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假装没疯的母亲与扮演出色的儿子

2022-08-19 11:4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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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故事大爆炸2022”征文大赛入围作品。


1

真是闷气,快下雨了,天真黑啊,气压一低郑彩凤身体就会有反应,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大夫说她的血管已经堵了75%,建议她支架,但是她决定先不做,一根支架十多万,够她卖多少胸罩、裤衩子?她叹一口气,肥胖的双手无意识在那些针织货品上随意翻弄,怎么摆来摆去都是这个样子呢?她抬手摸了摸胸口,发现那里潮了,将手伸进去一点,顺手一抹,手上油乎乎的,油汗,不是什么好兆头。她坐下,拿起搁在档口隔板上的一个太空杯,黑蓝色,大容量,盖子拧开直接挂在杯颈上。里面的水是她从家里饮水机直接接的矿泉水,这样可以省下买水钱。过日子,哪能不算计呢?一分一厘都得抠扯明白。她仰头喝了一口,水也不凉,乌突突温吞吞,不过这仍旧让她觉得胸口舒爽了不少,但她怀疑这是心理作用,于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包里随身携带的速效救心丹。

药还在,她似乎放心不少。环顾四周,背后是巨大纺织袋子装的货物,背板是粉色背景的衬布,上面很有秩序地挂着白色胸版,十来平的档口,满满当当的了,她很有些成就感,靠这十来平,挣下的钱,七位数是有了的。七位数,搁从前怎么敢想,但如今稳稳当当揣进自己的腰包里,走道、说话都觉得硬气。

郑彩凤将两条肥圆的胳膊叉起来拄在两个同样滚圆的腰两边,这时过来一个长眉细目的女人,正打着电话,同样细长的白脸涨得通红,鼻梁间有几点细雀斑,斑点随着她皱眉抿嘴唇的动作小幅跳跃着,似乎它们也感应到了主人的愤怒。

走到郑彩凤档口前,女人愤怒地挂断了电话,把手机一把扔在她面前那堆胸罩裤衩子上:“你说说,啊,好吃好喝供着,花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一天天的,别人家孩子念书他也念,妈的,咋念也念不好。带个灌铅的脑袋,啥也念不出来,一考试就打狼(东北话,最后一名)。还开家长会,开个屁!别人家爹妈都兴高采烈地去,我到那儿头都不敢抬,老师再给两句,跟他妈三孙子似的。”

“孩子尽力就得了。”郑彩凤说了一句不痛不痒应卯的话。

细长脸女人不高兴了,翻她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摊上试试?敢情你命好,摊上你家小子——大平今年考咋样?又第一吧。这回是全班还是全校?”

听别人说到儿子,郑彩凤不由面露得意。不是她飘,也实在是儿子给她长脸,年年考试前三名,最重要的是,不用她说不用她管。但想起这中间的过程、使用的手段,还有所做出的牺牲……她又有些心乱,有一些茫然。儿子姚平沉默的面孔浮现在她面前,她低下头掸了掸胸罩上的灰,尽管那胸罩还没有拆包。

一开始,郑彩凤并不卖内衣,是卖小衫。那时她在服装批发市场的生意刚刚起步,丈夫去广州打货,常年不着家。儿子姚平上一年级,那么小,但有他睡在身边,郑彩凤的心里就有底了似的。

那段日子真难熬。服装批发市场开门早,凌晨2点多郑彩凤就得上行,由于没钱请保姆,她只好叫醒儿子跟自己一起去。姚平懂事早,从不赖床,每次问他困不困?他都说“不困”。下楼时,小小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在前边,说自己是男子汉,“万一前面有怪兽,变身,保护妈妈”。

然而到了批发市场没多久,姚平就再也无法抵挡困意。任凭市场里的空气多么闷浊,环境多么吵闹,他就像一条疲惫的小狗一样趴在一堆针织货品上睡得满头大汗。

郑彩凤当然心疼,但别无他法。

姚平上三年级时还是瘦小,体质也不大好,总生病。这天半夜,郑彩凤毫无征兆地醒来,发现身边的儿子呼吸声与以往似有不同,她伸手去摸,烫得一缩手。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形,郑彩凤有些慌乱,赶紧跳下床穿衣服。昏昏沉沉的姚平任由她抱起,下巴无力地耷在她的肩膀上。

下楼时显得艰难,郑彩凤要侧过头才能看清楚楼梯,心急又不敢快走,怕一脚踩空。好在出小区没多久就打到了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得飞快,还问:“咋就你一个妇女半夜三更地带孩子上医院,他爸人呢?喝酒去了还是打麻将去了?”

这个问题戳到了郑彩凤的痛处,她没有答话。沉默足以引起猜测与误解,但她低下头不想解释。她将嘴唇贴在儿子滚烫的前额上,心思变得极其复杂。

下车,郑彩凤急三火四地去挂号。年轻的值班医生眼神淡漠,为了让他重视孩子的状况,郑彩凤露出一副巴结讨好的神情,还想让儿子向大夫强调自己有多难受。可姚平一扭脸,又将头埋进她怀里。

年轻大夫给孩子量了体温,有些高,却并不严重,就只开了一张血象的检查单。郑彩凤觉得不够,她不怕在医院里过度消费,比起人,她更愿意相信那些冰冷的机器。可医生已经在处理下一个病人了,她只好去交钱、排队抽血。

等待结果的时候,姚平居然烧到了骇人的39度2,郑彩凤慌忙跑到急诊岛台,医生总算开了退烧针。血象结果出来,只有淋巴细胞的值有一些高,医生说没大事儿,建议回家观察。

“如果再烧起来呢?”

“超过38度5就用美林。”

郑彩凤还想继续问,但医生的脸上显示出了不耐烦,她就闭嘴了。

母子二人从医院出来,候在医院门口的出租车整齐地排成一列,白亮的车顶灯让人心里安定不少。郑彩凤径直走到排头的那辆车旁边,拉开车门,矮身缩了进去。

司机并未多话,车子驶上寂寥的马路,很快就到了家。姚平坚持不要妈妈抱了,他从车里爬出来,跳到马路上,笑得十分灿烂,似乎一点病的样子也没有了。郑彩凤一直目送车子留下红色的尾灯,直到姚平扯了扯她的衣角说:“等我长大了给妈妈买大汽车,妈妈你要什么颜色的?”

郑彩凤笑了,虽然“大汽车”遥遥无期,但这份孝心仍旧让她感觉到一丝满足,一种生养他、照顾他但并没有被辜负的满足。她俯下身抱起儿子,忽然想起远在广州的丈夫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等以后咱俩结婚了,我给你买大钻戒、大房子,雇个保姆,啥也不用你干……”

原来,男人从小就会画大饼的。

2

旧楼没人管,一楼的感应灯坏了,楼道里黑咕隆咚的。郑彩凤一脚踏空,打了个趔趄,赶紧停留一下,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再抱着儿子朝上走。刚才还吵着要自己上楼的姚平又伏在她怀里不作声了,郑彩凤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发现他又烧起来了。

进了屋还没等气喘匀,郑彩凤就去找温度计。她猛力地、发泄般地甩温度计,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烦。如果丈夫在身边呢?至少有个人可以商量一下吧,但此刻她身边除了一个反复发烧的孩子,什么人也没有。

她举起温度计,眯着眼睛,刻度已经在35度之下,于是将它重新塞进儿子腋下。“夹住,千万别掉了。”她嘱咐完,转身去了厨房,扭开灯,昏黄的灯光照着破旧的、带着厨垢的厨具。白色的塑料水龙头还是她自己安装的,有些歪,装完时也不是没有看出来,但怕再安装一遍反而不如第一次,没敢重装。她拿出一只锅烧水,等水在锅里翻开了花咕嘟了,测温的时间也到了。

她关了火回到卧室,儿子无精打采的样子让她的心又往下一沉。她的脚步声一直响到儿子面前的破沙发,弯下腰,没有先看温度计,而是先轻轻吻了吻儿子的面颊。

姚平两颧烧出两酡浅浅的红晕。郑彩凤站起来看了温度计——又39度多了。她把软塌塌的儿子抱上床,脱到只剩下一只三角裤,扯过棉被,本想替他捂一身汗——但医生的话响起来:“发烧不能捂,要散热。”

老一套行不通了。她回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水已经温吞了,吃药正好。她找出美林,倒出相应的剂量,端起杯子来送到儿子嘴边:“多喝一点水。”

儿子听话又多喝了一小口,之后再怎么样也喝不下去了,小脑袋朝旁边一歪,软软地倒在了床上。

郑彩凤下意识看了看正面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凌晨3点钟了。倦意袭上来,她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把灯按熄了,儿子在床上不自觉地动弹一下。她吓得没敢再出声,屋子里很静,她靠着墙站了一会儿,再轻轻走回到床边,但仍旧不敢踏上床去——因为那是房东提供的一张旧床垫,上床下床往往发出吱嘎的声响,还会有起伏,她一上去,也许会将熟睡的儿子吵醒。

依郑彩凤的老经验,孩子发烧一般是三五天,最多一礼拜也该退了,但这次姚平发烧反反复复,似乎没个尽头。又去医院拍了片子,但机器分析孩子没事儿,医生也皱着眉头反复看化验单,最后还是说:“没有事,回家吧,再观察观察。”

郑彩凤没法再相信医院了,她开始怀疑是自己经常带儿子半夜上行,导致他碰到什么“脏东西”了。那时市场里很乱,有人打架砍砍杀杀,有人因种种原因自杀,甚至还出过分尸案……想到这儿,郑彩凤的汗就下来了。

有人说,也许是因为郑彩凤许久没回老家给父母烧纸送钱,在那边的老人挑理了——或者没挑理,只是想外孙了,来看看孩子也不一定。她们教她立筷子,她立了,奇迹却并没有发生。

丈夫打电话过来问儿子为什么还没好,仿佛责任全在郑彩凤一个人身上。她十分难过,跟丈夫吵了起来,还摔了手机,但没敢朝地上摔,只摔到了床上。姚平走过来,拿起郑彩凤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奔儿楼(脑门)上:“妈妈你瞧,我不烧了,我好了,你别生气。我好好学习,等我长大当医生,研究一种吃了永远也不会发烧的药。”

郑彩凤一把搂过儿子,但很快就感到不对劲了——他的身体又像火一样烧起来,甚至还在轻微地颤抖。她扳过那窄窄的肩膀,脸色一点点地阴沉下去,继而抱起他就冲出门去。

“我的儿子快烧死了!”半小时后,郑彩凤冲入了本地最大医院的急诊大厅。检查结果仍旧没什么大毛病,郑彩凤茫然了,正抬脚往外走,急诊室的大夫犹豫地叫住她,说如果实在不放心,可以挂个专家号试试。

是呀,之前怎么完全没想到呢?郑彩凤立刻花了210块钱挂了一个专家号,一点也不心疼。等了半天,终于轮到娘俩了,郑彩凤领着儿子正要坐下,忽然有人敲门,紧接着从门缝里探进了一张中年女性的脸。那女人穿着白大褂,是本院的大夫,她的目光轻而易举地略过了这对母子,没有丝毫避讳地对老专家说:“人到了,您老方便给看看不?”

“进来吧。”专家说。

郑彩凤不知自己该不该坐下,她回头见那女医生朝身后一招手,一个十五六岁、看起来很健康的少年就从门外走了进来。自己和儿子花钱挂号等了那么久,他们凭什么插队走后门?郑彩凤很生气,想发作,但她不敢,只能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好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

“妈,我有点儿累了,站不住了。”姚平小声说。郑彩凤哈下腰,沉默地把儿子抱起来。老专家已经开始为那少年看病了,许是看出郑彩凤不能、也不敢提出任何抗议,他说话、动作都慢悠悠的。郑彩凤更愤怒了,她咽下一口唾液,又将头转回,继续保持沉默。姚平像一条青菜虫在她怀里不安地蠕动,她知道他又不舒服了。郑彩凤心疼地想:如果自己当初好好念书也当个医生,也许儿子的病早就给看好了。但事实是,她不是医生,也不认识任何医生,遇见的医生都难得给她一点好脸色。

少年总算看完了病,可没想老专家还会变脸,刚才还慈祥温柔,有问有答,轮到郑彩凤时却板正面孔,连眼皮都不肯撩动一下,还屡次打断她的陈述,弄得她都不太敢开口了。

老专家沉吟着,在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写完又点了几下鼠标,神情严肃地让郑彩凤先带孩子去验个支原体,“如果支原体没有事,再做一些其他的血液化验”。

郑彩凤的腿有些软,但还是勉强站起来,走到了门边,又折回来问老专家,自己儿子会不会是白血病?老专家没有看她,只交代:“先去验血,结果出来再说。”

没想到支原体结果出来就爆表了。老专家说再高下去有可能上行感染到脑部,引起脑膜炎。郑彩凤恨不能给老专家跪下,当然也就原谅了他给别人开后门——没有本事的人倒也想给人开后门,拿什么开呢?

3

姚平的烧彻底退了后,郑彩凤就琢磨起心事来——要让儿子好好学习,将来上好大学,要出人头地,要成为一个有本事的人。挣钱算个六,有了钱没有权、没有关系、没有社会资源,谁也不肯买你的账,捏着钱想送礼都找不着庙门儿,找着了人家还不一定肯收你的,还是土鳖一个。她当过无数年土鳖了,不想让儿子继续当土鳖。

从前,郑彩凤是不怎么关心姚平的学习的,家长会上老师说他上课老溜号,她回到家也就顶多讲他一句,不会打。毕竟,她自己当年读书就不成,孩子爹更是,一次说到字母“S”不会念,说“是前凸后撅的那一个”。

那段时间,姚平每天放学回家,郑彩凤就盯着他学习,一人一张凳,对着坐。可姚平不是捣蛋,就是要去尿尿、喝水,坐了5分钟,字还没写一行。郑彩凤脑仁疼,就把主意打到班主任老师身上,先是小恩小惠,后来直接塞钱。老师先也不肯要,但郑彩凤诚心给,推来推去也就收下了。之后,姚平一回家就讲,班主任今天上课叫了他3回,有个同学举了好几次手,也没轮到点名回答问题;班主任让他当小组长了,还让他考同学们生字……

有一回,郑彩凤找到班主任,说自己要出趟远门,希望她能帮忙照管一下姚平:“孩子不能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认识的也都是起早贪黑的买卖人,就算是他们有时间我也不放心,一个个粗人!”

经过短时间的权衡,最终班主任因为拿人手软开了金口:“如果就一晚上,我带家里去吧,添双筷子的事儿。”

郑彩凤就等这句话了,但姚平不干,他打生下来就没有一天离开过妈妈,又哭又闹。可进了班主任家,他就不敢了,老师一家子都挺严肃的。班主任也有一个儿子,比较大了,老师让姚平不要作声,别影响哥哥学习。姚平的作业还没写,老师就很“体贴”地说不用写了,明天他不需要交作业,“这件事不能告诉同学,也不能告诉你妈妈”。

姚平很高兴,点了几下头。

自那以后,郑彩凤三天两头拜托班主任帮忙照管姚平,班主任的爱人不太愿意,但郑彩凤把钱一塞,这事儿也就妥了。听说班主任两口子收入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孩子的学习不太好,也需要外出补课——于是,郑彩凤交的钱就帮了班主任家的大忙,不仅能交孩子的补课费、提升生活品质,有时还能攒下一些。

可收了钱的班主任并没有认真地帮姚平查漏补缺,只在每次考试之前丢给他一张卷子,把每道题先给他单独讲一遍。如果不讲,也会在监考的时候给他些许指点,很快,姚平的成绩就提上来了。他成了母亲和母亲身边的朋友们口中的好学生了,服装批发市场里的那些女人,在收拾自家孩子时往往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人家郑彩凤家大平,你再瞅瞅你!”

六年级上学期,一些家长开始想办法为自家孩子寻找好中学,郑彩凤却一点也不急——姚平没有本市户口,不能就近入学,但那几所优质的私立中学,只要通过选拔考试就能进。

没想到,第一所私立中学发了榜,没有姚平;第二所再发榜,还是没有;第三所发榜是在5月中旬,此时距离小考不到1个月了,郑彩凤终于起了疑心:“姚平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怎么可能呢?”

那天她去学校找班主任,对方说私立学校为了创口碑,选拔考试出的题刁钻古怪很正常,轻轻松松就把她给打发了。晚上姚平回到家,郑彩凤看着他,忽然间觉得有点陌生,她紧盯住儿子的眼睛问:“你是怎么考得到那么多的100分的?”

儿子偏过头,回避她的目光。

这个小动作让郑彩凤捕捉到了,她换了一种问法:“在老师家里,老师辅导你功课吗?”

儿子沉默了,郑彩凤就全明白了。

那晚她睡不着,但又不敢折腾,只有一次实在忍不住,轻手轻脚地走到儿子的房门口。她想进去把他拽起来,问他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早点把真相告诉她。但她终究没进去,她知道,是自己逼儿子放学后去老师家补课、做作业的,有时甚至让他在老师家过夜。

郑彩凤摸黑来到客厅坐下,她很想大哭,但是不敢。

最终,姚平去了一所学费昂贵的私立中学,成绩却一直很一般。想到让儿子出人头地的目标,郑彩凤坐不住了,又去学校跟老师沟通,老师却说,这是一所偏重人性化教育、重视培养综合素质的国际学校,让她不要急功近利。

“应试教育的苦头您还没有吃够吗?即使您没有吃够,问问您的儿子,他有没有吃够?一个人总要爱上他做的事情才有可能做好它,您作为家长关注过孩子为什么不爱学习吗?说句大白话,您也别不爱听,真正的尖子生谁来咱这学校啊?(您孩子)到那种学校去给人家提鞋人家都不要,孩子的自尊心更受打击。”

郑彩凤被说得哑口无言,出了学校大门后,她就想:自己是该向现实妥协呢,还是再想点什么办法拼一拼?她不愿相信儿子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总觉得他是被自己当年那个蠢决定给坑惨了,如果遇到的是一个负责的好老师,没准他就能考上市里的好中学。

她又想到形同虚设的丈夫姚大强。以前他在广州的时候,有时还会在电话里说几句温情的话,让她日日盼他回来团聚。但没想到他回来以后,每天除了打麻将就是出去喝酒,家里的事不大管,孩子的事儿更不过问,两人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吵架,反而越走越远了。

郑彩凤不甘栖身于这样婚姻,但离婚是不可能的——不是因为感情尚存,而是不想分割七位数的财产,让儿子的利益蒙受损失。

她叹了一口气,开车回到家,姚大强今天居然没出去,他光着上身穿着裤衩,正躺在沙发上抽烟,黑毛紧贴着他肥腻的肚皮,像一只懒洋洋的老母猪。

一肚子心事只能向他说了,姚大强却觉得郑彩凤是自寻烦恼:“咱儿子咋的?养大得了呗,剩下的他得靠自己。我和你咋的了?爹妈管了还是给我们啥?不也都挺好的吗?”

郑彩凤不知道姚大强是如何定义“好”的,但谁又不想好上加好呢?他们吃苦耐劳打拼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不愁吃喝、有车有房罢了,并没有实现阶层跃升。这样的成功止步于物质,一旦遇上需要动用资源的事立刻就会陷入被动,哪怕只是看个病。自从经历过姚平的高烧不退,郑彩凤总梦见自己抱着儿子去找专家看病。儿子在她怀里越来越虚弱,马上就要死了似的,可那专家还是背对着他们,一直在给别人开后门,好像怎么也看不完……

那种感觉太可怕了,她实在不想再体会一遍。于是再开口,愤怒就抑制不住,姚大强不想再听,争吵过后,便摔门而去。

4

姚平是个性格敏感的孩子,入学之后他很快发觉,这所私立学校有标准的音乐教室、游泳池、篮球场,但它们都是招生的道具而已。为了追求高升学率,学校领导采用军事化管理模式,学生们的一分一秒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哪怕初一年级的晚自习也要上到夜里10点多。

很快他就厌倦了学习,也厌倦了学校,但他不能说。对老师不能说,因为老师会觉得不爱学习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对父母也不能说,他们会露出惊恐的、痛心疾首的表情,尤其是母亲郑彩凤,她会痛哭流涕地历数自己往日的辛苦付出,这些“债”像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学校每周只放一天假,每次都是郑彩凤接姚平,姚大强很少露面。他总是忙,张口闭口都是大生意,再不就是“想当年我在广州混”,初听还可以,再听就没意思了。

姚平不像父亲那样大大咧咧,他十分细腻,凡事都喜欢放在心里咀嚼。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将往事翻开,自己瞧,自己咂摸。有时想清楚一些事,更兴奋得睡不着。大多数时候想不明白,只好将那些往事又藏进心底。

郑彩凤只觉得儿子比小时候更沉闷了,所以需要引导他开朗一些。接姚平的时候,她往往是那堆家长里最聒躁的,常替姚平做许多决定。吊诡之处在于,做决定之前,她会问询儿子的意见,十分郑重,显得很民主,可如果姚平提出反对意见,她就会耐心地开导他,说自己是为了他好;如果他胆敢坚持反对,那这种坚持便是对母爱的辜负与背弃。郑彩凤会细数从他出生开始,自己为他所作的种种服务与牺牲,听着听着,姚平都觉得自己罪恶滔天。

每次问询的结果均以姚平服从安排结束,郑彩凤总要再次确认:“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真是。”

“我儿子懂事了,妈没白生你,知道体谅妈妈的苦心了。”

姚平低下头,有些伤感。

对现实的无力改变,使姚平开始沉迷游戏,只有虚拟世界里,似乎一切才都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上课玩,下课也玩,成绩下滑得厉害。

老师认为姚平值得救,郑彩凤也这样觉得,她想到花大价钱“一对一”补课,这次她要采取“人盯人”的战术,亲自督战。

可姚平的基础实在太差了,补课老师讲的知识点让他直犯迷糊——这已经不是“查缺补漏”的问题了,简直是“女娲补天”,要填的坑太多了。姚平很绝望,几次想跟妈妈谈,但她怎么都不听——补习老师隐瞒了真相,不断地说虚伪的套话:“他不笨,只是不努力、不认真。”

续了几次费,姚平的成绩依然没有起色,郑彩凤都有些神经质了,仿佛变成了一个不断加码的赌徒:“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她把补习老师越换越贵,最后一批给姚平补习的老师,身份十分神秘,要价还很高。可有些题无论名师怎么讲,姚平还是不会,他们就让他把那些题的答案或范文直接背下来。

终于到了中考那天,姚平在考场上摊开试卷,发现自己会的少。他想放弃,但一想到母亲,又不敢。姚平突然意识到,凭自己的实力,中考很有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考试了,这么一想,反而不紧张了,“写点儿吧,到时间就交卷”。

旁边的考生很快就把卷子翻了面,看样子是个好学生。姚平干脆也把卷子翻过去捡会做的做,当看到大题时,他的汗下来了——是兴奋的汗——居然是补课时的原题。他的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脑中极力地回忆那些早就背下来了的答案。

大题酣畅淋漓地答完,姚平开始偷偷打量四周:一个监考老师坐在高高的讲台上,似乎在看底下,又似乎没看;另一个老师不时地走来走去,但按规定,他不能在考生座位旁边过久停留。这时,身边的考生把卷子翻到第一面开始检查,姚平心开始狂跳——他是远视,平时考试作弊只要一眼就能瞟到旁边同学的答案,这次只要大胆一点,是不是也能……

姚平不是不怕,但转念一想,被抓也好,取消资格也好,老子根本不想考这X试。于是他壮着胆子偷瞟,再经过几番权衡,重新涂改了自己的答题卡。

接下来的考试很顺利,总能时不时遇到原题。到了最后一场考试,一位监考老师注意到了姚平的小动作,但也只是拿手指点点桌子以示提醒,并没有当场抓他。

出成绩的那天,姚平竟然考得还不错,郑彩凤虽惊喜至极,却表现出早有预料的样子:“我就知道我儿子能行。”

5

高中学习主要靠自觉,老师不太管,姚平更自由了。初中的课他好歹还能听懂一些,到了高中,几乎就是听天书了。为了考试过得去,他想了许多方法:打小抄、花钱让同学放水、改成绩单,甚至有一次去办公室偷试卷——那次动静闹得不小,全靠姚平平时会做人,知情的同学又仗义才瞒过去。

当然,他也有完全想不出招儿的时候,所以成绩就会有些起伏。郑彩凤见不得任何风吹草动,只要姚平成绩一掉,她就去学校找老师。老师劝她不必太紧张,说考试内容不一样,成绩起伏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另外,老师表示,她欣赏姚平,性子沉稳不浮,就算有大胆的女生主动撩拨他,他也不为所动。

其实姚平常会梦见那个女同学,梦见她就会醒,醒了就睡不着。第二天见到那女生他就躲,脸上还会浮现出厌恶的表情。别人都以为他是厌恶那个女生轻浮,其实他是厌恶自己——他厌恶自己懦弱,也厌恶自己假优秀。每次打小抄,他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到了下次考试,还是管不住自己。他无法发自内心地高兴,因此脸色总显得冷淡,但在旁人眼中就成了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谦卑与内敛,甚至有人断言:“姚平将来是能做大事的人。”

姚平被自己搞得很苦,但郑彩凤对此一无所知。有时她会各种找借口进入儿子的房间,偷偷拿眼寻手机。大多数时候,手机都被姚平放得远远的,郑彩凤十分满意。

可她如果肯走到桌前掀开书本,就会发现,书底下还藏着另一部手机。

高考越来越近,姚平也愈发沉默了。他曾用一枚硬币预测自己的前途与命运,能考好?不能考好?但两种答案都有。

他一直焦躁地研究高考究竟有没有漏洞可钻,那些舞弊的学生最后又受到了什么惩罚,到后来,他不止一次想象自己在高考考场上被抓,常常大白天吓出一身冷汗。

他常想,如果人能重新活一回就好了;如果上小学的时候,妈妈没把自己扔给老师就好了;如果老师不负责,自己早点跟妈妈说实话就好了;如果补习老师没有泄露原题,让他知道高考没有捷径可走就好了;如果高中第一次打小抄就失手,从此踏实努力就好了……

在惶惶不安中,高考准时到来了。这天,郑彩凤兴致勃勃地把自己肥胖的身躯裹进一件修身旗袍,姚大强却直说她造作。在父母一来一往的说话声中,姚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咽下早餐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些虚幻、飘忽。

到了考点,其他考生鱼贯而入,姚平却握着一本书不撒手,迟迟不肯下车。拖到实在不能再拖了,他才不得已走向考场,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接受监考老师的检查。

如果一个小偷一眼就让人看出来,那无疑是失败的。可姚平在高考考场上没能故技重施,他什么都没瞟到。他绝望的同时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甚至在内心深处,他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第二天硬着头皮考完,走出考场的姚平,脸泛着刺眼的白。他看见母亲站在街对面等着,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将自己重重包围。

考砸了,全完了,解脱了。

等分数的那段日子,郑彩凤有时想象儿子超常发挥,考进985、211,大家都来恭贺,自己喜笑颜开地迎来送往;有时想象儿子考得差一点,但怎么样也过了一本线,当父母的也满足了。

她半夜三更不睡觉,研究如何填报志愿,有时自己研究,有时拉着儿子。姚平脸上充满了倦意,但郑彩凤十分兴奋,一折腾就到半夜,哪怕躺到床上,也要把姚大强扒拉醒,亢奋地问:“你说,如果儿子真考600多分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得把你给乐疯啊!”姚大强翻个身,将后背留给郑彩凤。

终于到了出分的那天,姚平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郑彩凤站在他身后,抻着脖子看。本来她还害怕儿子会撵自己,但儿子并没有,还很平静,这让她的心定了不少。

分数出现的那一刻,郑彩凤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跳起来:“怎么会这样,搞错了吧?!一定有问题。”

她想到很多冒名顶替上大学的新闻,会不会有人抢了姚平的分?姚大强有些受不住,骂她像死了亲爹一样。这句话震住了郑彩凤,她想到爹妈死时自己也没有这样伤心。

全家人都没有心思吃饭,还是姚大强最先受不住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夹了包跑出去了。郑彩凤的心凉了一下,这种时候,竟也没有指望上他。

稍稍平静下来,郑彩凤又怕儿子会想不开——成绩那样不堪,但姚平面不改色,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苗头。往最坏处一想,分数就不重要了,她决定先做通儿子的思想工作。

进入儿子的房间,母子二人谁也不说话,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开口,大意是说既然事已至此,还是早研究看能上什么学校、报什么专业更好。

姚平拿出报考通讯,拿尺比着,发现自己能上的都是些大专类院校。郑彩凤不满意,但并没有把失落挂在脸上,最多也就是一闪而逝。可姚平总是能十分敏感地捕捉到母亲的情绪,他说:“学一门技术也没什么不好。”郑彩凤“嗯”了一声,忽然看到某大学有个本科专业在招生,姚平的成绩正好符合。只是这个专业有3年在国内念,有2年要去国外,学费颇高。

不就是钱吗?郑彩凤一下子来了精神,手指到那个专业下面:“就它了。”

姚平微微犹豫、挣扎了一下——他想学一门手艺早点出校门,但面对坚定的母亲,他再次妥协了。

6

姚平没有读研的打算,毕业后就得找工作了。郑彩凤觉得儿子在国外待了2年,说洋话、进外企应该没问题。可她并不知道,那所外国学校就是“野鸡大学”,姚平日常接触的多是中国学生,外语水平远没到挥洒自如的程度。

不过好歹也算出国镀了一层金,一般的工作姚平看不上眼,高端一些的实力又不够。后来几经折腾,他在一家小型培训机构找到了一份教小孩英语的差事,没想到教了几天,就被学生寻到破绽,让他在课堂上出了丑。

姚平被辞退了,郑彩凤还替他打抱不平,说中国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出色。之后姚平又陆续找了几份工作,但没有一份干得长。有时他明明失业了,却不敢跟家里人说,每天早上还是准时夹着包出门。

一天晚上,几个老同学找姚平出去喝酒。读书的时候,这几个同学成绩也不行,于是早早进入社会,有两个已经混得有点吹牛的资本了。一开始是他们吹,姚平听,喝到半夜,一直沉默的姚平突然举起酒杯说:“你们谁有我牛X?老子上高中就嫖过小姐。”

大家愣了一阵,然后哈哈大笑。姚平看他们不信,就说起了细节:一天早晨他出门上学,但半路却想逃学了。他坐车到了某地,漫无目的地走,在一片棚户区里看见了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那女人穿着睡衣出来倒痰盂,本已经转身了,又回头问他:“小兄弟玩玩不?”

他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进了屋,发生关系之后,女人管他要钱,他兜里只揣了100多块。女人嫌钱少,就威胁他如果不给够某个数,就去学校举报他。

“你们猜怎么样?”1米8多的姚平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我把她整死了!”

大家又是轰然一笑,都说他醉了。

“你们别不相信,我姚平也是干大事的人!”

几天后,郑彩凤正在市场里跟人甩扑克,警察来了电话,说她儿子姚平杀了人。

郑彩凤跑到警察局,才知道姚平已经失业很久了,他酒后吹牛X,一个同学事后想想不对劲,就报了警。“这孩子,怎么什么牛都敢吹?”郑彩凤还不信,让姚大强拿钱,打算先把儿子保出来再说。

可警察却说姚平已经撂了,时间、地点、案件都对上了。当年死者的亲人远在西北,嫌路远、费用高,就没来认尸。那时办案经费少,没什么线索,查来查去没查出结果,最后不了了之。如果不是姚平主动说起,这件案件可能永远都破不了。

“他还是小孩子……”

“还小孩子呢?犯案的时候就已经成年了。”

郑彩凤的脑袋里“轰”的一声,感觉世界都塌了。

该案连审带判,前后用了一年多才算全完事。这一年,郑彩凤一头的黑发白了大半,她到处托关系、找律师,却也没能把姚平捞出来。

在此期间,她遇到了一个“能人”,对方说自己认识法医,只要给姚平开个得了某种病的证明,他也许就可以“保外就医”。那人还说,某某的儿子把人打成重伤,就因为爹有通天的本事,儿子就被“保外就医”出了监狱。

“有这个啥不能办?有关系网啊。”对方伸出两指,作出一个数钱的动作,“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永远不可能。只有平头老百姓犯了事儿才要依法制裁,规矩都是人定的,哼哼哼。”

郑彩凤了解那个“哼哼哼”的意思,她也相信。当年到了老专家那里,儿子都烧得只剩半条命了,但人家走后门的人还是排到了他们前面不是?从那时起她就想,莫说自己还没挣到多少钱,就是真挣到了,办事也不如某些人一句话、一张条子好使。所以她才不甘心,如果这世界是不公平的,那自己的儿子有没有可能成为资源的掌握者、规则的制定者,而不再像只蝼蚁那般任人践踏呢?

她掏了钱,对方让她等消息,可过了一个月又等三个月,半年后对方说,人命关天的大事不好办,要她接着等。这时有人提醒郑彩凤,说她丈夫在外面还有一个家,“那女人把大胖小子都养出来了”。

郑彩凤这才想起,姚大强好像确实三天两头不着家了。她很愤怒,拿着刀追他,说儿子已经这样了,他怎么还有心情出去找别的女人快活,还是不是人?姚大强在前面跑:“你天天疯子一样,但我们老姚家不能断了后。你不能生,还不能让我找别人生吗?儿子都是让你害死的,不是你逼他……”举着菜刀的郑彩凤听到这话,突然停住了——儿子真是让自己害死的吗?全部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吗?

姚大强骂郑彩凤是个神经病,这个词儿彻底激怒了她,她早就不想活了,既然男人不在乎他们母子,那三个人就同归于尽吧。

就这样闹了几天,在郑彩凤再次发威时,姚大强叫来了精神卫生中心的大夫。几个彪形大汉把郑彩凤按倒在地,用膝盖顶住她干瘪的后脊梁,那柄菜刀被卸在了不远处。

晚上,路灯次第亮起,一直延伸到城市的尽处。风有点凉,许多人来来往往,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大人,也有孩子,那一刻他们都看着那个大声呼喊“我没有疯”的女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躺在束缚床上,郑彩凤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疯了。一个不疯的人是不会被关进精神病院的,这不科学,也不文明。她被注射了一支安定,眼前的世界就模糊了。

第二天醒来,护士拿给郑彩凤药,她顺从地张大嘴巴,一口吞了下去。见多识广的护士也有些见怪,说:“昨天闹得还很凶,今天这样听话了,真是不可思议,果然是一个神经病。”之后又像哄小孩子一样鼓励她:“你这样就对了,早点好早点出去。”

郑彩凤笑了,她抬起头问护士:“我出去能见到儿子不?儿子能放出来不?”

“能。”

“那好那好。你不骗我?”

“不骗。”

“需要多少钱?我有钱。”郑彩凤往口袋里一掏,里面当然没有一分钱。她犹豫了一下,做出了一个爽利的掏钱动作,然后捏住“钱”递了过去,问:“够不够?”

医生说,她得的是妄想型的精神病。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三胖子

编辑:罗诗如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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