的抱怨。

与她小时相比,茶根村已经发生了很多的变化。现在山里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多的野果子吃了。小时候常常有蝉飞入电视室里,她和村民们都会去捉了烤着吃,但长大后,这样的场景不见了。

这里还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麻风村大部分的土地已经被政府征收了,正在改建成化州精神病院,推土机已经开进村里动工,大片的黄土开始裸露出来,展露出蛮荒的气息。一切的场景,不禁让人想象:63年前,麻风病院是如何在这里拔地而起的?以后的人们将会如何称呼这里、如何描述住在这里的人?他们能否还它以公正的表述吗,还是依然带着高高在上的嘻笑和嘲讽?这个麻风村还会被人记得吗,抑或是,它会被一遍遍覆盖,不可辨识,直至被遗忘?增欣这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女孩,又将如何去回忆她出生的这个地方呢?

正在被改造成精神病院的茶根麻风村 (作者供图)

在增欣小时候,这里还有100多名村民,如今只剩下50多人了。幼时跟她一起玩耍的同伴们都早已散落各处,那几个曾寄养在茶根村的孩子,因家庭贫困,大多读了初中便早早出去打工了,跟增欣最要好的两个女孩——铃铃在读小学时就被妈妈领回家了,至今早已断了联络;而大几岁的梅梅,自从出了这山村去外地读书后,联系也越来越少,虽有彼此的QQ,但也几乎从不搭话,她考上湛江的大学的消息,还是增欣从爸爸那里听来的。跟增欣年龄相仿的表哥,也曾去广州慈幼中心读书,后来回了这边读高中,没了监督,成绩一路下滑,早早去外面混社会了。

和幼时玩伴们偶尔的联络,便是玩网络游戏。学校规定是不能带手机的,增欣只能在回家的时候用一下,有时上线,看到梅梅和表哥在玩游戏,便加入去。他们玩的还是《王者荣耀》,这是她以前在广州那边开始玩的。偶尔难得和表哥聊一聊天,就发现彼此生活经历已相去甚远,不如直接打游戏自在。但她记得有一次,表哥跟她说:“好好读书。”

桂霞去世后,董义昌收敛了自己急躁的脾气,增欣也渐渐学会了跟爸爸沟通,不再当他是权威,不再遇到矛盾就躲开。现在父女俩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近。增欣觉察出了爸爸这些年的变化,现在他再不会跟增欣说“成绩不好就不要读”了,这是增欣跟他耐心沟通和解释的结果,他渐渐听进去了,开始改口说:“尽力就好,放松就好,我们是什么料子就是什么料子。”

“他有好多朋友,地位好高好高 ,他很听朋友的话,但不太听我们亲人的,这是我不太爽的一点。”增欣说着,撅起了小嘴,看出是有点生气了。

但至少,董义昌在大事上开始听取女儿的想法了。去年年底,增欣在爸爸怒气渐消后,耐心跟他讲,叔叔能起新屋,是他20多年打工积存了钱,而哥哥才工作不过几年,就要他拿钱出来去老家盖房,不免有些要求过高;再者,她也觉得在老家起新屋也没什么必要,他们离那边太远了,一年不过回去一两次,起了浪费钱;她还提出,不如起做出租屋,租给别人,自己还能收点租金——但这点,董义昌是怎么也不赞成,“怎么能租给别人呢?”

增欣觉得爸爸对自己的意见“好像有点听进去了”,后来我去找董义昌证实,他表现出有些不满的样子:“不理他们啦。”他还是不太能理解儿女们的世界,不能理解现在这个世代的剧烈变化,但他正在尝试了解。

“等增欣以后读书出来赚钱了,去城市买屋。”过了一会儿,他自己说道。

24

那日中午我在他们家吃饭,饭菜都是增欣做的。

“下次那个老板的女儿叫你去,你要去,知唔知啊?”饭桌上,董义昌对增欣说。

“不想去,他们没叫你,就是歧视。”增欣坚定地说。

“阿爸老大了,歧视()没紧要,最紧要是你好。”

我在一旁猜测,董义昌口中的“老板”,应该指的是梁老板。

增欣只在家里待了两天半,本来说封控学校不让回去,后来又说重点班的学生要先回去。那日一早她匆匆走了,离家时一脸紧绷,对爸爸的叮嘱显得有些不耐烦,明显是不想回到封闭在校园里两点一线的生活。她坐上了村里人那辆曾载她和爸爸出去卖鸡的摩托车,还不忘回过头来跟我招手说再见。

增欣走后,我想起昨天餐桌上的对话,问董义昌:“为什么增欣会说人家是歧视呢?”

“人家没歧视。”董义昌说,那天梁老板女儿的男朋友也去了,那些年轻人从来没见过他,“我都没想去。”

“女儿脾气好火爆,但心是好的。”他有点尴尬地笑了,“有什么好吃的,我留给她吃,她会说,‘唔行,爸爸,我们要一齐食’。”

董义昌家环境 (作者供图)

增欣去了学校后,煮饭的任务就落在我头上。董义昌会在一旁指挥,什么时候加菜,什么时候放油,煮汤一定要加两个鸡蛋——这是他家鸡产的蛋,在这个老人看来,我是个可怜的城市人,吃不到新鲜的鸡肉和鸡蛋,硬是要我在这边时多吃一些。作为30年的老养鸡户,他对自己养鸡的技术颇有信心,坚信自己在山里养的鸡天然无污染,就算已多年不靠卖鸡揾食,他也仍然坚持每年养百几十只鸡,等着节日或者亲友来访时,好劏了摆上餐桌。

“你说增欣能不能考上大学呢?不敢给她压力。”吃完晚饭,聊天时,他不只一次地问我。“女儿同我讲,‘爸爸,我想读华师大,你话点样?’”说这句话时,他甚至模拟了女儿的声音,声音声调都极像,“我话,‘这些爸爸无法给到你意见,你要自己抓主意。’”

他说,他最近刚下重本买回了一头年轻力壮、精力旺盛的种猪,那头褐色的公猪花去了他3600元,其中3000块是跟朋友借的。6月份养的那20只猪仔长得很快,已经成了青年母猪。几天前,他拉着那只种猪给其中19只母猪配了种——之前猪瘟肆虐的时候,他买过猪精回来直接给母猪打,但这次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买种猪来配种更妥当,自己看得见,质量也更可控。现在还不知受孕成功率,但肉眼可见,已有几只母猪肚子微鼓。

母猪的孕期一般平均为114天,他对这些数字熟烂于心。作为养殖户,天然要对数字敏感,猪价、饲料费、养猪周期、母猪孕期、猪仔卖出窗口期,无一不和数字有关。不出意外的话,等到2023年元旦前后,猪仔们就要出生了,就等到时卖猪仔了赚本钱了。运气好的话,一头母猪最多能生17到18只,少的话也有3、4只。还要寄望开年猪市有好价,猪肉价上涨,猪仔也能卖出好价钱,要是猪肉白菜价,猪仔也没人要了。

“没办法,年纪大了,一身病,揾不到食。”董义昌浑浊又宏亮的声音里混着叹息和不甘。

他又提起了2019年,说那年如果不是猪瘟,可能自己现在已经有楼有车了。这样的话若能安慰到他自己,也是好的。他65岁了,在这本应安享晚年的年纪,还在为生计、为女儿读书的费用而烦愁。他抱怨生活,抱怨命运,抱怨运气不佳,却从未为支持女儿读书而抱怨过。女儿读书时需要多少钱,他从来都是爽快地给,大多时候还会给多一些,总是生怕她不够用。增欣这天回学校后急着用钱,找他要20元,他一下便转了50块过去。

他头发上又多了很多丛白发丝。他曾几乎被击垮,但如今他又活过来了,只是岁月究竟不饶人呐。

我想起了他的微信名,“流浪者”,签名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的手机来电铃声是《上海滩》,每次有电话来,怨深深、恨长长的歌声便骤然响起: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去不还……

“你看我的头像,后生时候多靓仔。”他指的是自己的微信头像,那是十多年前一家人去影像铺拍的照片,身穿的是和桂霞拍婚纱照时的白色礼服。提起亡妻,他的叹息又重了一些,“在世没过过一日好日子。”

如今每天吃完晚饭,他就一人躺在躺椅上看电视,从前这个时候,是一家四口人一起看,“不看电视干嘛呢?望勾勾。”

聊了会天,董义昌从房间出来,开始煮粥,准备喂鸡,他哼着罗大佑的《童年》,所有的忧虑好像一下子融化在歌声里了。我跟他道别,在夜色中往回走,又忍不住回头回望了几次。那泥泞的路上,是他的轮椅碾过的一道道清晰又模糊的平行线,通向未知的方向,在茫茫的夜色里,仿佛和遥远的地平线交汇在了一起。

董义昌养鸡,开保温灯给鸡仔保温 (作者供图)

25

我离开茶根之后不久,疫情封控政策就放开了。董义昌和增欣跟茶根村的村民们一样,在年底结束前都相继感染了新冠,但最后都平安地迎来了兔年春节。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了,化州重新填满了在平时失去的1/3人口,农村那些空荡荡的新楼房重新住满了人,四处是热闹的鞭炮声,好像一场迟来的狂欢,只是有人再也等不到了。

增豪在过年前3天回到了茶根,董义昌这时才知道,儿子转到玩具厂工作后并不顺利,到年底前3个多月,厂方一直以发不出工资为由拖延发薪。疫情3年,这是增豪打过工的工厂中,第二家面临倒闭的了,他决定不做工人了,年后去朋友介绍的饭店学做厨师。在外兜兜转转,受够了做打工仔的苦,知道这种生活不可继续,不如就做自己喜欢的。

增豪看到增欣学校发来的开学缴费信息,便问妹妹学费是多少,最后拿了4000块出来。正月里,兄妹俩和从小一起在村里长大的表哥一起,到姑妈那里去看望外公。外婆已经在前年去世了,也葬在了茶根村,就在离桂霞墓地不远的另一处小土坡上。之后,外公便跟她姑妈一起搬出去了。

这个春节,茶根村里除了增欣兄妹,还有另外一个年轻人——那个当年一起去后山去掏蜂窝、被蜜蜂群而攻之的男孩宴宴,梅梅的弟弟。2018年夏天,我在茶根村也偶遇过他,他那时在爷爷家过暑假,黝黑清瘦,温和寡言。他说前路迷茫,不知读书出来后要做什么。那年冬天,我还给他和增欣寄去了几本书。

宴宴从年底回到茶根,再也没有出去过。小时增豪常常和他玩在一堆,知道他回来了便去找他,结果,叫他出门他不要,唤他一起玩游戏,他也不搭理。他不愿踏出房门一步,不知经历了什么。他从小在爷爷这里长大,前两年才读完中专。增欣猜他是读中专时被同学欺凌了,听说他现在每日都是白天睡觉,晚上起来,饿了就舀一碗粥吃。董义昌也在村里看到过宴宴,有一次碰到宴宴时,他还忍不住说了他几句:“年轻人要拼搏,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董义昌家猪舍的猪,今年7月初刚生的猪仔 (作者供图)

猪舍的猪仔在春节那几日出生了,快40只,董义昌将它们精心养了90多日就卖了出去,卖了1万多块。这是自2019年猪瘟以来,他最大的一笔收入了。

到了5月初,村里一个养猪场又出了猪瘟。董义昌的猪也没能侥幸逃过,死了10多头母猪、1头黑色的种公猪和10多只猪仔,最后只剩下了4只母猪平安无事。养猪2年多,隔壁一对夫妻已经欠下了30多万的债务,他们是2020年看着养猪形势大好入局养猪的,今年春节后,男的就跟人去阳江打井了。

董义昌想了想,还是咬牙又买回了1只用来繁育的母猪。保险起见,这次不敢再买公猪了,直接买了猪精给母猪受精。到了6月中旬,有3只母猪相继生了猪仔,总共有20多只。原来他想要低成本养猪,只卖猪仔,然而现在猪仔的价格也随着下沉,竟没人要了。他只好自己留着养大。

董义昌家猪场的猪,这是今年猪瘟后幸存下来的猪 (作者供图)

茶根村有2个养猪户的猪舍被划入了精神病院的用地范围,被拆掉了,赔了十几万,连当年起猪舍一半的成本都不够。这样,村里的养猪户从9家减少到了7家,比最高峰期时少了4家。

董义昌的猪场没有受到影响,但儿子女儿都劝他不要再养了。不过董义昌没想过要退场,这几年,他一点点在还债,那个大窟窿已经越填越小,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增欣高二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成绩依然很好,在全年级前30名。但她十分惋惜没能考进年级最好的班级——那个班是只要前20名,学校会给配备最好的教育资源和老师。“之前还比较放松,下年再努力一点,应该能考得更好一点。”她笑着说,笑起来时,小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好在,在我撰稿时,学校又做了调整,全级前30名都进入了重点班。她的暑假只放了两周,便回学校上课了,接下来就是高三。再过一年就是高考了,顺利的话,便是读大学,那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钱,也意味着摆脱了无数试卷和排名的新生活。

这也是董义昌坚持继续养猪的重要理由:“再搏一搏,看看到年底猪价会不会升上来。”他必须继续为女儿读书赚学费。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只要不放弃,就没有输。

本文人物除了董义昌外均为化名

引用:

1数据引用 自化州市统计局2018年和2021年统计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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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选自电影《隐入尘烟》(2022),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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