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网恋骗局背后的黑色爱情

2021-09-24 10:16:58
1.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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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决下来之后,被告席上的谭晓宇张口结舌,声音颤抖,不停地喊冤,还多次回头问我:“事情真不能改变了吗?”

我只是一个律师,按法律程序走,却无法穿透人心。

2016年3月,天气回暖,阳光没有绕过看守所,近在咫尺。“搬砖时最讨厌的太阳,如今倒成了稀奇货。我这辈子就没怎么做过亏良心的事。”我就坐在他对面,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法律条款跟他解释了不下10遍。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那一瞬间无论是邪念还是过失,时间一过,也再无后悔药可吃。

更何况,相比起受害人一家,他当然远谈不上“受伤”。

1

38岁的谭晓宇至今未婚。

“如果不是24岁那年被骗,我的儿女也该有13岁了。”他双手托起下巴,闭起眼睛遐想,“人一辈子到底求个啥?吃那么多苦,最终落得个不知因果。” 谭晓宇信佛,偶尔虔诚,偶尔迷惘,说自己看不懂这世道的因果报应。

“佛语说世间无常,国土危脆,知因果的人本不多,我们难免造作,不论是一业多果,还是多业一果,往现实里看,是你不懂法,有贪恋。等哪天有了女儿,兴许你可能大彻大悟,甘心情愿地消了这业。”我只能说这么一些看似在理的废话。

记得谭晓宇的老母亲领着十几个人来律所时,场面一度有些滑稽,我还以为自己在外面得罪了谁,人家上门来兴师问罪了。来人气势汹汹地指着我说,“还有王法吗?你说说到底有没有天理,一个老好人经常被人欺负,这次竟连人都给蒙到麻袋里了。”

一位大妈提了一袋鸡蛋,我以为她会往我身上扔,做好随时躲闪的准备。听他们七嘴八舌怒气冲冲地发泄了十几分钟后,方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他们是来找我帮忙“伸冤”的,“为何这世道总是人善被人欺,好人没好报?你要帮着讨个公道。”鸡蛋是大妈带给谭晓宇的,她膝下无儿,女儿远嫁,每次农忙时节,谭晓宇总是不计报酬地帮她干活。

提鸡蛋的大妈说完,接着又是一阵骚动,原来在场的人多少都受过谭晓宇的“恩惠”。他们眼里的谭晓宇“慈悲,懂事,勤勉”,唯一的缺点就是有肝炎,小时候曾被学校同学孤立,加上家境不好,怕父母辛苦,初中没读完便主动退了学。

谭晓宇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18岁以前打工赚的钱都给患肝癌的父亲治病了,最终人也没留住,家里却一贫如洗。到年纪了,当地没有姑娘愿意跟他相亲,一个个避之不及。

父亲临死之前,说没有别的遗憾,就希望谭晓宇能够尽快成个家。为了娶老婆,他特地南下广东进厂,“厂里姑娘多,只要真心相待,总会遇到意中人的。”

令谭晓宇想不通的是,自己真的是一个很真诚的人——每次见到路边的乞丐都会给钱,厂里的拖把倒了他会扶起,和女生打伞总是让自己肩膀淋湿,出去吃饭从来不让女生掏钱,又不爱油腔滑调,弄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在厂里待了5年,愣是没找到一个对象,后来我去庙里抽签,解签的人告诉我,好事多磨,只要一心向善。”

这句无用的废话成为谭晓宇的精神支柱。

“除了嫖娼,我就没有干过缺德事。”在谭晓宇看来,嫖娼实属无奈,“佛祖能理解的,性欲也是我所求,他该有求必应的。”而且即便是嫖娼,他也有着自己的温柔,“每次做完以后,我都会给她们一个拥抱。”

2

与谭晓宇同岁的原告郑晟承认,自己和谭晓宇一样,都是卑贱的。

“知道真相后,我虽然气愤,却也恨不起来。只要他能坐牢,无论判轻判重,我不原谅,也不会揪着不放。他坐牢是应该的,钱你拿回去,让他留着自己用。其他几个警察管不了狗崽子,就没这么好过了。”我拿着谭晓宇准备结婚的钱去找郑晟要谅解书时,郑晟如此回复。

郑晟上初中时,半夜梦游闯进女厕所,刚好有两位女生在,一阵尖叫吓醒了他,没几天他就因精神问题而退了学,被人叫了3年疯子。18岁那年,郑晟突然恢复了正常,尽管行为举止不再怪诞,但身边的人对他始终有戒备之心。

在郑晟20岁那年,有个女人丢了内裤和胸罩,四处嚷嚷自己亲眼看见他偷走的,“就凭你以前干过的那件事,不管你偷没偷,都不算冤枉你。”郑晟百口莫辩。

臭名远扬的郑晟同样找不到对象,直到遇上吴芹。

“我从来不捅孩子她妈的痛处,都是可怜人。”当地人说若不是吴芹在外卖淫被抓,郑晟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谁会嫁给癫子。”

郑晟同样有着自己的温柔,他明媒正娶、热热闹闹地让吴芹过了门,从不因为她的过往而对她另眼相看。

别人骂郑晟变态或是疯子,他都一笑置之,唯独不能说吴芹的闲话,“我的老婆不能让人嚼舌根,过去的事过去了,再过不去就是不知趣。她现在是我老婆,我没说什么,你们也就要闭嘴,我也没打算求你们给面子,这是我们自个儿的生活。”

人微言轻,没有人在意他的深情,“偶尔他会发癫,为了一句话,像头野猪一样乱撞。”

4年后,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生下女儿毛毛,郑晟在产房里哭着对妻子说:“再不让你受这样的苦了,我们不要再生了。就带着这个孩子,男女都一样的,只要她健康成长就好。”因身体原因,结婚后吴芹一直没能怀孕,三年间做了好几次试管婴儿,“我老婆说浪子回头,没那么容易,要付出代价的,为了孩子她花光了积蓄,陪嫁的首饰都卖了。”

毛毛是早产儿,出生时在保温箱里住了将近一个多月,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前几年,她在医院待的时间比在家还要长,郑晟只是一个小工,生活捉襟见肘,更别提医药费。吴芹只得让郑晟照顾女儿,说是自己出去当保姆,实则是冒着风险重操了旧业。

时间久了,郑晟听到风声也不敢捅破,只是用头撞墙,恨自己没用。吴芹回来送钱,俩人心照不宣,郑晟只能默默地去市场买只鸡炖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吴芹总是送完钱匆匆吃顿饭就走,只有在来例假那几天才有空,抱着毛毛又哭又亲:“是我太自私了,非要带你来这个世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样儿,这不是害你吗……”

郑晟说自己听到妻子这句话心如刀绞,“不管毛毛听不听得懂,我反复说,以后你可以恨爸爸无能,但一定要对妈妈好,她为了我们受了太多委屈。”

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郑晟为何要和我讲自家的私事。

3

毛毛从6岁以后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半夜不哭闹了。长得聪明伶俐,成绩名列前茅,乐观开朗。在郑晟夫妇看来,这是最欣慰的事,“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想着女儿正在慢慢长大,一切都值得。”

吴芹上了岸,不再游离于那些廉价的旅馆,在一个工地给人煮饭,只要一有时间她就会守在毛毛身边。生活有了奔头,会使人一往无前,养育女儿是彼此崭新人生的开端,他们一起期待着。

很快,毛毛长到了13岁,身高1米65,长相甜美,只是随着越来越大,性格变了一些,变得爱打扮,偶尔逃学,成绩下降,不爱回家,也很少说话,刻意与父母保持距离。在郑晟看来,女儿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只当是叛逆期到来,都有这么一个阶段,“后来我才知道大人容易忽略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所承受的压力。”

谭晓宇和毛毛素不相识,相隔千里,年龄差距又大,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在工厂干了5年,谭晓宇揣着3万块钱存款回了老家,经人指点,花2万块去外地山里买了一个“老婆”,女人长得倒是标致,就是后脑勺上秃了一大块,不过谭晓宇不介意,有好吃的都给女人,干活都是他一个人。

两个月后,女人告诉谭晓宇自己怀孕了。谭晓宇本还防着女人逃跑的,听到消息才觉得自己作为男人太过小人之心,“人家真心实意过日子,我却疑神疑鬼。想着等孩子出生再出去打工,此时不图别的,就是想照顾她,陪伴着,这个很重要吧。”

还没来得及去医院做孕检,村里传来消息,说有人看见女人往镇上跑了,还好当时谭晓宇本家的兄弟也在,拦住了女人的出路。因看不惯她欺负老实人,当场打断了她一条腿。谭晓宇见女人在地上呻吟,心生怜悯,又怕会给本家兄弟带来麻烦,于是当场宣布,“作为男人,我从来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治好腿,去留都依她。”

女人出院后说要回去,谭晓宇打发她5000块钱,女人千恩万谢,说以后一定会把钱还给他,关于孩子的事,女人说:“我倒真想给你生一个,可惜是假孕。”

直到现在,谭晓宇都后悔不已,“曾以为自己很有男子气概,慈悲怜爱,没想到那是离婚姻最近的一次。之后蹉跎岁月,再不敢有奢望,就连那种腚大腰圆、牙缝里总是塞着菜叶的40岁妇女,都只是偶尔从我这里弄个几百块钱去花,有什么办法?”

谭晓宇所在的地区,很多人都因早期从事电信诈骗、开虚假发票发家致富,摇身一变就成了老板,盖起了洋楼,唯独他这个坚守底线的人无着落。

随着年纪越大,找对象的希望越渺茫,谭晓宇就连进厂都有些困难了,只能去工地上学手艺,至于成家,他连寡妇都算在考虑范围了,“只要能搭伙过日子就行,但人家为了孩子考虑,不愿找个有肝炎的人,怕传染,又穷又病自然会被嫌弃。”

好在网络兴起,有一个虚拟的世界能让谭晓宇徜徉其中,想发泄就打游戏,想体验温情就去聊天室,只有走出网吧,走在街上望着车水马龙,才会有所失落,“在网络上,没人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虚幻却有安全感,才是众生平等。”

虚拟的梦境很容易就把人耗老了,刚进网吧时,谭晓宇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等缓过神来,已是快四十的人了,“看开了这虚无耗时的东西,该回到现实了。”

遇见毛毛也是个意外,“游戏匹配的好友,声音好听,几天后她就主动提出加QQ,开视频。看样子不过20岁,甜美可爱,只是说话老成,说自己被男人伤过,现在只想找个靠谱的人过一生,不嫌我年纪大,说生病谁都不想的,不该被歧视。”

一个38岁的中年落魄男子被小姑娘感动了,似乎佛祖显灵,令他生机勃勃。

第一次见到毛毛,谭晓宇便打定主意,“原以为又是虚幻一场,她是如此真实,如此坚定,将自己交给了我。一定要努力赚钱,让她过上好日子,一辈子对她好。”不久后,毛毛和谭晓宇发生完关系,便说自己怀孕了,“我当然很想生下来,不过医生检查出孩子有缺陷,可能是因为没有备孕,你长途奔袭太过劳累所致。”

正值元旦,谭晓宇刚好有假,立马去见毛毛。此时毛毛已经安排好一切,在一家小诊所,说是朋友家的亲戚开的,检查什么的都做了,只要缴了费就能马上手术。

毛毛去房间之前对谭晓宇说了声谢谢,20分钟后,诊所的医生急匆匆地跑出来,大喊毛毛因宫外孕输卵管突然破裂,大出血,得赶紧送大医院,不然性命堪忧。事情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手术后,毛毛被切掉部分子宫,吴芹差点跳楼。

4

一向慈悲的谭晓宇这次选择了逃跑,一个月后被抓,“直到被警察抓住我才知道她只有13岁,可他们不信。家里人能证明我确实在恋爱,谁曾想出这么一档子事。”

《刑法》规定,与明知未满14周岁的幼女发生性关系,无论该幼女是否自愿,都构成强奸。作为谭晓宇的辩护人,弄清楚他是否明知毛毛未满14周岁很重要。因为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行为人不明知是不满14周岁的幼女而与其自愿发生性关系,是否构成强奸罪的问题请示》的规定:行为人确实不知对方是不满14周岁的幼女,双方自愿发生性关系,未造成严重后果,情节显著轻微,不认为是犯罪。

谭晓宇一直极力否认,手机聊天记录中并未有谈及毛毛年纪的内容,他暂时未被批捕,我无法阅卷,不知公安机关那边是否有证据显示他知道毛毛未满14周岁。

谭晓宇因与毛毛发生性行为而造成了严重的后果,从这一点来看,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为了谨慎起见,我决定去诊所和医院先了解情况,调查毛毛的怀孕周期。

等待医院批复的过程中,派出所打来电话,让我立即去一趟,有协议让我签。到了派出所,是所长招待的我,郑晟和吴芹在隔壁房间,毛毛的班主任也在,楼下有家属在闹,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说,“是不是弄错了,只是一些13岁的孩子啊。”

所长让我签的是保密协议,“案情复杂了,所有知情人都要签,已经上报县里了。”

事实上,这些事情早已没有秘密可言。在派出所没弄清的情况,一出门连细节都知道了——毛毛学校有6名学生被警察带走了,他们涉嫌轮奸毛毛,拍了很多视频。

从某种意义上说,谭晓宇只是个替死鬼,他陷入了一个13岁小孩设置的圈套里。

毛毛12岁时谈了一个男朋友,理由是——“他很酷,能保护我。”

那是一个典型的问题少年,经常逃课、打架斗殴,甚至盗抢,“我只要他爱我,给我温暖,保护我。”

毛毛认为自己不是叛逆,“长大了才知道自己低人一等,总有人说我妈是做那个的,爸爸是个变态,反正以后我像谁都不是好东西,还有男人调戏我说睡过我妈。”在毛毛的世界里,“只有失望,再失望,大人都肮脏,还好我有一份美好的爱情。”

这份所谓的爱情让她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在认识谭晓宇前一段时间,男友邀她吃饭,到那里才发现在场有6个男的,只有她一个女孩,他们不停地给她灌酒。当晚的事毛毛毫无印象,“只是第二天醒来头有点痛,内裤好像换了,我没在意。”郑晟和吴芹见毛毛回家了,懒洋洋的,也没多问,因为之前她也有过去闺蜜家过夜的情况。

不久后,毛毛在街边捡到一本有关妇科医院的宣传杂志,封面上画面露骨,毛毛觉得好奇,翻开看了几页,上面有关于早孕现象的描述,“我正好贪吃、尿频。”恐慌之下毛毛找到男友,问自己是不是怀孕了。男友二话不说,承认是他的,“不过我们没钱做手术。”

男友私下里和其他5个人商量,凑钱给毛毛堕胎,拢共只凑出了200块。据他们了解,即便是小诊所,堕胎至少要2000块,“我们只是初中生,哪里敢向家里多要。”

思来想去,他们达成一致,“卖视频,找那种可靠的,要隐蔽,原味内裤应该也值钱。”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视频卖给第一个人以后,那个人也转手卖出去了,价钱越卖越便宜。”

他们几个怎么都没能凑齐堕胎的钱,毛毛的肚子偶尔会痛,“再不解决问题就瞒不住了。”

男友让毛毛自己出面,“那些老男人有钱又好色,你随便撩一个,然后嫁祸给他。”

“在我眼里,爱情至上,只要是他让我做的事,哪怕杀人放火我也愿意。”毛毛听从男友的安排,为了不出意外,俩人还口头演练了一番,该怎么说,怎么做,“不过第一次发生关系时我怕了,推开过他,但是没有用,就半推半就发生了。我按男友的要求,留了自己的内裤,是为了防备他到时候不认账,被他白玩了。”

那时候,毛毛还不知道那个晚上除了她的“真爱”以外,还有其他5个人。虽然已经有很多学生都知道那晚发生的事儿,但直到班主任领着警察告诉毛毛,她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

还是因为卖视频。

初二有个男孩从小学起就暗恋毛毛,有一次在寝室里诉说着他“蚀骨的相思”,他室友悄悄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只要花100块钱,就能买到你深爱之人的贴身之物,绝对超值。我也不藏着掖着,实话告诉你,是她的原味内裤,味道很浓。”

听说是毛毛的“原味内裤”,暗恋毛毛的那个同学也谨慎:“你怎么证明就是她的。”

“我发誓是毛毛的,你以为她是什么仙女,一辆破公交车而已。我这里还有视频,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能看到她最原始的样子,很销魂,销量好,卖出去很多了。”

暗恋毛毛的那个男孩从家里偷了500打包买下与毛毛相关的东西后,直接交给了毛毛的班主任。班主任当即报了警。

视频中清晰地显示——毛毛被灌醉后,6个男生分别与其发生了性行为,他们蓄谋已久,拍视频的理由是,“为了不让我们当中出现叛徒,都参与了就会守口如瓶。”

5

我觉得有必要将这些情况告知谭晓宇,他听了以后破口大骂,完全不像先前一样顾及个人形象,各种狠话脏话都蹦了出来,“我要告他们诈骗,他们也该坐牢。”

我说是否涉嫌诈骗,还有待调查,关键是他们还未满14周岁,不用负刑事责任,至于谭晓宇,我再次确认他是否明知毛毛未满14周岁。谭晓宇坚决否认,并当场和我解约,“我想找个完全站在我这边的律师,而不是一直追着逼问我真相。”

走出看守所,阳光和煦,行人懒洋洋的,我也有气无力,不是因为谭晓宇和我解约,反正不退钱的,是这些事让我无力。

看守所对面是一家小诊所,我买了点藿香正气水,然后想起得去看看毛毛,仅仅是以个人名义慰问一下,大家都挺不容易的,一个13岁的女孩,该有什么报应,一出生就被好事者打上了标签,哪有什么活路?

陪在毛毛身边的是她班主任,她怕父母为难我。我过去时,毛毛刚好睡着了,那位年轻的女老师和我聊了很久,“现在班主任真难当,这两年我经常被气哭,我爸爸去世,我都没那么哭过,讲台下的哪里是学生,都是些爷爷和奶奶。”班主任大吐苦水,说学生骂不得打不得,稍微处罚一下家长就来学校闹,要开除老师,“要不就是学生要死要活,胆都吓破了,哪里还敢管他们,只能轻言细语。”

至于性教育,压根没有,“在农村和学生谈这个,家长还不闹翻天,他们自己又不重视这个问题。我带的是初一,私下恋爱的不少,我都没谈过恋爱,有些学生对象换了好几个,稀里糊涂的事肯定也干过不少,节假日我们又管不着,气人呢。”

说到毛毛,班主任连连叹气,“是个聪明的姑娘,想法有点多,不能完全怪她。现在想来,这个社会越来越不宽容了,揪住人家一点小辫子就伺机起哄,不顾后果,不管会不会伤到人,毫无底线可言。”

班主任是指那些视频,本来一开始只是在几个学生间流传,自从毛毛的事传开后,视频反而被大量传播,人尽皆知,毛毛遭遇二次伤害差点自杀,警方立案侦查。

毛毛醒后喊我过去,让班主任戴上耳机,“想和哥哥说点私密话。”

尽管没精神,脸色苍白,但毛毛确实长得好,笑着和我打招呼时,真是一笑百媚,让人心疼。她让我代她向谭晓宇道歉,“我没想让他坐牢的,走投无路时才想出的歪主意。”

我问她是不是恨父母。毛毛立即否认,“没有恨爸妈,只是不解他们为什么要待在这么一个满是恶意的地方,你都不知道那些人说的话有多难听,我懂事才叛逆。”

我只能安慰毛毛,不是所有人身处厄境都有能力离开,有些人甚至要花上几代人的心血才有机会换一个求生的环境。没人甘愿蛰伏于垃圾场,没人不向往自由。恰恰是现实导致他们寸步难行,扪心自问,谁不想生活在一个开化文明的地方呢?

当我问毛毛,谭晓宇是否知道她的年龄时,毛毛低头抠指甲,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刚开始不知道吧,后来应该知道。有一次他要给我打钱,问卡号。我提到自己没有卡号,等会考的时候学校会带我们统一办理。他就说怪不得很少用微信。”

就个人感觉而言,我更相信毛毛,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是谭晓宇的辩护律师了,也就没必要去多想。

走之前,我对毛毛说,“你不用对谭晓宇说对不起,他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以后周边还是一个刻薄而充满恶意的环境,你记住,对得起自己就行了,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努力往前走,甩掉他们。”

6

又过去两个多月,就在我还在庆幸自己提前从这个案子里抽身时,看守所的管教打来电话,说谭晓宇要见我,他想再次请我做辩护律师——我答应了,能再收一份钱,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而且拒绝给友情价,家属一次性结清——之前谭晓宇没有对律师,也就是对我说实话,这般小聪明其实是大忌,害人害己。

再次见面,谭晓宇解释道,“我只是想换个完全支持我的律师,没想到他们待5分钟就走了。”

这次我着重向他解释何为性同意权——14周岁以下的女孩是没有性同意权的,相对于成年人而言,她们是弱者。不要说她们自己也想,一个3岁小孩,你给他毒药,问他要不要喝,他以为好喝,也会点头。她们无法准确评估自己的行为有何后果。

再者,一个女人和你调情,即便当你面买避孕套,并不代表同意上床,只是买卖行为,衣着单薄,那是审美,也无关性暗示。哪怕成年的失足女,只要她拒绝,性同意权就即刻受到法律保护。毛毛是谭晓宇推倒的,所谓半推半就,就是推倒。

谭晓宇若有所思,“如果是我女儿,我当然也不同意,可是我是被陷害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说道,“其实性同意权应该提高到16岁,或许要更好一点。”

检察院的案卷证明了我之前的猜想,材料显示毛毛于2015年在QQ空间发表过说说,配有她吹蜡烛的照片——谭晓宇在下面点赞:“12岁了,丫头生日快乐。”

谭晓宇这才完全坦白,“警察审过我,我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以为他们查不出来的。再者我要面子,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龌龊的人,那样你就不会帮我了。”

最终法院以强奸罪判处谭晓宇有期徒刑8年。被告席上的谭晓宇不停地喊冤。

6个涉嫌强奸的男生,经过警方的一番调查,认定其犯强奸罪构成犯罪,因未满14周岁不负刑事责任,不予立案。郑晟和吴芹也呆住了,“难道就这样了吗?”

7

那6个男生只是被送去收容教育,据说半年后就回了家。

大街小巷无人保守秘密,没人在意一个人的伤疤有多痛,能否愈合。只要一出门毛毛就会被围观跟踪,她成了过街的老鼠,没有人喊打,却被踩在地上。

毛毛和家人无力迁徙,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躲在床底下,她说人活到最后,连爱情都是个屁。我只得在毛毛的说说下面留言,“你才开始。”话没说完,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算重新开始,要面对怎样的炼狱,会是重生吗?

吴芹想给毛毛赚点钱换个学校,“我还能做什么?”

这些郑晟都不知道,因为他疯了。

2017年,“癫子”成了小镇新的笑柄。

“我的女儿是个儿子,你们知道吗?她其实是我儿子,没有人欺负她,带把的。”只要往那条脏乱破败的街上一走,就能看到那个“头顶大绿帽的变态癫子”。

“他妄想通过女儿改变命运,没想到女儿像妈妈,又掉茅坑了。”

“像妈妈比像爸爸好,至少还能卖,这家人啊脏了一个村,一个镇,不,一个县。”

再次来到这个小镇,只要多看“癫子”一眼,那些人就会主动跟你嘻嘻哈哈地说。还有人教育自家的女儿,“你乱跑咯,你想变成癫子女儿那样,那么下贱吗?”

我是专程来看望毛毛的。毛毛仿佛变了一个人,别人骂父亲“癫子”时,她会跳出来和他们对骂,“我要护着我爸爸”。她还是和很多小混混骑着摩托车在街上溜达,染发、打架、满嘴粗话。

见到我时,毛毛理了理头发,讲话不再带脏字,还有些羞涩。我说这样挺好的,“打打架,混混日子,倒也不差,熬过这一段时间就好。”毛毛捂脸,大哭不止。

情绪稳定以后,毛毛说她以前“就是因为脸皮薄,要脸才会被那些人欺负,做个好女孩压力太大了,要顾及名声,责任,过往。我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心疼爸妈。”

我让毛毛不要说了,“好坏不由他人评说,不要嫌弃自己,好好过活就是好女孩。慢慢反思,总会认清自我的,得先让自己长大,才能改掉坏,将美好延续下去。”

“癫子”郑晟见状走了过来,拉着我的手一直说,“女儿平安,女儿就是儿子。”见我盯着他的眼睛看,赶紧低头,又跳又闹,“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地拍……”

我也唱歌,“1984年,庄稼还没割完,女儿躺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甜……”我始终认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父亲,一个有点疏忽大意却竭尽全力要扮演好角色的父亲。

在外人看来,“癫子”越来越癫了,“衣不蔽体,浑身酸臭,他老婆也没想送他去医院,女儿还是没羞没臊。”

那几个回了家的孩子,有3个转去了别的学校,还有3个重返了校园,他们没有案底,很快抹去了一切,又变成本来的样子,偶尔会大张旗鼓地调戏毛毛,久而久之,连“癫子”都敢欺负了,用棍子戳他的头,“岳父大人在上,受我一杵。”

再往后,每次回老家路过小镇,我总是会停车看看这家人,偶尔给点钱,他们都不要。最后一回,“癫子”握住我的手哈哈大笑,“女儿你14岁啦,呵呵呵,14岁了。”

当天下午,我就听到消息,说“癫子”杀人了,捅了3个小孩,全在肚子上,“他真是癫得没边了,居然还杀人。几个小孩只是戳他几下,有什么仇,什么怨,过去的事都过了,难不成还要冤冤相报,真是个‘癫子’,小孩的父母怎么能受得了。”

3个小孩没有性命危险,“癫子”只捅了他们各自一刀,并念叨,“女儿就是儿子。”

“癫子”出事的那天晚上,毛毛在空间写了5个字,“爸爸,妈妈,我。”

这一次,我没去看他们,婆娑世界,世相万千,我不想看到不愿看到的事,还有那个父亲。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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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过春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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