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我眼中的夏日碎片：我坏掉的右眼，能看见奇怪的东西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嵌入我眼中的夏日碎片01：我坏掉的右眼，能看见奇怪的东西

Intro

昨夜我又梦回那个夏天。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收假前的最后一天。日落西山，巨大的阴影在海边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游移降下，小伙伴们在公园角落的沙坑里收拾玩具，各回各家。

黄昏之中，天空、大海、城市钢铁森林和栖身其中渺小的我们都染上了鲜艳的血红色。那一刻没有风，万籁俱寂。东倒西歪的水泥电线杆朝向海平面蜿蜒而去，而我独自在公园尽头徘徊不前，想着心事。

我的背后窸窣作响，有人从塑料泡沫盒里取出了某样东西，压低脚步向我走来。一只熟悉的小手从后面轻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身，看到了我最要好的朋友百里虹。她忍着笑意，蠢蠢欲动的左手藏在背后。

“小鹤，你快猜猜看。给你三次机会，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附近有一大群麻雀振翅起飞，扑棱棱的扇翅声盖过了我的回答声。她白嫩清秀的脸庞在群鸟一晃而过的阴影中闪闪放光，照得我眼前一片鲜红。

“真可惜，三次全都猜错啦。”

她一脸恶作剧得逞的淘气笑容，亮出藏在背后的左手，那手里竟然攥着一把黑色玩具手枪！

夕阳的橘光中，她长长的睫毛落下影子，表情温柔似水。接着，她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的脸，毫无防备的我浑身一颤。

一声沉闷的枪响，我向后倒去。

意识消失前，我最后的记忆是头顶那片由橘红向紫黑过渡的火烧云，以及随后如深海般将我吞没的深青色黑暗。

回忆起来已经十年了，我们至今仍被困在那个永恒的夏日黄昏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从梦中醒来，摸到右眼下方有一行干涸的泪痕。

又到了夏天，清晨的微风轻拂着隐隐透亮的亚麻纱帘。窗外蝉鸣如雨，瓦蓝的天边堆积着高塔形状的积雨云。三个室友都不在寝室里，隐约能听到操场上一群男生踢足球的声音。

当初还只是小学生的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那天发生的事纯粹是一场意外。谁也没有想到，一颗豆粒大小的玩具枪子弹，就能改变之后的一切。

无辜的孩子失踪或遇害，而我则逃离故乡，跑去内陆深山里念大学，与旧友断绝联系，只因我心知肚明，当年的那一切根本就没有结束。

我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白色单眼眼罩，立即戴上。我没有再听远处的声音，而是坐在床上抱住自己不断颤抖。枕边是我的手机，昨天深夜，我收到了一条令人忧心忡忡的短信，于是后半夜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

发件人自称叫百里虹，我童年时最好的朋友。十年前的夏天，一把玩具手枪在她手中走火，一颗塑料子弹射进了我的右眼。那颗子弹，改变了包括我和她在内许多人的人生。

她发来的讯息只有寥寥数字，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关小鹤，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对了，我没有说清楚的是，她早在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就死了。

第一场

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

——阿多尼斯《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等我醒过来，人已经在医院里了。

面前是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我独自一人侧躺在诊室门外的候诊椅上。

是谁把我送进医院的？大家伙儿都去了哪里？

说来真丢人，几个小时之间我如同丢了魂魄，一切都以十倍速从眼前飞驰而过。我依稀记得有好多人一窝蜂地把我抬离地面，随后发生了什么，便没有记忆了。

我脑海中无比混乱。玩具手枪在百里虹手中走火了，一声不祥的闷响，橘黄色弹丸正中我的右眼。我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道击倒在地，比起恐惧和疼痛，更多的是被打蒙了的不知所措。

后来我听人说，我中枪倒地之后，百里虹一直跪在我身边，哭喊着我的名字。她说自己绝对没有扣扳机，里面不该有子弹啊。

我挣扎着爬起身，在走廊尽头找到了卫生间。踮着脚尖看到镜中的自己时，我惊呆了。我的整只右眼变成了血糊糊的烂洞，眼眶里盈满黑红色的污血，能看到被子弹射中的部位肿得很厉害，白花花的嫩肉翻了出来，鲜血和眼泪的混合物还在往外流，止都止不住。

我低下头，松开下意识攥得发白的双拳，才发觉手心里也沾着血。

眼前天旋地转，我不敢再照镜子。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右眼都在与狂乱的脉搏联动，一跳一跳的，变得愈发肿胀和刺痛。我颤抖着遮住健全的左眼，四周顿时变暗了。

不对，一定是外面天黑了。我不甘心地又试了试，眼前愈发幽暗，受伤的右眼只能看到一点光，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头晕目眩，好疼，好恶心。

恶心的感觉一路翻涌上来，我吐了。没人来救我。我的右眼坏掉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要瞎掉了。我倒在冰凉的厕所瓷砖地板上，蜷曲着身体，止不住呜咽起来。

不知是谁通知的母亲，母亲从学校赶来，一看见自家女儿满脸是血，二话不说先当众甩了我一耳光。

医生说我有失明的风险，玩具枪子弹近距离打在我的右眼眼球上，晶状体破裂，最坏的情况下，得做手术摘除。医生还说了些别的什么话，无非是要我们做好心理准备。我整个人缩进椅子里，双脚离地。一股古怪的麻痹感从右眼向全身扩散开来。

护士姐姐帮我处理了右眼的伤口，清洗了眼睛里的积血，接着用白色医用纱布把我的双眼都包扎了起来。她用温柔的语气解释道，之所以这样做，是怕右眼的外伤影响到左眼。不把两只眼睛一块遮起来，以后我左右眼球可能会变得不对称，或更糟。具体怎么个“更糟”法，她没细说，我也没胆子去问。

总之，等她包扎完后，我沦为了盲人。这下两只眼睛彻底看不见了。

有人搀扶我到门外坐下，母亲骂了一句“庸医”，丢下我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是去缴费办手续吧。我一只手失神地摩挲着自己的右脸，向上寻找被纱布紧紧包裹住的右眼。被母亲打过的半边脸蛋还在火烧火燎地疼。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到外面好像有人在吵架。

是百里虹的哥哥百里信，带着自己的父亲赶了过来，百里父子正在为百里虹闯下的大祸向母亲赔礼道歉，说会承担我看病期间的一切费用。母亲又开始了，一面用尖酸刻薄的声音反复强调自己受过教育，是个讲道理的人，一面又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大呼小叫、发号施令。

忽然之间，我庆幸自己变成了盲人。医院大厅里人声嘈杂，我想象着那些来看病的人，和四面八方冷冰冰的视线，不禁抱紧自己，无地自容。

第二天一早，我从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眼前是隐隐发光、已然熟悉的黑暗。

在我右侧某处，有一扇打开的窗户。一丝凉爽的风吹进闷热的病房，吹散我汗津津的头发，感觉好舒服。

母亲说，小地方终究是小地方，那些医生全是刚毕业的小屁孩，真要听他们的，我眼睛就瞎定了。她连夜带我换了一家医院，最后决定让我在那里做手术。

我什么都看不见，全身僵硬地躺上手术台，屏住呼吸动弹不得，任凭看不见、凉丝丝的手摆布。好在新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对我都很有耐心，他们说我受伤的右眼里有异物，可能是子弹带入的碎屑，帮我把异物取出，缝合了伤口。

中枪、失明、做手术、住院……短短几天，我还要再经历多少个人生第一次？我担心住院费太贵，提议做完手术后直接回家，结果被母亲骂了。母亲叫我乖乖听医生的话，小孩子一天到晚别学大人瞎操心，钱不钱的跟我没关系。一向抠抠搜搜过日子，恨不得把一块钱掰成两半花的母亲竟坚持我的眼睛比钱更重要，我嘴上答应母亲好好养病，低下头咧着嘴笑了。

暑假结束了，今天是开学日。若不是出了意外，现在这个时候，我本该是一名初中生了。开学典礼上，身边全都是初次见面的新同学，我则会穿着一身簇新的校服，和大家一块望向主席台，假装专心在听校长的新学期讲话，私底下则在偷偷捂嘴打哈欠。此刻我才切身体会到，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可惜晚了。

把我安顿好后，母亲便要赶回学校去。母亲是小学英语老师兼班主任，照理说，像今天这种日子，本来是一刻都走不开的。母亲叮嘱了我几句，说下午再过来看我，让我老老实实躺着静养。

身处于完全陌生的环境，眼睛看不见，我的内心其实非常不安，但一想到不能再给母亲添麻烦，便又握紧拳头，鼓起了勇气。

第二场

正午刚过，一阵阵热风迎面吹来。光是听着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声，就让人汗流浃背。

昨夜下了一夜的雨，这会儿放晴了。我背靠着枕头半躺在病床上，幻想自己的身体飘出窗外，飞向碧空如洗的天空，以此打发无聊的时间。眼睛看不见，实在太遭罪了。这么热的天，没办法下床走动。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怕是在梦中才能实现。

刚住进这间病房时，我还满怀期待，以为会有很多人提着慰问品来探望我，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没承想几天过去，竟无一人露面。这让我深受打击，怀疑起自己在大家心目中的分量来。

我把困扰着自己的事情讲给母亲听。母亲坐在床边，用小刀削着苹果，对我的烦恼不屑一顾。

“这是个好机会，你赶紧跟以前那帮朋友一刀两断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早就想说，你交朋友的眼光也太差了。眼睛被玩具枪打了，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你跟着他们净学坏的，女孩子没个女孩子样，看看他们把你害成什么样子了。”

“不是的，那天的事完全是意外，不是谁的错。”我急忙替不在场的朋友们辩解，“大家不是那种人。”

“还嘴硬呢？你都进医院了，你那些朋友现在人在哪里？朋友住院了都不知道来看一眼，这还叫朋友？”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呵。”母亲的冷笑声像一把刀子，捅进我的心脏不说，还要在里面来回搅动。

新学期伊始，从前的同学和朋友如今都升入初中。也许母亲是对的，面对新学校、新班级、新同学，大家都在忙着开始全新的生活，只有我被困在原地，被大家远远地甩在身后。谁知道呢，没准大家早就遗忘了我的存在。就连我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打伤我的人都不来探望我。我做人这么失败，真是越想越寂寞。

“乖，别再瞎琢磨了。”母亲把削好的苹果硬塞给我，“你那些朋友一个比一个疯，等你眼睛好了以后，不准再跟他们来往了。尤其是打伤你眼睛的那个疯丫头，绝对不准再和她打交道了。小鹤，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我无言以对，低下头默默地啃着苹果。母亲的刀工好差，苹果皮压根没削干净，而且还好酸，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母亲每天都很忙，经常前脚踏进病房，和我说不了几句话，手机便响起来，不得不匆匆离开。到头来，一位每天清早都来查房的男医生，成了我在医院里唯一的聊天对象。

这位男医生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慈祥。随行的年轻医生叫他柴教授，几天接触下来，我也有样学样，跟着这么叫他。柴教授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佛手柑与薄荷叶混合的冷香，很有辨识度。自从眼睛看不见后，我的听觉和嗅觉都变灵敏了。

没人搭理我的时候，我就在脑海中描绘柴教授的相貌。他应该五十岁出头，一身白大褂，一头灰白短发，胸前的口袋里挂着副老花镜，一看就是那种医术高明的智者。

柴教授是我的主治医师，就是他给我做的手术。他每天早上都来检查我右眼的恢复情况，说看上去非常好，再有几天，我就可以拿掉纱布，尝试让双眼重见光明了。

一天清晨，柴教授独自来到我的病房，在我的病床前坐下。

我们先是像往常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随后他话锋一转，告诉我人的眼睛和人体其他器官不同。就算我们的眼睛里混进了异物，也不会出现强烈的排斥反应，这是因为眼球和全身免疫系统是隔离的。

柴教授说，从人体免疫系统的角度看，我们的眼球更像是嵌入身体的异物。一旦有一只眼球破损，里面的晶状体蛋白流出来，就会被人体免疫系统识别为抗原，产生相应抗体，而这种抗体也会把另一只健康眼球视为异物，发动攻击，直至将它活活溶解掉。这正是为什么一只眼睛瞎了，要及时做手术摘除，不然另一只眼睛也难保的原因。

听完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后，我浑身毛骨悚然，裹在纱布里的右眼一跳一跳地隐隐刺痛。

柴教授发出爽朗的笑声，起身摸了摸我的头，向我道歉。他叫我别害怕，自己只是想起来随口一说，并不是在谈论我的病情。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第三场

随便在学校食堂吃了点东西后，我走出校门，面向郁郁葱葱的后山，一个人踏上那条长长弯弯的绿阴道。

今早的风很大，像是要变天了一样，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尘土味。行道两侧，树木在永不止息的风声中以神秘的节奏争先涌动着。上午没有课，就算有，我也不打算再往回走了。我满心忧虑，需要独处的时间，有太多事需要尽快去确认。

站在随风动摇的树影下，我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寻找一个名字。身体走热了，我颤抖的指尖沾着汗水，半天找不到要找的东西。考虑到昨夜死去十年的故友给我发了条短信，我觉得自己此刻的表现还算镇定。

百……百里……

我找到了那个名字，不过没有立刻把电话拨过去。我盯着那个名字长吁一口气，内心五味杂陈。

考上大学后，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故乡。临行前，我觍着脸朝对方要来了这个号码，多少也是因为冥冥中我早有预感，我不可能像这样永远逃下去。早晚有一天，我还是会被那寄生在夏日黄昏中的怪物给抓住。

百里信，百里虹的哥哥。记忆中，小时候的我和百里虹总是追逐着他的背影。百里信大我们三岁，他的身影那时看上去高大而又可靠。不管遇到了什么危险，只要大喊一声“信哥哥”，他就会像一阵风那样跑过来救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情同亲兄妹。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百里虹死后，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原本如朝阳般耀眼温暖的男孩子，自那天起变成了一道高瘦阴郁的暗影。我无颜面对百里家的人，不敢登门打扰，我们也就此疏远了。

我从小学同学那里听来，百里信毕业后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我们死气沉沉的故乡，照顾因脑梗瘫痪在床的父亲。一年后父亲仙逝，他就独居在只剩下自己的老宅子里，靠远程写代码为生。

我知道自己不该去打扰他，可事关百里虹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给我一个答案的话，就只有他了。

我鼓足勇气，拨通了他的号码。

“小鹤！”

门外传来脚步声。砰的一声，病房门被人撞开，有人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别害怕，是我呀小鹤。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听声音是百里虹。她跑得气喘吁吁，不知道还以为有人拿着刀子在背后追杀她一样。

“为了见你一面，我这一路上又是翻墙又是砸窗户的，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找到你。话说回来，这儿真的是医院吗，感觉到处都怪怪的……”

肯定是她没错了。挚友受伤后便不见踪影，时至今日姗姗来迟，才刚一见面就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怪话，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就只有她了。

“百里同学，事到如今你来做什么？”

我很生气，更感到一阵不安。母亲对她的评价也许不无道理，也许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疯丫头，害别人受伤自己却毫不反省。而我之前竟还把她当成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双眼失明之后还想着要维护她。

“讨厌啦，别叫人家同学，多生分啊。”我听见她向我走来，紧接着一双湿热的小手不由分说地按住了我叠放在自己身前的双手。她躁动的脉搏传递到我身上，我不由得一激灵。

“小鹤，眼睛还痛不痛？不是右眼受伤吗，怎么脑袋包得像个菠萝……”

会拉着我的手这样跟我讲话的人，在这世上大概就只有百里虹了。一股强烈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用力甩开她的手，也感觉她吓了一跳。

“小鹤，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真的对不起，我要是能早点来看你就好了。”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我把这句撒娇一样的话硬是吞了下去，用更强硬的语气质问她：“那你为什么没有来呢？”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说出来让我听听啊。”

“唉！”她突然发出一声很响的叹息声，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我早就想来看你了，不光我，大家都想来，可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哪里。一听说你要做手术住院，我们便跑去问阿姨你住在哪家医院，好来探望你，可阿姨不告诉我们。我想是我也就罢了，结果学校里她也谁都不说。你住院这么多天，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哪里。”

“我完全不知道……”这下换我沉默了，“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当然是拜托哥哥进行调查啦。你也知道，我哥很擅长找人。怎么，不相信我吗？”

“不是。”

稍微冷静下来一想，以我对自己母亲的了解，这听上去很像是母亲会做的事。

母亲之前对我说过，要趁这个机会，让我和坏朋友断绝关系。啊，我后知后觉，难怪这些天没有一个人来看望我，敢情我是被母亲以养病的名义软禁起来了！母亲不告诉大家我在哪里，这样等我出院后，误以为不来探病的朋友都是薄情寡义之人，往后和他们关系自然就淡了。

突然，百里虹不说话了。近在咫尺的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僵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回来了。就连眼前一片漆黑的我也能感觉到，房间里的温度一瞬间降至冰点。

“百里虹呀百里虹，我一猜就是你来了。”母亲的声音一反常态，很急躁，好像还有些慌乱，“我都有点佩服你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么，让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家小鹤的面前了！”

“关老师，我——”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外面天快黑了，你该回家了。还是说，要我给你父亲打电话，让他带你回去？”

“我懂了。”

百里虹什么都没再说，她假装顺从，可随即又跑到我床头。趁着母亲还没过来，她在我耳边低语道：“小心点儿，他们在骗你！”

“你跟我女儿说了什么？”

“只是和她说，让她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她。”

我等了一整天，结果百里虹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不见人。留下那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警告后，她便如同一阵风消失在门外。

我对她之后的爽约不能说感到意外。毕竟我听得出来，母亲是真的非常讨厌她，把她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母亲把她拦住，不准我们俩见面，这种事极有可能发生。

就这样，一周过去了。他们拆掉我脸上的纱布，准许我睁开双眼，重新去看外面的世界。

一开始很困难，许久未用的双眼像是退化了，眼前雾霭蒙蒙，看什么都是一团模糊。他们叫我别着急，给眼睛一点时间来适应。

后来情况好了起来，我的视力逐渐恢复，就连右眼也基本恢复到受伤前的视力水平，唯独就是在看明亮背景的时候，眼前好像老有蚊子在飞。他们拉着我去做了一连串检查，最后说没问题，是良性的“飞蚊症”，不用管它，我可以出院了。

临走前，我想向柴教授道别，当面感谢他这些天来的照顾，他们却告诉我，柴教授已经离职了。

我怀着死里逃生的心情回到阔别已久的家里，坐在自己床边，近乎贪婪地瞪大双眼，汲取着房间里所有的视觉信息。

黄昏将至，夕阳洒进窗户，照在我的脸上。窗外吱吱乱叫的蝉鸣在我听来无比寂静。

沐浴在这片令人浑身燥热的暮色之中，无孔不入的血红色畅通无阻地渗进我的双眼，尤其是右眼。我的眼皮一跳一跳的，仿佛旧伤复发般，眼球后方的神经忽然变得好烫，一抽一抽地蜇疼，就连脑髓深处也被染成鲜红一片。

就是从那天起，太阳西沉之际，我复明的右眼开始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而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会害死我最好的朋友。

第四场

“……原来还发生过这种事啊。你住院期间，虹儿直接破门而入……听着确实像她会干的事。”

电话那头传来百里信的声音。山阴处信号不太好，能听见一阵沙沙嘶嘶的杂音。

“她那时总是这样头脑一热，就跑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每次都害得我手忙脚乱。”

“嗯，这我是知道的。虹儿每次在外边闯了祸，总是你跟在后面，默默地替她收拾善后。她真幸运，有你这么个朋友。”

我把耳朵贴近听筒，细细聆听着那模糊不清却又令人怀念的笑声，心中百感交集。

“我才是，很幸运遇到了她。”

百里信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妹妹曾经是班上出了名的问题学生，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跟高年级男生扭打起来，居然还把对方打得嗷嗷乱叫。老师和同学都不待见她，大家都怕她，没人想和她做朋友。

“母亲去世后，虹儿的性格愈发孤僻。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难过，无处发泄，看谁都不顺眼。有一段时间，她连学校都不想去了，说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幸亏她遇到了你。和你成为朋友之后，她才逐渐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懂得如何和家人以外的人打交道。”

“关于这点，其实我也是一样的……”

在遇到百里虹之前，我的人生也是一片惨淡，每天都像是在走钢丝，脚下踩着的那根细线不知何时就会绷断。

母亲与父亲离婚后，多少有点恨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必须扮演母亲手中的提线木偶，温顺、乖巧、服从，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维持和母亲的关系。内心深处，我觉得母亲压根就不允许我拥有自己的想法。可即使我一次次扼杀自我去讨好母亲，等待我的依旧是冷嘲热讽。不管我怎么做，在母亲眼中永远都不够好。

那段时间，身心俱疲、对未来绝望的我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每天在学校里独来独往，不主动接触任何人。是充满生命力的百里虹牵起我的手，带着我走了出来。是她告诉我，在外面原来还可以有另一种生活方式。没有遇见她的话，我不敢想自己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问来着，你们俩当时性格差异那么大，一开始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是名字。”我秒答道。

百里这个复姓，在日常生活中未免显得太高级。开学听老师点名，“百里虹”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绕梁三日、念念不忘。

后来，我们有幸做了同桌，一聊起来，我们才发现，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人，竟能拥有这么多共同点。他们家没有妈妈，我们家没有爸爸。她就像是我失散多年、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我们几乎立刻就成了好朋友，形影不离。直至十年前的夏天……

“信哥哥。”

聊着聊着，我差点以为回到了童年时代，下意识这么叫他。话语脱口而出，才想起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不禁脸颊发烫。

“怎么了，小鹤。”

电话那头他轻轻一笑，态度自然地叫起我的名字，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只是在想，突然像这样给你打电话，会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啊，虽然一开始确实吓了一跳不假。你也知道，虹儿没几个朋友，真正的朋友就你一个。家人之外，就数你最了解她。能和你聊聊以前的事，感觉真好，让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太好了，我也是这种感觉。”

“不过啊，”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一大早专程打电话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和我叙旧吧。小鹤，这些年没见，你还好吗，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

他果然没有变，依旧是我记忆中那个眼神明亮、心思细腻的大男孩，是妹妹的离奇死亡，给他原本光明的人生蒙上了一层难以走出来的阴影。有错的是我，我早就该为自己这些年的冷漠自私、不闻不问向他道歉才对。

“小鹤，没事的，我都明白。你们那时候只是孩子，就算换成大人，面对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也不见得就能处理得更好。”

百里信的宽容大度，让我浑身泛起暖意的同时更感到相形见绌。

“所以你打电话过来，是想问我什么，不会真和虹儿有关吧？”

我把昨夜收到的短信截图发给他看。看到发信人自称是死去十年的妹妹，他半晌没有说话。

“太过分了，竟敢做这种恶作剧！”

我告诉他，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归属地远在千里外。我试着把电话打过去，无法接通。

“嗯，就只写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他问我。

我下意识用手去挠遮住右眼的眼罩，里面鼓鼓胀胀的，眼球又开始有那种灾厄迫近的灼烧感。

“信哥哥，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是时候了，我必须告诉他，十年前是谁杀死了百里虹。

第五场

“哈……”

熙熙攘攘的车站前，百里虹左手提着塑料袋，正准备过马路。听完我的话后，她一脸诧异地回望着我，一副“这孩子发什么疯”的表情。

“危险！”

一辆长途大巴呼啸而过。我冲上去抓住她空着的右手，把她拽了回来。

“哇，小鹤，我欠你一条命。”

我拉着她跳回路缘石上，她惊魂未定地望向急速远去的大巴，弯下腰大口喘气。

“现在相信我了吗？”

“不是，这个跟那个是两码事……你突然跟我说右眼能看见奇怪的东西，还有疯女人追杀你，这叫我怎么想呢……”

斑马线尽头的绿灯一闪一闪。我抓住百里虹的手，不让她走，她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我早就知道说这些不会有人相信，可你不一样。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你必须要相信我。”

路上人来人往，行人不耐烦地绕开站在路旁碍事的我们，咂着嘴匆匆而去。百里虹皱起眉头，我太激动，把她弄疼了。

“好啦好啦。”她用哄小宝宝的语气安抚我，“我知道你现在进入了‘认真模式’。我会好好听你说的，先放开我……”

“抱歉。”

我连忙松开她的手。

最近附近治安不太好，一周前，附近学校和我们同龄的一个女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离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这种时候，约百里虹在车站前碰头好像并不合适。

百里虹有一部银白色翻盖手机，是她哥哥偷刷老爹的信用卡海淘来的电子垃圾。虽然是哥哥不要了才送给她的东西，她还是很宝贝地带在身上，拿给我看，还安慰我说不用怕，真要出了什么事她就给哥哥打电话，百里信会来救我们的。

相比之下，我们家连座机都没有，就更别提手机了。本来我有一部老人机的，眼睛受伤后被母亲没收了，我只能托从前的小学同学带话给她。我暂时没有去学校，母亲在家中辅导我的功课，同时也是在监视我，不准我和以前的朋友见面。

现在不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可是我真想不通。我又不是犯人，有必要把我管到这种地步吗？这座城市，这种生活……我真想赶快长大，抛下这一切，不管不顾地逃向远方，这辈子再也不回来。

“小鹤，你的表情有点儿吓人哦。”

百里虹活动着被我捏疼的手腕，盯着我的侧脸看。

“抱歉。我只是，有时候我好羡慕你们……”

话语脱口而出，我的鼻子一酸，眼眶中泪水打转。

“好啦好啦，你说什么我都听。真的，我发誓，我相信你。”

我最初看见奇怪的东西，是在出院后的第三天。

那天下午，母亲接了通电话，说学校里有学生出了点事，需要她当面处理。出门前，母亲给大病初愈的我布置了堆如山高的作业，给我桌上放了一瓶纯净水，一小块面包，接着用钥匙把我反锁在家里。

隔着防盗门的门缝她对我说，要我好好做功课，等晚上她回来了，我们再一块吃晚饭。

母亲的气息消失后，我拖着脚步慢吞吞地回到自己房间，顺势往地毯上一躺，大字摊开。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盯着天花板上的那一小块污渍发呆。

真不敢想，我居然是她的亲生女儿。我要是领养的，还不知道她又会怎样对我。我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我以后有了孩子，绝对不会这样对待她。

之后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睡着了，然后又醒了过来。窗外一片通红，太阳下山了，十平方米不到的卧室被夕阳染成血红色。我眼前雾蒙蒙的，到处都像是在火中熊熊燃烧。

夕阳洒进窗户，照在我正前方浅蓝色的墙壁上，投下一道和我等高的长方形黑影。我揉搓着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睡蒙了，因为那道影子的边缘怎么看都像是在不断蠕动着……

墙上那道黑影似乎能听见我的心跳声，跟随着我的心跳一鼓一鼓地扩张和收缩。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心脏猛跳不止，无法移开视线。

黑影不规则的边缘变幻莫测，宛如风中的麦浪，以一种催眠的节奏轻轻微微地蠕动摇曳。鬼使神差之下，我将一只手伸进那片黑雾中，本该是墙壁的地方却没有墙壁阻挡，五根手指仿佛是在滑溜溜、凉丝丝的动物内脏中来回搅动着。右眼好烫，眼前飞蚊群舞，眼球后方与大脑相连的神经快要烧着了一样。

终于，我的手指勾到了一个坚硬且冰凉的物体，感觉像是锁扣。在我的脑海中，这道和我等高等宽的长方形黑影不自觉中已经是一扇“门”了。

咔嗒一声，我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这扇原本锁住的“门”打开了……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竟是一条陌生的街道。人来人往，行人都在奇怪地盯着我看。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我失去了几个小时之间的记忆。

我前一秒还在卧室里，现在却站在不知哪里的大马路上。母亲不是把门反锁了吗，我是怎么跑出来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难不成我记忆错乱了？

脚下硌得难受，低头一看，我没穿鞋，光着脚踩在黄色盲道上。盲道砖的条形小凸点向前延伸而去。天空是深海般的宝蓝色，路灯亮了，街边小商铺的霓虹灯招牌开始闪烁。人们来来去去，有说有笑。路灯下影影绰绰，如同发烧时做的那种噩梦。

然后我听见了那个令自己永生难忘的声音。

咔。咔。

某种坚硬的金属物反复开闭的响声。

马路对面，五颜六色的人群交错之间，一个奇怪的身影在人潮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

那是一个女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么多的人从女人身边经过，却没有一个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女人的个头异常高大，光是看背影就充满了压迫感。我冲过马路，相隔十米距离，目不转睛地观察她。女人戴着脏兮兮的棉布口罩，口罩内侧隐隐渗出斑驳血渍，全身都裹在一件臃肿且不合时宜的深红色冬装里。她黑发及肩，干枯蓬乱，手中有东西咔咔作响、幽幽反光。我定睛一看，是一把医院里常见的不锈钢蚊式止血钳，长二十公分，直头金柄，做工精细，尖端闪熠着令人心头一凛的寒光。

我向着红衣女人走去，心想也许她能给我答案。她一定也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猛地僵在原地。

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只要一闭上眼睛，我的脑海中仍会立刻回放当时的画面。那个高大的红衣女人，挥舞着她手中又长又尖的止血钳，爆发出一阵令人浑身鲜血凝固的刺耳尖啸，向我扑来。

我愣了半秒才理解过来。啊，原来对方是想用手中的那把尖头钳刺瞎我的右眼……

第六场

信号太差了，正说到关键的地方电话那头没声音了。我捧着发烫的手机往回走，希望学校周边的信号能好些。

正午时分，学校后街出来吃午饭的学生络绎不绝。几个叫不上名字的同系女生结伴坐在路边一家精致小店里，视线透过落地窗悄悄跟随着我。女孩们相互之间咬着耳朵嘀咕些什么，不时冲着我会心一笑。有人模仿起我的样子，用一只手遮住右眼，夸张地左右摇摆，头撞南墙。其余人嘻嘻窃笑着，互相捶打起来，闹成一团。

视线，无处不在的视线，恶意或无意，到处都是陌生人异样的目光。我低着头快步逃离现场。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忍不住用手去挠戴在右眼上的眼罩。

十年前那一切发生之后，我借口说右眼感到不适，自己跑去药店买来眼罩戴上。

母亲的第一反应是不理解，态度从好言相劝再到破口大骂只用了一个晚上。她嫌我丢她的人，眼睛又没瞎戴什么眼罩，走到大街上肯定会被人耻笑。

让我和她都感到意外的是，从小性格怯懦、生怕成为人群焦点的我，居然硬是在这件事上坚持了下来。十年间，我只在洗澡、睡觉和独处时才会摘下眼罩，其余时候都用眼罩把右眼遮住。我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怪人，独来独往，没有朋友。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一切都源于我不敢亲手毁掉自己这只受诅咒的右眼。我自私也懦弱，下不去手，只好找东西把它遮住。百里虹死后，我好几次精神恍惚地拿起小刀。母亲碰巧在场，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大气不敢出。她说我就像梦游症患者，生怕弄出点动静，刺激到我真的血溅当场。

自那以后，母亲就不太敢管我了，有时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疯子一样。她常常工作到深夜才回家，和我说话时总保持着微妙距离。高中之后，我们愈发疏远，形同路人。

我不敢使用这只右眼，生怕再连累到谁。如果只是忍受他人异样的目光，离群索居就能赎罪的话，那我甘愿如此。

我确信我的这只右眼与红衣女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自然联系。每当我右眼眼皮乱跳，眼球深处阵阵发烫，都是身体在向我发出警告。红衣女人一定正在某处活跃着，在街头巷尾的阴影中穿梭往来，不眠不休地寻找着某样东西，某个人，也许就是我……

人们来来往往，说说笑笑。我躲在暗处挠着右眼上的眼罩，再次拨通百里信的号码。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你掉头就跑，好不容易才甩掉了那个女人？再然后你迷迷瞪瞪，不知怎么搞的，自己又走回了家里？”

“差不多就是这样。”

“哈。”

百里虹张大嘴巴，一副难以信服却也不好多说什么的表情。

太阳西沉，我们穿过乌泱泱的人群，走向人群的反方向。走在前头的百里虹说道：“说真的，这已经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了。换成其他人跟我说这些，我要么给她一个大大的赞，鼓励她以后去当小说家，要么就狠狠地揍她一顿。你是知道的，我最讨厌别人把我当傻瓜。不过嘛……”说到这里，她回头瞥了我一眼，“小鹤你不是那种人。”

“所以你内心很矛盾。感情上想要相信我，大脑却在唱反调。”

“嗯嗯。”

“可是那天在医院里，你不是想警告我来着吗？‘他们在骗你。’临走前你是这么说的。”

“那个啊。”

被我这么一提醒，她装傻充愣似的移开视线，搔了搔脸。

“当时阿姨不是在嘛，你不知道，阿姨的眼神可凶了。被阿姨那样瞪着看，我一时脾气上来了，想撂下一句帅气的台词再华丽退场，于是就——”

“于是就撂下了一句没有实际意义、让人误会的玩笑话？！”

“也不能这么说啦……”

她左顾右盼，像是在顾虑着什么，欲言又止地嗫嚅道。

穿过锈迹斑斑的公园大门，我们并肩向着公园深处走去。偌大的公园此刻寂若无人，我们来到被树林环抱的沙坑边缘，暑假结束前的那天，我们曾在这里玩耍。时隔多日故地重游，我的右眼又开始隐隐作痛。

沙坑对面的公园广场上，一位年轻的母亲手里拿着一支可爱多，追逐着一个精力旺盛的小男孩，在陪他放风筝。周围只有我们四人，两边的视线对上，小男孩兴奋地向我们挥手，那位母亲也冲我们笑了笑。

“喵。”

无人打扰的角落里，某人用硬纸箱做了一个简易猫窝。百里虹屈膝蹲下，口中学着猫叫。三只小流浪猫探头探脑，一见是她，便围上来奶声奶气地撒起娇。

“没错，是我。友好的大猫人来了，大猫人又来给你们带好吃的了！”

哗啦啦啦。自称“大猫人”的百里虹，摇晃着提了一路的塑料袋，袋中是散装猫粮和冻干肉零食。

夕阳像在燃烧一样。她小小的身体蹲在树林投下的影子里，守望小猫进食的表情显得无比温柔。这一幕令人心生寂寞。我不禁想，在这世上，除了家人以外，就只有我知道她还有这一面了。

“关于那天的事，我还没有向你正式道歉过。我想说的是，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小鹤。我到现在也想不通怎么会有子弹，就算有，又是怎么射出来的呢，如果……”

她又说了些什么，眼里满是自责和歉意，我却听不见。

眼前天旋地转，百里虹困惑地看着我向后倒去。

狂风大作，白鹤造型的风筝飞得又高又远，麻雀在天边汇聚成深褐色漩涡。我的右眼钻心地疼，眼前飞蚊过境，就好像密密麻麻的蚊群随时会刺透我的眼球从里面喷涌而出。右眼好烫。我用手按住一抽一抽痉挛的右眼，蹲在地上，感觉快要窒息了。

“小鹤！”

百里虹跑到我面前，我听见她倒吸了一口气。

“你的眼睛，在流血……”

掌心湿答答的，我拿开按住右眼的手，果然一片刺眼的鲜红。

“看那边！”

东倒西歪的水泥电线杆，朝向光彩闪烁的大海蜿蜒而去。纵横交错的电线乱如蛛网，在打满补丁、凹凸不平的沥青路面上投下蠕动的影子。

一只蜡白的手从黑影中倏然钻了出来。

猫咪们发出瘆人的哀嚎声，丢下我们四散而逃。看百里虹的表情就知道，她也看见了。那个高大的红衣女人，和她手中那把二十公分长的蚊式止血钳。

咔。

“跑、快跑……”

我推开百里虹的手，她愣愣地搀扶住我。我们想逃，双腿却不听使唤。

大风吹乱了女人蓬松的黑发。隔着那脏兮兮的棉口罩，女人像是在冲着我们笑……

身旁某处响起一声尖叫。

咔。

小男孩不见了，断线的白鹤风筝被狂风吹卷上天。那位母亲在尖叫，可爱多掉在地上融化。

红衣女人突然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不知何时，一道充满压迫感的影子从背后将我们笼罩。

咔。

背后传来止血钳反复开合的响声。

咔！——那冰冷无情的声音紧贴着我们的脊背响起，我们不敢回头，全身动弹不得。

“小鹤……”

百里虹发出细弱的悲鸣声。她拼命抓紧我的手，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肉里。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了，海底般的深蓝裹住我们。我忽然失去平衡，膝盖着地倒了下去。明明手臂上还残留着指甲抓出的痕迹，可是那只在一旁支撑住我的湿热的小手却没了踪影。

我急忙转过头，红衣女人早已不知去向。

而百里虹也……

不见了。

入夜后，一大群成年人围聚在公园附近，搜寻放风筝的小男孩和百里虹。那位失去孩子的母亲掩面而泣，哭泣声令我芒刺在背，好像是对我的声声指责。

这一切是我造成的，是我放出红衣女人并把她引来了这里。她没有任何理由出现在公园里，除非她是跟着我来的，不是吗？

我回忆起住院期间，柴教授对我说过的话。他说对于人体而言眼球是异物般的存在，一旦眼球将自身存在暴露，便会引来全身免疫系统的追杀。

也许我的右眼在受伤之后，不知怎的，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变成了一个不能被允许存在的异物？只要这只右眼存在一天，莫名其妙的怪物就会被我的右眼吸引，无辜的人就会因为靠近我遇害。我不由得这么联想。

警察询问了我几个问题，问我有没有在附近见过可疑的陌生人。那位母亲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泫然欲泣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只想从她的视线中远远逃开。

我当然想把自己知道的全盘托出，可我不能这么做，说了也没有用。这些人不会信我的，说不定反而还会怀疑我。

在这世上唯一会相信我的人是百里虹，也许还有百里信。而前者已经被红衣女人抓走了，如果连百里信也被……不行，我得把嘴巴闭紧，绝对不能再害人了。至少先等等，确认红衣女人离开后，再把真相告诉百里信，让他来想办法救人。

然而我没料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有人在海边发现了一具女童浮尸。详情我不得而知，但据说现场十分惨烈。

那具尸体被确认是失踪的百里虹。

秋天到来了，我们十二岁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第七场

“……以上是当年失踪事件的全部经过，真正的真相。”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而我终于鼓起勇气将这一切向昔日挚友的哥哥坦白。受伤后变得能看见奇怪东西的右眼，蠕动的“阴影门”，红衣女人，黄昏之际被她掳走的孩子们……太多太多了。

记忆中很多年都没有打过这么久的电话了，手机都快没电了，不知从何时起，只剩下我一个人忏悔般不停地倾诉着，电话那头沉默着。

“对不起，信哥哥，我真的很抱歉。我一直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可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结果拖到了今天……”

尽管我已经做好了觉悟，无论对方接下来作何反应我都能接受，但真的把话全部讲完后，面对听筒那头无尽的沉默时，我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百里信会相信我所讲的这个荒谬的故事吗？假如我是他的话，我会怎么想？

我们并不是血缘关系绑定的兄妹，只不过是他妹妹童年时的玩伴，十年间没有来往，现在突然打电话过去，张口就要撕开别人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疤。归根结底，是我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好意思叫他“哥哥”，凭什么强求他相信我说的话？

“……小鹤。”

电话那头，久久不语的百里信沉吟了一声。我一激灵，立即握紧手机，耳朵紧贴听筒。

他会把我当成神经病的，肯定会的，或更糟，一个利用自己死去十年的妹妹来编故事博得关注、满嘴谎话的骗子……他只是太温柔，太有自制力，才没有对着我大吼大叫。我真想丢下手机，抱头原地打滚，或者干脆逃进无人的山林中再也不出来。

“小鹤，你听我说。”

不、不行……不管多害怕我也得面对，不能再逃了。坦白真相之前，我已经做好了被对方痛骂一顿，甚至是被对方永生拉黑的心理准备。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早该赎罪。

“你刚才说的那些我全都听到了，对我非常有帮助，谢谢你。”

百里信的声音沉静有力，他没有动怒，也不是在讽刺我。他好像是认真的，他相信我的话，但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

我目瞪口呆，捧着手机喃喃道。

“抱歉，你一开始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是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说实话，我一直对当年的事无法释怀。我不相信虹儿的死是一场意外，所以私下里一直在进行调查。你刚才告诉我的那些，对我的调查非常有帮助。多亏了你，现在我找到了更多遗失的碎片，拼图的全貌呼之欲出了。”

他在说什么……调查，他在调查什么啊？我暂时把手机拿远了一点，一阵头晕目眩袭来。

“小鹤，我之所以相信你，是因为我自己也经历过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我父亲在内。”

“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咱们这座死气沉沉的滨海小县城，我发现了……”

风一阵阵吹着，校园里的小树林在风中窃窃私语。沙沙滋滋的电波杂音和耳畔的风声一并响起，让我很难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见过你说的那个穿着深红色冬装的高大女人。”

电波沙暴的间隙中，他平静到有些异样的声音赫然响起。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确实看到了，十字路口往来交错的车辆行人之间，那个步履蹒跚，高大的深红色身影。”

“……那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我当时就在想，周围那么多人，好像都看不见她一样。她一只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像是把不锈钢尖头钳，一面漫无目的地游走，一面把玩着钳子，咔，咔，咔……声音虽不大，却听得我心里发毛。”

“直到刚才，听完你的话后我确信了，那不是我的幻觉。你得回来，小鹤。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十年前的事没有结束，逃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的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五脏六腑像是吸饱冷水的毛巾，被一双大手拧成一团麻花。风一阵阵吹着，银杏叶窸窣作响。明明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我却无法驱走恶事将临的感觉。

“你听我说，在那个女人身旁，我发誓我看见了虹儿，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她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还是十二岁时的样子，冲我笑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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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唐新渊

在创作光谱中追捕平衡点。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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