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为他算的命,他挣脱不了

2023-08-08 11:49:00
3.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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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北的冬天很漫长,约莫十月份开始下第一场雪,留不住,落地就消融了。到了十一月份,风像刀片一样,直打得人裤管子发沉,袖子发紧。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冬天最难捱的事情是离开被窝出屋上厕所,出去院子里一趟,回来了被窝就不暖和了,可憋着尿接着睡,就保不齐在梦里找到厕所解决了。

有一年冬天清晨,我在屋外面上厕所,正看见隔壁朴大爷抱着肩膀弓着背往外走。他经常穿着破旧不堪的羊皮袄,恰好他又姓朴,所以我们正在学拼音的一帮小屁孩就叫他“皮袄”大爷。入冬了,各家各户都在准备过年。过完年,大人们能干的事儿基本上就剩下打麻将了,没有人起这么早。我问父亲,朴大爷干啥去了?父亲要我别在意这个大爷,说那就是个走街串巷耍绝活儿的“老二流子”。

东北人说“二流子”,有点像“流氓”,只不过朴大爷是会点技术的流氓。后来我才知道,朴大爷的舅舅是我们这儿啤酒厂的主任,他偶尔天不亮就走,为的是赶上厂子食堂进菜,他总是热心帮忙,然后顺手拿走一捆半捆的,回来吃段时间,吃完了转天早上再去。这个中年人最大的营生是在城里各个厂区门口摆摊——在棉纺厂门口卖啤酒厂的啤酒,再买一点棉纺织品去火柴厂换一些火柴,回村子里用火柴换完鸡蛋,再去皮革厂买皮革,最后用皮革找自己的舅舅。卖啤酒的时候,总会有人问朴大爷:“为啥你的啤酒这么热乎啊?”朴大爷总得故弄玄虚地说:“凉啤酒炸肺,刚出厂的啤酒就是热乎的,你懂个屁。”

除此以外,朴大爷还时常在各个厂子门口耍他的“绝活儿”。他摊开羊皮毯子,就能吆喝来很多人。空杯变酒,空盆取蛇,隔空取物,测八字,凭阴阳算运势。我印象里没有什么歪门邪道是他不会的。

曾有一天,他半蹲下来,神秘兮兮地拉着我的手说:“你今天去老孟家,找孟小柱玩。”

“我不去,孟小柱大鼻涕往衣服上抿……”我挣开他的手。

“你去,你今天晚上去,准能吃到狗肉,如果运气好,兴许有鸡肉,到时候你回来告诉大爷一声。”他拍了拍我的手,在我手心里塞了一块糖。

当天下午我去找孟小柱玩了,到了快吃饭时候,孟小柱父亲回来了。他在城里做锅炉工,被村里人叫“孟黑塔”,人如其名,又黑又高又壮,像个大黑塔。孟黑塔为了给老母亲补身体,养了两只乌鸡。那天孟小柱为了跟我炫耀“白色的鸡”,就把乌鸡放出鸡舍了,然后我俩出门疯去了,忘掩上了鸡舍的门,他家看门的狗就进鸡舍把鸡咬死了。那个时候能搞到乌鸡不容易,孟黑塔进家看到鸡断了气,一气之下飞起一脚,就把狗踹死了。

当天晚上,我真的在孟小柱家吃到了狗肉。后来朴大爷在我这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放声大笑,急忙跑去孟家,用两瓶啤酒和孟黑塔换了一对乌鸡爪。后来时常能见到他手中把玩着一根黑骨棒。

他回来的时候还和我讲:“你孟大娘有意思,见着我来,急忙把锅盖盖得严严实实,生怕我是来吃饭的。”

2

一天,朴大爷站在村口,脚下堆着许多东西。乡亲们又都很自觉地来到朴大爷身边围着,有人想伸手拿东西瞧瞧,手被朴大爷用烟袋锅子敲打了回去:“等人齐,等人齐!东西我都帮买了,谁也没落下,这要是拿多拿少了,人家怪我贪钱了该!”

朴大爷神气极了,他似乎很享受此时此刻的状态。村里人夸他真有本事,真有能耐,跑去那么老远的地方给大家买东西。

但这次与以往带货回来时不同的是,朴大爷还带回来一个看着八九岁左右的孩子,他说这孩子是“没人要的”。没有人深究的,谁也不会问,毕竟谁也不是经常需要这个“二流子”帮忙从外地买东西,这股热络劲儿不需多久就会消散,谁也不愿意跟他发生太多的联系。

朴大爷看看人差不多齐了,就煞有介事开始分东西,任谁来领自家的东西,都要让那个小男孩来传递:

“来吧,把里面这袋林蛙给你李二娘,你这一包林蛙让我放最贴身的地方了,可真是有点贵啊!”

“把这根儿老山参,给你边儿上那大胡子!那个叫大爷,恭恭敬敬递过去啊!我这一路啊,最怕它丢了,火车上睡觉我都是搂怀里睡的觉。”

小男孩递过一份东西,就亲亲近近地喊一声“大爷”“大娘”,谁都得夸一句“好孩子”,但是没人问这孩子是哪来的。

后来这孩子被朴大爷取名叫朴心,他特意强调,是“朴素的一颗心”的意思。他警示我们这些孩子不要叫错了音,让阎王爷听见了,下辈子该托生不成人了。而我们那个时候对阎王爷的存在从不怀疑。

朴心天天被朴大爷训练“绝活儿”,但是我隔着院子总能听见打骂声,可见训练成果并不好。朴大爷对村里人说,“我给他‘绝活儿’,他以后饿不死,我这是帮他。我给这孩子算过,他以后是靠手吃饭的,他非得走这条道不可。

没过多久,朴心也随着朴大爷开始走街串巷,在各个厂子门口摆摊。可下岗的工人越来越多,关门的厂子也越来越多,能去摆摊的地方越来越少。有一天我隔着院子栅栏见朴大爷在和一个老男人争吵:“娘亲舅大!你不管我谁管我?”“我倒想管你,谁管我啊?我下顿饭还不知道在哪张桌子上呢!我就凭这个管你啊?就这?”老男人将手里一个同样盘得锃亮的黑骨棒举至头顶,重重摔了下去,扬长而去。

我印象里,那段日子里的空气清新了许多,现在想起来,应该是众多工厂停工的原因。村里有个大娘骑的自行车总吱呀吱呀响,她逢人便说,这车子原来也响,去厂子上班时候浇点机油就好了,现在这个机油不知道该去哪儿浇了。原来在火柴厂上班的叔叔以前经常给邻居们分火柴,在停工以前,他拿回家十几大箱子火柴,邻居们见了又按惯例分走了许多。叔叔人有点木,当时看着大家分火柴,什么也没说,当天晚上,他老婆就各家各户去讨要火柴,一边说着抱歉一边把火柴往笸箩里搂,有不讲理的邻居不想还,女人就会扯出一大套嗑儿:“这么多年分了多少火柴啊。”“我们家说别的不行,要说邻里邻居用的火柴,我腰板可硬邦。”“现在厂子黄了,谁家都不富裕,一点火柴还跟我抢!”我眼瞧着她走出别人家院门后,笔直的腰就软下去,气性也消了三分,敲响下一个门前,又要鼓鼓气。

也就是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朴心丢了。村里的孩子不一定就去哪儿疯玩了,太晚不回家也是常事。那段时间朴大爷心气儿也不顺,他在院子里拿棍子等了一宿,也不见人回来。邻居们都劝朴大爷,说许是朴心回家看见你拿棍子了,就没敢进院子,不一定躲谁家了。我父亲也打着哈欠跟朴大爷说:“是不是去了什么亲戚家啊,你好好想想吧。”

众人正打算回家,朴大爷突然站起来,想起来什么似的,抄起棍子跑出村去。也没人追上去问问——出了村子就是另一个世界了,谁都不太愿意太费工夫帮村里这个“二流子”什么忙。

入夜了,村里最晚一批下班的人回来了。

“这么多人,这是干啥呢,咋都不回家?”下班回村的民警小刘问。

“帮老朴找孩子呢,这孩子一天一宿没回家,不知道哪儿野去了。”有人答。

“可得多上上心,最近不太平,那么多工人没事儿干,都在大街上闲着。今天这打架就多少起了!”小刘无心地那么一说,众人也无心地那么一听。联想起刚才朴大爷跑出去的样子,在场的一些人反应起来了点什么,但是也都摆摆手,心说“不会的”——就算会,又能咋样,人们因为物质的贫乏,集体选择丧失了很多能力:助人能力,共情能力,道德判断能力。

3

没人在意朴心丢在了哪里,就像当初也没人打听这孩子是咋来的一样。人们惶恐于改革带来的失业下岗,疑惑于新闻里的形势一片大好,感受着市场经济背后的无形力量,费力地接受着从天而降的命运,谁也帮不上谁。在我稚嫩的眼神中,那十年里,长辈们的整体精神状态大抵是:低廉、勤恳、笨拙、狡黠。

当天夜里,朴大爷抱着朴心敲响了我家房门,也就是八九点钟,但是整家人都要睡了。朴心浑身脏兮兮的,脸上盖着羊皮袄。我看见朴大爷小心翼翼问我父亲:“还有救吗?”

我父亲惊愕之余,回头见到我,踹了我一脚,告诉我别出来。我躲在父亲的药柜下面,十分好奇,看着父亲抓起衣服,带着朴大爷和朴心去了医院。

但是于事无补了。朴心瞎了。

很多年以后,我问及朴心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朴心戴着墨镜,望着天说:“那天我一进家门,就看见那个火柴厂的大叔,他是管我爸要钱来的。我爸欠他不少钱,他要了好几次债,也都没结果,所以把我带走了。”。

“他把你带走了,也没联系朴大爷要赎金啊?”我问。

“其实他带我出了村子就开始后悔了,他带着我吃了好几顿饭,特别害怕我爸会报警敲诈他,我一个劲儿告诉他不会的。”朴心哽咽了一下,“他神情很恍惚,他让我回家偷钱,我就告诉他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他也没有很生气。最后他把我用铁链子锁在厂区的柱子上,用很呛鼻子的火把熏我,我开始流泪,看东西就模糊,他帮我擦眼泪,就把我眼皮擦破了,一次次的视线模糊,我就只能看见光了,看不见其他的。”

“朴大爷说跑到厂区找到你的时候,就看见你被绑在柱子上两眼流血,地上躺着那个人,用斧头自杀了?”我说。

“是,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自杀了,只记得突然就看不见光了,也听不见声响了。”朴心说。

朴心是被高温灼烧失明还是有毒气体熏的,已不可知。但是他确确实实看不见了。朴大爷觉得很惋惜,当时医生就建议朴大爷报警,村里很多人听说这件事以后,也建议朴大爷报警。

“这就是这孩子的命,那李老八都已经自杀了,警察抓谁啊?”朴大爷叹气。

从那以后,朴大爷与朴心才正式以父子相称。

那些年以后,东北的治安逐渐变好,不过变好的过程中也发生过很多反常规的事。

有天我父亲和一个同事串夜班,我去医院给他送饭。跟我父亲串夜班的是个年轻人,姓徐,卫校刚毕业就来主力科室的关系户,交上踩下的。我到时他还没走,正在有一搭没一搭跟我父亲唠:“哎呀,孙哥,你说这雨天,要是吃顿火锅是不是挺美?”

“你怎么还不走啊?你不说你有事儿吗?”我父亲看着外面的夜雨,伸了个懒腰。

“等呢,有人安排我。”徐医生看着窗户玻璃上的影子,打理着自己的头发。

“那个总来找你的女孩呗?”我父亲问。

“是,我帮她点小忙,她请我吃火锅。”徐医生漫不经心地道。

“嚯,火锅啊,真有钱呐。”我父亲有点戏谑地笑着。

我看着徐医生的嘴型,似乎暗暗骂了句“老土”。这时候有人敲门进来了,一个男人,穿着紧身背心,布鞋白袜。

“哪位是徐大夫啊?我找徐大夫。”他进屋以后环顾了一下四周,热切地问道,满脸堆笑看向徐医生,又看向我父亲。

“我就是,你是哪位啊?”徐医生一脸疑惑看着眼前流里流气的男人。

男人反客为主,拉着椅子坐下,抓起徐医生的手握了握,又捏了捏徐医生的肩膀:“我家一个妹妹,徐医生给治好的,我妹妹回来和我说,要我特意来感谢徐医生,看见徐医生在这儿,我放心了。”

平铺直叙地几句话说完,他又站起身来要出去,拉开门后,回头抽出夹在腋下的黑皮包,用皮包指了指徐医生,说了句:“徐医生,你好医术啊!”

我们三人愣在原地,不明所以——这句感谢,语气更像是威胁,最后用黑皮包指人那下,可谓点睛之笔。徐医生估计也很纳闷,他没怎么接手过病人,也能有家属来感谢?

也就一二分钟,走廊里传来一句响亮的喊话:“姓徐的大夫就在里面!干巴瘦!里面俩大人一个孩子!干了!”

我父亲本能地一个箭步向前,用病历车堵住了门,外面立刻有人用输液架凿碎了门上的玻璃,玻璃渣飞溅,几乎全部泼洒向我父亲的脸。那人伸着胳膊向门里抓,我父亲身体后仰堵着门,喊着:“小徐,快来帮忙啊!”

徐医生吓傻在一边,直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门外推门的人越来越多,科室的门上有通风用的老式折页(小百叶窗),有一个瘦小的家伙打碎玻璃,要从上面进来。护士站好像也被砸了,盐水瓶,安瓿,针头,稀里哗啦的,是像流水一样散落地面的声音。在护士的叫喊声里,估计病患们也都纷纷站到走廊看这幕闹剧。我把血压仪抡圆了砸向那个要从折页里爬进来的人,徐医生也拿起散在地上的听诊器挥向一个已经从门缝里挤进来的人,听诊器像一段无力的绳子,轻飘飘地弹在那人的腰背上。

当保卫科的人到达疗区与这些人混打成一团时,徐医生趁乱跑出去科室,但终究没跑出去医院,被人抓住,揍了好一会儿,打他的人口里喊着:“卖假药!害人!我妹妹好容易怀了,你给弄流产了!”那人还向周围看热闹的病患说:“这个人卖假药!我妹妹是瞎的,她懂啥啊,我拿药来你们医院看了,医院不认!我今天打他一顿,给他长长记性!”

4

当我再遇到朴心时,已经是疫情期间,他捐献给市政府五大箱口罩,我去取货。

此时的朴心,在医院的后面开了一家按摩馆。

医院门诊大楼正前方是阔步轩豁的白求恩像,白求恩像的两旁是一众医疗器械专营店和药店,医院的后面是家属楼,家属楼包围着曾经的太平间——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太平间被取缔,旧楼翻新成了急救中心。紧挨着旧太平间的街道,是风格统一的丧葬用品店,门口都挂着纸扎的白花黄花,摆着一丛丛金元宝。朴心的按摩馆就开在丧葬用品店中间,没有客人时,他就在门口的台阶上枯坐,听着过往的行人和跑来跑去的车。

朴心早就给朴大爷送了终,二十出头就与盲人姑娘红月结了婚,医院附近的按摩馆生意都还挺好,两个人一个捏脚一个按摩,想必有些积蓄了。叙旧中,朴心说,他和红月这么多年一直怀不上孩子,前些年终于怀上了,去医院检查就遇到了一个年轻医生,骨科的,离妇产科应该是很远的,但那医生那时勾搭上了一个小姑娘,卖保健品的——这个女的,我听父亲说过,很常见的江湖骗子,通过挂号认识科室医生,挨个“进攻”,常有年轻医生为了这种人帮忙推销各种“三无”产品——如今朴心的按摩馆里,还摆着一个空瓶,上面写着“复方阿胶叶酸肽”,到底是什么成分已经不得而知,但是听名字就知道肯定是假药。

“当年他说得天花乱坠,骗我说我媳妇是‘大龄产妇’,得补,食补不够,得吃保健品。”朴心再谈起来就如同讲笑话一般了,“他说要补叶酸,要补钙,要吃鱼油,都吃进嘴里不好吸收,所以买他的东西就正好全补了!”

不知道是咋补的,突然有一天红月腹痛难忍,就晕倒在了卫生间。朴心发现以后拨打的120,虽然按摩馆跟医院只有一墙之隔,他却因为眼睛看不见,什么都不敢做。就这样,他们的孩子没了。朴心跟我说得潦草,其实是对苦难的一种省略。苦难将要发生时,人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也免不得被打碎,终于一切都过去了,再怎么石破天惊的事情,人们也没有再重复一遍的兴趣了。

“那嫂子家亲戚挺多啊,当年我上初中,那是他大哥吧,直接打进疗区了都!”我想向朴心重复那场多年前的刺激经历,这种时隔多年的因果,让我觉得欣喜。

“那是你嫂子找的‘医闹’,我们压根不认识那群人。”朴心拉着我的手,示意不要说下去了。

我想起在十年前在各大医院门口都可以见到、整天徘徊在那里的地痞无赖,他们专门对着愁眉苦脸的患者或家属嘘寒问暖,多以讨要赔偿的方式获取报酬,最低级就是帮家属“出气”。也许正是这群人让整个社会达成了一个底层共识:“病人的死亡,医生要血债血偿”。

当年朴心听说徐医生被打,恐怕也觉得很解气。但是他觉得这种方式太过激,为此和红月大吵了一架。朴心的成长经历决定了他作为一个弱者,终将不能迫害更弱者,哪怕这个人的确十恶不赦,但是起码的准则还是有的。

之后红月的肚子还是不声不响,两个人也不作考虑了,结果2016年时,红月再次怀孕,让这个没有光亮的小家再次点燃了希望。

“那个时候就突然觉得干劲充沛。”朴心说。

“之前难道干劲儿不足吗?”我问。

“原来想的是,趁年轻挣点钱,带着她出去吃点啥好吃的,我们感受不了山山水水了,只能靠舌头了。”朴心咽了咽口水,“知道自己有孩子了,就想着努力攒钱,让他过好日子,两股劲儿!”

朴心吸取了教训,不再听信他人的建议,让媳妇定期孕检。他买了许多保健品,但是红月因为上一次被徐医生忽悠,再也不信,一口不吃,她坚守生命也要这个孩子。

但问题依旧发生了,唐氏筛查时,出现了高风险提示。朴心在医院边上干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唐氏综合征是怎么回事,一家子又陷入了沉寂。

“红月那段时间把自己锁在家里,任谁的话也不听,就是想要下这个孩子。”朴心说。

“那你想要吗?”我问。

“我比她还想要,但是你说说,我们俩是瞎子,带一个唐氏综合征,这要是上街要饭,不得赚得盆满钵满?”朴心笑着回答。

红月害怕朴心强制拉她打胎,又怕自己意志动摇,在大概怀孕18周时,带着钱,一个人去了长春养胎。红月对小城这家医院抱有怀疑,她坚信长春会有更好的医疗条件。但是得到的结果大抵是一样的。

对于盲人的世界我一无所知。朴心是后天致盲,他对现实世界还有记忆,有具体感知,但红月是先天的盲人,未曾看见过色彩和光亮,无法通过别人的描述去想象世界。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她可以去一个陌生城市求医。

“你要告诉她汽车能跑起来因为有四个轮子,轮子能转是因为轮子是圆的。但是她又该怎么感受圆形呢?世界对于她就是棱角和锋利。”朴心哽咽着,“我让朋友带着,去长春找过她,她不见我。我只能不停给她发消息,说我们养不起一个残疾孩子。”

最后,红月一个人在长春流产了。她主动联系了朴心,两个人平静地在长春汇合了,从此不再提孩子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理性战胜了侥幸心理,红月可能是在长春的医生劝导下打掉了孩子,也可能是习惯性流产——朴心更希望是妻子是主动流产,这样对一个迫切渴望孩子的母亲来说,没有那么残忍。

“回家以后,我就给她买了件好看的红衣服。红色养人。”朴心说。

“但是你俩都看不见啊。”

“但来的客人会夸她的红色好看。”朴心说。

“那你怎么和她描述颜色啊?不是更难描述吗?”我问。

“我那天抱住了她,我一遍遍告诉她,红色是热烈的。”朴心答。

5

那天我走以前,朴心的讲述,终于帮我完善了整个故事。

90年代末的长白山,朴心在风雪中饥寒交迫,他应该是被自己的父母遗弃的,或者是自己走失了。他遇到了一个裹着羊皮袄、面色匆忙的中年男人。那个人见了他一眼,就缓和了神色,还把他带回了家。

他被朴大爷带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喝下满满一碗牛血,朴大爷说:“这是为你‘破一破’。”

在朴大爷家的屋顶吊着的鸟笼子,其实暗藏玄机,那笼子底都画着符,笼子的摆位也是有讲究的。朴大爷为朴心扎过五个替身,名曰“送替身”,因为朴大爷算出他有五个劫难。朴大爷教朴心浅显的人生道理,喝多了酒也免不了打他一顿。每一次出门,朴大爷都要带着朴心。朴心自述:“那些年,‘老神仙’可是见过无数个了。”

朴大爷以为事情已经做到万全,这孩子将会平安长大。但是当朴心眼睛被熏瞎时,才明白一切都是于事无补的。朴大爷告诉朴心,这是他的命。

朴大爷说当初只看了朴心一眼,就看出他和自己一样,都终将无后。朴大爷把朴心带回家是有私心的也是违法的,但是朴大爷自从收养了朴心,就开始为他做着一场漫长的法事,他想打破朴心这种无子嗣的命格,哪怕他已经打破了自己的命格,下辈子托生不成人了。

“我爸当年是很不同意我找媳妇的,他一直说我如果找了媳妇有了孩子,下辈子就不是人了。”朴心说,“但是,最后那几年,他好像突然变了,那一天他拉着我喝酒,把他这辈子讲了一遍。”

朴心讲,朴大爷的父亲是书香门第,一生克勤克俭,做了个小官,家中奴仆杂役,家外良田千顷,但是居然就算出自己将被人冤枉打死,自己的子孙将没有一个能蒙享祖辈荫福。老头子把这命格当作玩笑告诉了尚且年幼的儿子,没想到爷俩儿的玩笑话一语成谶——朴大爷在少年时,眼看着自己的家中杂役反客为主,良田划分百份,而自己的父亲蒙冤而死。

于是朴大爷在自己人生壮年时,便展开了自我放逐。在人人奋进的年代选择偷鸡摸狗,在人人肩负梦想的年代选择投机倒把。他享受到了脱离时代的清醒,麻木地游走在一切主义和公理之外。

“那天喝完酒,他答应了我结婚的事。”朴心说——他和红月是在盲校认识的,互相喜欢好几年了,但朴大爷一直不许他结婚。那天他送走朴大爷时,朴大爷突然跟他说:别信命,生个一儿半女;如果信命,也要生个一儿半女,下辈子别托生成人,人太苦。

朴心在自己的命格里挣扎了三番五次,终究没有挣脱命,我和朴心背靠着的这家医院,多年前没医好朴心的眼,送走了朴心的一个孩子,然后又为另一个孩子下了“现代科学诅咒”。

“没想到朴大爷居然这么厉害,那你是不是也学了点东西啊,你帮我算算呗。”我说。

“你喜欢什么啊?”朴心说。

“我最喜欢库里南(劳斯莱斯,豪车)。”我说。

“虽然我不知道库里南是什么,但是既然你喜欢,你努力追求,就一定会得到的。”朴心说。

“你们家人都让命给摧残成这样了,还说这种话呢。”我说。

“如果不努力和命争,只会更惨。”朴心一字一顿地说。

我看着朴心,他慢慢转向头看着我——如果他能看见的话,双眼应该是炽热的目光,和他小时候一样,和他每次与自己的命运抗争时一样。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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