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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我用二十年,赎我那桩告密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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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祖的眼睛凝视着她,透过月光,静静的,好像看穿了她体内的虚弱,看透了她的虚张声势。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乐园05:我用二十年,赎我那桩告密的罪


前言

千禧年跨年夜的二十年后,齐梦杰这位当年的天之骄子却如珍珠落入泥潭:读的是中专,去的是汽修厂,如果没有如今的老公李明武陪她走出低谷,可能就将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有时候甚至包括她自己。

这天,齐梦杰的培训学校来了一位奇怪的女孩子,开口便问她有没有过未婚先育的经历,让她一时哑口无言。而女孩接下来的话,终于让她想起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第一场

对于党默雨来说,住在别墅的日子好得有点儿过了头。床是软的,饭菜是新鲜的,每顿饭都有肉吃,还不用担心漏雨漏风,即使在冬天,房间也永远是温暖的。闲暇时,她还会去泳池趟趟水,或者去院子里看看花。她躺在泳池里,想象这里就是一片海,海潮裹起她的身体,把她送去天际。

平日里,她跟李清铃和徐远江的交流不多,但他们都很和善。只有徐子轩一直看不惯她。在她下楼的时候、去泳池的时候、在院子里闲逛的时候,他的身影就黏在她身后,像一条蛇。

“别碰!”

“别动!”

“不要进去!”

“你不能随便在我家转来转去。”

党默雨很讨厌徐子轩的这些命令,但她也不反抗,都按照他说的做。

徐远江偶尔会关心她在学校的情况,“老师怎么样?”“同学有欺负你吗?”“课程内容都跟得上吧?”对此,党默雨只有一种回答:“不错,没有,跟得上。”

其实新学校也并不太平,但党默雨都能解决,她只需要一根钢管就够了。这是她自小练出的本事,想要在福利院生存下去,总得有点儿过人的本领。在无数次实战中,她总结出了一个好用的规律:只要足够不要命,就没人能打得过你。她一直按照这条规律行事,把自己豁出去,结果都还算不错。

这样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20年2月29日。

吃晚饭的时候,一楼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在放本市的晚间新闻。

“近日,警方成功打掉一涉嫌电信网络诈骗洗钱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五名。洗钱团伙为境外诈骗分子收款、转账、取钱,涉案金额387万余元。本台记者采访了涉案人员张某,接下来请看详细报道。”女播音员字正腔圆道。

电视机屏幕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脸。党默雨仔细辨认,那男人坐在铁栅栏之后,身穿橙黄色号服,剃光头,更瘦了,皮肤更黑了,但还是能认得出,那人是父亲。

“我是被骗进来的。我一老乡说有挣钱的业务,让我一块做,结果过去才发现是做这个。没办法,钱进来得太快了,都缺钱,都欠钱,就想赶紧捞一笔,把窟窿给补上……”父亲的嘴一开一合,说出来的话连党默雨也辨不出真假。

客厅里一片安静,只剩下电视机还发出声响。徐远江止住了话头,李清铃放下了手里端着的碗,他们都认出了电视机里的那个人,他们都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吃过饭,党默雨早早回到卧室,把自己埋进被窝。被子昨天刚被晒过,棉絮里还藏有阳光的气息,她的眼泪却像断线一般掉下来,把被单打湿,晕染成一片带毛刺的椭圆。

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早在两个多月前,党默雨就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被父亲抛弃了。但她心里似乎一直残存着一丝期待,期待能透过客厅的落地窗,再看到父亲的那辆红摩托,看到父亲换上那件黑色西装,向自己走来:“走吧,我接你回家。”

别墅再好,终究也只是别人的家。

“你不能随便在我家转来转去。”党默雨甚至没有底气回应徐子轩的挑衅。换做以往,她一定会拍砖头、抡钢管,但在别墅里,徐子轩说得没错,这里是他的家。

但刚刚的新闻戳破了党默雨唯一的期待。父亲不会再出现了,她也不再有自己的家了。她把母亲的日记紧紧抱在怀里,“妈妈,妈妈,你听到了吗?快点带我走吧。”

一阵剧烈的声响从楼上传来,好像是什么很重的东西砸到了地板上。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叫声。党默雨从被子里钻出来,把耳朵贴到门口。徐远江在大声质问:“你把钱给谁了?”

短暂的沉默后,是玻璃碎掉的声音,接下来是几声有规律的响动。“砰,砰,砰”,像有人在地板上拍球,间或夹杂着几声抽泣。

党默雨记得这种声音,在第一个领养家庭里,养父拽着养母的脑袋砸向地面时,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响动。

卧室门锁弹开时响起清脆的“咔哒”声,党默雨光着脚,踩过自窗边投进来的月光,准备去三楼。对面的卧室门半开着,从门缝里探出一双眼睛,平静、阴冷,缠住党默雨的步伐。

“你干嘛去?”

“上楼。”党默雨说。

“别上去。”

“为什么?”

“为了你好。”

徐子轩缩回脑袋,锁上卧室门,留下党默雨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楼梯平台上。

三楼的声音更响了,党默雨壮起胆子,一步步踩着台阶向上挪。月光把三楼客厅照得雪白,两个影子缠打在一起。李清铃在地板上呻吟,她的胳膊和腿向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伸展着,好像被拆卸成不同的零部件。徐远江的影子被光线扭曲了,看起来比之前高了不少。他把住李清铃的脑袋,做了同党默雨第一个养父一样的动作。

“砰,砰,砰……”

党默雨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红色的血珠一点点顺着楼梯滚落,血珠织成网,流成河,攀附上她的身体,在她身上生根发芽。她的皮肤绽裂开来,她也化作一条静静流淌的、血红色的河。

她想起在福利院时,护工穿上白大褂,手里攥着针头,让所有孩子一字排开,“你们谁表现得不好,我就给谁扎针。”护工的眼睛透过镜片,反射出冷光。她还想起自己因为睡不着午觉,被两个护工从床上扔到地面上,她们一边聊天,谈论着明天要去哪家理发店烫头,一边用脚踢着党默雨在地上滚。血啊,疼痛啊,都在身体上留下痕迹。十几个针眼,几道刀疤,还有脑袋被钉子戳的大窟窿。但最后,身体背叛了她,那些伤口都愈合了,好像从未流过血,从未感受过疼痛。

党默雨手里拎起一尊佛像,别墅里遍地都是佛像,她已经想不起自己是从哪里捡起了它。抡佛像的感觉与抡钢管不同,钢管会闪过白光,白光带给她信念——只要她足够不要命。

但佛像没有这种效果,佛祖的眼睛里写满了慈悲。党默雨不理解这种慈悲,要活得多快乐、多幸福,才能永远保持慈悲?她做不到,她必须时刻保持戒备,如果她也双眼透出慈悲,她可能早就被开了瓢。流血才是她的生活方式,慈悲不是。

佛祖的眼睛凝视着她,透过月光,静静的,好像看穿了她体内的虚弱,看透了她的虚张声势。她感到手软,双腿也在打颤,她的动作慢了,徐远江已经回过了头,她错过了最佳时机。

“我怎么把你给忘了呢?”徐远江松开了李清铃。李清铃倒在地上,像一摊烂泥。

“是你吧?她把钱给了你爸,是不是?”徐远江嘴里喷着酒气,逼得党默雨连连后退,直到她退无可退。徐远江把她的身体禁锢在墙角,佛像还拎在她手里,已经变得疲软无力。

“我不知道。”党默雨说。

“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们都是计划好了的,就等着看我笑话!那老东西怎么就阴魂不散呢?都死了两年了,我终于解脱了,怎么就是阴魂不散呢?”

徐远江拎起党默雨,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就像党默雨拎起钢管或者佛像一样轻而易举。

他把她拎去二楼,二楼北侧的卧室,卧室门“咔哒”一声被锁上。进门前,党默雨看到了南侧卧室的那道缝隙,那双狭长的眼睛,眼睛里甚至藏有笑意。

她被扔到床上,她的嘴里满是血污。

慈悲不是她的生活方式,流血才是。

但是,现在,谁能来救救她?佛祖可以吗?

第二场

2020年3月1日,解放小学开学第一天,当天下午四点,五年一班班主任决定召开家长会。

齐梦杰是踩着点到的。今天是她跟李明武的结婚十三周年纪念日。白天,她一直在家里忙活。她备齐了十三道菜,小鸡炖蘑菇、粉蒸肉、糖醋排骨、可乐鸡翅、锅包肉……都是李明武爱吃的。她把它们放进冰箱,开完家长会,一家三口一起回家,不到半小时就能开饭。

她的丈夫和女儿都在解放小学,一个教书,一个念书。洁白的教学楼,占地上千平的绿茵操场,齐梦杰很骄傲,她最爱的人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工作、念书。

除了十三道菜,为了结婚纪念日,齐梦杰还专门准备了礼物——一块卡地亚腕表,银白色的镀银磨砂表盘、蓝宝石水晶镜面、海军蓝的鳄鱼皮表带,齐梦杰在官网上挑了许久,才一眼挑中了它。她专门去礼品店买来墨绿色的包装纸和装饰带,精心包装好,藏到壁橱里面。除此之外,还有一件维密的情趣内衣,齐梦杰只要想到就禁不住脸红。她把它藏进了主卧的床头柜里,当他们晃着红酒杯,微醺上头,抱在一起的时候,她就能恰逢其时地把精心准备的蕾丝内衣拿出来。齐梦杰知道,李明武很爱蕾丝。

李明武会给自己准备什么呢?往年,他都会买一束九十九朵的玫瑰。玫瑰花瓣娇嫩,她要找好几个花瓶来养,但往往不过一周,它们就悉数凋零了。

不过齐梦杰也不需要李明武准备什么。他把自己从低谷处打捞起来,他给了自己继续生活的勇气,他帮助自己迈进新世纪,这比什么礼物都更重要。

五年一班在三楼,学生们刚上完课,排成两排站在走廊里,等家长会开完,再统一被家长接走。李向阳说,班里新转来了一个女生,叫党默雨。那女生很厉害,喜欢打架,用钢管开了学校里一个小混混的瓢,血流了一地,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话让齐梦杰心里一紧。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二十年前,那间飘满大豆水臭味的狭长办公室,那根银白色的钢管,上面还挂有点点血迹,钢管的主人身形颀长,拥有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

“给妈妈指指看,哪个是党默雨?”她问女儿。

“那个,第一排左边梳马尾辫的。”李向阳说。

齐梦杰特意凑过去看。党默雨不高,但后背挺得很直,她的头发带点亚麻色,马尾形成一个尖,垂在右肩一侧。她的脑袋上贴了创可贴,右边嘴角结了一半的痂,另一半还渗着血。她的眼睛很大,瞳孔是淡棕色的,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雾。

齐梦杰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仿佛有一种力量正牵引着她,把她引到党默雨面前,指引着她开口询问。

“姑娘,你这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摔的。”党默雨平淡答道。

“疼吗?”

“不疼。家长会要开始了,您该进去了。”

“我办了个培训班,你感兴趣的话可以来看看。”齐梦杰从包里掏出名片,塞进党默雨手里。看到女儿在向自己打手势,她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有点丢人。

家长会上,班主任请来了各科老师来对家长们作报告。李向阳的成绩一向很好,不偏科, 常年稳居班级前三。从女儿身上,齐梦杰总觉得看到了小学时的自己。二十多年过去,那段时光已经变得模糊、褪色,但依旧会让齐梦杰感到振奋。

如果没去一中就好了,说不定自己会是另一个样子。

“大家都知道,解放中学在去年换了新校长,这位新校长在辽市十分有名气,在教学方面也非常有想法。我们都相信,在新校长的带领下,解放小学也一定会越来越好。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新校长来给各位家长作报告,接下来,让我们掌声有请——徐远江校长!”

徐远江?什么徐远江?齐梦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即使她什么也听不见,她也一定能听见这个名字。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徐远江?

四周已经响起了掌声,她向门外探头看去,先是看到了一个肚子,被白衬衫包裹着。在肚子后面,有一个瘦削的身影,好像是党默雨,藏在阴影里,瑟瑟发抖。

徐远江站上讲台,他比二十年前胖了一倍,脸上的肉挤走了他的青涩与局促,反倒让他看起来更加和蔼了。“感谢各位家长朋友们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参加我们的家长会……”徐远江清了清嗓子,抬起手推了推那副架在鼻梁上的金框眼睛,动作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

一瞬间,齐梦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一中,那个阴冷潮湿的,稍微蹭到墙皮,就会在衣服上留下一片绿的一中。那个青涩、温柔、喜怒无常的徐远江,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在讲台上跟家长们侃侃而谈的胖子。而这个胖子,竟然就是解放中学的新任校长。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了。

齐梦杰失去了开家长会的心情,也失去了过结婚纪念日的心情,在班主任宣布“散会”的那一刻,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她迅速追上徐远江的步伐,甚至忘记了要接走李向阳。

“徐老师。”

徐远江身形一顿,却没有停下步伐。

“徐校长。”她又叫道。

这一次,徐远江停住了。

“怎么了?”他问。

“你……你还记得我吗?”齐梦杰鼓起勇气问道。只是看到他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熟悉的眼睛,她就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破裂。

“您是?”徐远江面露困惑,“是我们的家长吧?”随即,他便扯出一抹得体的笑。

“你不记得了?”

徐远江沉默半晌,似乎在思索,“……您是刚刚家长会坐第三排那位女士,对吧?怎么了?您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谢谢你们的栽培。”齐梦杰落荒而逃。

他完全忘记了。二十年前的事情,他竟然完全不记得了。《献给爱丽丝》的音符在齐梦杰脑海中奏响,《春天的故事》的旋律在她耳边飘荡。那天夜晚的学校后山,烟花绚烂,白光斑驳,张子真与何扬步履破碎,而自己则躲在暗影中。

“你为什么偏要挑今天?”下山的土路上,徐远江咬牙切齿地问。

那天发生的一切,他都不记得了吗?

齐梦杰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受,一股无处发泄的冲动自心间涌起。恍惚间,她看到家门轻微颤抖,墙皮渐次脱落,天花板上的吊灯蓦然碎裂。她感到天旋地转,遮风挡雨的房子从角落开始崩塌,冷风顺着墙缝,直往房间里灌。

晚上,吃过饭,顾不上收拾餐桌上的残羹剩饭,齐梦杰缠在李明武身上,用比平常大十倍的力气来拥抱他。大约是从未见过自己的妻子如此主动,李明武兴奋起来,尖颅顶上的青茬蠢蠢欲动,下半身也张开了小帐篷。

齐梦杰紧紧抓住李明武的衣衫,把他从客厅带去卧室,来不及给他看卡地亚腕表,直接从床头柜抽屉里扯出了情趣内衣。

“蕾丝的哦。”她扯出一抹挑逗的笑。

李明武狠狠将她扑到在床上,与她的身体负距离镶嵌。她把自己交付给纯粹的生理快感,扭动着腰肢,双膝跪在床单上,把身体压得很低。李明武身上的温度是滚烫的,像一团火。她想象着二十年前的后山,绚烂的烟火自夜幕垂落,掉在地面上,碰上枝条,便窜起火舌。她想象着那天他们五人被困在火光中,自己的身体被火焰吞噬,就此消融。

“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齐梦杰心中慨叹着,默默闭上双眼。

两人在床上磨了一个多小时,直至天光变暗,星星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齐梦杰的嘴里有腥味儿,下半身湿漉漉的。她仰躺在床上,双腿内侧有些酸痛,她开始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第三场

梦杰培训学校现有学员五百人,各科教师十三名,学校总面积逾两百平。能有如今的规模,多亏了李明武的鼎力相助。

李明武在解放中学初中部教书,任初二三班班主任,讲授科目为数学。每学年,他都会组织一次试听会,推荐所有学生到齐梦杰的培训学校里听试讲课。每个前来试听的学生都需要登记姓名与手机号码,转化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

而十三年前,齐梦杰还在一家汽车修理厂打工。那时的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拿到本科学历,办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培训学校。

彼时,齐梦杰正处在人生低谷。自那次的跨年夜过后,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血液自缝隙处倾泻而出,皮肉越发干瘪,心脏也越发空洞,只有机械地咀嚼才能把身体重新填补。她终日枯坐在厨房,家里的冰箱被她一扫而空。不论生的熟的、蔬菜或是肉类,她都伸出那双钩子般的手,风卷残云般把它们送进自己的肚子。

“胖妹,胖妹……”清脆的童声,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叫嚷,宛若童谣般,却让齐梦杰毛骨悚然。

她拉紧窗帘,关死门窗,阳光被遮挡在层层叠叠的屏障之外。幽暗的房间宛若一口枯井,水流自后山的小溪处倾灌,将她淹没。

“她好像中了什么邪。有一天晚上,回家特晚。回来后,就变成这样了。”父亲的皮鞋依旧踏在地板上,嗒嗒作响。她隐约听到,父亲似乎在同什么人交谈。

那人穿一身宽大的黄袍,头戴黑色高帽,留一把雪白的山羊胡。摇铃声骤然响起,齐梦杰感到自己的魂魄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低下头,就能看见那具笨重的、瘫倒在地的躯体。她的魂魄似乎不受控制,飞过门窗,飞越市区,像被什么力量驱使着,回到一片漆黑的一中校园。

“你在找什么?”耳边传来一女声,竟是失踪了一个月有余的张子真。张子真不知什么时候剃了头发,深一块浅一块,形似斑驳的草坪。

“我在……找你啊。”齐梦杰听到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挤出来,尖细、沙哑,带着一股被胃酸腐蚀过的味道。

“找我做什么?”

说完,那个颀长的身影倏然消失,化作一道白光,划向后山,宛若那天绚烂的烟火,宛若一颗璀璨的流星。

“胖妹,胖妹……”童谣声又盘旋而至,井里的水满溢出来,齐梦杰的身体在水中拼命挣扎,不一会儿,就没了响动。

自从在女儿的班级里见过徐远江,这段记忆便经常在齐梦杰脑海中浮现。她在搜索引擎上检索徐远江的名字,网页上跳出他那张和蔼可亲的胖脸,还有一个加粗标红的巨大标题:“教育界乔布斯、辽市素质教育第一人,徐校长今日发表讲话!”

点进页面,徐远江对着市报记者侃侃而谈,通篇都在歌颂素质教育,宣传自己的办学理念。

“我一直相信,玩中学,学中玩,所以我对学生从来不苛求,也从不唯成绩论。每个孩子都有他们的专长,哪怕他就是擅长打架,那也是可以培养出一番名堂、成就一番事业的。”

齐梦杰不禁哑然失笑。二十年前,一中可没有比徐远江更在意评分排名的老师了。自己作为纪律监察部的副部长,不知帮他抹去了多少扣分记录,争来了多少面流动红旗。

初二下学期开始,徐远江对班级纪律更加看重。他开始制定班规,办公桌的抽屉里常备着一把竹戒尺。放学前忘记把椅子放到桌子上,挨打五下;在课堂上交头接耳,挨打十下;打架骂人,挨打二十;男女早恋搞暧昧,叫家长,罚款十块,挨打五十。除此之外,值日生忘记擦黑板、上课忘带作业、考试成绩下降,都可以成为他罚钱或者实施体罚的借口。唯有一样东西可以成为减轻处罚的筹码:考取年级第一,所有惩罚享受打半折待遇。

可惜,自从张子真走后,二班再也没人考过年级第一。

对照着徐远江那张已经肥胖得变了形的脸,齐梦杰开始在心中勾勒张子真的面容。她与张子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连一年都不到,如今想起来的都是破碎的残片——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永远穿在身上的长袖,但那张脸,却随着岁月的淘洗,越发模糊不清了。只有那双眼睛,里面好像藏有几千年的星光,尤其是当她看向何扬的时候,明亮、璀璨,永远刻在她心上。

滑动鼠标,再往下翻,到评论区,清一色的大拇指和称赞,“牛校出牛子,相信解放中学在徐老师的带领下一定能越办越好!”1349人给这条评论点赞。

在评论区最底端,一片和谐之声中,有一条不起眼的评论,引起了齐梦杰的注意。

“徐远江之前总把女学生叫去办公室,我女儿回来之后一直哭,问话也不说。没人查查这个事情吗?”

没人跟帖或点赞,她也摸不清号主把这条评论公开的目的,但它宛若一盆凉水,在初春万物复苏的时节,浇得齐梦杰透心凉。

傍晚,李明武从学校下班,回家时,齐梦杰正躲在客厅的角落。她今晚无心做饭,点了外卖,不知不觉间,两份饭已经倒进肚子,剩下的食物因变凉而凝固成一坨。

客厅没有开灯,遮光窗帘被紧紧拉上,光线昏暗。李明武嘴里哼着小曲,摁开客厅灯,突如其来的亮光让齐梦杰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老婆,你猜猜,今天有什么好消息?”他来不及脱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声调因兴奋而上扬。

“什么好消息?”齐梦杰随口问,眼睛依旧茫然注视着面前的食物。

“我升职了!”李明武一把将齐梦杰揽进怀里。他身上有一股汗酸味儿与古龙水的香气相混合的奇怪味道,直往齐梦杰的鼻孔里钻,惹得她胃里有点翻腾。

“我今天刚接到调令,学校安排我去做校长助理,薪酬翻倍,怎么样?不错吧?”

“不错。”齐梦杰推开李明武,无力地靠在沙发上。她脑子里还想着白天看到的那条评论,评论与徐远江那张脸搅在一起,结成一团乱麻。

“而且是去总部做助理,不是初中部,也不是高中部,是直接给徐远江做助理。徐远江耶,老婆。你听没听说过,那个辽市教育第一人。”李明武越说越兴奋。“徐远江”那三个字轻飘飘地落进齐梦杰的耳朵里,很快便扎进她的脑袋里。

“你说什么?”她坐直身子,警觉地问。

“我说我就要去给徐远江做助理了,连跳三级,而且薪资翻倍,是不是很棒?”

“解放中学校长徐远江?”

“对啊,怎么了?”

齐梦杰掏出手机,点开报道页面,找到那条评论,摆在李明武面前。李明武皱起眉头,仔细看了半天,才把手机还给齐梦杰。

“office hour,你听过没?徐远江刚上任不久,就开始推广这个。”

二十年前,徐远江在初中便开始推行office hour。不知他“辽市素质教育第一人”这称号是真是假,但他是“辽市office hour推广第一人”倒是毫无疑问。

张子真离开后,徐远江的office hour依旧没有停。每周五晚上,教学楼的灯光悉数熄灭,唯独三层那盏灯还亮着。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两个人影。

徐远江依旧像以往一样,最常叫齐梦杰来办公室。办公室里的月季凋零了,花盆都被清去垃圾桶。终日飘荡的若有若无的臭味终于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皮革香。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忽明忽暗,好像接口处出了问题,没过几天,徐远江换了新灯管,镇流器的滋滋声也随之消失。

不知为何,明明其他装潢都没改变,只是换了气味、没了声响,齐梦杰却总觉得这里变成了一个新地方。

坐在新地方,齐梦杰的思绪总会飘到那个晚上。何扬与张子真惴惴不安地站在阴影中,副校长指着徐远江的鼻子破口大骂。“小徐,你可真不争气。我怎么说你好?今晚你老丈人特意帮你,准备让你出彩,你就这么给他长脸的?你的学生三番五次翻墙逃学,你就一点都不知道?万一她们逃学的时候出意外了,你怎么跟家长交代?”

徐远江被骂得面红耳赤,只能点头称是。他身上还散发着浓郁的酒气,醉眼迷离。齐梦杰记得那双手,白皙、纤细,无名指上的银圈戒指闪亮如新。办公室的铁门骤然关上,发出震天声响,整栋教学楼都随之颤抖。

“office hour怎么能把人弄哭?你都是校长助理了,不该查证吗?”齐梦杰把手机留给李明武,端起已经冷掉的外卖,用微波炉重新加热,端出来时,食物表面还浮着一层油花。等不及热透,她便把食物端去厨房,躲进暗处,把半热半冷的食物一股脑倾入腹中。

第四场

一周后,党默雨拿着那张名片,来梦杰培训学校报名,一个中年女人陪同在她左右。那女人长得清汤寡水,裹了件羊毛大衣,肩背LV皮包,头发烫成栗棕色大波浪,举止优雅,唯有额角包了一块白纱布,打破了装束的统一。

“想补哪一科?”齐梦杰迎上前,热情招待。

“你教哪一科?”党默雨反问。

“英语。”

“那就补英语。一对一,你来教。”

中年女人很痛快地付了一个季度的学费,自那以后,每周末下午,齐梦杰都能在培训学校看到党默雨的身影。

党默雨话不多,上课的时候,她跟着念课文、做习题,样样不落,但总是心不在焉的。下课后,她也不急着走,就坐在学校的自习室里,管齐梦杰借杂书看,偶尔主动同她搭两句话。

“你今年多大?”党默雨盘坐在椅子上,俨然小大人模样。

“三十五岁。不过,像你这样直接问女士年龄不太礼貌吧?”

“结婚了吗?”

“结了,有一个女儿,跟你是同班同学。李向阳,你应该认得吧?”

“在那之前呢?没再结过吗?”

“没有。”

“或者,有过未婚生育的经历吗?”

党默雨问得如此直白,令齐梦杰感到瞠目结舌,一时愣在原地。

“我再直接些问你吧。”党默雨合上手中的大部头小说。“十二年前,你有没有在南山儿童福利院门口扔下过一个孩子?”

“当然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党默雨耸耸肩。“我只不过是在找我妈妈而已。我觉得你跟她挺像的。”

“那天那个来给你交钱的女人……”

“她不是我妈,她收养了我。”

“她对你不好吗?”

“她对我还好。但她老公,你应该也认识,就是徐远江。那个人,是个大人渣。”党默雨说。沉默半晌,她又补充问道:“我这么说他,你会相信吗?”

那段时光仿佛被笼罩上一层白雾,随着党默雨的声音渐次在齐梦杰脑海中浮现。一阵刺骨的疼痛自左手手腕处传来,撩起衣袖,那里便爬出一截狰狞的伤疤。

初二下学期开始,齐梦杰的成绩一落千丈,高中考不上,只能念中专。毕业后,母亲托人,把她送进亲戚家开的汽修厂。她开始终日与机油和零部件打交道,下班回家后,照例躲进厨房,把家里的所有食物都扫进胃里。

这样算来,李明武还是自己的初恋呢。

与李明武的相遇,说来奇情。那晚她过生日,凄风苦雨地躲在楼下烧烤店,自己给自己庆祝,几杯啤酒下肚,眼神迷离,身上热气蒸腾。隔壁桌几个纹花臂的男人出言不逊,手也不老实,在她后背上摸来摸去。是李明武突然出现,穿一件黑风衣,像偶像剧的男主角一般,挡在她面前。那晚,烧烤店昏黄的灯光在他青黑色的头茬上打旋,他们就这样,借着酒精接吻。

自从与李明武在一起,她心中就常涌起幻想。如果……如果自己就是李明武,当年一定不会说谎吧?即使说谎,也一定不会泄露后山的秘密。即使泄露的后山的秘密,也一定不会允许徐远江关上办公室的那扇铁门。

每当这样想,想起李明武在烧烤店,勇敢地挡在自己面前,她就因羞愧而抬不起头来。她无数次想要回到二十年前,自己在后台,没有对副校长声张,而是拿过那条长裙,默不作声地换装,再像每次排练那样,走上舞台,在炫目的灯光下舒展腰身,翩翩起舞。如果这样,自己、何扬、张子真,所有人都会拥有美好的生活吧?

二十年前,伴随着迎接新世纪的烟花,她听到铁门“砰”地一声关上,惊起一片灰尘。

教学楼的走廊里,一片黑暗。齐梦杰趴在铁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徐远江像头野兽般咆哮,狭窄的办公室里不时传来瓶瓶罐罐碎裂的声音。齐梦杰感到自己的手脚发冷,她溜进隔壁班级,搬来一把椅子,踩上去,踮起脚尖,高度恰好能够到铁门顶端的那两块玻璃。

透过光影斑驳的玻璃,她看到徐远江喘着粗气,一边拨弄手中的打火机旋钮,一边把皮鞋踏得嗒嗒作响。

何扬脸上的妆,此刻全花掉了。亮蓝色的眼影在她双颊上淌,像两条河。徐远江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竹戒尺,在两人的手掌上各打了十下。戒尺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嗡鸣。何扬似乎在哭,张子真的脸淹没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打过手板,徐远江仍不解气。他像一匹受了惊的马,甩着蹄子把何扬捆在椅子上。麻绳上生满倒刺,何扬的皮肤被绳子磨破,血珠从伤口处渗出来,把绳结染红。

办公室的天花板上,白炽灯管发出惨淡的光亮,白光晃在何扬脸上,她那张白净、从不肯服输的脸,此刻竟单薄得像一面破碎的镜子,镜子里,照出齐梦杰心底的慌乱。

年轻的徐老师,温柔的徐老师,温文尔雅的徐老师,此刻仿佛恶灵附体,彻底撕开了他的完美面皮,露出一张丑陋的嘴脸。他喷着酒气,巴掌毫不留情地扇在何扬脸上。何扬的脑袋经受不住如此大的力道,不受控制地歪向一旁。凳子被她身体的力道带倒在地,“砰”一声,何扬像一块被海水卷上岸的垃圾,瘫倒在地。

张子真从窗台上顺走花盆,那株娇艳的月季花,被她拢在手中。月季大概从未见过如此残暴、荒唐的场面,原本展开的花瓣倏然合拢,缩成一团。张子真抡起手臂,就像她抡起钢管那般。她把花盆对准徐远江的脑袋,正准备用力,却一把被徐远江架着肩膀捉了过去,像拎一只瘦弱的鸡仔。

齐梦杰感到自己的双腿在打颤。她听到花盆坠落的声音,瓷片散落满地。月季被从土壤中连根拔起,被撕扯,被蹂躏,最后蜷缩在墙角,奄奄一息。

恰巧这时,市中心的烟花炸响,五彩亮光映照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室内女孩们的尖叫声与烟花绽放的声响交织在一起,齐梦杰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脚底一软,摔下椅子。

“是哪个?”徐远江格外警觉,他推开办公室的铁门,向漆黑的走廊两端张望。

齐梦杰躲进教室的角落,捂住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铁门再次被关上,齐梦杰才从角落里钻出来,片刻也不敢停留,拔腿就跑。一时间,走廊里格外安静。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杂乱的呼吸声、过快的心跳声,还有从身后不时传来的惨叫声。

恐惧指引着她跑回家,她不知道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张子真的那双眼睛,那张惊恐的脸。从此,那双眼睛就烙印在她的记忆深处,每当想起,就引得她脊背发凉。

新世纪的元旦,她过得食不知味。电视机上播着喜庆的元旦晚会,母亲做了满满一桌拿手好菜,五彩的烟花在城市上空绽放,喜悦汇成海洋,将整座城市包裹,而她只能缩在床角,她感到寒冷,即使把全家的被子都裹在身上,她的身体依旧在打颤。

“你把整个假期都毁了,你知不知道?”父亲毫不留情地训斥她。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如果她不曾存在过,就好了。

为了回到过去,齐梦杰尝试过很多种办法。十几年前,穿越小说盛行,她尝试过在雷雨天跑去荒郊野岭,试图把闪电引到自己身上;也试过饿自己一周不吃饭,直到因营养不良而晕倒在地。但每一次她醒来,都还置身在原本的那个时空。

新世纪的冬天很快过去,夏天却无比漫长。无数个粘腻的夏夜,汗水糊在齐梦杰不断膨胀的身体上,零食残渣散落了一地。一个响亮的耳光突然扇到她的脸上,迫使着她抬起那颗已经有些笨重了的脑袋,她的眼神迟缓而呆滞,直到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上扩散开来,她都还没能完全搞清楚状况。

“你去死吧!”她听到父亲粗暴的声音,他用一种嫌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她是一件正在腐烂的垃圾。

“是哦,我为什么不去死呢?”齐梦杰迟钝地想,甚至咧嘴笑了笑,然后便拿起书桌上的美工刀,毫不顾忌地向手腕处划去。

第五场

晚上回到家,齐梦杰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女儿与李明武一同回到家,蹦蹦跳跳的,马尾辫在空中荡来荡去。

“妈妈!”李向阳兴奋地扑向母亲,“我今天被叫去校长办公室了!”

齐梦杰的心脏骤然紧缩,“哪个校长?”她问。

“徐远江,徐校长呀!他设了office hour,每周一下午都会叫学生去他办公室聊天。”

“他这次叫了几个人?都跟你说了什么?”齐梦杰蹲下身子,急切问道。

“叫了六个,都是我们年级的,叫的年级前六名。”女儿得意洋洋。“就问了问成绩呀、学习情况呀、家庭情况之类的。我跟徐校长说了你的名字,他说他还教过你呢!”

李明武换好衣服,也加入到母女二人的对话中:“老婆,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齐梦杰一时间语塞,她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端饭碗的手也止不住地发抖。二十年前,自己也像女儿这般骄傲,数着成绩单上的排名,昂首挺胸,走进徐远江的办公室,任凭自己身后,流言蜚语与艳羡的目光汇成河。她原本以为,这条河会载着她,驶向光明的远方。

故作镇定地盛好饭,齐梦杰把女儿拽去卧室,叫她乖乖待在屋里。回到客厅,她立马把丈夫拉到沙发上,劈头便问:“你怎么能放心让你女儿去那个什么office hour呢?”

“什么意思?”李明武摸不着头脑,“我听徐校长说,当初教你的时候,他就开设了office hour啊,你还是他办公室的常客呢。”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你没看网上那么多报道,老师体罚学生、虐待学生,甚至……甚至性侵学生的案例,你看的还少吗?”

“按照你的说法,网上那么多家暴杀妻的男人,你干嘛还跟我结婚?”

齐梦杰一时语塞,准备好的话憋在胸口,把她的脸涨得通红。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之前叫我查的那条评论我已经查过了。我找到了发那条评论的家长,后来问清楚了,是她女儿偷改了成绩,被徐校长发现,批评教育了一顿而已,没发生什么不好的。”李明武向齐梦杰的方向靠近,拉过她的手,安抚道。

“不过,既然他是你的班主任,为什么你这么不信任他呢?”

我该如何信任他呢?在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之后。离开一中后,齐梦杰屏蔽了一切与徐远江有关的消息,把家搬到离一中最远的市区,连平时散步都绝不从一中门口路过。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组建一个家庭,一点一滴构筑起一个安全的空间,从二十年前的梦魇中脱身。

但为什么,他还是阴魂不散呢?

“徐远江有个……有个养女,你知道吗?”

李明武茫然地摇头。

“叫党默雨,这学期新转到向阳他们班的。她前不久来我的培训学校报名了。我跟她聊天时,她说,徐远江是个大人渣。”

“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齐梦杰点头,“就是这么说的。那天她养母陪着她来,头上还包着纱布。那个小孩,我看她身上也总带伤的。不是我恶意揣测他人,但听到这样的话、看到这样的事,很难不怀疑吧?”

“可是……”李明武斟酌着措辞,“那个你叫我调查的小女孩,她被徐远江批评后,回家也骂了这样的话,那个混蛋,或者那个人渣之类的。就因为这个,她妈妈才起疑心,结果发现不过是一场闹剧。”

齐梦杰正欲反驳,李向阳端着碗推门而出。

“妈妈,徐校长说了,下周还叫我去办公室!”女儿显然是要炫耀的没说完,憋在心里太久,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了。

“不许去!”齐梦杰霍然从沙发上起身,厉声说道。

“凭什么?”

“我已经想好了。下周我就给你办转学,不管去哪,都不能在解放小学念了。还有你,李明武,你也辞职吧,跟我一起来做培训学校,收入也不错。”

李向阳“哇”的一声哭起来,一边喊着不要,一边拽住齐梦杰的衣袖摇来晃去。李明武抱起女儿,在怀里轻声安抚,答应给她玩一小时手机,才终于让她平静下来。

“老婆,你这个决定是不是太仓促了?我们还没调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这样贸然行动,不好吧?况且,向阳在学校里交了那么多朋友,就这样舍弃掉,是不是也太残忍?”

“难道要等她受到伤害才算时机合适吗?到时候你就不会后悔吗?”

“那……我总没必要辞职吧,我才刚升职……”

“在那样的人手下,能学到什么好?”齐梦杰忍不住出言讽刺。

“你别忘记,你那个培训学校的学生,有一半都是我介绍过来的。要是我辞职了,你生源不够,还有一个孩子要养,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李明武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语气也变得不容置疑。

“那你说,怎么办?”齐梦杰有些泄气。

“……你不是说那个小姑娘叫党默雨吗?我们接近她,就可以查明事情的真相了。到时候,该报警的报警,该怎样的怎样,不就好了?”

“既然我们已经提高警惕了,坏事就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李明武揽过齐梦杰的肩膀,轻声安抚。

入夜,齐梦杰蜷缩在被窝里,脑海里全是晚上同李明武辩驳时的声音。她回想着丈夫最后说的那句话,又想起党默雨身上的伤痕、张子真眼里的无措与绝望,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扯开了一道缺口,自己的身体正顺着这道裂痕,一点一点被侵蚀。

她从床上坐起,移开李明武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光脚踩上地板。

厨房的白炽灯,摁开时也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就着熟悉又恐怖的声音,她端出冰箱里所有的剩饭剩菜,顾不上拿筷子,也来不及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她用手抓着,机械地把食物送进嘴里。油腻的汤汁粘在脸上,和着咸涩的泪水,糊作一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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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春花

一个曾经想做电影,现在更想写字的社会学系毕业生。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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