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香豆子饼,带姑妈回家

2022-10-17 14:07:16
2.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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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里,新疆的清晨,主妇们会早早聚在小区门口,等着哈萨克牧民来售卖刚挤出来的牛奶。她们用家里的小锅将两三元一斤的牛奶打回家,跟茯砖茶一起熬煮,再挖一小勺酥油——等淡黄色的酥油在温热的奶茶中自然化开,酥油奶茶就做好了,当然,若还能配上一张两面煎得焦脆酥黄的香豆子饼,那就堪称是一顿完美的早餐。

香豆子,学名胡卢巴,是一种和苜蓿有着类似外形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将成熟后的香豆子茎叶采摘下来,清洗后使劲揉搓,挤掉水分,再放在阳光下暴晒后,香豆子就除掉了“青草味”,只留下一种特殊的香气。人们会将它磨成粉,在做花卷和各种饼类时加入其中,美味至极。

我姑妈年幼时跟随母亲入疆,后来因工作调动定居兰州,再也没有回到父母身边,历经结婚生子、丧夫和逐渐老去,每年过节通电话,她总会在挂电话之前说:“真想再吃一口香豆子饼和酥油奶茶啊。”

1

今年年初,西安正经历着疫情的反复,我在微信里问候三姐文文:“马上过年,还能回兰州吗?”

三姐无奈回消息:“估计回不去了,响应政策,就地过年吧。”

“那姑妈呢?”

“估计除夕能和我两个哥哥吃一顿饭,其余时间就一个人待着。没办法,我让她来西安,人家死都不愿意。”

说起姑妈,三姐总是一脸无奈。姑妈一辈子生了两儿一女,跟两个儿子关系疏远,只跟女儿文文亲近些。平时除了姑妈生病,否则一大家子人只会在中秋、新年聚上一次。近些年,三姐跟随姐夫从兰州移居到西安后,姑妈的孤独翻了倍,可她仍不愿意离开兰州,总在电话里抱怨:“房子不能不住人,我晕车、又晕机,去不了外地,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姑妈口中的“房子”,并不是什么豪宅,只是二三十年前单位分的老公房,五六十平。每年夏天,我从长沙出发回新疆休假时,路过兰州都会停一晚,替远在新疆的父亲探望她。姑妈的发型几十年都没换过,利落的短发与消瘦的身形、有些执拗的性格极为相称。她不肯把退休金花在皮肤保养或者食养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大个几岁。

每次我到兰州,如果定酒店,她就会非常生气:“你不住我家里,是不是嫌弃姑妈家穷、姑妈老了啊?”

我并非嫌贫爱富,只是在吃穿用度上,实在和姑妈“三观不合”。她厨艺一般,炒的菜总是少油少盐,没有任何味道。她怕馒头被蒸汽打湿,喜欢用已经变为灰色的纱布搭在馒头上一起蒸,还对我解释道:“放心,这个抹布我洗过了,很干净。”看着“纱布蒸馒头”,我食欲全无,更希望去楼下吃一碗“毛细”牛肉面,可又不好意思。

在姑妈家,夜里比白天更难熬。姑妈从来不用蚊帐,说用了会呼吸不畅。半夜我被蚊子咬得睡不着,她就让我把身体塞进棉被里,再给我的脑袋上搭一方手帕:“这样多好,蚊子也咬不到你。”

好在一天过后,我就能完成探亲任务,启程返疆。我会在临别前和姑妈客套一番:“您现在退休了,身体也还行,没事就去阿勒泰住一段时间,夏天那边又不热。”姑妈摆摆手,还是那句口头禅:“不去了,老了跑不动,死就死在这了。”

我和父亲讲述姑妈的种种“奇葩”行为,父亲只会劝我别介意:“你姑妈都快八十了,别跟她计较。”

掐指一算,也是,姑妈大了父亲十五岁。

我的祖父祖母是地道的广西人,两人成婚后第一年姑妈出生,祖父没等她满月,就参军北上,一走十多年,历经抗日战争、抗美援朝后才回乡。期间,祖母独自照顾长辈,养育幼女,还要时不时跟着乡邻躲进深山避战火。算下来,姑妈在少女时期之前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不仅没有父爱,物质也贫乏,能吃到窝头、野菜或者河道里抓到的小鱼小虾,就已经算是大餐。父亲常用姑妈过去的经历教育挑食的我:“你姑妈小时候,能填饱肚子就很满足了!”

祖父回乡后没几天,就又接到了新的任务:押送一批犯人到乌鲁木齐,向当地部队移交完毕后,继续北上。就这样,祖母和姑妈跟着部队,最终安顿在了新疆最北端的小城阿勒泰,有了吃饱肚子的安稳日子。那时十几岁姑妈和新疆当地的孩子比,既瘦小又孤僻,又只会说广西话,完全交不到朋友,之前从没有印象的父亲,对她来说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好在一向勤劳的祖母总在想办法体贴独女。在广西时物资匮乏,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到了新疆后,部队供应的物资丰富,米面粮油、牛羊肉都不缺,于是她开始跟着大院里其他的军人家属学起了做新疆饭菜——姑妈第一次吃到了拌面、羊杂汤、烤包子、奶茶、馕饼和大盘鸡……而各类美食中,她日日都吃不厌的就是香豆子饼配酥油奶茶。香豆子的异香和酥油的甜腻,填补了她多年来空虚的味蕾。

入疆后没多久,祖母再次怀孕,生下我父亲。祖父开心极了,要照顾新生儿的祖母也不再像之前一样餐餐用心亲力亲为,只哄着女儿高兴。我父亲刚满半岁,姑妈就按祖父的意思参加了工作,被单位调岗到了兰州,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新疆。一家人仅仅在过年间的长途电话里嘘寒问暖,维系着这份脆弱的亲情。父亲说:“我懂事后,只知道自己有个姐姐远在兰州,那时候去一趟兰州都要几天几夜,实在是和她亲近不起来。”

那段短暂入疆时光里突然迸发出的美味,大概成了姑妈一生中唯一的慰藉。

2

姑妈抵达兰州后,对家里也是报喜不报忧。祖父听人说她谈了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之后就一直单身,只好暗暗拜托朋友帮忙给她安排了几场相亲。

直到结婚前,祖父和祖母才带着我父亲一起去兰州参加了姑妈的婚礼,一家人总算团聚了。姑父出身贫农,好在生性温和、老实,面对姑妈的执拗,也愿意默默隐忍。

祖母用大号玻璃瓶装满亲自晾晒、研磨好的香豆子粉,开了盖又凑近闻闻,绿色的粉末细腻又泛着浓香。她在兰州停留期间,教姑妈做香豆子饼——烫面、揉面、醒面,再加入一定比例的清油和香豆子粉末,压制成饼后,放一点点羊油煎熟。姑妈没有什么做饭的天赋,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调料的比例不对,只会和祖母撒娇:“怎么我做的就这么难吃?”倒是姑父按照祖母的配方试了试,味道反而接近了几分。

祖父当时还要急着回去处理公务,姑妈新婚后还没吃几顿心心念念的新疆菜,就只能不舍地跟父母告别。祖母从新疆带去的一大瓶香豆子粉,在一顿顿面点后很快见了底,姑妈只好去买兰州当地罐装的香豆子粉,继续试着自己做饼,然而,全部以失败告终。她在电话里跟祖母诉苦:“不知道是不是兰州温差没有新疆大,香豆子都没有那种浓香味了。”

之后的岁月里,我父亲一直在新疆陪伴祖父母,而姑妈在兰州一个接一个地生着孩子,直到三姐出生,才“封肚”。

有了儿女的姑妈,从没拖家带口回过新疆探望父母,只会在我父亲结婚生子的“大日子”里,邮寄来丰厚的礼金,拜托他照顾好父母,算是弥补她不能在身边尽孝的遗憾。

我父亲成年后,总会找机会去兰州看望这个姐姐。他把和我母亲蜜月旅行的第一站就定在了兰州。

按照祖母的嘱托,我母亲带了一堆新疆的红枣、牛肉干、酥油给姑妈,当然,也少不了一大瓶当年新晒好的香豆子粉。

吃饭时,我父亲开玩笑道:“姐,你对我媳妇评价这么高,是不是因为她做饭做得好?”

姑妈看着我母亲说:“还好弟妹手艺好,我都不知道多久没吃过这么地道的新疆菜了。”

我母亲擅长做各类面食:她喜欢用上一次发面后微酸的面头代替发酵粉,蒸出来的馒头格外蓬松、软和;口感筋道的拉面配上一碗辣椒炒西红柿和芹菜肉丝,酸辣的汤汁浸入面条里,别样爽口;还有将南瓜、面粉和香豆子粉混合后炸得焦黄的油饼,以及将排骨和老豆角一起红烧后,再将一根根细细的手擀面条覆盖在配菜上焖熟——样样都是姑妈的心头好,在单位的大锅饭食堂里根本吃不到。我母亲甚至还会做点新疆传统的糕点,包尔萨克、馓子、巴哈利……在姑妈的记忆里,可比当时兰州流行的桃酥要美味多了。

我父母在姑妈家住了不到一周,就要继续启程前往蜜月的第二站。姑妈在他们走之前向我母亲央求道:“弟妹,我把冰箱腾得空一点,你给我多做点香豆子饼,我自己热热吃,也能解解馋。”

我父亲后来得知,他们离开后,姑妈每周只舍得拿出两张“囤”好的香豆子饼,用平底锅加热后过过嘴瘾,姑父和孩子们都不许多吃,于是背地里笑她:“孩子气,自私,不大方。”

3

我上大学的那年,姑妈已经六十出头,她的儿女们也都各自成家结婚。

父亲送我去长沙读书,我俩依旧按惯例经停兰州,在姑妈家留宿一晚。那个时候,我就能感觉到她和姑父、两个儿子的关系已经完全破裂了。不过当时小孩子没有资格参与大人们的谈话,后来父亲才告诉我:“这些年你姑妈太犟了,谁的事儿她都想做主!”

姑妈的长子茂茂,从小就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年年能考到全年级前三,从小写得一手好字,大年三十晚上,邻居家的小孩子们都出去放鞭炮,茂茂还愿意安安静静地写作业、读书,连春晚都不看。之前我母亲一直把茂茂当榜样来鞭策我——他初中刚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已经有市里的重点高中愿意直接录取。

谁知道,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茂茂未来一定能考上清华、北大这样的顶尖大学的时候,姑妈一声令下,把大儿子送进了中专去学财务。背后的原因很简单——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压力大,茂茂作为长子,得尽快毕业赚钱帮扶弟弟妹妹读书。就算学校老师、姑父甚至我父亲反复劝说,姑妈也还是固执己见。

茂茂从小就习惯了母亲的强势和父亲的懦弱,乖乖去读了中专,毕业后进了银行上班。好在他有天赋,又肯努力,一边工作,一边自考,读完在职本科,顺利考入当地的税务局,有了体面、稳定的工作。

可不能去顶尖大学读书的遗憾,始终是茂茂心里的一根刺,他对母亲的怨恨也体现在日常的点点滴滴里:他不愿意和姑妈再有更多的接触,在他眼里,只要定期打钱给自己的母亲,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就行——能用钱解决的事情,绝对不付诸感情。每年除夕的团圆宴,姑妈和姑父总会一起张罗一大桌子菜品,红烧鱼意味着“年年有余”,牛羊炖肉、鸡和鸭子更是少不了,可茂茂总是淡淡吃几口就借故离开。

姑妈明白,大儿子的心不再了,多少美食也留不住。

而我的二堂哥和茂茂完全相反——他从小在书桌前面坐不到5分钟就会打瞌睡,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到了年龄就按照姑妈的吩咐去参了军。原本姑妈希望小儿子能和我祖父一样,留在部队里建功立业,谁知二哥服役结束后,连招呼都没和家里打,就直接拿了一笔退伍金复员,租了门面和战友开起餐馆来。

二哥和那个战友都没经验,聘请的厨师又不用心,不是食材不新鲜,就是菜品口味时好时坏,口碑很快就垮了。二哥没办法,找姑妈借了钱继续维持,可到最后,战友卷走了二哥找家里凑齐的半年租金,开走了他刚买的车,再也没出现过。

关了餐厅后,二哥一蹶不振,每天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睡觉,连饭都不怎么吃。姑妈在那段时间总算有了些许慈母的样子,一日三餐不再糊弄。她从书店买了本菜谱,依照二哥喜欢的酸甜口,选好菜品,对照着慢慢做,次数多了,倒也练出几道拿手菜——糖醋里脊、糖酥排骨、东安鸡,都有模有样,好歹哄着二哥度过了低迷期。虽然二哥后来也没赚到大钱,至少开始自力更生,不再向老人伸手了。

姑妈的三个孩子里,只有三姐文文最省心,顺利读完大学,进入国企工作,平日里尽可能用心照顾着老两口。

两个儿子都和姑妈渐行渐远,姑父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尽可能地体谅她,哄着她,甚至会让我们从新疆邮寄过去当季的香豆子粉,他来反复改进制作方法,做给姑妈吃。那饼的味道虽然不如祖母的手艺,可也能多少缓解一下姑妈的坏心情。

可安稳日子没多久,姑妈就又开始“作妖”,干预起了女儿买房。

当年三姐单位的“指标房”价格很低,她算了算,自己手头有一些存款,如果父母再“支援”几万,刚好能凑够房子首付。可惜姑妈死活不同意:“女孩子以后总归要嫁人的,手上的钱做嫁妆,男方有房子不就够了?”

三姐又求着姑父当说客,姑父反复劝说不成,也有些恼羞成怒,开始和姑妈冷战起来。姑父对三姐说:“你爸无能,这么多年,钱袋子都在你妈手上,不然我就偷偷给你几万。”

第二年,三姐单位里买了指标房的同事把房子卖了出去,转手就赚了十多万。姑妈得知后,心里明明后悔,嘴上却不肯服软,还埋怨姑父:“要不是你不会赚钱,我也不会把钱守这么紧!”

年过半百的姑父隐忍了一辈子,面对妻子的长年累月的强势,不愿意再妥协了。他们从那年开始分居,只是碍于年龄大了,才没有正式离婚。

两室一厅的房子,一人一间,姑父的工资也不再上交了,两人钱各花各的,饭各做各的,水电燃气平摊,其余互不干涉,有时候一个月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姑妈和我父亲诉苦:“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像咱妈一样那么纯粹地对待一个人了。咱妈能等音讯全无的老爸十多年,我和你姐夫却连天天能见面的日子都过不好。”

那段时间,父亲和姑妈QQ视频通话时,明显感觉到她脸色很差,细问才知道,儿女不在身边,姑父也不管她以后,她一个人连吃饭都成了大问题——她把三顿改为两餐,懒得做饭洗碗,早上买个包子鸡蛋,中午吃顿牛肉面,晚餐则省了。

然而就算日子不顺遂,姑妈也不肯同祖父母抱怨一句,直到姑父因为心脏病突然撒手人寰,我父亲才接到了姑妈的电话。按规矩置办了花圈、送上礼金后,一切又归于平淡。

4

2003年,我刚开始读高中,祖父祖母相继因病去世,姑妈和她的三个子女没有一个人赶回来奔丧。

这让我父亲也有些止不住地埋怨了,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和姑妈争吵:“就算晕车、晕飞机,爸妈过世总要回来送上一程吧……不是钱的问题,这年头难道我还缺你那一点丧葬费?”电话那端的姑妈不知道说了什么,父亲生气地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猜想,姑妈不想回来,总有借口——老房子不能没人住、三姐的孩子要人照顾、如果她不在,二哥又要乱搞事情……

2014年,兰新高铁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顺利通车。当时按照城市最新规划和政府的安排,我家要给祖父母迁坟。姑妈那年七十二岁,在三姐和外孙平平的陪同下,几十年后第一次回到了阿勒泰。她苍老了很多,见面就对我父亲说:“先不吃饭了,去看看爸妈吧。”

祖父母的老房子早就拆了。祖母当年先于祖父离世,安葬在城南的民用墓地,祖父过世后则按部队规定葬入市里的烈士陵园,如今祖母的坟终于可以随新政与祖父合葬了。在新疆,迁坟是件大事,所以姑妈这才忍着晕车千里迢迢地回来,组织仪式,给逝去的父母亲上香,磕头祭拜。她的外孙平平当时已经读高一,第一次见外婆哭,也赶紧跪下磕头。

我父亲在姑妈的制止下,退掉了接风宴的餐厅预订,让我母亲在家里准备了一大桌子家常菜,大盘鸡、红烧黑鱼、烤包子、手擀面……基本都是姑妈爱吃的。母亲考虑到我三姐和孩子的口味,又做了几道清淡的菜式搭配。

年迈的姑妈早不似年轻时候那么能吃了,每道菜尝了几口,喝了小半碗奶茶,就停了筷子。倒是第一次来新疆的平平,一直狼吞虎咽,反复说:“舅奶奶做的新疆菜可太好吃了!”

到了晚上,我母亲陪姑妈聊天的时候,姑妈主动提出:“明早做点香豆子饼吧?”

第二天早上,姑妈终于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香豆子饼配奶茶。香豆子的独特香味和面粉里的麦香产生美妙的化学反应,在食物还没有熟透之前,香味浓郁到飘满整个厨房,让人闻一次就忘不掉。平平的口味也随了外婆,直呼:“这个绿豆饼太香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三姐在一旁打趣:“别把所有绿色的饼都叫绿豆饼,这叫香豆子饼!你好好学习,等考上大学,妈妈还带你回新疆吃好吃的,玩个够!”

我父亲那时也格外喜欢平平,觉得他有几分茂茂的聪明劲儿,如果教得好,以后一定也会考上好大学。

5

过了两年,平平参加高考,却意外落榜,只能重新复读。三姐心情不好,打电话跟我诉苦,我才知道这两年,姑妈逐渐从过往生活的不如意中走出,却又让儿女们犯了难。

三姐说:“我们真拿她没办法,这个性格,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改了。”

多年来,姑妈生活节省,没为祖父母和儿女们在金钱上付出太多,加上姑父的遗产和她自己的退休金,也存了不少养老钱。唯一一笔大的开销,就是单位小区做翻新改造、加装电梯,每家每户都出了几万元。施工队在小区内搭建了两栋板房,作为临时生活区和办公区,洋洋洒洒施工了一个多月。

工程结束,团队撤去了下一个施工点,姑妈却把施工队的大师傅董哥留了下来。

董哥是四川人,早年出来做厨师,跑过陕西、青海,在新疆也待过许多年,过几年能拿退休金养老。董哥原本打算干完这次的活儿就回四川老家,没想到,姑妈在每日下楼例行遛弯的时候,发现这个大师傅竟然能给施工队做过油肉拌面当午餐,一下子就跟发现了宝一样。姑妈仗着年龄大,用长辈的姿态在董哥闲暇时唠家常,套出了董哥家里情况、工资多少。在施工队撤出前,就把人挖到自己家里做起了大厨。

小区里还有个独居的老太太,姑妈跟她一商量,干脆合力聘请董哥照顾两人的一日三餐。这么算下来,董哥还比在施工队每月多赚五百元,远比照顾几十个工人要轻松。董哥每周会轮流在两个老太太家里做饭,川菜、新疆菜、面点,随便两位雇主点单。除了做饭,董哥还会陪两个老太太打麻将,唠家常。三姐说,那段时间姑妈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后来三姐有段时间要出差,就让平平住在了姑妈家里。可惜平平和这位董大厨不对路,小区里圈子小,流言很快就传到平平的耳朵里:“你们家请的厨子,怕是要给你当后爷爷啦!”

平平心细,就开始留意起来,发现董哥也不是什么手脚干净的人——他来了以后,我姑妈很少再去菜市场,董哥买回来的菜和肉虽然也记了账,但整体算下来比超市的还贵,而且每顿他都会多做一份,估计是带回家给家里人吃了。

平平并没有和董哥吵架,因为董哥确实在下厨这块有他的本事。平平和三姐说:“这个厨子也会做香豆子饼,跟新疆舅奶奶的挺像。”

有天晚上,董哥突然说是自己的小区被挖了电缆,估计要抢修一整晚,询问我姑妈能否在家里住一晚。姑妈就安排董哥和平平睡一个屋。这彻底惹恼了平平:“家里没电为什么不去住宾馆?客厅沙发不是也空着?和我睡?我晚上不要上自习了?”

谁知姑妈脾气上来,说话也没了遮拦:“这是我老太太的房子,我怎么安排,你都要听!现在的小孩真是金贵,怎么就不能凑合一晚上了?娇气!”

平平第二天就背着书包回了自己家,给正在外出差的三姐打了电话:“妈,我宁愿三餐都点外卖,也不要去外婆家蹭饭!我是她外孙,她都不向着我,我还不如一个外面的厨子!”

三姐把这事儿又讲给了两个哥哥听,家里的大战再次触发。二哥脾气不好,很快在家庭会议上发起火来:“难道我们要让一个厨子登堂入室做后爹不成?”

三姐想要姑妈多个心眼,劝道:“妈,现在每年都有老年人被骗钱,何况平平都说了,董哥手脚也不干净。不然我们给你另请个做饭保姆照顾你?”

姑妈依旧执拗:“我又不是没脑子,别人做的饭,我吃不惯。再说我多大岁数了?活不了几年了,现在就是怎么开心怎么来,你们少管我的事。我死也死在自己房子里!”

这次闹完,一向温和的三姐也伤了心,平平后来高考发挥失常,她就总觉得其中也少不了儿子在外婆家受了委屈的缘由。

直到一天清晨,姑妈早上遛完弯儿回家,董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姑妈和三姐哭诉时,才说清楚:“昨天,他提前找我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我想着他家里有急事,就给了。现在电话停机,人消失了。”

三姐报了警,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果然,一翻查,姑妈和她的饭搭子都发现自己放在抽屉里的金项链不翼而飞了。

董哥在的时候,怕姑妈晚上饿,做了些香豆子饼冷冻在冰箱里,姑妈还没来得及全部吃完,就被气头上的二哥全数丢进了楼下的垃圾箱里。

这事之后,姑妈哭了几次,好像“幡然醒悟”了,把和姑父的几十万存款公平地分给了三个子女,自己留了十万现金在户头上做日常开销。家里总算消停了一阵子,我父亲都说:“你姑妈是吃亏吃饱了,才变得聪明了一点。”平平听说了外婆的“壮举”,也愿意跟着三姐一起偶尔去外婆家吃顿小小的团圆饭了。

神奇的是,姑妈后来一直自己琢磨着做香豆子饼,终于在平平回来的一个周末做成功了。奇妙的植物香气混合着麦香和羊油的乳香,经过煎炸后四溢在空气里。

一方圆饼,口感酥脆,一壶奶茶,清甜解腻。姑妈同三姐说:“这一口心头味,抵得上再多的山珍海味!”

后记

我定居长沙后,母亲偶尔会从新疆过来陪我同住一个月,每年走之前,也会在冰箱里提前给我备好一堆加热后就能吃的美食——像一个个小元宝的猪肉芹菜饺子,手工做的牛肉丸,剃成一条条肉丝的羊头肉,当然也有全家都爱的香豆子饼。

绿色的植物粉末均匀分布在圆圆的饼面上,刚够我一个人吃一顿,用空气炸锅热五分钟,就立马变得酥脆可口。在这个瞬间,我也仿佛能够理解姑妈的喜怒哀乐,以及她的执拗——离开了故乡,还能品尝到家里的味道,对游子们来说,多少是种抚慰,也是一种珍贵而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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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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