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老人的半生买房记

2022-02-08 10:31:02
2.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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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了一整天的西北风,终于在傍晚停歇了,冷清的天际落日明净,预示着霜降就要来临。枝头的鸟儿在呼朋引伴中陆续归巢,下班归来的邻居把院门弄得咣当乱响,孩子们追逐嬉戏的喧嚣声以及犬吠,尽显其乐融融。

我独立于胡同尽头的深宅大院,回望身后那空荡荡的3层楼,心间莫名地惆怅。回想24年前,我在县城打拼买下这个深宅大院时,四世同堂,何等光耀。现如今儿孙各奔东西,人气渐散,剩下我独守院落,暗自神伤。

1

经过南疆战火的洗礼后,我身残蛰伏偏僻的乡村7年。1988年春季,30岁的我终于跛着两条腿离开老家,来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应聘民政局的文员岗位。

民政局在县城中心的筒子楼内办公,那是60年代末期县计委建的丁字形3层楼。随着改革开放职能的扩展,民政、劳动、土地、城建等局委应运而生,就像一个大家庭的儿子分家一样,陆续从计委裂变出来独立办公,仍然挤在一栋破楼内。

一楼门挨门是各单位的综合办公室,人声嘈杂,迎门一道宽阔的水泥楼梯通向二楼,20几个单间被局长和副局长们占据了。三楼居住着单身职工,正好有一间空屋子,局里临时安排给我住,还买来一张1米2宽的木条床。

我拿着宿舍钥匙,却迟迟未住进去,除了担心在漆黑的夜晚摔坏腿,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生活不便利——三楼无水、无厕所,双腿残疾的我,每天要到二楼转弯处取水,如厕需要下到一楼最南头的公厕去。

到厕所得先从南屋山墙的夹道里穿过,再顺着后墙向北走20多米到死角处,南北一长溜蹲位就出现了。平常再内急,也得脚踏稀嚓嚓臊气冲鼻的尿液排队等候。大热天,人挨人蹲着,如练功一般出恭。蹲厕时间长了,感觉脚心痒痒,低头瞧,蠕动的蛆虫顺着凉鞋的缝隙直往里钻。于是,艾怨怒骂声不断。

虽然这个单间宿舍对我来说很难得,但我思来想去,最终没有把铺盖搬进去。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局里新分配来两名女大学生,二人在县城内都没有栖身之所。局长找我说:“那屋子你不住,也不能闲着,就让给女同志吧。”

局长一句话,我就乖乖地将宿舍钥匙交了出来。

进县城之前,人武部领导听说我是个“笔杆子”,政委就指名要我去政工科帮忙,还将我的铺盖安排进了招待室。政委指着家属院北边的两间空地皮对我说:“只要你过来上班,那地方就无偿给你了,自己掏钱盖房子住。”

那年月,能够在县城立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门小院生活是很荣耀的。我虽然为那块空地皮而心动,可我伤残从部队退役时,档案交接给了民政局,是由局里分散供养的人员。我不敢得罪局领导,暂且将两个单位的文字材料都揽下来,经常熬夜超负荷工作。

人武部招待室时常接待军分区和省军区来客,我已经脱下军装,不再是军人,长期住在那里很不方便。后来他们催我搬走,幸好部长跟我姐夫是同村发小,说透了这层关系,部长就在县城东关新建的训练基地给我开了一个单间。

那单间在一楼通道南端,朝阳,生活用水也方便,唯一的缺陷是公厕在大院最东南角,有点远。当时,为了开放搞活训练基地,空房子被陆续租了出去。

我高中的同桌在一楼西边临街的铺面内开设了祖传皮肤科诊所,另有一家推拿按摩诊所。三楼的空房租给了私营服装厂、手套厂、印刷厂,还有一家工艺美术制镜厂。这栋楼内的人员成分十分复杂,被我们戏称为“七十二家房客”。

人多就容易出乱子,有人把一辆崭新自行车停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不到10分钟,车子就没影儿了。那天我跟局里的同事一块下乡,匆忙将脱下的军警靴放在窗户外晾晒,下午归来,一双新皮靴就丢了。后来我实在没办法,担心做饭用的铁皮炉子被偷走,夜里就把它从楼道里掂进屋内。

一天夜晚,大风将玻璃窗扇给吹闭了,睡到半夜,我感觉头痛欲裂,翻来覆去折腾到黎明,一度干哕得肚子疼。后来急忙起床,晕晕乎乎扶着墙去厕所,刚走到楼道口,两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喘不上气。

开诊所的同学发现后,嚷嚷说是煤气中毒了,赶紧叫人将我搀扶到院子里的通风处。我迷瞪半天,终于缓过气来。过后想想,真可怕呀,如果不是出来上厕所,我可能就玩完了。

那时候,我苦苦思索:啥时候我才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乐窝啊?

2

我进县城的那年冬天,7岁的大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我让妻子也搬进县城,到训练基地三楼的服装厂打工。岂料,我们两口子被窝还没暖热,人武部就让我腾房子——开春后,全县的民兵要在基地集中训练。

正在为难之际,恰逢部里一位老战友转业到市里工作,家属院空出了一间寝室。部长和政委同意我们搬进家属院住,条件是我必须到人武部政工科上班,我的妻子也可以安排进八一商店。

我硬着头皮从民政局出走,在政工科上班不到两天,妻子还没进八一商店,局里就催我回去。迫不得已,我只能再回民政局。好在已经搬进了家属院,算是暂时安了家。

人武部位于县城中心的最高处,东高西低,凸凹不平。北家属院与南边办公区隔一道墙,地势比南边低洼近1米。院子里东西一排低矮红砖瓦房,住着6位现役干部。西边邻居的屋墙依高坡而建,比我住那间落差1米多,中间共用一道夹山墙。

在这里,左邻右舍都是和我一块当兵参战的老弟兄,见我初来乍到,一起动手帮我找来几根木棍,在门前的空地上搭起一个棚子,周围用油毡包裹,上边覆盖几块石棉瓦,权且做厨房用。

这个简易厨房西依邻居屋墙搭建,南边一道坡度,几乎是在坑内,潮湿气繁生出很多蜗牛。这种昼伏夜出的甲壳虫,夜晚爬满案板和周围的油毡,遗留下一道道白色粘液,瞅着令人恶心。每天早起,做饭前需要用清水洗涮案板,将蜗牛爬行过的地方清理干净。有时,这些烦人的蜗牛还会钻进碗里和盆里,防不胜防。

三伏高温天气,屋里的水泥地面直往外冒水珠,潮湿气散发出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儿,跺一脚墙体哗啦掉泥皮。我在屋墙上贴几张白纸,遮盖住泥皮剥落的墙裙,将那张1米2宽的木条床放进去。晚上,我与妻儿挤在一起,4人分睡两头。人就跟炉子上的烤鱼似的,别说翻身了,伸开的腿刚蜷缩挪一下地方,再伸就没位置了。早晨起床,妻子总是佝偻着腰走路,看背影显得很老相,实际上她才30岁出头。

多年后,妻子回忆起这段生活经历,感慨道:“夜晚睡觉,俺侧身趴在床梆上,哪敢翻身啊!”

妻子在训练基地那家私营服装厂没干多久,服装厂就倒闭了。80年代还没有“打工人”这个词,不像现在满大街都可以找活儿干。妻子不识字,“农转非”进县城后,一直安排不了固定工作,全家都得靠我一个人养活。

民政局有一个福利化工厂,实际上是社会上几个有门路的人凑一块办的民营企业,挂靠在局里免税的。局里让我作为残疾人顶替一个名额,让我妻子去化工厂上班,每月领几十块钱补贴。那个化工厂生产的白色粉末如碱面一般,据说是重工业用于分离金属的,毒性很大。因为污染问题,厂区临时设在县城西郊烈士陵园南邻的荒岗上,妻子每天要往返几公里去上班。

我的大儿子进县城实验小学读一年级,5岁的小儿子原本留在了老家,但他哭闹着非要跟我们生活。因没钱送幼儿园,就待在家属院跟邻居的小孩一块玩。

炎夏的早晨,吃过饭,妻子将小儿子撇在家里,照常去城西的化工厂上班,我应邀到城东训练基地去搜集材料。天近中午,小儿子在家玩厌了,独自出门找妈妈。他听说妈妈在城西上班,就顺着东大街走上人民路,一直朝西奔去。走到一座桥上,面前出现两条岔路,他不知道该向哪儿走,就哭着掉头回来了。

他沿着大路折返5公里,穿城而过,凭记忆一直找到东关训练基地。瞅见我,就扑进我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7月的太阳如同一个大火球,照得马路上的柏油直冒烟发软,热浪炙烤得人脸皮发烫。儿子的裤头和背心汗湿如洗,小脸上脏兮兮的,让我心疼。我紧紧抱着他,眼泪止不住直往外涌。那一刻我揪心啊,万一儿子走丢了,或者是被人贩子拐跑了,将是我一辈子的痛悔。

后来,为了小儿子的安全,任凭他哭闹,我和妻子只能狠心将他送回老家交给父母看护。我痛定思痛,暗下决心,要在县城争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为妻儿遮风避雨。

3

人武部政委见我屡屡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就再次找我,要以那块地皮为条件,让我到政工科上班。我反复掂量,最终做出决定,要那块地皮建房。临走时,我对民政局的领导说:“俺就是一匹马,也该有一个栖身的棚子吧。”

为了挽留我,民政局的领导索性将城区闹市临大街的两间瓦房许诺给我,这条件远比人武部的地皮优厚。我并不是那种反复无常的势利眼,争来争去,就是为了寻求一个固定的窝儿。

当时,那两间瓦房里还居住着一个孤寡老太太,是外籍退休干部的遗属。局长对我说:“等老太太去世以后,你再搬进去。”

为人子者,谁都是父母生养的,从良心上讲,我不能盼着孤寡老太太早点死。可我又心存顾虑,怕时间长了领导班子更换,到时新上任的领导不认账,让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执意要将那两间公房买下来。局长同意我拿出2000元钱,交给财务室入账,由局里与我签订房屋买卖合同。我拿着这份合同去房产部门办理了过户手续,才算成为那两间房屋的合法拥有者。

1991年冬天,孤寡老太太去世了,我接过房门钥匙却无法入住——随着县城主干道拓宽,瓦屋在路南占道1米多,城建部门一直要求拆除房屋。当时大雪扑门,天寒地冻,我计划等来年开春气温回暖了再建新房。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开春后我还没有施工,人武部就要统一拆除北家属院,新建一栋家属楼,催我立马搬家走人。

清明节的前几天,细雨霏霏,我早起还没上班,只见屋顶直落泥皮。抬头看,拆房的民工已经登顶揭瓦了。我心急火燎地赶到民政局,发现新建的临街铺面还有3间没有租出去,于是打开门锁匆忙搬了进去。

此时,我到县城不满4年,从城东到城西,来来往往搬了5次家,真应了那句老话“人挪活”啊。

1992年春季,我要拆除旧房建新家了,可那地方处在城中村,周围的邻居都是坐地户农民,我很担心施工时发生意外纠纷。恰巧有个乡长调进局里任副局长,他之前在城关镇任过职,跟城中村的干部比较熟悉,局里就让这位副局长出面协调各方关系。

找了一天晚上,我安排了酒席,副局长邀请村干部和包工头吃饭,将建房的活儿大包干给他们。席间,那位村干部大包大揽地冲我说:“兄弟,你把这地方让给我们吧,俺打算建村办公室。城外只要是俺队的土地,你随便挑,给你弄半亩地盖一个大院子。”

副局长一摆手说:“这事儿就甭说了,局里指派给我的任务,我得圆满交差啊。”

施工队拆了旧房,由城建部门监督往南退1米多挖地基。这下本来就小的院子已经没有空余地方了。我只能建内楼梯全封闭的两层小楼,一楼两间铺面,二楼隔成两室一厅,外带一个小厨房,没有卫生间。日常大小便需要到路北的医院上公厕,对于双腿残疾的我来说,上下楼梯极不方便。

长期居住在城中村的农民都有一种优越感,对我这个陌生新邻居很排外。他们眼馋我新建的两间临街铺面,聚齐在施工现场冷言冷语质问我:“你咋恁光棍,俺的地盘都叫你给占了?”

一个老太太很有气势地冲我说:“孩子乖,这两间临街房比儿子都孝顺。”言外之意,建好的铺面是有租金收益的,再孝顺的儿子每月也不会给恁些钱。

东邻隔着一条路,脾气大的老爷子是坐地户,有点气不过,逮住本家的包工头破口大骂,硬说卡车给我家卸砖时压坏了他家下水道,立逼民工当场挖开下水道查看究竟,却安然无恙。

包工头苦着脸冲我说:“兄弟,看看俺挣你这辛苦钱容易吗,把老街坊都给得罪啦。”

老爷子还昂着头冲我说:“放线下地基往里缩,多一公分,掂抓钩把房子给你搂了!”

新房的地基刚出基础,这地方不通自来水,需要自己打轧水井解决生活用水。白天施工队不能耽误干活,只能等到傍晚民工下班之后,连夜在设计好的楼梯间打轧水井。

之前我在老家院子里打过轧水井,村子临近贾鲁河,地下水层比较浅,随便挖一个坑,浇上几桶水,两三个壮汉子架着铁锥杆使劲儿往地下杵,一小时就把井管下进去出水了。而老县城地处黄河下游,历史上多次遭受黄河水冲淹,地下城摞城的残砖烂瓦,阻碍着铁锥杆钻不下去。

我向包工头求情留下几个民工帮忙,他们跟打井的师傅不停点儿干到凌晨,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塑料水管下到地下17米的咸水层,便再也钻不动了。轧井里取出来的水,喝一口,咸涩,还带一股子苦味儿。

那个年代,乡下的民工都还比较单纯,帮我白干了半天的活儿,不要工钱,每人一盒香烟,夜市砂锅摊上的酒菜随便吃喝。这些饿透了肚子的壮汉子往砂锅摊前一坐,烧鸡扣碗外加凉拌猪头肉,专拣荤菜点,掂着整瓶的啤酒当茶喝。我们家境不富裕,心疼这额外的花销,却只能在一旁笑脸陪着,几乎熬了一个通夜。

忙和累暂且都不说,刺耳的羞辱话也能忍受,最让人烦心的是节外生枝——有人告我建房侵权,法院下达了开庭传票。

4

我建房的南边有一处四合院,原来是人民政府收缴的敌伪财产,划给县速成师范做教职工宿舍用。后来速成师范变为中学,那院子年久失修,已经少有人居住了。中学校长眼见我拆了旧房要建临街铺面,有点红眼,就以我建房侵占宿舍出路为由,直接起诉到了法院。校长还当众发话:“你咋盖的房子,到时候就给我们咋拆除了。”

局里帮我聘请了律师,让我陪着查档案、搜集证据。那段时间,我拖着两条残腿四处奔波,请律师吃饭,他说牙口不好,指名要吃烘烂的肘子,我像跟屁虫一样殷勤地伺候着,生怕他不尽心举证答辩。

局长见我精神憔悴,就对我说:“打官司该花的钱,你记住账,如果官司打输了,局里兜摊,不能让你吃亏。”

局长言外之意,官司打输了就将我花的钱报销了,可我的房子呢?到时候不是鸡飞蛋打吗?我疲惫不堪,整夜睡不着觉,夜暗中怨恨顿生,但却不知道该恼恨谁。

情急中,我挨门去找县长,请求政府给我解决回城安置房问题。那年月,政府大都敞开门办公,主管城建的副县长是从西藏归来的支边正处级干部,态度十分和蔼。他笑呵呵地对我说:“自古盖房如楔钉,你打灯连夜施工,盖好房子就搬进去,看谁能把你撵出来。”县长也拍桌子说:“那四合院属于公产,政府当初划给学校,如今已经改变使用性质了,政府有权收回来。”

最终,法院依法驳回了学校的诉讼请求,由县政府裁决,维持原状给我了。我终于吃了一颗定心丸,自认为占了便宜,那打官司、跑路花费的几千元钱也不敢再提。

4月份开始建房,到中秋节前搬进新居,期间的苦和累,将人折腾得脱一层皮。

妻子胆子大,每天上水保养混泥土屋顶,都是她抱着一根木杆爬上7米高的顶层。一次,她下来时不小心,一脚踩在铁钉上,将脚心扎穿到脚面了。去医院简单消毒包扎一下,又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工地上清理建筑垃圾。

搬进新居的第一晚,我们两口子躺在床上,瞅着卧室雪白的墙壁和天花板,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屈指算来,我们进县城4年多,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那时,妻子辗转多个地方一直找不到固定工作,在家里歇了一年,坐吃山空被逼入了绝境,就狠心在新居东边50米的服装市场购买摊位,跟熟人学着卖小百货。

头一趟去开封进货,我陪不识字的妻子一块儿去,每进一包秋衣或者裤头,就在纸片上用数码写上进货价,回来让她看着卖。开始妻子记不住价钱,也有卖赔的时候,时间长了熟能生巧,一个月下来,也能挣几百块辛苦钱。这让我们憧憬着未来美好的生活,内心有一种充实感。

搬进新居后不久,当初扬言要掂抓钩搂我房子的东邻老爷子,突然叫我去他家楼上赴宴。我忐忑不安上了东邻二楼,瞅见客厅里摆一桌子酒菜,马路对面那个卖烩面的老板笑盈盈站起来直给我递烟,一时让我莫名其妙。

瘦筋巴巴的老爷子平时紧绷着苦皱脸,难得笑一回,此刻露出新镶的银白瓷牙冲我说:“孩子,以后咱都是邻居啦,门面甭租给旁人,让他开饭店吧。”

我这才明白,路北那家烩面馆,房东要用铺面,老板就傍着老爷子,要租我新建的房子。之前我和妻子就拒绝过开饭店的租户,担心将新房给弄脏了,可没容我推辞,老爷子一挥手武断地说:“甭犹豫,就这儿吧,明儿个开门垒锅灶。”

就这样,我自个的房子不当家,让脾气执拗的老爷子做了顺水人情。

自从一楼的铺面开了饭店,每天烟熏火燎的,冬天还好些,到了三伏炎夏,下边煮肉的大锅灶正对着二楼客厅,炙烤得楼板的水泥地直烫脚。楼顶的平台一览无余,被毒辣辣的阳光暴晒成热鏊子,处于二楼夹层的我们一家四口就像钻进了蒸笼。

低电压的吊扇半死不活地转动着,扇出来的风热得两个儿子起一身痱子,他们嚷嚷着睡不着觉,第二天上学都打不起精神。可那时每月房租才80块钱,我们建房欠的债务没有还清,压根就买不起空调。

我们一家在这个小楼上住了5年,当初搬家的新鲜感逐渐过期了,都厌倦了这种狭窄的生活环境。

妻子依旧风里来雨里去,大包从相国寺批发市场背回来针纺织品,每天早出晚归摆摊练地盘,巴望挣更多的钱。我同时在另外几家做兼职,拼命写文挣稿费。我们想早日还清债务,勒紧腰带将余钱积攒起来,思谋着想再买一个大院子,摆脱眼前的窘迫生活。

5

1997年冬季,经熟人介绍,我和妻子在城东看中一处宅子。那是银行新建的家属院,临街的铺面带院子办公,最里边一个建好的三间门头独院,主房两层半,东边跨耳建两层平房,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齐全,软装古色古香,可以直接入住。最大的优势是,南北十几米长的空院子能栽花种菜,周围没有高层建筑,一直到傍晚院子里都有阳光。

我向亲友筹借了一笔钱,全款13万元将这处院落买下来。我是独子,将老家的爷爷和父母接进县城大院,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度过了人生中那段最美好的时光。

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随着时光的流逝,年迈的爷爷驾鹤西去,90岁的父母也住进了老人公寓,儿子们羽翼丰满了,便举翅飞往大城市另觅高枝。

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南方一家公司,找一个东北媳妇,他们结婚生子,落户深圳;紧接着,小儿子也大学毕业,跟女同学成婚后进了省城。

两个孙子相继出生,半辈子没坐过飞机的妻子先飞往深圳看大孙子,又常住郑州抱小孙子。双腿残疾的我有心想跟妻子一起走,可家有白发高堂在,不能远游。

回头仔细想想,我和妻子进县城努力打拼这些年,两口子从来没有分开过,一直抱成团拼命挣钱。刚进城居无定所,流浪中迫切渴望拥有自己的安乐窝,后来自建了临街的狭窄小楼,进而谋求更大更宽敞的院落。这些都如愿以偿了。

只是夜色渐浓,我常常一个人独立深宅大院内,仰望灰蒙蒙的夜空,观天象数星星,顾影自怜,寂寞难耐。每次妻子从郑州归来,小住几天,又急匆匆离去。我送她到长途车站,目睹班车消失在公路尽头,心间忽然冒出柳永的诗句:“自古伤情多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动情处,两行浊泪早已滴落腮边。

乍然之间,一个人漫长寂寞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回到家里,我紧闭大门,闷坐在电脑前码字,一整天不说一句话。我甚至几天不出门,慢慢地就变成了失语者。

那次送别了妻子,赶上农历十月一的“寒衣节”,我骑电动车回老家给逝去的爷爷奶奶上坟,目睹冷清的坟头长满萋萋衰草,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发泄出来,七尺男儿跪地嚎啕大哭,泪水涟涟哭喊着说:“爷呀,奶啊,跟孙儿走吧,晚上陪俺说说话。”

我不能变成一个失语者,独居空巢吟诗赋词,自己对着镜子跟自己说话,聊以自慰。久而久之,我便养成了自语的习惯,无名状中,一个人突然就冒出来一句话,将短时间归来的妻子吓一跳,以为我的脑子出现了问题。

后来,我走出封闭的深宅大院。发现当年跟我一块在人武部家属院住公房的战友们,还有那位开皮肤科诊所的同学,都有了成套的住房。只是,他们几乎和我是一样的境遇——儿女长大后纷纷到大城市工作,妻子随之而去,一个个独守空巢,成了“光杆司令”。

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何时能够重聚这深宅大院,再现当年热热闹闹的人气呢?

文中人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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