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他生活中的一把盐

2022-02-25 10:15:07
2.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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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心安最近确实有点烦,就连到东湖上的芦苇荡里看鸟拍鸟的兴致也没有了。

飞去了半年多的红嘴鸥这些天又飞回来了,成群结队,漫天翻飞,喳喳和鸣。随着小区周围生态环境的改善,鸟与人的关系仿佛比人与人更加亲近了。小区周边的燕鸽湖、孔雀湖、鸽笛湖、樟子湖,都又成了拍客们的天堂。那些戏称“鸟人”的摄影爱好者三三两两,长枪短炮,举着食物,逗着飞鸟,摆着造型,拍着照片,发着朋友圈。

要是搁在以往,赵心安肯定早早穿上军绿色的摄影马甲,戴上略略泛黄的拉风遮阳帽,背上相机,穿梭在晨曦晚霞中了。

去年红嘴鸥来的时候,赵心安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小区摄影协会里的一个爱喝点小酒的瘦朋友,搞来了一台无人机,遥控着在空中拍了很多精彩照片,令人震撼。其中有一张令人惊叹叫绝——空中俯视下的湖水,曲桥卧波,柳岸成荫,婉如一面雅致小提琴,和展翅飞吻的一对红嘴鸥,正好巧妙构成一个“琴声情韵”的意境。

赵心安顿时诗情涌动,吟出了一首《爱的翅膀》,这首诗在微信群里互相转发,赞声不断,据说小区南门边上的那个红嘴鸥饭店的老板也看上了,还专门请他们吃了饭,让学校安全科里的贺鬼才谱了曲,制成了MV呢。

那种快乐,怎么说呢,名利世俗场难觅踪影啊!赵心安常常这样感慨。他原打算再攒点钱,提高提高自己摄影装备的档次——无人机再说吧,搞个好点的变焦镜头还是应该的。

工作调整后的这几年,赵心安再也不想粘在学校了。他觉得,为了名利、职称、职位,勾心斗角,真没什么意思。相较那些八面玲珑、圆滑钻营的人,你算个什么鸟呢?倒不如真去做个“鸟人”,脱去一身世俗繁杂,静心教书,有时间就去亲近亲近自然,观一观云蒸霞蔚,品一品群鸟翻飞,那才叫“拉风”呢。

但世上的事往往就这么不遂人愿。去年8月,单位里突然进驻了巡视组,几年来的财务账单逐个审查,不合理的津补贴、曾经发放的不合规定的各种费用,一律整改清退。多年来,办公室经手的违规超标接待也要整顿,能找到具体人的,谁花费谁清理;找不到具体人的,当时谁经手谁负责清退。

这让赵心安着实烦恼,尽管两年前新来的校长已经把他从办公室调整到了教学岗位,但曾经经手的账必须由他来消化处理。这几年他瞒着媳妇利用工资外的津补贴也攒了点私房钱,刚咬牙偷偷买了个单反相机,没想到现在又要给人退钱,一万多,哪里整去?现在事情弄复杂了,有嘴也说不清了。

这让赵心安哪还有什么心思拍鸟呢?

2

媳妇的脸拉下来,竖着眉,吊着嘴,睡到主卧对门的书房里去了。以往多少次闹别扭,赵心安都能一觉睡到了天亮。但这次他睡不着了,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对门的呼噜声如大海的波浪一般起起落落,从容淡定,没有丝毫的烦躁和不安。从这样的节奏来看,这婆娘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铁了心又能如何?爱闹就闹呗。看看你能闹出个什么名堂。对门,对门,这半辈子你除了拿对门说事,然后摔了门,躲到卧室的对门去,过日子你还有没有新创意了?赵心安心里念叨着。

赵心安与媳妇的这次分居,并不是因为他瞒着媳妇藏了私房钱买相机的事。那天他本打算在晚上给媳妇把这个事讲明——自己的工资卡一直在媳妇手里,要从上面支出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来,不经过媳妇的“审计”怎么能行呢?

下午,他提前回家,到小区的超市里买了媳妇爱吃的鸡爪子和面片,打算给媳妇做一顿自己最擅长的蘑菇炒面。为了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他还积极地打扫了屋子,在茶几上摆了盆插花,然后换上了他的那套宽松的粉色睡衣,腰间系带的那种——希望能给媳妇一个惊喜。

就在赵心安畅想媳妇回家来看到收拾整洁的屋子、看到花、看到自己爱吃的鸡爪子、看到那盘香喷喷的蘑菇小揪面该怎样欣喜的时候,门铃响了。

一个20来岁的姑娘敲开了赵心安的家门,隔着防盗门,只露出了上半身,羞怯怯地问:“大叔,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想借你家的电话用一下。”

这个姑娘薄薄一层头茬,像是个光着头的尼姑,人倒是从没见过。赵心安有点惊诧,小区里传的一幕幕诈骗情景,似乎就发生在眼前了。

“大叔,不好意思,我是您家对门的,您看。”姑娘指了指对面开着的大门,“第一次见您,打扰您了,我的手机没有话费了,又不能出门,想借您电话叫我奶奶给我缴点话费。”

“我家没有座机。”赵心安很警惕。

“那麻烦您用手机给我奶奶打个电话行吗?”

“你奶奶?”赵心安问。

“噢,她以前就在这里住,你们应该认识的,四川人,爷爷姓余。”

“噢,你是老余的孙女啊?”赵心安觉得自己的警惕多余了,老余原来是他们对门的邻居,经常笑呵呵的。

赵心安开了门,姑娘进到屋里来了。她脚上穿着一双棉拖鞋,身上也穿着一件粉色的棉布睡衣,外面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爷爷奶奶把我从山东接过来才几天,跟你们还不认识呢,听奶奶说,您是老师”。

这下,赵心安的疑虑彻底打消了——前些日子,老余和老伴硬是把租出去的房子收回来了,说要把房子简单装一装,收拾收拾,儿媳要带着大孙女回来住一段时间。他们刷了墙,换了门,还添置了几样新家具。

姑娘就坐在赵心安收拾整齐的沙发上,用赵心安的手机给他奶奶打了电话,然后又看了看屋里的绿植,欣赏了赵心安摆在茶几上的那盆盛开的花,“真好,真好”。她正准备走,关着的门被推开了,赵心安的媳妇回来了,惊诧地立在了门口。

“这是对门的小余,借我的手机打个电话。”赵心安解释道。

“阿姨回来了,不好意思,打扰了,叔叔谢谢你啊,我先过去了。”姑娘闪进对门。

赵心安畅想了一下午的温馨情景没有出现。媳妇在屋里环视了一周,看到了应该看到的,可是没有丝毫的惊喜,最后,她的目光集中到了赵心安那身粉色睡衣上了。她上下打量了几遍,意味深长地说:“屋子收拾了!花摆上了,睡衣都穿上啦……”

那天晚上,赵心安的蘑菇炒面没有做成,屋子里很压抑。他三番五次地解释,没有得到一丝回应。那盒开了封的鸡爪子,媳妇动也没动,先是坐在沙发上发呆,然后到主卧对门的书房里睡去了。

“切,惯用的招法,又耍起了与年龄不相符的小性子!”赵心安边啃着鸡爪子边这样想。“神经病,啥年龄了,还耍这种性子?毛病!”

其实,赵心安心里明白,这次媳妇闹别扭,根本原因不是小姑娘和自己都穿了粉色睡衣。他了解媳妇,这几年只要一提到对门,她自然就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高兴。

这事还得从20年前说起。

3

1999年,赵心安一家进了城,随着单位从毛乌素沙漠边上的戈壁滩,搬到省城东郊的这个小区。现在住的这套房就是当年单位的分房,80多平米,三室两厅,一楼,是当时全小区最好的房子,比起滩上的“窝棚”,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赵心安还清楚地记着当年媳妇刚住进这房子时激动高兴的样子。

那时对门住的王老师是赵心安的同事,当年分房的时候,赵心安因为跨了个办公室干事的边,多加了分,有了挑选靠里一户的资格,对门这户东把头的房子就留给了王老师。

王老师很随和,是教数学的,在学校里被誉为“教授”,见人就咪咪一笑,低调不张扬,媳妇是小区医院里的牙医,面善,性子坦坦的,做事很有耐心。两口子都爱运动,很恩爱。

赵心安与王老师一家做了10年的对门邻居。这期间,他的生活平静祥和,儿子很懂事,学习一直不错,用不了花钱补课。他媳妇给人寿公司卖保险,也常常笑呵呵的,对生活很满足。

赵心安和王老师都是大学毕业,同一年参加工作,同一年评上“中教一级”,同一年到线参加中教高级的职称评定,评定那年,全校给了4个名额,文理科各2个。赵心安在文科组本来有望,但没想到从外面调来了一个副校长也要参评,赵心安争取剩下的一个名额无果,而理科组的王老师毫无争议通过了;第二年,学校移交给地方管理,新来的领导听取老师的意见,强调晋级评优倾斜给一线教师,身兼办公室干事的赵心安,因为教学成绩比别人弱一点,又没有通过。

到了2008年,小区又新扩建了几个区,盖了一些大面积的小高层,全部用来提供给各单位住房不达标的“高工”。学校里分了几十套,粥少人多,论资排队,没资格的赵心安,就看着王老师一家欢欢喜喜地搬走住到小高层去了。

赵心安非常恼火,找领导理论,没想到新领导对他的工作并不怎么认可,劝他为了顺利评职称,干脆回到教学岗位上去。赵心安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学校移交、级别升格,办公室中层安排有了矛盾,不被领导认可和信任,还在办公室待着有什么意思?

赵心安就这样又回到了教学岗位上,带两个普通班的语文。他评上了高工以后,买了台单反相机,爱上了摄影,不想黏在学校了。

因为这,媳妇没少给赵心安吊脸子:

“都是一个学校的,你看看人家对门!”

“当个干事,本身就是服务人的,还耍什么个性?”

“人家都削尖头往上钻,你却图自己清净。”

这些话说得赵心安常有一种孤独感,“对门”这个概念,成了他人生一块干不了的伤疤。

小区的房子带有福利性质,一家只能一套,水电暖物业费均有企业“暗补”(对内划拨,职工仅缴纳超出的部分)。赵心安动过在外面买房的念头,但他发现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媳妇似乎只是对他的生活态度有间歇性的不满罢了,“对门”只不过是他们生活中的一把盐。

王老师一家搬走后,搬进对门的是退休职工老余,70多岁了,四川人。老头常笑眯眯的,不大爱说话,常骑个小小的三轮车买菜买肉。他老伴很精干,爱说爱笑。老两口子晚上并不常在这里住,他们在南北两个卧室里放了两张麻将桌,白天一边做各种腌菜泡菜,一边经营着这两桌麻将。

因为白天上班,赵心安并没有觉得这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倒是媳妇却越来越闷闷不乐了,说楼门口常有些不务正业的闲人,说楼道里常怪味难闻,说你看看人家王老师……对门换了人,但“对门”这把盐的味道似乎越来越重了。

一天,赵心安特意找到老余,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意思。他觉得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休要失了人情”。老余也没有多少话,一直是笑眯眯的,不急不躁,像一尊矍瘦版的笑佛。

第二天晚上,老余的老伴刘姨就到赵心安家里来了,瓶瓶罐罐的,提了一大包东西,用浓浓的四川口音对赵心安媳妇说:“贾老师,我今天还是想打扰一下子你嘛,你看看,不好意思地,搬到你们对门,也没有来看看你。我自己做的腌菜泡菜还有些面酱,拿了点给你们尝尝。”

她说着就把一包东西放在了赵心安家的餐桌上了,转头又看到了餐桌上放的半瓶酒,笑着说:“贾老师爱喝酒啊,好啊,我有好的。”说着就转身出了门,回到自己家,不一会儿,抱出一小坛药酒来,“这是我自己泡的好酒,里面有苁蓉、锁阳、枸杞,我们每年都泡了自己喝,对人身体很好咧!”

刘姨的热情让赵心安不知所措,倒是他媳妇很镇定,扶着刘姨在沙发上坐下来了:“你看你,都是对门的邻居,您过来转转,还客气啥呢?”

那天,刘姨看到了赵心安正在读高中的儿子,动情地给赵心安两口子讲:

“对门的这套房子,不是分给我们老两口的,是分给我小儿子的,我的小儿子原来是×厂的职工,特别好的一个孩子,爱笑爱唱爱玩,对什么都感兴趣。有一年在钓鱼的时候,一条大鱼挣脱了,鱼线弹到电线上了,人触了电。后来人虽然抢救过来了,但瘫痪了。这算不了工伤,按理说,人家单位是不给分房子的,是考虑到我家的困难,这才把人家住过的旧房子分给了我们一套。

“儿子出事后,儿媳妇带着我那小孙子走了,我那小孙子才两岁,我们留也没法留,总不能让人家一个年轻轻的女人,陪着这么一个瘫傻的人过一辈子吧?我们老两口现在跟我的瘫儿子住在二区的房子里,那是老余分的,老余退休前是油田的钻井工。

“我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在胜利油田。我是个家属,原来做点生意,开饭馆、做买卖,啥子都干,儿子出事后,要照顾他,啥子也干不成了。我们家原来那点积蓄全部花到儿子的康复治疗上了,多少年来效果不大子明显,我还是得想办法给他治。

“我们家老余,他脾气好,倒给我省心,啥子时候都乐呵呵的,给我涨精神。要不是(这样),我一个女人家哪子能抗得住嘛?都花了快一百万了,唉,没办法啊,有人说明知结果就是这样,当初就应该放弃治疗——咋能不治呢,我是他妈啊,宁可被他气死、累死,也总比想他死强吧?

“现在儿子好些了,站不起来,但吃喝可以自理了。我的小孙子渐渐长起来了,跟着他妈在城里生活也不容易,我想以后把他们再叫回来,就让他们住在对门的这套房子里,虽然已经离了婚,儿媳妇迟早要嫁人,但孙子还是我们的孙子。

“我现在晚上在二区家里照料儿子,白天在你们对门给几个超市、饭店加工点腌菜、泡菜,屋里顺便放了两张桌子,给我们四川老乡打打小麻将,靠这样弄点收入贴补家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唉,那句话咋子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赵心安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他反复问了几遍。他媳妇却早已被刘姨的故事触动了,坐在沙发上不停地擦眼泪。

自此以后,对门与赵心安家来往异常亲近,刘姨常到赵心安家来,教赵心安的老婆泡菜、制酱,买了坛子腌制糖蒜、自酿葡萄酒,赵心安出于人情来往,也常到对门去,看一会儿别人打麻将。

赵心安的媳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拿“对门”说事,“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两人常常用这句话提醒对方。

4

然而,这样的祥和又因为对门打破了。

赵心安清楚地记得那是暑假的一天,特别热,他正光着膀子躺在沙发上翻看他们摄影驴友在兵沟沙滩上拍的美女照片,突然门铃响了,还伴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赵心安开了门,就看到一个小媳妇抱着个孩子慌慌张张地从对门跑进来了,并且快速关上了门:“大哥,帮个忙,让我在你家先躲躲吧,我老公找来了!”

赵心安曾经几次在对门见过这个小媳妇,染着微黄的头发,人长得倒也耐看。小媳妇是个家属,老公是个工人,常年在野外。

“还没到休假怎能就突然回来了?”小媳妇边说着,边撩起了衣襟给怀里的孩子喂奶,突然意识到了屋子里有赵心安在,又下意识地捂住了。

“分明是搞突然袭击,故意来查我的岗的。儿子你可千万不要哭啊。”她说着,隔着衣襟把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

不久,对面传来了男子粗暴的敲门声,小媳妇把纤巧的手指放在嘴上示意赵心安小声。过了一会儿,对门的门似乎开了。

“王茜茜在不在?”

“不在?”

“真不在?”

听上去男子似乎进了对门,大概走了一圈又出来了。

“天天他妈的打麻将,天天他妈的打麻将,还能过不能过?还能过不能过?”他在楼门口嘟囔了一阵,又走了。

小媳妇又向赵心安努了努嘴,示意他到阳台看一看,赵心安跑到阳台,看到一个精瘦高挑的小伙子开着一辆越野车走了。

赵心安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等他回过神来,才觉得今天的这事真叫不靠谱——假如这小媳妇被堵在自己屋里,这怎么收场?直到这时,赵心安这时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膀子,赶紧找了件T恤套上。

“你快走吧。”他说。

“他还没走远,再稍微等等。”

“你抱着孩子打麻将?”

“怎么了?又没人带。他就知道在外边钻井,哪里在意我天天怎么过。”小媳妇没有觉得这样不妥。

“你走吧,要是我媳妇突然回来,那我就说不清了。”赵心安说。

“你媳妇也不信任你?人都咋的了,我家那个也是这样,我就打个麻将解解闷,他就常怀疑我这个那个,人都咋的了?”

小媳妇站起来了,对赵心安莞尔一笑,走了。

赵心安心猿意马了整整一下午,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疑似艳遇的经历,像是小说中才出现的离奇而刺激的故事。晚上在与媳妇完成“家庭作业”之后,他兴奋地昏了头,决定把这段故事分享给她。

媳妇都已经把头枕到赵心安的臂弯里了,刚洗过的蓬松软滑的长发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香味。在这种浪漫的氛围中,赵心安开始讲起了下午的事。

“下午,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一个……”他故意卖了个关子,通通吐吐不说了。

“一个啥?快说一个啥呀?”

“一个小媳妇子慌慌张张跑到家里了。”

“切,在做梦吧,还一个小媳妇子,沙滩里拍了几张光膀子女人像,睡到沙发上就做开梦了。”媳妇伸手摸摸赵心安的额头,她对赵心安拍女人照片不高兴,但不直接说,常常冷不丁地带出话来。

“你不要老拿你的逻辑来判断一切,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你不会相信,但它是真的。”赵心安改变了玩笑的口气,把那个故事认认真真讲了一遍。

“我感觉今天我挽救了一个家庭呢,那男的好像气坏了,要是真正见了面,我估计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

“那女的,我看她还没有当回事呢,坐在沙发上一边向我使眼色,一边还撩起衣服给娃娃喂奶呢。”

赵心安的媳妇慢慢把头从赵心安的臂弯里移开了,一脸怒气,狠狠盯着赵心安的脸。

“呸!”她突然暴躁了。

“四川小媳妇子怎么会跑到一个陌生人家里?”

“还毫无顾忌地当着你的面喂奶?”

“你还挽救了一个家庭?那男的咋没冲进来把你们砍了呢。”

“怪不得这些天你就爱到对门去,原来是对门有个四川小媳妇。”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赵心安措不及手,目瞪口呆。他原本想在讲完故事之后重点要谈的诸如珍惜生活、珍惜拥有一类的人生哲理,现在都没有办法开口了。

“人家喂奶是为了不让孩子哭!人家喂奶是为了不让孩子哭!”情急之下,赵心安这样辩解着,等他稍微清醒一点,他开始发誓赌咒,说要是自己心里真有鬼,再傻也不能傻到毫无顾忌、毫无隐瞒地给媳妇讲这样的故事吧?

赵心安的媳妇从床头拉过来了睡衣穿上了,流着泪又数落了一番:

“住在这里憋屈死人了,光是对门就让人受的了。”

“人家个个都在谋个发展呢,你一天到晚却忙着沾花惹草拍女人呢。”

媳妇甩起长发气冲冲地摔门到卧室对门的书房里睡去了。赵心安的故事没有讲完,他感到,对门好像就是自己躲不开的宿命。

5

老余老两口很快就搬走了,刘姨说有人向居委会反映了,说他们在家开麻将馆,不合规,扰民。她在小区外的小市场里又租了房子,想在那开个合规的小麻将馆。没办法,儿子要花钱,不干也没啥子办法。

谁反映的呢?赵心安心里嘀咕了好一阵子。

他们搬走以后,赵心安过了一段清净的日子,但没有过多久,媳妇就说:“对门看样子租出去了。”

这一次来对门住进来的是一对年轻人,30来岁,带着一个上幼儿园的小男孩。小两口脾气不好,爱吵架,动不动就摔门砸东西,那小男孩常在屋子里哭,害得赵心安老提心吊胆的。

但他媳妇却没有像他那样敏感烦躁,她神秘地对赵心安说:“对门那个小媳妇可厉害了,我可见识了。今天那男的回来,一进门就被小媳妇劈头盖脸的来了一顿。‘这彩票是谁买的?这彩票是谁买的?一天几十,一天几十,你他妈还想过不过?’我听到‘啪’地一声,好像耳光扇过去了!”

“别人打架看把你兴奋的。”赵心安淡淡地说。

“女人收拾男人,让他服服帖帖的,我倒还是头一次见。”

“怎么,你想学吗?”

“我们不高兴了,冷战分居,黏黏糊糊,你看人家骂一场,打一架,该吃吃,该喝喝,多干脆利落。”

自从劝了一次架后,赵心安的媳妇渐渐同对门小媳妇熟络了。后来,赵心安对这小两口的了解、特别是对对门小媳妇的了解,完全来源于自己媳妇。

对门的小伙子好像在哪个私人企业做事,企业效益不好,有一年世界杯,偶尔买了一次足彩,没想到中了1万多块,从此迷上了买彩票,畅想有一天中了大奖,也能买一套带电梯的小高层。小媳妇没有正式工作,卖过服装,推销过保险,好像还在做什么微商。据说他们还在小区租了一间小商铺,做什么女用品牌的折扣店。

小媳妇也常常到赵心安家里来,带一些衣服让赵心安媳妇试穿,不是那种时兴的面料和款式,折扣很低。媳妇也常常让赵心安参谋,有时晚上一件一件穿,一件一件问,稍不注意,赵心安就被视为“应付差事”,为此他很头痛。

“男人就是甘蔗,开始挺甜,嚼一嚼就没有味道了,剩下的都是渣滓。”

“一天老想着买彩票中奖,我的未来都给整到彩票里去了,我嫁给他真是瞎了眼了。”

“男人的话鬼才相信呢,有几句是真的呢?”

赵心安的媳妇常常把对门女人的这些“至理名言”说给赵心安听,说赵心安娶了自己,分明是中了一注大乐透。

对门女人有时也过来给赵心安的媳妇推荐什么保健品、艾灸棒,弄的那段时间屋里常有艾草烟熏的味道。赵心安正告他媳妇,不要再跟对门来往了,又因为这个,跟媳妇着实嚷了一架。

赵心安的媳妇终究还是没有学到对门女人的泼辣,又习惯性地睡到卧室对门的书房去了,分床了五六天。

说到底,这一切的错还是归咎到了赵心安身上,要是当初能有资格换到小高层,现在还至于跟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成为对门吗?

对门的小两口住了不到一年就搬走了,走的头一天还大吵了两架。

第一架是在那天中午,老余骑着三轮车带着刘姨来了,他们把对门小媳妇堵在了房子里,刘姨说:“你这也太不像话了,房租啥子都半年多没交啦,是打算白住啊?”

小媳妇坚持说自己交了一部分,剩下的等下月一定交。

“你交给谁啦?你交啥子了嘛?”刘姨追问,气势汹汹的。小媳妇很狼狈,无奈之下将包里的1000多块钱都掏给了老余。

第二架是在那天下午,赵心安的媳妇说,小媳妇子把小伙子找回来了,问房租交到哪里了,小伙子先说交了,后来又说老家有急用,先挪用了,再后来,说那交房租的钱都买了彩票了……那天,对门动静很大,摔了很多东西,小伙子也没有先前那样隐忍了,他冲出门走了,小媳妇子一只鞋扔了出来,砸到了对门赵心安家的门上。

“这日子咋过呀?”赵心安的媳妇长叹道。

赵心安却真切地感觉到对门成了自己的心病了。

小两口搬走以后,对门的房子又先后租给了三拨人住:先是又一对小夫妻在房子里办校外辅导班,每到晚上娃娃们吵吵闹闹,一个多月后被警告了,搬走了;后来又住进了一个老妇人,近70岁了,是燕庆街边的一个拆迁户,家里几个孩子常常到这里来和她理论,因为房产分配吵吵嚷嚷不消停;再后来,又被一帮电力工人合租,变成了他们定期聚会的酒场。

赵心安一直不得安宁,他媳妇的情绪随着对门丰富的节奏起伏变化着,她到卧室对面的书房睡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赵心安常躺在冷清的床上琢磨。唉,一晃荡又快20年了,周遭空落落的,人生就像一瞥惊醒的梦。

6

这次因为老余的孙女,赵心安的媳妇在对面书房里睡了几天,有一天突然又回到赵心安的床上了,她说她碰到了这栋楼上隔壁单元的那个爱笑的小媳妇了,她惊了一大跳。

那个小媳妇曾是赵心安这栋楼里茶余饭后的话题——10多年前,年轻漂亮的她出乎大家意料地嫁给了初中的一个离异老师。那个老师的前妻带着女儿,跟着原来教育处的一个领导走了西安,这个年轻爱笑的女孩那时还是学校临时聘用的代课教师,后来两个人走到了一起,还非常的恩爱,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赵心安媳妇说,那个小媳妇带着一头假发,面容枯黄憔悴,说自己得了乳腺癌,已经做了几轮化疗了。

这给赵心安的媳妇带来了很大的震动,她开始关注她的乳房了,比关心住房更为强烈。她开始常常躺在床上不停地摸自己的胸脯,还把赵心安的手拉过去:“你摸摸这儿有没有硬块?”

“软塌塌的一对荷包蛋,哪有什么硬块啊?你莫不是在找借口吧?”赵心安就这样幸福地与媳妇开着玩笑。

在这笑声中,那头痛的退款也都不是什么事了。赵心安的媳妇少了怨怒,也开始关注对门老余那个尼姑一样的孙女了,挺漂亮的一个女娃,眉清目秀的,怎么就理了个光头呢?

老余两口子天天来给孙女送饭,见了赵心安也不说什么话。那姑娘很少出门,有时候能见到她穿着睡衣在屋里走动。

“现在社会什么人没有,女的理光头耍酷,不是什么稀罕事。”赵心安说。

“躲在屋子里耍什么酷,这个姑娘一定有事。”赵心安的媳妇坚定的说。

“感情受到打击了,然后削发明志?或者看破红尘了出家了。”

“拉倒吧,出嫁都没出嫁呢,出什么家啊?”

有一天晚上,媳妇伤感地告诉赵心安,那个尼姑一样的文静姑娘回山东了,她有病。

“她奶奶说,她有病,皮肤病,在山东已经治了几个疗程了,头发都掉光了,老余两口子心疼孙女,专门接过来住了一段时间。她怕风。”

“姑娘是学美术的,喜欢画画,在对门画了很多,爷爷、奶奶,还有坐在轮椅上的舅舅,她都给画了,个个都是灿烂的笑容。”

“她奶奶流着泪说,她的这个闺女可坚强了,就爱笑。”

“我感觉她得的不是皮肤病……”

……

对门再也没有租出去,刘姨说为那点租金操心、太麻烦划不来,再说她孙女以后回来还要住,儿子再恢复几年也可以搬过来住,房子虽然小了点旧了点,但是也是个家啊。

赵心安没想到这一次,对门对他媳妇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爱打麻将的小媳妇,常吵架的小夫妻,她都渐渐淡忘了,只有那尼姑一样的姑娘,她常常念念不忘。

“那个文静的姑娘啥时候再住到对门呢?”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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