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麻风病人的命运与失去

2023-07-18 13:38:19
3.7.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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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栾生说,他们家祖上从福建迁来,落到潮州庵埔前后,靠养鸭母为生。这片土地肥沃喜人,树枝插下去,第二日就能生出根。

他出生的1943年,是潮汕的饥荒年。当时日军在汕头地区已经盘踞了4年之久,把持粮价,加上那年干旱,粮食歉收,东西完全不够吃。饥荒之下,家家都想留男去女,因为养个“搭埠”可以“做种”,长大了也能留在自己身边,养了“走仔”,最后嫁出去只能是别人家的。于是很多女孩一出生便被扔掉,水草丰茂之处,常常隐匿死亡的腐败气息。孙栾生家住得离溪边近,几岁大的他,常能看见上游的水里晃晃悠悠飘来女婴的尸体。每回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父亲就会在水边挖个坑,把婴儿捞起来埋到土里去,不让她们曝尸荒野。

这段往事,我也从我母亲口中得到了验证。母亲是揭阳人,她说,我外婆的妹妹,当年也是这样子被丢进了田野里,用水牛刚犁出来的那层松软泥土盖住了身子。而外婆的邻居家,则会在丢女婴之前,先在孩子脖子上点了一点红作为印记。后来邻居家里又生了一个女孩,脖子上果真带了一点红色胎记,他们知道,这是她又寻回来了,就再也不敢扔了。

孙栾生就在这片萦绕着女婴魂灵的土地上长大。他开始记事的时候,有一天小他两岁的妹妹不见了,全家人惊慌失措地到处找,在池塘边看到了妹妹的一双小鞋。父亲踩到水里,把小小的妹妹从水草间捞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呼吸。左邻右舍围着,有人说赶紧把屋后的老水牛牵过来,把妹妹面朝下放在牛背上,牵着牛走一圈,如果能把她肚子里的水颠出来,说不定就能活。可惜,无用。

儿时的孙栾生目睹这些,好像只是受到一场惊吓。等人到中年,回忆起来,才生出一种迟到的隐痛——那么小的女孩子,怎么就独自游荡在池塘的水波明暗之间,她黑色的柔软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漂来漂去。

孙栾生七岁大,土改开始了。父亲家里有人跟共产党沾亲带故,加上成分被划为贫农,顺理成章当上了土改队的小头目。晚上祠堂前的空地点起一盏煤油灯,大家伙聚到一起,母亲就抱着孙栾生挤在人群里看“斗争”。贫苦人骂有钱人,气势汹汹,横眉冷眼,小小个的孙栾生躲在母亲怀里看大人们的骂战,心惊肉跳。

被划为地主的,家里的经济要没收,屋内的东西也全都搬走。那些财产收缴后说是归公,实则大部分落入了土改队里各人的口袋,但偏偏孙栾生父亲什么也不要,一根杉木都不拿。旁人问,他就说:“现在有得住就好。接下来就看子弟,子弟要是无能,你给他房子盖好了也没用。”有人要拿走地主家的夜壶,父亲看不过去,还会站出来说一句:“某人啊,你连他的夜壶都端走,是想让他在大街上拉屎拉尿吗?”因此,孙栾生父亲就被调侃作“一点斗争力也无”的“三好佬”。

木头做的播音喇叭挂在街头巷尾,每天唱歌播报。“互助社”“初级社”“高级社”,广播里一套词一套词地换,土地在农民手上过了一遍,又去到了集体那里。孙栾生父亲对什么运动都很积极,从初级社开始就紧跟着入社了。但大家很快发现,搞起集体饭堂之后反而吃不饱了。孙栾生童年的印象里,有很多大脚的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人的脚会浮肿,涨得巨大。

有一天,孙栾生跑到家里茅草搭的鸡棚里避雨,看见两口小棺木端端正正摆在里面,惊了一下。回家问起,父亲笑着说:“这是你老祖父老祖母啊。”原来,土改之后,政府号召兴修水利,将山地改为田地,在规划范围里的坟墓就要后人迁走。那是他们家不知道往上几代的祖宗,棺材朽没了,只捡出来两副骸骨,他父亲就拿小一点的棺材重新装起来,先放着,准备等有合适的位置时,再择日下葬。

在孙家人看来,正是这次迁坟,变了家里的风水,原本稀薄的家门改运了,开始“出丁”了——孙栾生父亲本就是单传,第一任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后,在乱世中撒手人寰。后来他又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下了孙栾生和两个女儿。迁坟之后,孙栾生母亲接连生下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全家人欢喜不已,将此归功于这次给老祖宗搬家。

孙栾生父亲曾有几个姐妹,她们在战乱中嫁的嫁,走的走,只剩下一个妹妹。曾有一个华侨求娶她,但孙栾生父亲舍不得让唯一的妹妹远渡重洋——长兄如父,他不同意,这事自然就罢了。后来,妹妹嫁到隔壁的鹳巢村,离孙家住的西林村一铺路(5公里)远。孙栾生小时,每天天黑到路都看不清的时候,姑母就独自步行一个钟头来他家里,跟他母亲坐着,一起在油灯下说说体己话。

孙栾生问她:“姑姑,你怎么总是这么晚才来?”

姑姑说,没办法,自己要先煮饭给家里的孩子吃,照顾完那边,才有空过来坐。长大后,孙栾生回忆起姑母在夜色昏暗时走来的孤影,总觉得有些莫名的悲怆——时代走到这里,豆灯一盏,至亲寥落。

按潮汕风俗,孩子长到十五岁,无论男女,都该办“出花园(成人礼)”了。有钱人家要给孩子备新木屐、新衣衫,当晚要一身洗净,次日白天不能出门,须在家里宴请亲人,然后拜花公花姆(潮汕众多神仙中的两位,专门照顾孩童)。不过在1958年,农产品已经统销统购,禁止私人买卖,姑母只能从在村里偷偷卖猪肉的儿子那里,给孙栾生割了一块猪肉过来,家里又用糯米粉搓了一点丸子。吃完猪肉和糯米丸子,孙栾生就是大人了。

2

两三年后,孙栾生发现自己身上长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红斑。去检查,医生遮住他的眼睛,拿一根羽毛轻轻点长斑的那块皮肤,问他:我点了没有?孙栾生答没有。医生便断定是麻风发病了——他那块皮肤没有知觉。

麻风病在潮州土话里叫“泰哥”,这个词有时候也用来形容一个人身上肮脏、皮肤丑陋,用来恐吓小孩子。孙栾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西林村南边是一座山,因为“遍植桑树”得名“桑浦山”,在他“出花园”那一年,桑浦山下办了一个麻风院。当时西林村开了个会,村干部对村民说:“这些(生了麻风病的)人来到这里,你们不要去说人家的派话(坏话),不要去跟伊吵架。”

那时,政府对麻风病开始实行“边调查,边隔离,边治疗”,一两年间,全国各市县建立起了大量收容麻风病人的医院。麻风院选址,多是由政府单独辟一块地出来,成群的麻风病人宛如天外来客,忽然就落入普通人的生活周边。因为麻风污名已久,麻风院周围的农民与医院的冲突十分常见,村干部说这番话,也是防患于未然。

孙家有个邻居就在桑浦山麻风院当职,有一天,孙栾生跑到他家里玩,看见屋里挂着一只驳壳枪,枪上还绑着一条红绸带。他好奇,想拿下来摸摸,被邻居赶紧喝止:“快放下,这可不能四散来(乱来)!”

一到夏天,村里男女老少都涌到了山脚下的江滩上摸鱼钓虾。成年后,孙栾生有一天在韩江边捞贝,注意到江上停着一艘小船,有几个人正从岸边上船。他们脸上、身上的皮肤都有一些不大寻常的红色斑块,有的人手指还有一些缺失。船上载着一些木凳、行李,船夫撑开竹竿,小船就慢慢在江面上飘远了。

“咦,是桑浦山下的那些麻风病人。”孙栾生想。“这些人怎么上船了,他们要去哪里?”他稍稍想了一下,又把心思放回到水下泥沙里的那些蚬子上——能捞到一些的话,小个可以拿来卤,大个直接煮来吃,今晚就能加菜了。

如今韩江上还有捕鱼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花公花姆没有庇佑孙栾生,1961年,见过那些个麻风病人没多久,这病就像天上落雨一般,突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医生让他收拾一下衣服和床板,到古巷的岭后医院去医治。等医生带他到了那里,孙栾生才知道,原来那些麻风病人从桑浦山下迁出,经水路过大窖、到新乡,再绕大埔亭,一直往北,就到了潮州西边的山岭腹地。在一条叫“洋铁岭”的山峦背后,潮州政府为了收容本地的麻风病人,划出了这三百亩山地,名“岭后医院”。

一道山峦隔断医院与城区,长久以来,只有绕行蜿蜒的山路才可以进到岭后。建院三十年后,才打通了一条五百米长的、没有灯的山体隧道。过了这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一出洞口,天光明媚,树木葱郁,岭后医院,到了。

木门高大,两边是鹅卵石砌的墙。院区没有封闭起来,里面山地起伏,很是开阔。山的高处是医疗室,山腰是行政办事处,山下面宽阔平坦的山谷则是米仓、文化室、打篮球和放电影的地方。住在这里的病人们称呼这里为“寨”。女病人在寨门口有三栋住房,数量翻倍的男病人分散住在山坡上,医生则住在山顶——很多麻风院都是这么布局的,据说是跟水流有关,上游的水干净,有“污染”的病人就会被安排在下游居住。

岭后旧寨

之前孙栾生在江边瞥见到的人,后来都成了同院病友。岭后病人最多时有三百多人,来自各行各业,文武双全。会做木工的帮大家削桌椅,有文化的开了个夜班免费教认字。孙栾生记得,有一个手脚健全的、从东凤镇来的病人,画画特别厉害,他描过一幅岭后的地图给大家看,各个地方各个景致,画得清楚明白,大受称赞。不过这人后来跑到登塘的山缝里自杀了。

当年这块地方曾是国民党军队与日军交战的战区,从高处的医疗室可以望见西北角的地里还遗留着一条一条的战壕。寨里年纪大点的病友们说,当年日本人在这里打死了很多人,来不及收埋,便带了一群狗过来吃尸体,后来军队走了,狗留了下来。那些狗因为啃食了太多死人,性情变得凶狠狂暴,见人就咬。院里安排孙栾生去放牛,一个工一角钱,一个月能拿一块多现金。一日傍晚,他牵着牛,抬头就望见一只硕大的山狗从对面的山头上走下来,那只狗浑身赤褐,足有一头小牛犊那么高。

每月,政府会给每个病人发二十八斤米,大概一天可以喝两顿粥,没有肉,盐都得省着用。虽然劳动力强的人能多得一点工分,但大家近乎平等地饿着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孙栾生就到田里抓几只青蛙拿回来,捏掉肚子,水烧滚了扔进去,也不下盐,就这么吃。有时候会发一些番薯,病人们就在下面厨房里煲,风裹着热气腾腾的香味,就把山上的医生也给勾了下来。那时,医生与病人同食是不被允许的——政府为了动员病人入院,宣传说麻风传染性很大,说得龙虎狮象怎样怎样,所以医患之间的隔离也做得紧张。医生下来给病人们看病,还得在中间的一个小房子里换好衣服、戴上口罩,要是被领导发现他们跟病人一起吃番薯,少不了挨几句批评。但有的医生仍会趁着管行政的领导不在的时候偷偷溜下来吃,会跟孙栾生他们悄悄讲:“免惊免惊(不要怕),麻风的传染性没有那么严重的。”——说来说去,“医生的肚皮也是幺的(饿得往里塌的)”。

岭后附近的农民也和医生们一样,为了几口吃的,什么也不怕。寨里种的番薯,附近枫洋镇的人也会偷偷跑进来掘几个走。偷得少也就算了,有阵子他们实在翻得太多了,寨里就安排了一个枫洋本地的病人去守田,说是同乡之间,总要给一点面子,后来偷番薯的事果然就少一些了。

冬天时最难熬,山里北风呼啸,裹着寒意滑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身上没有几两肉的孙栾生,瘦长一条,衣衾寒薄,就在寨里到处找暖和的地方——还真就给他找到了,寨门进来不远处,有个榨甘蔗的糖厂,整日火烧火燎。寨里种了大片的甘蔗,又有足够的病人做劳力,就在里面建了个榨汁的厂子,交给有经验的病人来打理。广东省卫生部门早就出了一份通知,安排各市县政府积极收购由麻风院种植出来的甘蔗和榨出来的糖。这份文件,也侧面反映出当时卫生机关是懂得麻风病的传染性有限,麻风病人接触过的东西是没有问题的。

十八岁的孙栾生已经是个半个人精了。他溜进糖厂里烤火时从不乱说话,也不叨扰干活的人,就站在旁边静静看着。年底甘蔗收成的时候,两个连着的孔明灶日夜不停,热气燎人,火光暖照,灼烧的甘蔗叶与甘蔗渣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工人们用巨大的铜勺子一刻不停地搅拌,防止糖汁在底下粘锅——底下一焦,糖就苦了,这一锅就毁了。

三个大鼎的糖汁,最后只烧出来一个大鼎的量。糖汁越熬越浓,水汽蒸发,留下糖晶。孙栾生留心看大人们怎么判断糖已经烧好——要准备一个面盆的冷水,手在水里晃几圈,然后食指和中指迅速伸到沸腾的糖汁边缘挖一点出来,放进冷水里面冷却,再拿出来看,如果是软的,就还没好,如果是酥脆的,就说明水分已经熬干,可以关火了。

糖汁倒出来冷却后,再把凝结的糖块碾开,倒进竹编的筐里。一日一夜能榨出很多糖汁,天亮时,手脚健全的病人,每个人挑两箩筐,去古巷的政府开的收购站,报上单位名字,称重之后就可以拿到一张单子,再去银行出货款——当时买糖还要糖票,所以寨里做的糖,是不能分给众人的。

这就是黑糖(红糖)的生命史。一件事物,如果知道了它怎么来怎么去,感情就会不一样。孙栾生自小就明白这件事——在天空之下,在风雷雨雾之中,在泥土地之上,人类是和神灵、和各种动物植物一起生活着的。这世间,万事万物,没有一样不重要。

3

三年时间须臾而过。1963年,孙栾生割了两次皮肤去化验,医生说已经看不到什么麻风杆菌了,他可以出院了。孙栾生就欢天喜地,把自己来时的家当——两件床板和椅条,仔仔细细刷干净了,拿到太阳底下晒干,再拿一个盒子收叠好衣衫。到出院那日,一根扁担两头挑起来,晃晃悠悠踏上了回家的二十公里路。

半路上,忽然遇到一队学生将他拦了下来,说要考他的普通话:“且未且未,这几个词说了再走。”学生们一个个问:“‘慢走’怎么说?‘吃饭’怎么说?” 二十岁的孙栾生,只在祠堂里上过几年小学,勉强记得一些字,学生们见他回答不出来,就一遍遍教他,等他都说对了,才抬手放行。这一耽搁,他挑着东西回到家,已是夜里十点多。

孙栾生回村后,见街头巷尾都在背毛主席语录,学讲普通话。回家后,他发现自己欢喜得有点早了,家里的生活比在麻风院还要辛苦。大娘生的那个大姐,年长他十多岁,处处勤快,家里的事以前都是她在管。他回来前,大姐已经出嫁了,他回来没多久,父亲的胃大出血了一次,被送到了医院救治。出院后,生产队照顾他,只给他安排一些拔草割草的轻活儿。母亲要照顾几个弟弟妹妹,地里的活,便大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冬天天还未亮,他就要起床去池塘边挑水,挽起裤腿来浇田,回家时双手冻得通红,僵硬得拿不起筷子。小妹会绣花帮忙赚几个钱,弟弟也会摸几只虾回来给他补身体,他们都还在读书,还未走上社会。

生产队的领导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对从麻风病院医好回村的孙栾生也照拂了一些,有一回见他头发很长了,出纳还主动给他预支一块钱,让他拿五毛钱去剪头发。那时他二姐也出嫁了,剩下的五毛钱就被他存了起来,等到春尾政府卖春粮时再来买粮——他们还是在缺粮区呢。

又过几年,学校里兴起了红卫兵小队,学生不上课了,到处“大串联”,没钱就去银行支。文革第一年,潮州最有名的寺庙,唐朝建的开元寺,里面的佛像就被毁掉了。各个村里的“营老爷(游神活动)”也都停了,有些老爷、夫人像被砸毁,有些则被人请回家偷偷藏起来。西林村的三顶老爷轿子和一个香炉轿子也被人偷走了,这些轿子通常用沉木雕刻,镀金华丽,纹饰精美——要知道,金漆木雕是潮州本地的绝活,很值钱的。再过几年,串联就慢慢冷下来,政府又把年轻人喊回来“物生产”。

孙栾生完全不似当年的父亲,他身在人群中,对这些运动避而远之。起初大队安排他去放牛,孙栾生对牛跟对人一样,好声好气说话,要它走,就轻轻拉一下绳子说:“来来来,来做工课(干活)。”耕田的时候,也会小心不让耙犁插伤牛的脚。水牛脖子粗,力气大,耕田比较得力,但照顾起来也费心,天气热了就要牵它到水里泡澡。潮州原本有两只在韩江边镇水的牲牛(铁牛),清雍正年间所建,立在湘子桥边面朝江水。其中一只在发大水时被冲入了韩江,剩下那只在文革期间被当作迷信之物毁掉了。

春天秧苗刚插好,牛没有草吃,孙栾生便牵着水牛上了桑浦山,在山上住了几个月。当时桑浦山上有另一个大队的人在开山修路,他自己一人煮饭不便,就把米和一个小面盆托给人家,请开山队炊饭的时候多加一份。若哪天开山队的人过来跟他说“今天你自己煮噢”,他就知道,开山队今天加餐,人家有木瓜番薯吃了。

桑浦山在榕江的入海口附近,南北走向的两道山体,中间平地处有居民和耕田。那时还未分家的潮州、汕头、揭阳包围着桑浦山,春天时,山脚下晴朗,山顶上却下着簌簌的小雨。孙栾生喜欢爬到近揭阳这边的最高峰,看向东南——榕江的江面越来越宽广,水波荡漾,南流入海,行船就像小小的树叶一样,一片一片漂在江面上。

若望向汕头的方向,就能看见江边有两个小山头,早年潮汕人下南洋做生意,“过番”就从这里出——出海口的海底布满了礁石,是汕头的“龙石”,风水之地,不能炸掉,公海的船要进来时,须要里面的船出来接引。1969年夏天,这里遭遇了一场特大台风,汕头牛田洋的堤岸边,飓风夹着十米高的巨浪,把五百多名试图搭起人墙的军人和大学生卷进了黑色的海水。之后附近就有传言说,夜里总能听到他们的魂灵在哭闹,不得安宁,直到后来总理来了,说了很多安抚的话,这些魂魄才安静下来。

在桑浦山上住完一个夏天,等到北风起了,孙栾生就牵起自己的牛,下山去割稻子。

到1975年,生产队里的老保管年纪大了,要找人接班,但没有男社员愿意主动顶上——一是因为搞“四清运动”时,大家看到保管会计被当作靶子打,怕了,二是因为这个工作不仅收稻谷的时候要清点入仓,平时还要把稻子搬出来晒,跟妇女一起劳作。那时男人们去耕田,下午有一餐额外的番薯,晒谷的妇女们却没有。

队里指名让孙栾生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一起干——不过镰刀一响,那两人就溜了,最后还是孙栾生一个做了保管。因为没有番薯吃,妇女们“造反”抗议,这才争取到了同样的“番薯权利”,孙栾生也跟着有的吃。

稻谷收成,要入库,稻谷晒干了,称回一些给农民,剩下的继续入库。仓库的钥匙在孙栾生那里,一本簿子里面记着谁拿了多少,还了多少,又剩了多少。入冬后,几千斤粮食放在加工厂里,大家都要来拿,拖犁干活的人要吃,喷农药的人要吃,挖溪流的人、掘番薯的人也都要吃。孙栾生总是跟要稻谷的人说:“够吃就好,不要拿多,多了以后怎么办?”

1976年,文革结束了,孙栾生的父亲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孙栾生白天去参加“修补东堤”,晚上就回家照料父亲。白天干活的堤岸上,几根竹竿一个字一个字地挂起了一句话:打倒“四人帮”,思想大解放,生产力大解放!

父亲在临终前,曾把孙栾生叫到床边,先是说,要他跟已经出嫁的姐姐们多走动,不要疏远了感情,特别是大姐,毕竟大姐跟他们不同一个娘,父亲担心他一走了,孩子们情分就断了。孙栾生说,放心,除非大姐不要我们,不然一定会去的。

接着父亲又说,村里人办喜事请吃饭的时候,“你大胆去,免惊(不要怕)”。

父亲说这话不是没有原因的:孙栾生出生在饥荒年,到了婚龄时,同龄的男多女少,再加上他是患了麻风回来的,更难找到亲事。在潮汕农村,男人而立之年还未成婚,常常会被人私底下取笑。村里人结婚宴请的时候,孙栾生作为长子,时常要代替父亲出席,每次他去吃席,都如坐针毡,饭总是吃得不大爽快。

孙栾生明白父亲的意思,答应说:“好,你免烦恼,到时再看。”

眼看着父亲要不行了,孙栾生就去把大姐喊了回来——父亲是最疼惜大女儿的。大姐听到消息,一路奔走回家,遇到台阶都是两步当一步跨。她给父亲做了一碗甜面,洒了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糖。父亲吃下了,说:“很好吃,甜甜的。”吃完这碗面,人就走了。

按潮汕习俗,家里有人老了,要请“师公”来做白事,搭起棚子跟逝者告别。但公社说,就不要大办丧事了,可以照顾他们家八十斤米和一百块钱。出丧那日,公社十九个小队送来了十九个花圈,那一百块钱就补了父亲生病住院欠下的窟窿——孙栾生的二姐夫说,欠银行的钱,光利息,一年就没了一头猪。幸好大队里一个说得上话的人,说孙家孩子还小,公家得帮一点,才把这欠款给补上了,全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父亲入土时,孙栾生就在旁边看着,父亲的脚要绑着,棺木下去再拿掉。做风水看的方向好了,把指南针放在棺木上面,头朝哪里,脚朝前面,方向要对准,说得好像逝者还可以再坐起来一样。棺材和挖的坑之间要留一条缝,子孙要提前去灰窑拿一些蚝壳敲碎的石灰,加水,赶紧担到山上,等灰“发”好了,时辰也到了,有力的青年便扛下棺木,轻轻正正放好。埋之前,要用石灰浇筑整个棺木,家底厚的,灰也浇得厚,棺木保存的时间就越久,不会被塌烂。

4

日子仍然不好过。

学堂恢复之后,孙栾生的二弟三弟都去上学了,每天早上,母亲都要拿一个小布袋装一点米,给兄弟俩带到学堂,交给饭堂一起煮,两个孩子一人一个钵仔,再带一点菜脯,就是一天的饭食。有一天早晨,两个弟弟正在舀米,母亲就把孙栾生叫过去,说:“某人啊,你来,你看看。”

孙栾生望过去,只见老三拿着布袋子用力地抖动,把袋子里的米晃实了,又多抓了一把放进去。见母亲脸色有些生气,孙栾生赶紧劝道:“姨()啊,人家家里有华侨有钱的,鹅肉都有得吃,我们没钱,就这一点米,让他拿去吃吧,不要嫌他吃得多。”

有时候家里米缸见底,他就到大姐家里讨一点。大姐家离得远,一来一回通常天色已暗。拿布袋子装好米后,大姐总要把他送到门口,再细细叮嘱,从哪条路走回去更近一些——其实走过这么多次了,他哪里不知道呢。

父亲入土四个月后,还需有一次拜祭。本来孙栾生想要自己去,但十来岁的小妹缠着要一起。他买了两条小银剑鱼,在家里又炊了一块米糕,两个人就拎着去了。刚刚拜完,收拾了要走,就有一个半老男人走过来,好声好气地讨吃的——也许他是一直等到这兄妹俩拜完才过来的。孙栾生说:“可以给你,但是不能全给,拜的东西要拿一些回去,你理解吗?”说完,便把米糕掰了一大半递给对方。

在堤岸上工的时候,那些青壮年劳动力一个人下午能吃掉一堆番薯。孙栾生看着,总忍不住要多嘴:“有饭吃就算了,你们这个吃法,家里老人得饿死。”——他这里吃完了,剩下的食物再按工作量分到每个家庭,老人孩子就分不到什么了。一起耕田的时候,到了饭点,队里会有人担着饭到田里来给大家分餐,有的小孩子也眼巴巴地跟着送饭的人一起来了,刚歇下的母亲,一碗饭扒上几口,就会招呼孩子过去,把饭让给孩子吃。孙栾生望着,心里想: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孩子拎来()给我吃?我是不可能了,弟弟什么时候才能成家?

一大家孩子,大拉扯小,小照顾大,总算陆续成人。孙栾生二弟三弟读的书多,一个去了粮管所,一个做了老师。有一天,孙栾生从田里割完草回来,村里人迎面走来,笑着说:“你家里来了两个妹子呢!”讶异的孙栾生快步走回家,屋里头真的坐着两个没见过的女孩——其中一个在卫生部门工作,正是二弟的相好,两人是在一个讲政治路线的会议上认识的。

这妹子体格很好,孙栾生和母亲看了都很喜欢。婚事谈定,由母亲操办,孙栾生只负责一件事——跟粮管所讨一根杉木的指标,上桑浦山砍一棵杉树运回家,叫人来家里给新人做一张大床——不然厝里一穷二白,一件新物件也没有。

既然答应过父亲,孙栾生心里就有了身为长子的自觉,外头有人结婚了,需要家里出一个人去吃席,再怎么不愿意,他也硬着头皮去。有一天,他在田里干活,一个村民忽然间笑嘻嘻问他:“某人啊,你桌()吃得感觉怎么样?”这摆明了是来奚落他,孙栾生一下子直起身子来,大声说道:“怎么样,又香又甜呢!”那人便一脸讪讪,无趣地闭嘴了。

孙栾生心头火大,虽面上不表露,但是后来再见到这个村民,连招呼都不会打,全当他是空气。当然,这事他不会往家里倒,因为二弟的脾气比他还大,知道了怕是会去找人家干架。

到了1979年,孙栾生三十六岁了。在池塘中洗澡时,堂哥忽然来寻他,正事又不说,先问:“某人啊,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他说:“身体平平,没什么问题哩。怎么了?”

堂哥说:“你有没有三百块钱?有的话,可以去兴宁带一个妹子回来。”

是堂嫂在兴宁老家的隔壁人家,说只要有三百块钱给儿子,就可以把女儿娶走。当时大米一毛四一斤,用孙栾生的话来说,“百元大过大铜锣”,当地把彩礼叫做“送花粉”,三百块的花粉钱,差不多能买两千斤大米,无疑是天价了。

于是他说:“哪里有这个钱?手头有一点,还没捂热就买肥料投到田里去了。”

当时孙栾生的身体确实并无异常,谁知这话说出口的第二年,他就感觉身体不太对劲了——锄地的时候,左手手指有些僵硬,抓不稳锄头。孙栾生心想,这下完了。他自己骑车去了沙溪,找以前在岭后工作的一个麻风医生,医生一看,果然是麻风复发了。

他之前得的是界线型麻风病,菌数很少、症状较轻的那种,但当时的麻风药只有氨苯酚,治愈后还有30%的复发率,而且治愈后也应该补充营养好好休养,但他整日操劳,吃又不够吃——好了,重回岭后,已是板上钉钉,生产队保管的事情他交给了别人,仓库里还剩多少粮食,哪些是“早种”,哪些是“晚种”,哪些晒过,哪些没有,要怎么驱虫防潮,逐个写了标签,一项项都交接好了,才卸下担子。

至于家里,弟弟妹妹都已成人,没什么要交代了。

二弟刚好搞到了一张自行车证,全家人就凑了一百多块买了辆28的红棉——红棉没有凤凰和永久牌名气大,但在1978年的自行车载重比赛中拿了全国冠军,刚好就可以给孙栾生骑到山沟里去。这辆单车,后来在孙栾生岭后的生活里派上了大用场。

也就是这一年,潮州撤销了革命委员会,风暴停息,“改革开放”从农民的嘴里说出来是这样的:“体制下放了!”东南亚的侨民和香港的潮商集资,重新修复了开元寺,接着,韩江边被毁掉的那只牲牛也重新浇筑了。整个社会正从废墟中缓慢恢复生机,只有孙栾生,骑车掉头,往山里走去。

5

二次“进宫”,熟门熟路,早些年过来,医院还强调要病人自己带床板,这回则什么也不用带,空口白舌也可以了。以前三百多人的医院,现在病人已不足百人,孙栾生回到昔日的山峦,一木一石都如此熟悉,只是那些认识的面孔都已老了十多岁。他站在山里,环顾四周,感觉命运的捉弄如雷霆般在耳边轰然作响。

晚年时,孙栾生说,“一回懵懵,二回了了”。他第二次入院时,已看清楚,这一世,自己已经不可能再与麻风院断绝关系。他笃定堂哥说亲和麻风复发两件事之间的关系,就是冥冥之中命运的注脚。这次姻缘被撞散,全是老天的安排。

孙栾生入院不到二十天,三弟进山来告知他,自己将要成婚的消息。孙栾生很欢喜,问对象是谁介绍的,三弟说,是堂嫂。听说介绍人是知根知底的亲戚,孙栾生就放下心来,想着要包个红包,全身摸索一遍,林林总总的碎钱,加起来凑了十二块,正好是个双数,就这样全塞了过去。再后来,小弟结婚,他在寨里种的花生刚好收成,就拔了一堆载回家,拿去宴请宾客。

“娶媳妇房内红,嫁女儿房内空”,潮州的婚俗是男方家办婚礼,女方家不办,所以妹妹的婚事,孙栾生也没有什么能帮上手的。妹妹从小一直靠绣花帮补家里,每天放学,人还未踏进家门,母亲就招手道:“妹啊,快来做花。”

孙栾生偶尔会想,如果自己那时真的先成了家再发病入院,把老婆一人留在家里,也是对人家不住。

事已至此,第一先考虑治病。这事不能不紧张,倘若治得不好,留下手脚残疾,就没法下地干活,没法养活自己,就会成为家人的累赘。寨里很多人其实都已经医好了,就是因为后遗症,回不了家,离不开医院了。院里有一个医生,早年去广州培训进修过,自己也是麻风康复者。孙栾生第一次来时就知道他医术了得,这次来了便常常去找他,央他帮忙开几贴中药,然后自己拿个小火炉,每天都蹲在那里,认认真真地煲两回中药。办事处的行政老陆看到了,打趣他:“你怎么天天都在煲药?”孙栾生就说:“那当然,本来就是破相(生病)来治病的。”

他仍和上次住院一样,吃氨苯酚,再加上几年的中药,又康复了,皮肤里已经验不出什么菌。他很感激那个医生,觉得是他让自己免于手脚残缺。但还是有一些身体上的印记留下来了:本来跟常人一样的左手,手指有了一定程度的弯曲,无法伸直成一个平面了,手掌上的肉掉了很多,尤其是虎口,几乎摸不到什么肉了;左脚也因为溃疡也有了一些“死肉”,后来他有钱穿袜子的时候,即便是三十多度的夏天,也不会把袜子脱下来了。

1983年,麻风院里也跟着外面“体制下放”,把土地标给了个人承包耕作,不再搞集体生产了。为了鼓励耕作,留在寨里的人不仅可以无息贷款买肥料,原本要上交的公粮份额也取消了——外面直到2006年才取消了农业税。

孙栾生也不想回家了,他先是和另一个铁铺来的病友合作承包种地,那个人家里有老婆,经常回去跟家人“共度好时光”,孙栾生发现自己干得多,吃亏了,就很生气。第二年对方还想叫他养多一头猪,他干脆拒绝了,撇下对方,自己承包了四五亩田地单干。收获季,稻子不饱粒,风柜里一打,大半粒子轻飘飘干瘪瘪的。他去问枫洋的老农民,人家问他:“刚抽穗的时候你有没有再下一次肥?”他说没有。就这样一点点跟有经验的老农民请教,再长出来的稻谷就饱满了,风柜打下去的声音噗噗作响,落在他耳朵里非常好听——是粮食啊。

三个弟弟都结婚后,母亲说她一个人管不了那么一大家子,要分家了。兄弟姐妹就聚在一起,商量分家分厝,孙栾生也回去了。大姐听到消息,也赶来了,她不是为自己来的,是来劝孙栾生的:“你要留一点房子,不然将来无人爱你(要你)。”

1986年,国家正式取消麻风强制隔离,即使查出患病,也不再要求入院,只需在家服药医治就好。但孙栾生已经决意在岭后扎根——之前田野中那个男村民的嘲笑,多年以后仍在他耳边,让他意识到,只要娶不上老婆,就不可能在家乡得到尊严,那样还不如留在麻风院,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他最终没有要房子,因为他认定自己此生没有机会成家了。

但他依然还是长兄。

小弟在家里做了农民,但是分到的田地并不多。有一次孙栾生回西林村,小弟媳对他说,家里的米快要吃完了,孙栾生就说:“你不用烦恼,(我的)田里快可以割稻子了,一定要给孩子们吃饱。”之后,岭后麻风院那四五亩地里长出来的稻子,都被那辆红棉自行车一趟趟运回了三十多公里外的西林村。

岭南的夏季炎热多雨,到了六月收割的那几天,如果忽然来一场大雨,黄澄澄的稻子一被淋湿,尾巴重,杆子软,就全都蔫了,谷粒打都打不出来。所以,中午十二点吃完饭,即便地面还腾腾冒着热气,孙栾生也要抓紧时间下地。他戴上斗笠,将一条红色格子的长汗巾绑在肚子上,“防止暑气从肚脐眼进去”。稻谷打出来后还要晾晒,他就拿一架木头梯子倚着屋檐,把稻谷一袋袋背上屋顶,晒好了再背下来。六月的空气里有着粮食的香气,但热浪还是会让他中暑、小便带血。他就在山里拔一些草药——一种走路会粘在裤腿上、果实是黑色毛刺的植物,加上一点黑糖,煲了吃。

有枫洋人见孙栾生一个人种了这么多地,提出要跟他买粮食,他摆摆手:“粮食我一粒都不舍得卖。”

孙栾生晒稻谷的梯子和捞鱼的鱼竿

靠着岭后的这四五亩地,孙家的第三代不用再像上一辈一样挨饿了。后来地里又增加了土豆、番薯、芥蓝、花生,逢年过节,孙栾生还可以从鱼塘里抓一条二十斤的鲜活草鱼,绑在车筐里活蹦乱跳地带回西林村。堂嫂见孙栾生回回往家里载东西,说他做的是“赔本生意”,他只是一笑,说自己是“希望工程”。弟弟则信誓旦旦地说:“兄啊,以后我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

家里头,孙栾生确实最看重小弟媳,她太勤快了,勤快得让孙栾生高看一眼——他每次回西林村,小弟媳都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1990年后,很多人下海做生意,有一天他载米回去,小弟媳拉着他,不好意思地问:“大兄啊,你有没有两百块钱借我?”她说想做点服装生意,又不够本钱,孙栾生一听:“说什么借,拿去就是了。”

小弟媳怀到第三胎时,管计划生育的人要她把这胎打掉。孙栾生的母亲不同意:“不能打,我大儿子没有成家,这个孩子不管男女,以后都是给他的。”后来小弟媳生了一个男孩,名义上给了孙栾生做儿子,孙栾生说:“就是我倒账(去世)的时候,他得来做点事。”

回到寨里,白天晚上,病友们闲暇时就坐在一起谈世情说世事。那日有个亲戚来岭后找孙栾生,一个枫溪病友看见了,便问他:“刚才来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孙栾生说是一个亲戚的孩子,来买水果。

枫溪人说:“这个孩子看起来,做生意只顾自己。”

孙栾生见他说得准,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会看面相。”枫溪人说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人为了避战,把他送到了归湖凤凰山里一户人家做儿子,养父母家又将他送到汕头学五行之术,后来得了麻风才入院了。说完,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孙栾生,问他有没有老婆,听完回答,又说:“你还有一次婚姻的机会。”

孙栾生笑了:“哪里找去?怎么会有人要我?我也不敢想。”

那人说:“真的还有,你看着吧。”

不久后的一天,孙栾生从古巷买菜回来,骑车在回岭后的山路上。山上的树木茂盛,野草丛生,到了陡峭处,车骑不上去,要下来牵着走。后面有个年轻女孩,也牵着辆自行车在走,见到孙栾生便问:“兄啊,岭后怎么走?”

孙栾生问:“你到岭后有什么事?”

“我有个村里人在那里住的,他家人这几天在那里帮忙插秧,我过来载他妈妈回家。”

“你一个人来过这里吗?”

女孩说没来过,孙栾生便很诧异——进山本就容易迷路,何况这里面还是外人闻风丧胆的麻风村:“你胆子怎么这么大,不认识路你也敢来?”

女孩说:“文祠、凤凰那些地方,我也一个人骑车去呢!”

这女孩提到的这两处都是潮州僻静偏远的地方,文祠在西角,路深难行,凤凰在北边,山高千米。孙栾生见她长得高高大大,便知是常干活的人,又见她胆大心细,心里也起了一点敬意:“我就是岭后人,刚好要回去,你跟着我走吧。”

孙栾生在前面推着车走,女孩在后面跟着,两人也没说话,孙栾生只偶尔回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走了一会儿,两人推车到了一个略微平坦的地方,孙栾生指给女孩看山腰上一簇一簇坐落着的房子——那就是岭后麻风院了。到了寨里,孙栾生便带着女孩去找人。女孩也不怕这里的病人,见大家都在田里干活,扎起裤腿就麻利下地帮忙了。当晚女孩在岭后住了下来——那时恐惧麻风病的还大有人在,她实在是胆大。

隔天,孙栾生正在做饭,女孩下田回来过来找他,问他有没有衫裤要洗,说可以帮他一起洗了。那时孙栾生独自搬到了已经被弃用的医疗室住,离集体宿舍比较远,图个清静。那里有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清澈凉爽,洗澡洗衣服都方便,他住得很惬意,所以就大大咧咧地回答说:“什么衫裤?我没有什么要洗啊,我就一个裤衩。”

之后,这个从深河来的女孩又自己骑车来找过孙栾生几次,问他要不要帮忙担水什么的。寨里的熟人看出一点意思,便当面打趣,问她是不是想嫁给孙栾生?她也不承认。听到病友们私底下在嚼舌头,孙栾生才后知后觉,自个在心里琢磨:“难不成这个妹仔是想要跟我谈?”一个病友对他直言道:“哎,你就是不晓得,要是晓世情一点,谈着谈着就成了。”这样的话听多了,孙栾生也会为自己辩白:“我没有钱,怎么敢去要人家?”

农忙结束,深河那个病友的家人要回去了,孙栾生骑车帮他载着家人回去。骑了二十公里,到了深河地界,病友指着山脚下一处地方说:“呐,那里就是那个妹仔的家。” 孙栾生远远望了一眼,心想,听说她还有三个哥哥,看来也是穷苦人家。

后来那个姑娘再也没有见过。三十多年后,当孙栾生讲述起这段往事时,目光长时间地望着虚空的一处,拇指和中指轻轻地互相摩挲,像是一声对过去的叹息——没想到,那个学五行之术的枫溪人,说的话竟是真的。

对孙栾生来说,人生的一些关口,也许有着第二条道路,只不过他未曾选择。

6

跟一众很早入院的病友比起来,孙栾生算年轻力壮的,办事处便给他安排了很多活:煮饭,担水,洗米,烧火,买草,还要负责开关一台柴油发电机,他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在饭堂做饭,一天三顿;去枫洋买草,一担一百多斤,挑着走回来;傍晚大家都吃完饭洗完身,山风吹来、通身清凉的时候,孙栾生和另一个村民就要走到寨口,打开柴油发电机。这种老式发电机有一个小房间那么长,吃油量大,启动时需要两个人合作,抓住扳手,用力不断“抡圈”,越抡越快,越抡越快,发电机就“突突突”地响起来。通电的一瞬间,山谷里,山腰上,山顶各处的灯就都亮起来了。到了晚上十点前后,就要关掉发电机,关之前,要先短暂地闪三下灯作为信号,“天黑咯,睡觉咯”,于是大家赶紧趁着最后的一点光明,把要做的事做完。

发电机一安静,整个山谷就暗下来了,夜晚到了。

90年代,影碟机开始流入乡下,岭后的办公室也有了一台。有一日,有管行政的领导跟一个枫洋的农村人在办公室闲聊,说,“搞到了一些碟,不穿衣服的那种,今晚过来一起看吧”,既然要看碟,那就不能太早关发电机了,又对孙栾生说,“那你今晚就十二点再关发电机吧”。

孙栾生一听,心中一声惨叫:我父,明天一大早还得起来割稻子,十二点睡,这怎么捱得过去?但领导开了口,面上已经答应下来,也不好再说什么。回到屋里,他翻出了之前在药店买的人参须须——人参他是买不起的,就买了一小点参须,预备生病时用,现在倒提前派上用场了。小风炉点起火,他拿这点参须煲了两碗汤,咕噜一口气喝了下去,这才熬到了晚上十二点,又能保证自己在隔日天亮时就能起来,按原来计划割稻子——天大地大,没有地里的事情大。

过年时候,孙栾生本来打算回老家,但是寨里的人说,“你一走,就乌天暗地了呀”。他耳根子软,想想自己也没有成家,也没有老婆孩子等着,回不回家没什么区别。于是,这么多年,只要发电机还用得着,春节他都只是蹬车回家吃了个中午饭,下午就又蹬车回山里来了。

世人皆想象麻风院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禁忌之地,其实日常生活中有一些东西,是无法自给自足的,一定要下山去拿的,比如说油、盐、铁和一些药物。早期麻风院需要把粗糖运到外面的收购站,后来病人少了,寨里的糖厂停掉了,土地承包给病人或者枫洋的农民,产出的甘蔗柑橘等农作物,也都需要运出来卖。岭后日常的生活、劳作和娱乐,没有一样不需要从外头拿东西。

比如,为了发电,柴油就成了必需品。医院有一架手扶拖拉机,有个退伍军人老许刚好会开,就领了这个活儿。平时出去买菜、拉柴油,或者从院里载甘蔗出去卖,都由老许出马。而老许又什么事都拉着孙栾生一起,一是觉得两个人有个照应,二是孙栾生会修一点机器,万一路上拖拉机出个什么毛病,还能帮把手。

有一回,老许,孙栾生,加上办事处的老张,三人开手扶拖拉机进城,办完正事,再到韩江对岸的炼油厂进两桶柴油。铁皮油桶搬到了拖拉机上,没想到回程时过了湘子桥,走到南桥市场,被交通局的检查人员拦了下来,一查,说他们这辆拖拉机的执照不对,不能上路。老张好说歹说,想先把这两桶柴油送回寨里,可那边铁面无私,不肯放行,连车带油,直接拉到了南桥的一个工厂里,锁住了不让走。

这下麻烦了,三人在那里商量,是要先去找救兵,还是先回医院再说?眼瞅着天就黑了,孙栾生说,不行就回去吧,明天让院里领导出面。

三人决定乘夜回岭后,不过南桥离岭后有十五公里,还没有公车。幸好老张在附近有相识的人,尽力借到了两辆自行车,孙栾生就提议道:“你们两骑回去吧,我一个人走回去。回去的路我熟,我抄近路走,回到时你们最多就还在洗澡呢。”

三人吃了热粥,分头行动,孙栾生一个人就上路了。他不想让老许老张骑车载人,本来回岭后就都是上坡,太过辛苦,而且夜里走山路不安全,到寨门的最后那几公里,坑坑沟沟,天黑看不清路面,自行车一颠,人就掉沟里了。以前古巷镇“营老爷”的时候,晚上他会骑车去那边看热闹,对这附近大大小小的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

果然,抄小路回去的孙栾生走了三四个小时,到岭后的时候,老许老张正在井边打水洗澡。跟两人报了个平安,孙栾生也冲凉躺下了,他睡觉前还在想:手扶拖拉机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麻风院的领导老陆去找交通局交涉,也是叫上了孙栾生一起去。两人进城,到了交通局,里面人头济济,闹闹哄哄,想来最近被扣下的车不少。老陆一进门,先散了一圈烟,男男女女都分了一根。然后开口,姿态放得很低:“你们办事是合理的,犯法了就得罚。”接着话锋一转:“但是我们这个单位也是政府的,这些人生病在山里不能出来,都是凄惨人啊,用点油还得叫人出来载……”最后总结:“要罚,合理罚,但是不能罚多……”孙栾生听得悄悄皱眉。

最后谈妥,罚款二十块钱,拖拉机领回家。两人一出门,孙栾生就忍不住问了:“你怎么说得那么可怜?”老陆说:“这你就不懂了,这样说,他才不会罚一堆。”

这二十块罚款当然是公家出,但这档子事之后,老许就不愿意再开拖拉机了,他说自己年纪也大了,想退休了。拖拉机没人开了,要怎么去取柴油就成了问题。麻风病会致人手脚皮肤麻痹,“人未死,肉先死”,光着脚在田里干活的人,被石头野草划伤了都不会察觉,劳动了一天的人,夜晚要靠着这点灯光检查自己的手脚是否有新的伤口,或者拆开昨天的绷带擦拭伤处,再剪下一块块白色的胶布重新贴好。尤其那些自尊心比较强的病友,白天再热都穿着布鞋,不愿别人见到自己的伤脚。因此,发电机关系着寨里夜里的光明,是不能停的。

孙栾生试过找来一个古巷人,之前这个人会来寨里收农作物,有一辆小货车,人家帮忙买了几次油,就来得少了;没办法,孙栾生又另外找了一个枫洋的年轻人,但是他只有一辆人力拉着的板车,他俩从炼油厂把两桶柴油拉回来,简直如废去了半条命。孙栾生好声好气,连哄带骗,半是鼓励半是卖惨,才让那个老实的年轻人没有半途撒手,丢下他跟两桶柴油——但也只能使唤人家那一趟了,“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

后来他索性不去公家的炼油厂了,自己骑车去古巷的私人油厂载油。虽然价钱贵了一些,且每次能带的不多,但是起码路途近了很多。一直到千禧年岭后通上了电,那台柴油发电机才正式退役。

拖拉机不走了之后,买米也成问题。孙栾生在厨房干活,自告奋勇说自己去买。他的红棉自行车链条粗,载重一两百斤不成问题。后来公共饭堂不开了,每个月麻风院里发几块钱“菜金”,村民就私人贴他两三块钱的车马费。

久而久之,无论是办事处还是其他病友,有事就都喊孙栾生出门。孙栾生成了寨里伸到外头的一只手,大到巨额现金,小到一张《人民日报》和电影胶片,都得他的红棉自行车出马。那个曾取笑他天天在吃药的老陆,也常常找他帮忙跑腿。很多时候,跑腿都没有什么报酬,只是跑个乐趣。孙栾生乐意出门,想要好好看看外面的世情百态,“出征赢守城”。

7

把潮州地图摊开来看,岭后在左上角的山区腹地,越过这道岭,就是古巷镇,往东十来公里是市区,柴油厂糖厂都在韩江对岸。手指往下划去,南下二十公里,桑浦山下,就是孙栾生的家。孙栾生戴个斗笠,穿着短裤和背心,骑着一辆绑着筐的自行车,四处奔跑,像一只吐丝的蜘蛛,编织起自己生活的网。

最近的行程,是去六公里外的古巷镇上买米。这短短的一段路,在改革开放后多了七八间做皮肉生意的店。那些店外面看起来并无异样,只是有时会有年轻妇人在路口站着,孙栾生骑着车在路上,如果不小心瞄了她一眼,她就会招个手,用普通话轻轻说:“来玩呀。”孙栾生猜想,这些站街的外地女人大多都是生完孩子出来打工的,或许赚不到钱,才走上这条路吧。

有一回去米店,店里正好有三四个男人坐着闲聊,便有人开跟孙栾生玩笑说:“要不要去玩?”孙栾生说:“我要去早去了,我从大埔亭到这里,两只眼睛看见的都好几间了。你看我这一百斤米三四块工钱,路上买支水就几毛钱,哪里有钱做这个?”店里的人就哈哈大笑。

后来我听他说这个事,就问他,那你要是真的有钱了呢?孙栾生想了想,说:“那也不要,要两个人互相关心互相扶持的才好,这种有什么用?”

他来米店的次数多了,就有人猜测他的身份,问:“你是不是那个泰哥寮的?”孙栾生坦然承认。米店的老板熟了,问他,要不要把单子的数字多写点,让他可以“静静拿一点”。孙栾生拒绝了,他不想为了这几块钱,在身后被人看不起。

自行车再往东多骑十公里,就到了老城区。80年代,有个台湾导演来潮州拍了一部关于大陆的纪录片,叫《八千里路云和月》。在片子里,街上的小孩子眼睛黑亮,脸蛋红扑,好奇地打量外来的客人;年轻人穿着白衬衫在公园里围坐,用陶炉生火,煮山泉水泡茶,还给导演介绍潮汕的茶文化:“高冲低势……行事定定。”

孙栾生就骑着他的红棉自行车,穿着背心裤衩,从这样的人群里穿过。他很少有悠闲的时候,都是直奔目的地而去。逢年过节,外面农村热热闹闹地“营老爷”,寨里头没有,办事处就会跟孙栾生说,就去借个胶片给大家看,开心一下。昌黎路(纪念韩愈)的老电影院,门前总是张灯结彩、人潮涌动,但孙栾生从没进去看过电影,每次都是取上那些圆圆的、大小不一的老胶片就得掉头走了。一听说有电影看,附近的枫洋人也会搬着小凳子过来等。至于影片,没得挑的,电影院给什么就看什么,看完再给人家送回去,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有一回孙栾生去取电影胶片,路上正遇到李嘉诚回潮州祖地探访。那是冬天,下着小雨,路上有农民推了一车的甘蔗出来卖,听到警察在清道赶人,连忙拉着甘蔗躲到旁边的小路里面。孙栾生戴着斗笠,披着一块尼龙布,看着街上为了迎接个香港富豪而兴师动众,不禁有些生气:“来就来嘛,这么大架势做什么?”不过后来看到李嘉诚给潮州捐了那么多钱,又建学校又修桥铺路的,他又觉得“这个人不错了”。

寨里栽种了几个山头的甘蔗,种的是海南的大蔗条,每年都卖给榨糖厂。1989年后,糖票取消,蔗糖放开经营,卖掉甘蔗既可以换成糖,也可以选择换成钱。有一年甘蔗收成很好,拿回了一张八千多块的发票,办事处就要孙栾生去换取回现金。他一大早赶到银行,进门前先左右看看,见屋里没人才走进去。柜员问他:“取这么多钱,你一个人来的吗?”他说是。那时第四套人民币的百元大钞还很少见,银行备好的还都是十元的旧钞,八百多张纸币,一张一张数过,叠起来,用报纸包好,用布条在腰上用力绑紧,再把衣服拉上。孙栾生肚子上多了两三斤重,出了门,再左右看看,步伐加快。回到寨里,他把外衣一解,厚厚一沓纸币放到领导面前:“钱在这儿,一张没少。”

自行车再骑远点,就到了古城区的边缘——韩江上的湘子桥,大老爷宫就在桥边。

老陆后来退休了,位子由儿子小陆接班。但老陆还记着寨里的人,有一天孙栾生正在行政办公室,忽然接到电话,老陆说自己在大老爷宫讨了一点香油,让他去载回来分给大家。“你怎么都退休了还在外面讨东西啊?”要白拿人家的东西,让孙栾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病友们一听说有香油,都很欢喜。

隔天,孙栾生喊了一个彩塘人,各骑了一辆自行车出山了。大老爷宫是北宋初期建的,背对城区,面对江水,比堤岸还要矮上一层楼。它正经名字叫青龙古庙,是潮州最大的祭祀地,80年代后,每年春节“营老爷”的时候,都要把老爷夫人像从老爷宫里抬出来在街道上巡游。巡游经过的每一段路,都要挂上灯,从头到尾亮堂堂的,人潮拥挤。平日庙里香火旺盛,民众来祭拜时都会带一瓶油来添灯,剩下的也不带走,庙里的人就收了,放在后面的库房存着。这个老陆,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关系什么手段,跟庙里讨来了这些香油。

孙栾生他们两个跑腿的人一共搬了四桶油,每桶差不多四十斤。搬上自行车之后,他们就赶紧把自行车推到岸上,准备溜。又听到下边在喊“等等”,不知道有什么事。于是孙栾生让彩塘人看着车,自己下去,老陆说,这里离岭后还有很长的山路,载回去很辛苦,所以又帮他们跟庙里讨了点钱,一个人五块,路上可以买点心吃。

再来大老爷宫,就是骑三轮车来了,一次能载五六桶油。有时人不多,孙栾生也会进正厅拜一拜,请老爷保佑一家老小出入平安。那时本地民众还有不少人恐惧麻风,他们肯定没有想到,自己供奉给老爷的油,老爷却拿去送给麻风院里的人了——也是拐了个弯,积德行善。

最远的地方是去桑浦山。

有一年揭阳麻风院的人来探访交流,老陆听到那边种了香蕉,就说想去拿一些苗回来。孙栾生一听,说:“你想去那里?路又远,‘步步高’啊!”他说的是桑浦山上的西坑麻风院,老陆说:“你熟?”当然熟,孙栾生在心里说:我家就在那里啊,要爬山,我可不输你。

找了一天,两个人就骑着两辆双杠自行车,骑了三十多公里直奔西坑。去这个麻风院比去岭后还难走,到了桑浦山脚下,他们把两辆车寄放在孙栾生老家大队的开荒寮那里,再爬上山,经过水库,好不容易才到了西坑医院。西坑的人带他们四处看了一下,还热情地想留他们吃饭,为了赶在天黑前回到岭后,他们只能拒绝了人家的好意。西坑的香蕉确实大个,寨里就让手扶拖拉机去载了一车香蕉苗回来,一百多棵,分给众人种。香蕉不能种得太密,孙栾生自己承包了十来棵,种在井边,最初跟他一起承包田地的铁铺人因为有老婆帮忙,承包了一大片。

大家忙活了快一年,香蕉好不容易快熟了,结果有天早晨起来,发现全给人割走了。有些一串的香蕉没割完,顶上还剩了两三个,可见贼人是着急忙慌的。寨里养了一些狗,大家也没听到一声叫唤。铁铺人损失惨重,气得大喊大叫,嚷着要孙栾生去买一些长长的铁钉回来,说要把铁钉埋在香蕉田里,等人来偷的时候报复回去。

孙栾生连忙拒绝——别的麻风院,通常都是2000年后很多学生志愿者来了,周围农村的人才不害怕麻风病人了,也才有人敢来偷东西。可能岭后的人跟周边农村打交道太多了,“泰哥”的“威名”不足以震慑那些农民了。要是他夜里撞见了偷香蕉的人,不仅不会跟人撕破脸,还要笑脸问一句:“某人啊,你要吃明天来摘,三更半夜在这做什么呢?”

后来西坑那边又送了一些姜母过来,种了也没有什么收成。总之,这次难得的麻风院种植经验交流之旅以失败告终。

岭后的两排房子

8

1997年,潮州政府宣布,麻风病基本被消灭了——不是一个病人都没有了的意思,只要全市的患病率控制在十万之一以下,就达到了卫生部新发布的消灭标准。

彼时,岭后寨里还住有一二十位康复者,孙栾生是其中少有的常常外出麻风村的人。他骑着红棉自行车,在潮州老城里穿梭,旁观着这座城市一日一日地变化着:韩江边的滨江公路铺了水泥种上了木棉,水利枢纽工程建设以后,江水再也不会高高涨起漫到岸上了;城里的街道上,瓦砖平房越建越高,人身上的颜色从黄灰蓝白变成了五颜六色——90年代初,我母亲在缝纫厂打工,一月工资不到两百块,但是她会花比工资更多的钱给自己买一条红色垫肩的裙子,她说,她身边的其他女工也一样如此。那是一条我现在都不好意思穿上街的裙子,觉得穿着它显得过于隆重,而我母亲当时会穿着它在车间里缝衣服,身旁机器轰隆,广播里大声放着闽南语歌。

新千禧年前后是一个生机勃勃、聒噪热闹的年代。但自从第二次踏进麻风院的那天,孙栾生就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新的世界有新的危险,以前是山里的蛇,现在是天上的电。寨子通了电之后,也许是因为山里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建筑物,雷公就总往屋顶的铁棚上招呼。夏天,孙栾生睡在地板上,墙上的电灯“砰”的一声掉下来,把他的双腿炸了一下,像触电一样。他一骨碌爬起来看,灯泡碎了一地,是给雷劈了。

有了电,文化室也有了电视机,里面咿咿呀呀地播放着黑白色的电视剧,让病友们多了一个新的看世界的方式。老电视为了收信号,屋顶要装天线,打雷下雨就特别危险。有一次孙栾生在田里干活,看到天上的闪电一条条直直打了下来,心想,坏了,电视要没了。回去一看,果然电视就给烧坏了。这让孙栾生后来养成了每天晚上拔掉插头的习惯,尽管新电视已经不用天线了。

危险的还有路上越变越多的车。腊月冬日,从城里回岭后的路上,孙栾生正悠哉骑着自行车,突然一股大力从后方撞来,“咣”的一声,他向前扑倒,脑袋卧在了左手手臂上。路边的人扶起他来后,撞人的大车司机下来了,拿了四十块钱给他。他的脑袋还晕晕乎乎的,厚厚的裤子磨破了一个洞。是老一辈潮汕人骨子里的体面,让他强撑着摆摆手:“不用了,人没事。”路人都劝他收了钱去查查身体,他这才收下,扶起自行车,推着走了。他晕了二十来天,还是自己找了些草药喝。后来他才发现,不仅自行车前轮撞坏了,后座上坚硬的铁盒子也被撞出了一个缺口,如果没有这个铁盒子缓冲,恐怕更危险——那四十块钱,最终给了自行车修理铺。

已经不是那个可以慢悠悠地骑在路上的年代了,几条进城的路后来都修建成了省道或者市际公路,分别通往梅州和揭阳,不怪乎车流密集起来。有时候细细数起这一辈子遇过的险事,孙栾生会忍不住感慨:“我这一生啊,还是有做好事,老天公来保佑,不然死去久了。”

千禧年没多久,孙栾生母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这个强韧的女人把一家人拉扯长大,开枝散叶,活到了九十来岁,看到了孙家第五代人出生,做了曾曾奶奶。她最后卧床不起的日子,六十来岁的孙栾生回了家,同她睡一个屋,白天黑夜地打理她。一天半夜,母亲起不来身,把排泄物搞到了身上和被子上,就喊他去把小弟媳叫来收拾,帮她换个衣服。孙栾生想着小弟媳白天要忙生意,太辛苦了,没有必要去叫醒她,就说他来就好。母亲说,你是男人,这怎么可以。孙栾生说:“姨啊,有什么不可以,我可是你生的。”

母亲走的那天,孙栾生的小妹和妹夫赶来相送。夜里,孙栾生送两人回家,看着妹妹哀痛流泪,难以自持,说道:“勿这样(伤心)了阿妹。阿母走了,我们也永远是兄妹。”后面这句他是说给妹夫听的——他心里又想起年幼时溺水身亡的胞妹,身为长兄,仅剩的这个妹妹,自然想要照顾好。如今双亲作古,他担心妹妹会受欺负,又硬给了妹妹一个两千块的红包。母亲下葬时,兄妹几人又专门问了大姐,是否要把抗战时去世的大娘的丧事也一起办了,大姐说,不需要了。

母亲去世之后,孙栾生回家次数愈少,除了年节,基本都在岭后。他做上了村长,每月要给村民们领取和发放生活费,过世的村民也要他为后事跑腿,忙活的事情并不少。

2002年,几乎无人踏足的寨里忽然有了新的来客,一个日本人,叫原田燎太郎。他先是跟着公益组织进村,自个在村里住了十多天,接着又去了韩江师范大学游说来一批学生志愿者,后来又带了一批日本的学生,热热闹闹过来给村民们修路修厕所铺水泥。

日本学生们一来,张开了手就要跟村民们拥抱,寨里剩下的十来个村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孙栾生也连忙摆手拒绝:“不不不,我们中国人不会抱。”但三番五次地,他也就随了对方:“抱就抱吧。”他观察太郎这个人,“人品是好的,很踏实”。见太郎带学生们自己做饭,孙栾生就给了他们一个桶,想着剩饭倒在桶里可以拿去喂鸡。可天黑了过去一看,桶里什么也没有,他们做的每一顿饭菜都吃光了,一点都不浪费。

“珍惜粮食,不错。”他又对太郎高看了一眼,“可惜他的国籍不行——日本和中国永远没有好的,村里的老人,很老的,以前被日本人害过,就说他不是好意。但那是他们政府的事情,打战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出生呢。我们不能讨厌他们,他们来了这里,我们还得保护他们。”

有日本女孩在文化室陪村民们看电视,有个枫洋人来了,就打开了抗日剧,问她说:“妹啊,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女孩看到电视里的画面,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尽管这里流传着日军的屠杀往事,但村民们无法对这些诚挚的孩子们关上门。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会住到村子里,为他们清扫房间,铺设水泥地板,陪他们聊天干活,像家人一样亲昵地和他们相处。有的屋子每天晚上点灯点到十点多,屋里的老人和学生们能聊到深夜。后来日本学生们回国了,村里有一个老人就写了一封信,拜托孙栾生去市里帮他挂号寄给一个女学生。孙栾生说,寄到日本,不知道要多少钱咧。老人说,多少钱我也给。后来老人回去家里,家里人听说了这个事,就说了他几句:“日本人来这里抓人杀人,你怎么还跟人家这么好?”

那信寄出去了,不知道送到没有,最终也没有回音。

刚开始,学生一来,孙栾生就把自己的门掩上了。他地里的活儿太多,鱼塘要割草喂鱼,地里要松土浇水,学生一坐下,他又不好意思赶人走。到了2008年前后,村里的老人又走了一些,只剩下孤零几个,地里种的作物也少了,身为村长的他再关门,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对孩子们招招手说:“来来,进来吃茶。”

这一招手,就招进了一堆“义女”。第一个学生是甘肃来的,坐进屋里,聊着天,忽然拉住了他的手问他:“伯伯你要不要收义女?”孙栾生说:“不收不收,我没有钱给你读书啊。”对方说,自己快要毕业了,不用他的钱。孙栾生感到有些新奇,就答应了,屋里两个女孩子,一人一只手牵起来,认了两个义女。后面的学生一年一批,认的义女十只手指数不过来。因为麻风病人的名声,每次孙栾生都会让学生先告知父母,“父母同意再说”。有一个汕头的女孩子,因为母亲不同意,拿了红包又退还给他了。还有一个女孩子的父母说想先看他的照片,这边拍了过去,四肢健全,面目如常,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就同意了。

第一个义女,家里比较穷苦,小时候家人待她也不好,是吃百家饭才长大的。孙栾生从电视上看到的甘肃,黄土满地,风沙扑面,经历过苦日子的他看不得孩子吃苦,每次义女从韩师来,他都要提前准备一袋番薯,走的时候帮她拎到外面的车站,送她回去。有一次义女过年回家,路上把孙栾生给的四百块钱红包给丢了,打电话大哭。2018年的时候,女孩结婚了,孙栾生给包了个大红包。后来义女生了孩子,又带过来给他看,孩子一口一个“爷爷”,叫得他心里欢喜。但是孙栾生也明白,人生不过短暂相逢,孩子们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些义女,最终“只是结识一个名字”。

我给他做访谈也是,一开始,他总是推脱:“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没有什么故事。”搞得我几乎放弃,但仍旧每年去看望他。直到去年,认识他第五年的春节,他忽然间改了性子,把过去的经历和盘托出,兴致勃勃地聊一整个白天都不累。我听得尽兴,同时困惑地问:“你今年怎么这么多话讲?”他笑:“这不是熟了嘛。”

聊得比较深入了,他又特别强调了一句:“我跟你说这些心内话,不是要收你做义女的意思。”我哈哈大笑。过会儿我要走了,他就要给我塞红包,我不肯收,推来推去,见他几乎要生气了,我就想了个折衷办法:“这样吧,你现在给我(红包)没有什么由头,等我结婚,我再收红包,可以吗?”他这才勉强同意。

我评价孙栾生这些行为是:散财童子。我想,在他看来,红包的流动,可能是一种世代相传的礼貌。他虽与我聊得投缘,但脾气还是有些不定,有一次我追根究底问到他烦了,他就生气地说:“我真想敲一下你这个四方脑袋!”他打心眼里觉得,我到处跑麻风村找人做访谈,又没有钱又遭人嫌,始终不是个正经事,每次打电话,都替我忧心什么时候能找到正式工作。

9

一年一年地来,我越来越觉得,岭后村有一种学生们也填不满的空寂。老人们渐渐没了,很多老房子都推掉了,土地还给了政府,拖拉机、发电机都拉出去卖了。以前放露天电影机器的木箱子,孙栾生拿回屋里当了储物箱。饭堂周围以前栽满了竹子,后来也被砍掉了——枫洋人“营老爷”的时候会过来砍一些放在祠堂前面,刚结婚的男人扛着竹子跟着巡游,等拜完老爷带回家,据说可以保佑家里“出丁”,油纸糊的竹编灯笼上,写的也是“财丁兴旺”。这么多年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念念不忘的还是“出丁”。

那个托孙栾生给日本学生寄信的老人,晚年生了重病。有一天他在门口坐着,孙栾生在隔壁屋里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出来问他,会不会吵到你了?老人说不会。见他这个虚弱的模样,孙栾生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回家吗?”老人坐在自己屋门口的地上,已经说不出话来,就拿个粉笔在地上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孙栾生低头看去,那几个字是:“看人家怎么说。”后来孙栾生给他浮洋老家打了电话,他弟弟便来人把他接回去了。走之前,老人把自己的自行车留给了孙栾生,正好,他那辆红棉已经生锈坏了,四十年了,车坏得比他快。

孙栾生开始成为死亡的主理人,帮村民们处理后事的责任落到了他这个身体比较硬朗的村长身上,就像当年跑腿的任务很自然地交给他一样。几年前,一个来自桑浦山旁边的老人重病,一天夜里孙栾生正跟一个枫洋人闲聊,这个桑浦老人就喊他过去,他心想:半夜三更,肯定有事。果然,一去到屋里,老人就拿出几百块钱,说要给他。孙栾生说:“你现在破相需要钱,我怎么能拿?”老人坚持要给,说着就要生气,看孙栾生终于收下了,这才开口:“我这个盒子里有五千块,你帮我拿好,不要被别人拿了,等拿给我妹妹。”老人之前看过别的村民去世之后,钱被别人拿走了,所以有了这个托付。孙栾生按老人说的,在他的脚边被子里摸索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个小盒子,藏得很深。孙栾生多了一个心眼,想找多一个人过来做个见证,不然怎么证明自己拿到的是五千而不是六千七千?但是老人怎么也不愿意,说信得过他。孙栾生也不敢不听——这个老人之前对他很好,种的蔬菜柑橘都会分一些给他,而且孙栾生也担心,如果老人临终前不顺他意,万一去世后还回来找他,那就麻烦了。“老爷保佑,最好是妹妹来了在场,不然我很难说话。”孙栾生心想。

次日,孙栾生就赶紧打电话给老人的妹妹。老人有两个妹妹,一个已经去世,一个在彩塘做生意,跟哥哥很亲,平时也会拿钱给他。但是呢,妹婿跟哥哥吵过架,不肯来,最后只有妹妹一个人来了。孙栾生把妹妹领到老人前面,说把盒子里的钱都给她了,没有打开过。老人躺在床上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想着给兄妹俩留点独处时间,孙栾生就出来了,过了一会儿,老人的妹妹也出了房门,拿出了一千块钱,说分给剩下的三四个老人,感谢大家平时对哥哥的照顾。两个人正在说世情,回头一看,老人已经没了,走得无声无息。

孙栾生和枫洋人开始帮老人换衣服,岭后的领导就叫打电话给火葬场叫车来接。帮老人穿好衣服,枫洋人说要骑摩托去古巷买一点纸钱烧一下,孙栾生也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多买一点回来。灵车来了,按照这边的风俗,女性是不允许跟着去“出山”的,只能男性亲属跟着去火葬场。但是电话那边,妹婿怎么也不愿意跟着去。火葬场的人就说,要是没人跟着,就不收了。说来说去,争执许久,最后只能是妹妹跟着走了。

做到这一步,孙栾生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留不留骨灰、下不下葬的事情,他就不管了。

之前给孙栾生相过面的凤凰人,去世之前,也把他喊了过去,让他帮忙买点纸钱。在寨里住了这么多年,凤凰人一直有在拜老爷,还用厚厚的灰色沥青纸搭了一个小小的“老爷宫”。香炉是他用扁担挑着两个竹筐去古巷买回来的,之前搭在屋外的树下,后来生病了不能动了 ,就请到了自己屋里,初一十五拜一拜。他感觉自己时日无多,就把剩下的一两千块积蓄交给孙栾生,让他买点纸钱回来拜老爷,多的就留给他用了。

孙栾生说:“买纸钱可以,你的钱我不能动。”他想起凤凰人有个姐姐嫁去了刀洋,刚好院里有个领导也是刀洋人,就去问了一下位置。年纪大了之后,他很少骑车出门了,但没有手机号码,去实地寻人是唯一的办法。他骑车去了刀洋塘尾,只有老人的外甥嫂在家。然后,两个外甥和外甥嫂就都过来了,三个人站在老人的屋子里,商量后事。外甥嫂说,之前老人是给了归湖那边做儿子的,要去给归湖那边的人讲,两边都要讲。等归湖那边的亲人来了,老人已经走了,他们就跟去火葬场,把骨灰拿回了归湖。

外甥嫂看到屋里的“老爷宫”,知道老人平时有在供奉,就替老人拜了最后一次,跪下,双手合十,叩拜,跟老爷说,“以后不拜了”,然后把香炉请到了外面的一片竹林脚下。等他们都走了,孙栾生发现他屋门口挂着的竹篮子里,那个外甥嫂留下了一个红包,打开来看,里面用一小块红布包着钱,做得十分细节——那是感谢他报信和照顾亲人。

放红包的那个篮子

人死之后,要一一告别尘世,不管生前如何生疏、没有往来,只要名义上是亲人,都得来相送,做完应做的事情。人也要跟老爷拜别,关系才能好头好尾地结束。对于这些,孙栾生自己也是信的。有一年,他这条“无父腰”一直酸痛,就托妹妹帮他问一下老爷,妹妹问了,说是他最近运势不好,帮他拿了几张老爷符回来。我问他:“那你还去问医生吃药吗?”他说:“吃的。”

每年,孙栾生都会在古巷买一本生肖小册子,看上面写的各个生肖这一年的运势,包括姻缘,财势,能否兴土木等等。有一年他看见自己的财运是“四方来财”,心里就觉得奇怪:我人都在“泰哥寮”了,还能怎么个四方来财法?结果,那一年他胆汁外溢,家人带他入院做手术,知道他那时还没有医保,韩师的学生主动发起募捐,林林总总给他捐了两万几的医药费。病好之后,他仔细一想:这可不就是“四方来财”。这么一本字字珠玑、写尽世上所有人所有命运的书,居然只要两块五毛钱,神仙真是十分慷慨,一点不受资本主义的影响。

这么送走一个,又送走另一个,岭后只剩下四个人了。一个有老婆孩子的铁铺人回家去住了,一个自小就被送进来的脑膜炎患者明浩,智力约等于几岁孩童,还有一个性情风流的许若深。孙栾生说是村长,其实只管三个人。

孙栾生素来跟什么人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唯独对明浩例外。因为明浩是孙栾生最不能忍受的那种人:他不通人情世理。不是完全不通,但半通不通更要命。比方说,他会托栾生帮他买菜,还知道要给钱——这点就通。但是孙栾生担心引火,叫他不要把自己存的垃圾杂物乱放,他就听不懂,还骂回去——这点就不通。

到今年春天,许若深九十多岁了,看着精神还好,不时有学生前来探望他。但是孙栾生瞧见他屋里的木板床床脚锯了一次又一次,床板越放越低,心里就明白,他时日无多了。果然,到了三月的一天,凌晨四点多,天还未亮,孙栾生还未起床,就听到“砰砰”的大响,是明浩在用力拍他的门。他打开门,明浩站在屋口说:“阿若深叫不应了。”两人来到许若深的屋里,孙栾生一看床上的人,就说:“来,明浩,来做好事。”

两人牵起被角,把被子齐齐整整拉到了许若深的脖子下方,只把头露在外面。天亮了,孙栾生依次通知各方人员。等到许若深家人一来,他对他们说:“明浩照顾若深许多,你们应该给他一个红包。至于我,无论多少,两块钱我也是要的。”

这是一种惯俗,经手过后事的人,都需要家属给一个红包,两块钱还是两百块,不拘。

不出意外,许若深就是他送走的最后一个人了,因为明浩还比他小二十岁呢。

10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领地缩小的岭后村,还留着一些陈旧的、长满野草藤蔓的旧屋。去年,政府决意用这块地来建新的医院,施工队迁过来,敲碎旧屋,打平地面,挖地基铺水泥,拉上标语,叮叮当当开工了。三个老人所住的两排平房,拆掉了一排,三个人都搬到了同一侧。工地施工有时候要牵拉电线,时不时会让平房断电,电灯和风扇忽然就停了。下雨时赶上停电,孙栾生也不会立刻打电话给工人让他们修好电路,会等雨停了再打。将几十年前划给麻风院的土地重新拿回来建医院,似乎是很多地方政府共同的选择。粤西茂名市的茶根麻风医院,也被当地政府征收了一大半的土地拿去建精神病医院。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麻风院里的人就会陆续过世,麻风村也会从中国消失。一同消失的,包括暮色里发电机轮起来的声音,蔗糖厂里的热气和火光,病友们一起看露天电影的夜晚,也包括他们坐在门口彼此细碎聊天中透露出的,每个人的命运和失去。

今年三月底,初春的广东雨水连绵。我去岭后时,新的医院已经建起八层楼高,蓝白色的瓷砖外观,干净,冷肃,与六十年前那个用砖头、石块和木头搭建起来的麻风医院完全不同。如果从医院的大楼上望下来,麻风村剩下的这几间小小的平房,以及里住着的孙栾生和明浩,应该佝偻又渺小。

岭后旁边正在新建的医院大楼

那日我刚进村——现在的村子,也只有这一排房子了——见到孙栾生刚吃完午饭,正蹲在水池边洗碗。碗洗干净之后,他一边同我说话,一边极其缓慢地、缓慢地直起自己的腰,好像在掰直一条弯了的粗铁丝。他已经八十岁了,衰老是神明和医学都无法阻挡的事情。我问这排平房在不在医院的拆迁范围内,孙栾生说不知道,如果没得住了,他就搬回家——明浩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很难想象会有家人愿意接他回去,因为他很小就被送进来了。

正好过两日就是清明,我们在他屋里用年份久远的铝制茶具喝茶时,他妹妹打来电话,问他是否回西林村拜山。孙栾生说不回去了,又要车来接,太麻烦。妹妹有些生气,多说了几句,他这才说“好吧好吧”,答应回去了。孙家的女眷都长寿,他大姐至今健在,已经九十有多。

很难说如今的潮州还是不是孙栾生曾经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疫情三年,街上的人已经习惯口罩随身;节假日牌坊街的游客摩肩擦踵,一些外地朋友抱怨在这里被大刀宰客;风水先生和红包仍然流行,不再流行的是很多古老的方言口语;大老爷宫的香火比以往更旺,人心里不安生的时候,拜得就更勤更多了。

我这次离开之后,孙栾生时不时地给我打电话,劝我赶紧找个稳定工作。他也许不知道,今年社会上的青年人,失业率超过20%了。

韩江两岸的木棉花,每到初春时节就火红火红地开起来,像一片红云飘落在这里。孙栾生记得以前岸边栽着很多弯弯的竹子。他很怀念骑着自行车在江边的岁月,兴致来了,他就推着车慢慢地走,看着春来江水高高地涨起。那时候他还年轻,但已经接受自己独身到老的命运,只是希望能把家人照顾好,再多看一点世间的事情——江水是怎么样升高的,地里的农作物是怎么生长的,人跟人之间又是怎么交往的。

走走看看,不知不觉,一生就快过完了。孙栾生常常念叨着,人生要顺其自然,“时候到了 ,花就会开”。历史有自己的周期,人间有自己的节气,四季往复,花草繁荣,一个人,也只不过是自然中一棵植物而已。

(应受访者要求,孙栾生为化名。为保护心智障碍者,明浩亦为化名)

现在的韩江,两岸栽满木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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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选自电视剧《地久天长》(2019),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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