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在浦东,救命药在浦西

2022-04-20 11:39:08
2.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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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晚星,也是因为她4月8日的一条朋友圈:“现在有没有办法能打通外地到上海的物流啊!至少把快递恢复吧。现在我肝硬化老爹的抗病毒药快断了,我的哺乳期哮喘用药已经断了,娃的奶粉也快断了,自己还堵着奶,或者告诉我哪天恢复秩序也行,至少有个盼头。”

短短的一段话,她插入了好几个“苦涩”的表情包。

但一时半会儿,没人能准确回答她的问题,一切都如雾里看花,而她只能想办法“自救”。

1

晚星有慢性哮喘,常年吃一种名为“沐而畅(布地奈德吸入粉雾剂)”的药。按照她的原计划,是准备3月7日产后复查时再顺路去“国妇婴”边上的六院复诊配药的,后来疫情爆发,想着六院是综合医院,就想着过一两周疫情轻一点再去。

可这次情况与以往不同,情况越来越严重,药越来越少。3月下旬,她发现自己的药只余不到5顿的量了,翻遍了家里,也没找出一点多余的“存货”。

这种售价100多元的处方药,并不是什么稀有药品,在京东大药房、阿里健康等电商平台都可以轻易买到。这药可以在哺乳期使用,这点对晚星来说至关重要——她的婴孩1月底出生,现在不足百天,靠母乳和奶粉混合喂养。

那天,浦西和浦东还没有分开封控,所住小区还没有完全封闭,晚星便开始疯狂找药:她在京东、美团、饿了么都做了缺货登记;并尝试使用上海互联网医院就诊拿药——这是上海市在疫情期间为了方便居民就医推行的就医平台,囊括了市级医院、区级医院、社区卫生中心和部分社会办医疗机构,全上海市已有76家医疗机构取得互联网医院资质。

“当时,在这个平台还可以找到像瑞金医院、中山医院这些医院在线诊疗的,但我这个药,却是到处都没有。”晚星说。

这个结果让她情绪紧张,几近崩溃的边缘。她的哮喘,不是急性,也不是重度,不发作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两样,可一旦发作,后果可能会超出想象——3月23日,东方医院护士在家哮喘发作,自救无效的情况下,求医延误病情,后抢救无效去世,晚星看了消息,不免有些心底发凉。

3月27日,上海市发布了以黄浦江为界线的浦东和浦西分批封控的措施。几经周折,赶在浦西封控的前一天(4月1日浦西正式封闭),托了一个在医院的朋友,晚星配到了一种叫“信可必(布地奈德福莫特罗吸入粉雾剂II)”的药,丈夫忙匆匆驱车到医院,隔着栅栏取回来了。不过,两位医生朋友都建议她,如果要服用此药,最好停止母乳喂孩子。

“所以这个药,只能作为一个我的备选项。我权衡了一下利弊,暂时就把哮喘的药断掉了。”襁褓中的婴孩不到百天,“保住孩子的口粮”成了这个新手妈妈下意识的选择。

就在3月31日这一晚,晚星又看到一则本地新闻:浦东新区一位老人哮喘发作,用了气雾喷剂未好转,出现危险打了120,却因救治不及时,老人心跳骤停而死亡。晚星心惊肉跳,她甚至不太敢想,如果自己倒下了,孩子在缺少奶粉的情况下怎么办。她只能不断告诉自己,哮喘也是受情绪影响的,至少在药到手之前,尽量防止它发作。她开始刻意地丢开手机,少看负面信息,认真保持自己的生活节奏,吃好睡好奶好娃,调整心态,耐心尝试其他方案。

备选药就放在那里,晚星一直没吃。她每天盯着自己在网上买的外地货源的“沐而畅”有没有发货;密切关注着上海新增的本土确诊病例数量,希望可以看到拐点,早日回归正常生活。

2

晚星父亲住在浦东,先进入封控时段,区域封闭、足不出户。之后身处浦西的晚星,也被封闭在自己家中,不能出门。

4月7日是浦东全境封控的第11天。晚星接到父亲的求助,“他一直在吃的‘韦立得(富马酸丙酚替诺福韦片)’这个药,断掉了”。

晚星的父亲今年67岁,患有慢性乙肝,且已出现明显肝硬化指征,同时还患有II型糖尿病。“我爸基础疾病还是蛮多的,如果这个抗病毒的药断掉的话,对他来说其实风险比较大”。

她父亲手里的药所剩无几,从封控开始就已经将服用药量减半了;老人第一时间联系了一直帮他看病开药的医生,医生的回复是“医院停诊,药房没药”,老人也通过手机在自己的各种微信群里求助过,还上报了所属居委会和社区医院,但都没有得到任何反馈和回复。生性要强的他,在种种不得已之下,只好找到女儿开口求助。

“韦立得”是一种治疗慢性乙型肝炎的抗病毒药,2018年上市后,在次年1月便进入各大医院,也算是一种治疗乙肝的常见处方药了,平时一般医院有售,各大网上药店,部分门市药店也可以买到。

可疫情之下,一切都变了模样。晚星像之前给自己找药一样,先登陆了上海互联网医院平台,发现能在线诊疗的只剩青浦区的3家医院,没有一家是三甲。她又赶忙在线上咨询了几个医师朋友,都说,“没有‘韦立得’”。

这5个字,烧出了一把火,让晚星心急如焚,坐立难安。一位从医超过35年的肝病科医生曾告诉她,“韦立得”一般情况下患者不可以自己停药,尤其是有肝硬化的病人,如果自行停药,极有可能出现病情反复甚至加重的情况,非常危险。她这段时间看多了医院不接诊、病人求诊无门的消息,无比焦虑,“万一真的因为断药发生一些突发情况,很容易因为救治不及时而引发危急时刻”。

晚星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要把亲人的状况推到那个地步,尽量不去动用医疗资源,“要保证这点,就必须给我爸把药续上”。

对晚星来说,找到“韦立得”成了悬在心口的利剑,是十万火急、必须达成之事;寻摸奶粉、团购抢菜、囤点物资,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晚星一遍一遍刷新上海互联网医院,在平台上那个专门“找药”的功能里,一遍一遍地输入“韦立得”3个字,按下回车,丈夫劝她歇一歇,她也不听。她期望可以搜到“漏网之鱼”,但没有任何结果。

她又在不同的微信群里求助,同学群、本地社区群、业主群、母婴群,甚至连一个学习书法的群也发了求助信息。

好些朋友都给她发来问候,分享给她各种各样“找药”的APP,或者问能否从外地买了寄给她。那两天,晚星怀里抱着孩子,手里拿着发烫的手机,不断切换着各家APP,京东大药房、美团、叮当快药、饿了么……找得头晕眼花,“韦立得”这个词已经被输入法抓取,只用点击一下虚拟键盘上的“W”,就会第一个跳出来,可还是没有本地库存的消息,“凡是能查的,我挨个儿查了一下,(这个药)要么就是送不到,要么就是没有货。外地的朋友能找到药,但快递进不来”。

最后,有个朋友给她支招——有些保险公司因为业务原因,会有不少药房的资源,可以试试看。

晚星沿着这条线,先找到母亲闺蜜的女儿敏姐,敏姐又找了她在银行工作的朋友王姐,终于让晚星联系上了保险公司医疗线上的朋友。那位朋友费了好大力气打听搜寻,才知道全上海只有一家药房有这个药的库存。

得到消息的晚星,似在黑夜中急行的人看到了一丝亮光。她赶忙要到药房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一个电话立刻追过去,问这个药现在急需,能不能卖,卖了之后怎么送?

药房负责人确认了,有库存,也十分理解她的心情,但同时遗憾地告诉她,现在他的药房不具备营业资格,他们正在申请当中,已按照上级单位要求写了承诺书,预计次日批复,“两天后再联系”。

这48小时成了晚星的煎熬时刻。她不敢干等着,仍旧不断地在各大平台上求助,登记信息。“我都记不得我登记了多少平台,填了多少表。反正能填的都填了,药还是没有消息。”好几次她在半睡半醒恍恍惚惚之间,以为手机上有了回复,但实际上,所有的求助都石沉大海。

捱到了4月9日,晚星得到的却是一个坏消息:那家药店的营业资格没有审核通过,原因是药房的执业药师被封控在家不能到岗,而药房只有药师上岗了才能得到营业资格。

“说来说去,就是他没办法把这个药卖给我了。”晚星说,“我当时就急哭了,几乎是恳求,和他商量,能不能通过什么方法先把药卖给我。”

晚星声泪俱下,向药房的负责人诉说了寻药无门的遭遇。

“情况非常紧急啊!”她一次次求药店的负责人,像濒死的人抓着海面上唯一的浮木。那人被她说得动摇了,只说特殊情况特殊办理,可以私下卖给她两盒“韦立得”,让病人先“续上药”,之后等药师来了之后再补开单子,填写出库信息。

晚星悬了好几天的心总算往下落了落,特别感激伸出援助之手的药房负责人。又在心里感叹,疫情艰难之下众生抱团取暖,即使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总还是会释放出深深的善意。

3

药的货源解决了,接下来她要想办法,把它从杨浦的药店送到浦东的父亲手里。

在“划江而封”之前,晚星从未想过,和父母之间一个互动,也要隔山隔水、山海难平。平日里,逢周末假日,他们小夫妻带着孩子开车过江去看老人,不过是几十分钟的路程。

可这次送药却遇上了大麻烦。晚星按照惯性思维,先是联系了闪送、叮咚、饿了么等几个平台的跑腿小哥,问了一圈,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行”。

“不是‘鸳鸯锅’式封控吗?浦西跟浦东是不通的。就算是这些跑腿小哥,最多也只能在黄浦江的一边儿行动。想要跨黄浦江,需要跨江的通行证,很难有这种。”晚星无奈地说。

她只好另想他法。

晚星听人说,现在能过江的,只有一些紧急车辆,比如警车,救护车以及运送救援物资的那些卡车。她想起丈夫有个同学是警察,便捉起电话打过去,询问有没有可能让警车把药带到对岸。对方回答是,现在警车不允许带非警务人员上车,但是送药这件事,也许需要视情况而定,建议找一下属地派出所民警问问。

晚星拿到父亲家所在辖区的派出所的联系方式,立马打了电话询问,派出所的人很无奈地说“不行”,他们也被封控在了原地,不能出去。

不过,接电话的民警把这件事转给了晚星父亲家所在地的社区民警。

“社区民警人挺好的,听了我们的事,表示很乐意帮忙,但她前两天正好送了一个确诊的人,自己还算‘密接’,也不能走动,她说可以帮忙找我爸家那边的居委会”。

民警的话说到这里,晚星也知道自己不能强求了。实际上,晚星对居委会能否提供准时、有效的帮助有些持怀疑态度——早在几天前,父亲自己找过居委会,反映过自己需要开药的事情,至今未曾得到回复;她也找自家所在的居委会询问,能不能自己开车过江去送药,得到的答复是:居委会最多能开到出门证,紧急情况下让人出小区,但至于出去之后很多路段封控设卡,能不能到达江对岸的目的地,就很难说了。

晚星决定绕回来,还是继续找警察。这次她把电话打到110的上海总台,跟他们反映了目前的情况,想问问紧急情况下,能否可让民警帮忙送一下药。110总台又按照辖区把这件事划给了浦东分局,分局又找了那个社区民警。

“绕了一圈,还是同一民警来联系我,她说现在也在联系居委会,但是居委会忙翻了,目前没有人反馈。”

病人在浦东,药在杨浦(浦西),一头不行换一头。晚星又找110总台,要到了杨浦区分局的电话,找到药房所在辖区的派出所,说明情况,“那边的民警跟我说‘可以’,但是需要我爸家那边的居委会打一个电话给他们,来证明这个情况属实,确实‘非常紧急’,然后他们可以派出民警来帮忙送药”。晚星挂了电话,赶紧又找那个浦东的社区民警,请她转达居委会,做一个“电话证明”。

待居委会的人与药房那边的派出所民警联系,已经是下午了。核实过情况,派出所民警表示,下午5点半的时候他们派人去药房取药,“然后把药送到浦东我爸小区门口”。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做成了,但晚星一直等到下午6点,也没等到药房负责人把药送出的电话——她专门叮嘱了他,警察把药取走后,和自己说一声。

焦急中,晚星接到一个电话,来自药房所属辖区的派出所,电话对面换了一个民警,郑重地告诉她,他请示了领导,领导说他们不能跨辖区做这件事,除非“非常紧急的情况”。

好几天的折腾与无助,在这一刻爆发,晚星大声说:“这难道还不算‘非常紧急’的情况吗?如果我自己有办法解决用得着打110吗?找药找了好几天,费了那么大劲买到药了,又过不了江,我爸之前已把所吃的药减半了,现在直接断了,到时候万一压不住病毒,又是次生灾害,你再去找领导反映一下!”

晚星又如实告知了警察自己父亲的情况,什么病、什么药、断了会怎么样。过了大约一刻钟,那位民警又给晚星回了电话,说可以送药了,找她要了那个药房的联系电话,确认了在什么地方取药,送到什么地方。

大约20分钟之后,药就送到浦东了。

事后,晚星也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没控制住情绪,话说得重了一些,“电话挂掉,我也难过地哭了。主要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都无法想象,我爸因为断药有个三长两短,我又不在身边。”

“到了浦东,我爸也很感谢警察,他还送了他的一幅书法作品给那个跑腿的民警小哥,他说小哥笑得很开心。”晚星说,“‘有困难找警察’,这次是真的感谢警察叔叔。”

4

“没在现在上海,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难熬、多担心。”晚星向我诉说。

在为父亲找药的几天时间里,她捏着一颗忐忑的心,就担心父亲在断药这段时间出现什么紧急情况——去医院看病极其不可控,唯一的子女还不在身边。

4月11日晚上,父亲吃上了从民警手中拿到的药,晚星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四五天夜不能寐、辗转翻腾的事情,犹如一块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石头,东滚西碰,现在稳稳落在了地上。这下,她总算可以抱着刚学会抬头的孩子专心喂奶了。

她不免说起一个在上海人朋友圈广泛流传的图——一个耳鼻喉科的医生用了好几个重复句和感叹号跟大家分享,求大家疫情期间不要吃鱼,万一嗓子卡了鱼刺,大概率封在小区出不来,就算能出来,急诊的医生穿大白戴面罩,捂得亲妈都不认得,对鱼刺根本看不清、拔不出——而卡鱼刺严重的话,也是可以要命的。

“所以现在真的不敢生病,药能续上,就是救命了。”晚星说。

父亲的药续上了,晚星又开始操心孩子的吃饭问题——孩子是母乳和奶粉混合喂养,前阵子奶粉告急,丈夫想了各种办法,高价买了两桶,也不敢让孩子放开吃。“我们就想尽量让他吃母乳咯,这样我就不需要为奶粉发愁,现在各个资源都很紧张啊,咱们争取不给别人添麻烦。”

但小小的婴孩不由大人想法控制,“猫一天狗一天”也是常有的事儿。焦虑的那几天,晚星一边拼命地追奶,又因为焦虑的情绪和不当手法经常性堵奶。

好在事情在逐渐向好,父亲的药拿到后,她自己的“沐而畅”也随着物流的恢复,在4月12日送达;很早之前给孩子预订的奶粉,物流进度在手机上也动起来了。

这3件事情都落实了,晚星就安心多了,说自己可以踏实睡一觉了。她调侃说,这几天自己创下了通话新纪录——虽然没有对着通话记录一个个数,但几天里接打了几十个电话肯定有的,还发了数不清的微信语音求助。

“事情要一样一样来嘛。”晚星的声音听起来恢复了一些活力。

家里的物资还可以撑一段时间,晚星得到消息说14号会再发一批物资下来。13日晚上,有人在群里分享了一个“风水大师”的预测,说卦象显示,上海疫情拐点要到4月底才能到来。晚星不信这一套,她从新闻网站获知的消息是,上海首批防范区可以解封了,从上海前往南京、杭州和合肥的火车票已经售罄。

晚星说,解封后,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孩子把延期的疫苗安排上,然后多多采购物资,给几位老人都匀一些备着;还要多备点药,“沐而畅”、“韦立得”……按战时标准来囤货。

“希望我们早日回到正轨。”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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