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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无来者:他从自己的记忆蛀洞里,窥见了新人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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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快速变成一团白光的世界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头看一眼,一眼就好。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他从自己的记忆蛀洞里,窥见了新人类的未来


前言

历经故土末日和太空流浪后,人类终于踏上了天赐一般的谢特星。这里资源丰富,环境宜人,所有在谢特星培育出来的新人类都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如伊甸园仙境一般。然而致命的是,人类惯常的繁衍方式却被莫名锁死。走投无路的人们便觉得,消除记忆也算是一种新生。只是,他们真的清楚这背后的代价吗?人类曾经的领航人,兰因号最高执行官陶新,在众人迷茫之际站了出来,分享了一个百年前他失去记忆,也错失所爱的故事……

Intro

谢特历121年。

距离乘坐兰因号逃离地球的人类踏上这颗星球,已经过了121年。这121年里,人类称这颗星球为谢特星。

幸存的人类不多,只有五百人,旅途中经历了什么就不赘述了,总归就是那些事情,即使不详细说也不会有人对星际漂流、穿越虫洞做什么浪漫的猜测。

所幸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能落脚的地方。事实上,仅仅用“能落脚”来评价谢特星,多少有点对不起它。它在自转的同时稳定地环绕着那颗单一恒星,潮汐变化规律又绚烂,空气构成也满足人类自由呼吸的需求,更别说地底取之不竭的能源,还有像圣诞节礼物一样的新化学元素。最幸运的是,在人类到达时,星球上面还没有与人类水平相当的本土文明。那一刻的人类被叫作“宇宙第一捡漏王”都不为过。

幸存的五百人中,有人甚至提议,要将这颗星命名为“天赐”星。虽然这个名字最终没有被采纳,但谢特星的确像一份天神赐予的礼物。

如果有天神的话。

或者,如果没有出现意外的话。

三个月前,一份提案引发了轩然大波。

《采用记忆修整删除技术以及休眠技术辅助形成“社会代际结构”》,简称“人造轮回”,即用记忆清除这一技术来代替死亡和新生,这样便可在这个人口趋于恒定不变的社会里营造稳定的人口迭代节奏。

这份提案专注于解决萦绕谢特星人类一百多年的难题——自登陆谢特星以来,人类族群万年来的两性繁殖基因交换方式被莫名“锁住”,自始至终没有诞生过一例“新”人类。

截止提案当天,谢特星的总人口包括当初乘坐兰因号飞船离开地球的五百人中尚在人世的28位“长老”,以及这一百多年来由当初从地球带来的冷冻受精卵培养出来的68495位谢特星人类,总计68523名人类。这就是所有人,谢特星上的所有人。

前失故人,后无来者。

第一场

谢特历,121年6月。

兰因自治会里,第三次表决会议刚刚结束。

“结果如大家所见,这或许不是自治会99个席位有资格决定的事情了,是时候将它交给所有人了……”主席台上,主席看着焦灼的统计结果,“公投吧。”

会议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主席正式宣布,对《采用记忆删改以及休眠技术辅助形成“社会代际结构”》的提案,谢特星将立即开展全民义务公投。

68532名人类,一人一票。除了28位长老被允许投“弃权”票之外,其余所有人都必须在“赞成”和“反对”里做出选择。

阴云密布,透明的天空仿佛被无限压低。

此时此刻,谢特星广播媒体网络LBS二楼的会议室里,各部门王牌正在总编的带领下集体薅着头发。每个人都说一句话叹三口气。事情委实棘手。

“都别垂头丧气了,说说吧,现在为止联系到几位了?”总编问道。

新闻发布会之后,LBS就接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任务。为了保证谢特星全体人类在投票之前对这个提案拥有全面的认识,LBS要在投票开启之前,找到六位不同领域不同观点的专业人士进行采访,从各个角度分析“赞成”和“反对”的利弊。这个系列采访节目被列为投票前的“科普须知”。

“生物院的托勒利,环勘署的千代博士……不出意外的话,勉强敲定五个人,三个赞成两个反对。”

策划说完,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整个项目组四处“化缘”,可愿意做冤大头的人不多。这种关乎族群命运的选择,匿名投票是一回事,公开表态又是另一码事。LBS发动了所有可能性寻找合适人选。一个月后的现在,第二天就要进行采访直播了,可提案反对方还差一个人。

“社科院的沃铎回复我们了吗?”突然有人问道。

“下午回信拒绝了。理由极度坦白直接。他说自己是个懦夫,没能力承担赤裸裸地站在历史对立面度过往后漫长时光的风险。”策划很无奈,“说得这么坦白,我也没脸再劝。”

在谢特星上,只有长老们会出现衰老死亡现象,虽然在谢特星他们的衰老速度也远远慢于地球人类平均水平。而在谢特星培育长大的谢特星人类则完全不会自然衰老,他们长到20岁左右身体就会永远停在这个阶段。譬如说这间会议室里的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青春正盛的模样。

在少有人员变动的集体里,对于个体来说,最紧要的就是合群。说到底大家都是凡人,害怕的事情都大致相同,很难要求别人比自己勇敢。

总编一段时间没说话,背对着会议桌,坐在窗前凝视着窗外的城市景致。和地球影像资料中繁华的大都会城市不一样,谢特星没有挤挤攘攘的摩天大楼,即使是人口最聚集的中心城也以三层楼以下的建筑为主。

“地球时期的人类为什么要把家和工作地点一层层建到半空之中呢?”总编喃喃道。

背后正愁到头秃的众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总编的思维为何如此跳跃。

“地球时期人类数量太大,即使在地球物种中占据绝对支配的地位,他们也不得不纵向寻找空间。所以他们后期还把城市群建到海洋里去,不是么?”有个编导首先反应过来,“学院教过的。”

这是学院的必修内容,每个谢特星人类都经历过的阶段。

“哦,的确如此,的确如此。”总编从出神的状态里回来,轻笑着回过身,“原谅我的蠢问题,毕竟学院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九十多年前的事了。”

每个人从学院毕业时都是二十一岁,也就是说,总编现在有一百一十多岁了。

众人稍稍显得惊讶,“这么说,你是‘初十年’生的人?”

“初十年”,指登陆后的第一个十年。因为当时对谢特星还在试探阶段,所以受精卵培育数量很小。

“是啊,你们不知道?”总编歪了歪头,无辜道,“毕竟在你们每一个人的新人大会上,我都是那个致辞的人。”

策划恍然,“的确,您在这个岗位上至少干了七十年了吧?我是六十九年前进LBS的。”

总编轻轻摇头,“不,是八十年。自从创立LBS的琴卓女士退休后,我就继任了总编。今年是第八十年。”

创立LBS的前任总编伊娃·琴卓是兰因号五百人之一。在LBS成立的三十年后,她因为身体衰老的缘故而选择退休。而这位现任总编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十年。和琴卓不同的是,没有意外的话,他可能得一直坐下去。这让人咋舌的八十年,或许只是个开头。

谢特星的困境,才刚刚显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气氛低落的会议室里因为忽然讨论起了年龄而松缓了片刻,说着说着便很难不说回即将到来的公投。

一边的一名导播打趣道:“如果真的按照提案说的,给一生设定为120岁,一到120岁就删除记忆短暂休眠,过几年再以新身份重新开始学习工作的话,总编,你岂不是没几年就要‘回炉重造’了?”

“如果提案通过的话,的确是这样。”主编没有回避,反而意味不明地问道,“这样不好吗?”

话音落下,总编先笑了起来,众人默契地用笑声盖过了这个反问。这个会议室里,其实也没有人愿意直接袒露自己的想法。

会议室里还在徒劳地提名着一些待选人,屏幕上的名字写了删,删了写。大家都知道希望微茫。

“总编,”门被轻轻敲响,助理推门进来,“刚刚收到一个通讯请求。”

靠在转椅上的总编回过身,“哪位?”

“陶先生,区域号001。”

刚刚还以各种颓废姿态摊在座位上的众人闻声抬头。

001区的陶先生。

“快接进来。”

十分短暂的等待间隙,座位上的总编挺了挺腰,下意识清了清喉咙。

通讯连通,一个显得有些年纪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你好啊,我是陶新。”

会议室里的各张脸上表情五颜六色,从茫然变为不可置信,又恢复到茫然,互相之间面面相觑,却仿佛都能读懂对方眼里复杂的疑问。

此刻,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总编却似乎仍旧担心,左手食指轻轻竖起示意众人保持静默。偌大的会议室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您好,陶先生。”

“是这样,我偶然听闻LBS正在筹备一个针对公投的采访节目,有这回事吗?”那个上了年纪的声音问道。

“是的,我们将分别采访六位愿意公开表态的领域权威人士。”

话音落下后,对面沉默了片刻。

“陶先生?”总编问道。

对面反应过来:“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但既然如此,我想冒昧地问一句,或许能否为我留一个反对方的受访名额?”

“您的意思莫非是,愿意做我们的访谈嘉宾?”总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震惊。他抬眼看着会议室里一双双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尽力保持冷静,“可是,这个采访需要嘉宾公开表达赞成或者反对提案,而您身为长老是可以投弃权票的……”

“让我们投弃权票,难道不是‘不关你们这些老东西的事,别插手了’的意思吗?”对面的声音笑着说道,一副开玩笑的样子。

“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

对面却率先截住了他的未语之言,“没关系,不用为我担心什么身后名。身后之名,得身后有人才算数,不是么。”

简单的流程确认后通讯结束。本该倍感解脱的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留在座位上没有动作。沉寂之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呐”,众人才从混凝土一样的气氛里回过神来。

“刚刚真的是陶新先生吗?”

“我们这是要……这是要采访曾经的兰因号最高执行官?”

陶新,兰因号飞船最高执行官,飞船流浪期间地球五百人的领袖,不算休眠时间的话,今年快要170岁了。

傍晚走进这间会议室的时候,谁也没想到结局是这个样子。

一人提议:“我们是不是得改一下节目标题,把受访人之一是兰因号最高执行官这个信息放进去?”

策划努着嘴正思考着,从通讯结束开始就没有说话的总编开口道:“不改。”

“陶先生做他认为该做的,我们也去做我们该做的。节目按计划进行。”

第二场

陶新发现自己正低着头,坐在一片有风吹过的草地上。根据空气中阳光的颜色,他判断这应该是在陆地上,而并非某个海底城人造光源下的草地。他头顶应该有一棵很大的树,因为低着头的他从余光里能看到满地都是树的影子。既然有影子,那这应该是个阳光倾泻的黄昏时间。也有风,因为树叶的影子在草地上正窸窸窣窣地跃动。

这一切他都只能低着头靠猜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卡着他的脖子,让他无法抬起头来。陶新没想勉强,于是盯向手里的纸和笔。此刻的他应该正在写一些字,但纸上的字迹很模糊,他眯眼凑近,却只能看到一行淡淡的灰色,什么也看不清。

好想看看纸上写着什么啊。

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陶新留意到一个很微弱很微弱的呼吸声。这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吗?

“十,九,八,七……”

挂在西南边的太阳忽然开始剧烈震颤,光线也颤抖着逐渐从画面里扩散开来,一切像涨潮一般向他身后蔓延,只有坐在草地上的陶新越来越着急,在快速变成一团白光的世界里,他还在拼命地努力扭动脖子。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头看一眼,一眼就好——

地球,2251年3月24日。

“五,四,三,二,一,发射!”

负四层大概又在进行第不知道多少次发射模拟,那个力道,负五层都跟着震。

陶新揉着因为做梦而微微胀痛的大脑。上午第八次兰因会议结束后,他本想召集二处的负责人讨论一下岩浆流向导致的难民安置点迁移问题,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

然后他便又做了刚刚那个梦。每次做那个梦都会引发他的偏头疼。他早前也没这个毛病,不知为何,最近几年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也可能是最近的兰因会议实在太费神了。

小时候看末日电影多么轻松,看着主角点火炸飞船拯救人类,爽就好了,谁会在意主角为什么成为主角。

莫名其妙当上了兰因代表后,陶新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戏剧永远比现实爽”。电影不会告诉观众,那些舍我其谁的主角都是靠着七位念作兰因代表读作炮灰的人一个一个挑出来的。过程充满了争论不休,出现互相问候彼此智商等涉及人身攻击的场景也是家常便饭。

偶尔他看着其他六位同僚,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电影筹备的海选现场,他们是七个选角导演,在兢兢业业为新电影挑选合适的演员,而不是在为人类最后的文明延续计划“兰因计划”挑选人类精英。

所幸,会议终于全部结束了,499名登船人员自此敲定。等明天送他们上了兰因号飞船,陶新就可以躺下,安安心心等着地球嗝屁了。

陶新走到办公桌边的矮桌前倒了一杯水。拿起水壶的时候他摇了摇,听声音里面应该还剩下一小半水。地下城的过滤系统每天只能过滤出限量的饮用水,所以每个人的份额都是固定的,即使是兰因代表也不能例外。

还好,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一天已经过去了大半,不用太省着。

办公室的门被轻敲三声,然后从外面被打开,是他的特助苏菲。

“喝水么?”陶新晃了晃手里的水壶。

“不用了,谢谢老大,我今天的饮用水份额还有剩。”苏菲摇了摇头后走上前去,“刚刚收到一条通知,说半个小时之后兰因代表第九次会议在1号厅召开,请所有兰因代表按时参加。”

第九次会议?陶新困惑地看着苏菲。兰因会议一共就八次,上午不是刚把第八次开完么?

“你事先也不知道?”苏菲读出了陶新眼神里流露出的无辜。

“没听说啊?”一头雾水的陶新放下水杯,从苏菲手中接过显示着通知内容的卡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读完又检查了一下页脚的图案,确是兰因会议的标志无疑。他纳闷道,“兰因号飞船成员都敲定了,还有什么事需要商量?”

为了保证“兰因计划”登船人选选拔标准的公正客观,成为兰因代表的那一刻起,陶新他们就被默认为放弃登船资格。人选名单这事已经盖章定论,明天这个时候兰因号499人就要出发了。陶新想不通这时候还能有他这个“选角导演”什么事。

前一年,三大洋海底火山接连喷发。印度洋下,十七座没来得及撤走的海底城顷刻化为残骸,三亿人葬身海底。长达十年的“海底大撤退”以惨败告终。更致命的是,火山喷发产生的硫通过水循环形成高强度酸雨,百分之八十的地表植被被毁,天空中团积着连片的酸云,亿万人、畜死亡,地表的景象惨不忍睹,说是坟场都显得客气了。

全球的幸存者都在进入“海底大撤退”时期做了两手准备——地下城安置点。但粮食作物正在走向灭绝,水需要经过耗费巨大能量的层层过滤才能勉强饮用。地下城的每个人每天只能领到十分有限的食物和过滤饮用水。然而,食物、水这些都能勉强,地表急剧下降的氧气含量却是神仙难救。除了明天就要跑路的兰因号,剩下的人谁还不是“你看我的坟地,我守你的墓园”,一起等死罢了。从根源上直接解决了末日之前风水价贵一坟难求的民生问题。

“一会儿的会议你去吗?”苏菲问道。

“去,干嘛不去。”都去了八次了,不差这第九次。

说起这个兰因会议,陶新其实从头到尾都有些许茫然。这不像是好事,因为兰因代表会自动被排除出兰因计划候选人行列;但如果说是坏事,好像也有些蹊跷,因为除了他以外的其他六位代表,都大有来头。

这话他曾开玩笑地同苏菲说过,苏菲听完一脸震惊,“老大,你也大有来头啊!”

话是这么说。他早年应家族要求,担任过太平洋联盟议会成员,也曾有更攀高峰的势头,但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自从他那位在政坛活跃了一辈子,宗族观操控欲都极强的祖父病逝之后,陶新便毫不留恋地将那些别人艳羡不已的政治遗产抛在脑后,回到科学院安安心心地研究课题去了。

如果非要说他是作为生态学界代表参加兰因会议,也能说得过去,但比他更合适些的人并非没有。

下午四点,兰因代表第九次秘密会议在1号厅召开。

本以为这次会议也会像之前的八次会议一样耗时,结果坐在会议厅外等待的苏菲刚咽下今日配额里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正要拿出卡屏整理文件,便收到一条来自陶新的消息。

【我被选为兰因号第500人。】

与此同时,会议室的门从里面打开。

十五分钟前才匆忙到来的兰因代表们陆陆续续走出来,陶新在第三个,后面其他几位与会的兰因代表正在轮番同他告别。

“陶代表,祝好运。”

“愿上帝为您指引方向。”

“陶代表,真主与您同在。”

陶新同他们一一握手、拥抱。

“到底是什么情况?”人群散开,在一边震惊了好一会儿的苏菲这才凑上去。

“说来话长,先替我准备一下登船事宜。其它的回办公室再说。”

两人疾步朝电梯走去,苏菲边走边快速浏览长达六十页的兰因号登船须知。

这次会议的召开不为别的,只为了让原本已经做好了留守地球心理准备的七名兰因代表内部投票,选出一人登船并且担任兰因号最高执行官。

一人一票,挨个表决,不能自投。

陶新在会议室里听到这个规则时,只觉得像一只坠下悬崖正往下飘的塑料袋,飘的过程中好不容易接受了即将被湍急河流吞噬的悲惨结局,结果在离水面三十厘米处,千钧一发之际,又被不知道哪里伸出来的树枝给挂住了。

人类啊,真的很爱和自己玩游戏。

从灾难发生以来,联合政府给了他这间位于安置点地下五层的办公室,让在科学院懒了好几年的他重新负责安置点工作人员统筹的行政事宜,他没有推脱。三个月前他被任命为兰因代表之一时,他也没有拒绝。

这次,他同样不介意担任这个职位。虽然地下被岩浆吞没只是时间问题,但那离开的499人命运却同样渺茫。他们踏上的是一趟没有回程的旅途,要么狗屎运般找到新的家园,要么就在苍茫宇宙中流浪,直至一个一个老死,或者燃料耗尽,成为宇宙中一包太空垃圾。

人类从两三个世纪前学会造卫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寻找新家园的第一步,可到如今都一无所获。兰因号不过长得大些、飞得远些,结局真的能有什么不同吗?

第三场

为了节能,地下城的办公区域日常只开放一部电梯。

等待的时候,一人站到了他们边上。陶新侧头,发现是同为兰因代表的盛景。

“盛代表。”陶新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对方也客气地点头示意。

电梯到了。

按下自己办公室的楼层后,陶新抬头问盛景,“您到哪层?”

“负七层。多谢。”

电梯从负十六层一点点往上升。盛景站在右边角落,苏菲还在默默速读六十页的须知,没有人说话。

在兰因会议召开之前陶新就认识盛景。盛景是太平洋联盟最后一任首相,而他身为反对党也曾担任过太平洋联盟议会议员。

“代表,你的私人物品限重2kg,除了列表里的违禁物以外可以自主选择。除此之外,临上船前你得去负三楼做个体检。其他就没有什么了……”翻完了六十页须知的苏菲打破了电梯里的沉默。

“我上个月才做过体检,不能直接提交近期结果吗?”

虽然现在的体检耗时通常不超过十分钟,但在这个离出发只剩24小时的节骨眼,他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和别人交接,不必要的事情大可以省去。

“不能,这上面要求最高级别的体检结果。一个月前你做的是普通体检。”

陶新只得重新按了医疗处负三层的按钮。按钮刚亮,电梯就停了下来。

“叮——”是盛景办公室所在的负七层到了。

电梯门打开后,却不见身旁人的动作。

“盛代表?”陶新指指大开的电梯门,转头轻声提醒。

对方正望着苏菲的方向不知在沉思什么,闻声才回过神来。她抬眼看了看电梯楼层显示,探过身子按了关门键。手指在楼层按钮之间犹豫了两秒,最终按下负一层的按钮,“不好意思,忘记得先去一趟交通署了。”

电梯门重新合上。

很快,医疗处所在的负三层到了。门又一次打开,走出电梯前,陶新回头同盛景道别。

盛景点点头,微笑道:“明天我们发射场见。”

体检很快结束,陶新趁着生成结果的空隙去地下九层领了晚上的压缩饼干,顺路又去地下六层找二处的负责人交接了一下安置点工作。

电梯刚回到地下五层,通讯器突然传来一阵强震。

“怎么了苏菲?”他走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对着通讯器问道。

“老大你人呢?”

“去楼下领吃食,”没走两步就到了门口,陶新结束通讯,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苏菲果然站在里面,“体检结果没问题吧?”

“很健康,没什么问题。”对方点点头,顺手将卡屏上的内容掷到办公室的全息屏上,指着屏幕说,“但我没找到这个。”

苏菲指向右下角一行红色的字,“你的记忆流检测结果显示你有‘截痕反应’。既然有‘截痕反应’,说明你提取过个人记忆。但是我刚刚问了记忆存档管理处,管理处说他们那里没有你的「存档」记录。”她举起手朝屏幕挥了一下,全息屏回归到默认的实时地图画面,内容重新显示在她手中的卡屏上。

苏菲问道:“「记忆存档」是不是在你自己那?”

“「记忆存档」?……我从来没有提取过记忆啊?”

“……”本以为只是件小事的苏菲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陶新,指着卡屏上的体检报告说,“老大,明明白白写着呢,这可不敢瞎说呀。”

刚撕开压缩饼干还没来得及咬一口的陶新被问得一脸懵:“会不会是检查结果错了?”

“记忆流检查要查人机三重,你的三重检查图形都有规律一致的截痕。”因为陶新的表情越来越懵,看着实在不像是开玩笑,苏菲也紧张了起来,“不可能有错……”

记忆流检查是普通体检不会涉及到的项目,专门针对检查记忆是否被人工提取过而设计,设计得极其严格谨慎。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记忆被提取过,但我一直不知道?”陶新自己都觉得这个假设十分荒唐。

“记忆存档”是一种记忆信息干预技术。大约60年前,零勃特斯大脑神经学实验室率先在记忆存储格式方面获得了巨大的突破,事件记忆在大脑中的存储方式被破译。那时候“共享大脑”是最热门的话题,无数个项目开着转款页面等在各大研究所神经学家们的实验室大门外。AI翻译功能的不断精进消弭了语言藩篱,而如果直接从大脑中提取记忆的话,人与人之间的思维差异都可以被忽略。

然而,这场热闹到最后却惨淡收场。事件记忆信息的确可以从人脑中取出,可是经过各种试验,研究人员没有找到除了将记忆放回原生大脑以外的任何其他读取方式。一切畅想失去了意义。蓝海一下子就变成了鸡肋。

后来这个技术在司法刑惩、心理治疗等领域反倒流行了起来,成为了应对创伤后心理障碍等一系列心理疾病的有效方式。随着技术的成熟,记忆提取存档也越来越普遍,是灾难前一个比较普及的大众服务。

苏菲坚定地摇头道:“你不可能不知情。除了司法刑惩,没有人的记忆可以在不知情非自主的情况下被干预,那个过程需要潜意识接纳配合。”

更重要的是,在正常程序下,为了保证“人格完整”,一人的某段记忆被取出之后,这个人会被告知——“X年X月XX日,您关于某件事的详细记忆被提取出来了”。这样当事人即使遗忘了具体细节,失去了相关的情绪,也不会因为信息缺失导致生活上的不便。被提取到体外的记忆会被装在一个不可读取的存储器里,当事人可以选择寄存于专门的管理处,也可以自己保存。

“普通的个人提取的确会知情,难道是司法刑惩……”反正都这么荒唐了,陶新也不介意往更离谱的方向去猜测。

“老大你清醒一点。有犯罪记录的人怎么能当兰因代表啊。”

可实际情况是,陶新对此毫无印象。

此时此刻的他机械地嚼着压缩饼干,脑子以飞快的速度回忆着从小到大的经历,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不连贯不通顺的地方。

“我实在……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连三岁那年我祖父书房里那只被我打坏的古董瓷马尾巴的颜色我都还记得……”陶新坐在沙发上,已经在脑海里把他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四十一年的人生盘了两个来回。

“可是……可是《登船须知》上面说,为了保证登船人员‘人格完整’,必须保证记忆信息完整,有截痕反应的人员必须将记忆存档带上飞船。”

“……”

“否则,取消资格……”

傍晚时分,办公室里亮着昏暗的灯。

十分钟前,苏菲丢下一句“我去想想办法”便甩上门出去了。

陶新坐在座位上,突然思考起现在去做个记忆提取手术的可能性。要求也不高,把自己当选兰因号最高执行官这短短一小时的记忆给删掉就行。

他看着实时地图上爱尔兰岛的坐标海拔数据不断变小,个位数影响到十位数,没过多久,屏幕上亮过一条红色的提示字样,提示从今早开始不断下沉的爱尔兰岛已被海水淹没。

陶新想起小时候看的末日题材艺术作品里,有的末日是很漫长挣扎的几百年,有的是海浪吞没的一瞬间。如果末日是漫长的,那每一代人类在做挣扎的同时还可以生活;如果是瞬间的,便也没什么痛苦。

直到坐在这地下城办公室之后,陶新才明白过来,真正的末日并非二者之一。

为了缓解陆地人口土地压力,八十年前,第一座海底城在大西洋海底建成。随后的七十年里,一座座海底城陆续开放,搭配优渥的迁移政策补贴,大批陆地人口举家迁入海底。不像陆地上自然形成的零星大城市搭配众多小镇乡村的格局,海底城全都是大都会的模样,崭新又时髦。加上海陆交通发达,年轻人格外喜欢去海底城工作或者玩乐。新的生活模式诞生,那是真正的乐园世纪。

如火如荼的一切在十一年前的一场黑暗后戛然而止。那是一次至今看来都匪夷所思的事故,陶新甚至不知道是否该用意外来定义它。

那是那年三月非常平凡的一天,人造光源一如既往地模拟太阳给Gemma城居民提供光明和温暖,人类世界最坚固的材料制成的“城市玻璃”将海洋的危险隔绝在外,他祖母在父亲的陪同下去南太平洋海底Gemma城如约参加一个慈善会议,一切都很正常。

可从傍晚五点零五分开始,整个Gemma城的人几乎同时出现剧烈的眩晕和呕吐现象,紧接着鼻孔耳朵开始流血。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就已经来不及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卡在这座城市每一个人类的咽喉处,让每个人都瘫在地上,痛苦不堪又动弹不得。

短短两分钟不到,充斥着痛苦哀嚎声的Gemma城彻底归于死寂。

当时的陶新正担任太平洋联盟的环境大臣,同时又是罹难人员家属。紧急会议时,他看到事后被打捞出来的监控数据,无声的画面里,地上躺着的每个人都在兀自痛苦挣扎,可是他们周围除了繁华整洁的城市街道什么也没有。

调查报告给出了一个在科学方面显得无比朴素的解释——凶手是次声波。整个Gemma城的人都死于一阵毫无预警的远高于200分贝的5赫兹次声波。

那场惨剧发生的三天之后,各联盟的地质院和生物院的科学家们发出联名通告,称进行了将近七十年的“海底城计划”严重破坏了海底生态,影响了洋流规律,已造成不可预测的板块迁移,无疑是一场文明自杀。

海底城居民往陆地回逃,陆地上的居民也惶惶不可终日。这一切在印度洋联盟宣布暂时切断了海陆交通个人通道的那一刻形成鼎沸之势。各地大小武装冲突频发。

在事故发生一周后,太平洋联盟前空军准将盛景站在海边发表首相就职演讲,接过了这个前任首相无力处理的烂摊子,并宣布联合其他联盟启动“海底大撤退”计划。

那场就职演说陶新就在台下。盛景比他大了八岁不到,穿着一套米白色的西装裙,脖颈之间的黑色发梢随着她说话轻轻摆动,偶尔露出耳垂上的蓝宝石耳钉,目光温柔而沉静,泛着深远的光芒。要不是早前知道,陶新很难相信这人的青春是在军中度过,资历是在战斗机里熬出来的。

到今天陶新都还清晰记得那个画面里的盛景。那天他一抬头就迅速被台上那个女人的目光吸去了所有注意力。那是一种坚定的眼神。陶新看过的眼神,或愤怒或悲悯,或平静或冷漠。但盛景眼里只有坚定,是仿佛看透所有前因后果后,依然无可动摇的那种坚定。

那份坚定在当时极具抚慰人心的力量,是那个时刻人们最迫切的需要。他们需要有人替他们作出决定,并为决定负责。

“海底大撤退”是盛景牵头,联合所有联盟共同商定的计划。她本人也是这个计划最坚实的推动者,即使从第三年开始这个计划的推进便困难重重。随着灾难记忆的淡忘,海底城居民普遍不愿意放弃宽敞的家,搬回地面住进狭小的安置所。拆除海底城的工程频频受到阻挠,盛景的支持率也一直在危险线徘徊。

陶新早想到会有如此走向。那年站在台下看着盛景发表演讲时他就猜到了。并且他觉得,当时台上那位年轻的首相坚定的眼睛里,一定也预见到了这些。

第四场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把陶新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办公室门被打开,一名四十五岁左右,头发半长,颇为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

“夏山师兄?”陶新愣了一下,认清来人的面孔后一下子扑过去和对方来了个拥抱,“你怎么来了!”

来人叫夏山瑛人,是陶新大学研究生期间的学长,也是他十三年前的特助。后来夏山瑛人去了太空署,苏菲才被招进来,接替他的位置。

“地球快完蛋了才学会客气地开始叫我‘夏山师兄’?”不愧是夏山瑛人,这个时候还能打趣。

陶新被抢白,咂了咂嘴,“瑛人,瑛人师兄!”

二人实在是许多年没见。自从夏山瑛人十三年前进入太空署,又立即被派去月神号空间站后,他们就再没能有过像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机会了。陶新上一次收到夏山瑛人的讯息还是三年前。

夏山将陶新上下仔细端详了一遍,重重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样的。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望着许久没见的老朋友,陶新只默默点头。当年夏山如愿以偿调去太空署工作的时候,任谁也没想到再见面时,地球已经是这副样子了。

本以为夏山一直都在月神号上,陶新一问之下才得知,原来月神号已经在两年前改组,和其他的五个空间站共同并入了“普罗号”空间站。“明天它会是兰因号飞船的出发港口和塔台。我们刚刚完成了兰因号的停泊对接工作。”

“空间站直接做塔台?兰因号不和地面联络了吗?”陶新下意识问出口。

望着夏山一脸难言的表情,陶新恍然,“也是,地面的情况的确不适合做塔台了。”

将和兰因号的联络工作全权交给空间站,很大程度上显示了设计者对地球现状的悲观。比这更悲观的是,他们彼此都知道这的确是最理性的做法。如此的话,即使地球生存情况恶化速度超过预期,空间站总能比地球“灭”得晚一点。

“但其实差别不大。这就是给兰因号初航阶段提供一个心理安慰罢了,就跟婴儿断奶时候给个奶嘴一样……”夏山喝了口水,“等飞船离开了太阳系,每一颗稍作停留的星体引力都和地球不同,时间流逝也不同,很快我们的时间就会拉开差距。说不定他们在某颗星球停半小时采集一些岩土标本的功夫,地球上已经重新轮转到蕨类植物称霸的纪元了。”

是啊,到那时候,无论是地球,还是悬挂于地球上空的普罗号,又有什么差别呢。

夏山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一副噎住了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陶新问。

对方憋了几秒,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呃……嗐……和你说这些干嘛!你还要上飞船,这些东西知道就行,说出来平白弄得你心情不好。”

这个时代,这个情况,还会考虑别人心情是否好的人简直是濒危动物。

这位师兄的神奇之处,陶新大学时候就意识到了。

从大约五十年前情绪伴侣AI进入商业市场开始,人类在爱情方面的探讨就进入了另一个层面,就像两个世纪之前的手机通讯工具代替了传真机一样。愿意费心费力和另一个人类产生爱情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这种行为不仅低效低回报而且还伴随着高风险。替代性的情绪伴侣AI虽然昂贵,但在富裕阶层很是流行。

陶新也有一个AI,名字叫做“艾笛”,从大学时期开始陪伴他。艾笛看上去以及交流起来和真人无二,有各种皮肤嗓音外表的安装包可以随时根据喜好下载更新,随着更新迭代它还会自动学习主人的喜好,自己进行外表变更。

陶新从没见过夏山的AI,熟了之后问过才知,他不用那玩意。那段对话发生的时候,夏山正猫着腰在大学公寓的厨房里摊煎饼皮,摊到一张一张薄如纸的饼皮垒起来有将近三厘米才停手。陶新以为他终于搞定了手里的事,结果夏山根本没停下,从冰箱里拿了六个鸡蛋打在碗里,又手忙脚乱地试着用工具把蛋黄捞出来。

“不是,你这是在干嘛?”当时陶新忍不住问道。

“做千层蛋糕。”夏山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瓶子,开始专心致志和生蛋黄搏斗,“这不是,这不是昨天惹着我女朋友了,想弄个什么向她赔礼道歉么。”

“蛋糕店里订一个不是更快么?”陶新看着师兄搞了一厨房的面粉,很是不理解,“现在谁还弄这些自我感动的东西。”

“你懂个屁。你们这群陷在情绪伴侣AI里的夏虫,哪能知道我女朋友会不会感动。”夏山瞥了他一眼,带着一丝不知从哪里来的洋洋得意,“我做的可是她最喜欢的酱油辣酱味儿奶油,独一无二,蛋糕店里买不到。”

陶新没法确定她女友是否感动,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喜欢吃酱油辣酱味千层蛋糕的女友在三个月后就和夏山分了手。

其实到这个时候,无论夏山瑛人说什么或不说什么,陶新的心情也没办法更不好了。短短两个小时里,从留守地球的角色变换到兰因号最高执行官,又瞬间被打回原形,换谁谁也不好受。

“不用在意这些。我的记忆不全,不仅不知道「记忆存档」在哪里,还对记忆缺失这件事毫无印象。”陶新本想努力装作轻松的样子,靠在沙发上却还是忍不住叹道,“兰因号没我什么事了。”

兰因号没他什么事了。从意识到这个事实到现在,他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奇怪的是,说出口的一瞬间陶新感到喉头发紧,一股不甘心的情绪从心底冒出来,堪堪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这让他很难受。

他这才意识到,他的潜意识用比自己想象的更快的速度接受了自己即将离开地球,即将成为兰因号最高执行官的现实。然而刚接受,就很快发生了意外。

陶新正尽最大的努力想把这份不甘咽回去。

没想到,夏山瑛人听了这话连连摆手,“不会不会。苏菲就是为这个叫我来的。”

陶新不解,夏山接着说:“苏菲推测你的记忆提取手术很大概率不是发生在她任内,因为她也完全没有印象,所以她才把我找来。”

“你难道有印象?”

“我也没有。”夏山瑛人理所当然。

“……”

夏山示意陶新稍安勿躁,“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当你特助的那几年里经常回老宅帮你取一些文件吗?”

这个陶新倒是记得。那几年他虽然在外面顶着他祖父的光环荫蔽,一副世家公子政坛新星后生可畏的光鲜模样,实际上却和他祖父处在“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阶段。自从他祖父以插手他导师的研究项目的方式威胁陶新,逼他放弃科研回去参选议员开始,他就将那段政治生涯看作“卖身”一般屈辱。那几年他几乎不回老宅,即使和从小带他长大的祖母也仅仅是通过视频问候。有事也是让夏山替他去。

“你有印象吗?你祖母有一个很大的保险柜,到我这。有一次我替你去要户口存证的时候她打开过。”夏山瑛人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陶新了然,“我记得,很大一个柜子,我很小的时候趁我祖母开柜子放东西还试图钻进去过,被她打了出来。”

“对对对,就是个能钻个小孩的大小。我记得你的很多个人资料和小时候的东西好像都放在保险柜第三层。那天开保险箱时我想避开点,但是你祖母却跟我说不用……”夏山瑛人一边回忆一边说,“所以我记得那天。最重要的是,取完东西把保险箱关上的时候她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陶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她说让我告诉你,如果以后你突然想找什么东西,自己身边找不到的话,可以去她的保险柜里看看。”

突然想找什么东西却找不到?

“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这有些出乎陶新意料。

“不是,你祖母当时的语气是很随意的那种,当时听来没头没尾的,我也就没当回事……”夏山拍着大腿辩解道,“而且,过后不久我就去了太空署,一进太空署就被派去了月神号,我就更没机会提这个了……”

陶新摩挲着嘴唇,一时没说话。他祖母去世于十一年前著名的Gemma城事故,夏山是在那之前的两年天上掉馅饼一般被特招进了太空署,距今已经十三年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记忆存档」在我祖母的保险柜里?”陶新迟疑。如果祖母所指的真是他的「记忆存档」,那他的记忆提取手术发生在至少十三年前。

夏山听出了陶新言语里的困惑,微微点点头,“听上去是有些匪夷所思,但说来奇怪,苏菲联系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就想到了你祖母说过的这话。”

“我当你特助的两年里,老宅没少替你去,文件没少拿,你祖母从来不闲聊。那天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让我给你带一句那么随便的话呢?”夏山试图分析其中的合理性。

在陶新眼里,这说法却显得有些勉强。而且,陶新更无法接受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漏风”的记忆生活了十三年。

他还在沉思,想找出一些不寻常的点,可这本身就是个没有定数的猜测罢了,也无从反驳。夏山瑛人看着一直沉默的他,仰头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将空杯子往桌上一拍,“走吧!左右就是跑一趟老宅。你们要是有别的想法,苏菲也不能找上我啊!”

是这么回事。

听到这,一直不说话的陶新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朝门口眺了一眼,“诶,你来了这么久,苏菲人呢?”照平常,客人通常都是由苏菲引进他办公室的。

“她去负一层替你申请高速飞机了。”

第五场

地下交通跑道边上,穿着全套防护服的陶新第三次抬起手看时间,二十分钟过去了,苏菲还没有把高速飞机弄来。

正准备呼叫,不远处一辆悬浮车冲他亮了亮灯。防护罩打开,苏菲钻了出来,“只有这个了。交通署说,最后一架高速飞机刚刚被盛代表开走了。”

“盛代表?”夏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盛景。”陶新帮苏菲回答,“她不也是兰因代表之一么。”

夏山瑛人点点头,“不到22小时后就是兰因号升空仪式,这时候她还要去哪里?”

苏菲回答道,“我联系了她的办公室,她的秘书说她是单独行动,没允许随从跟着,只说去了南三区。”

陶新没想到此时此刻有人会借走高速飞机。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有人比他更着急去地表。高速飞机是现在基地内速度最快的陆上交通工具,从这座地下城到陶新家老宅,同样的路程来回一趟需要8小时的话,悬浮车大概需要将近两倍。

夏山瑛人隔着头盔挠了挠头,“早不回晚不回,盛景这节骨眼回家干嘛……”

“你怎么知道她是回家?”陶新奇怪道。

“啊?你忘了?她家乡不就在南三区么……”夏山理所当然,“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土了,除了回家她还能去哪里?”

望着眼前的悬浮车,陶新最终搓了搓双手,“悬浮车就悬浮车吧,瑛人师兄你陪我走一趟。”

设置好目的地,悬浮车进入自动驾驶模式,夏山瑛人不太放心,一直捎带盯着窗外的路况,一副准备随时切换人工驾驶模式的架势。

“单程要八个小时还多,别盯着看了,肉眼怎么可能跟得上自动驾驶的反应速度,没必要替它站岗放哨。”陶新将椅子背放下,“十几年前你也不这样啊。什么时候有的‘低信症’?”

对方耸耸肩。

“可能是在太空署呆的吧,‘意外’在我这里不太算得上意外。”夏山瑛人像在自言自语,“什么是真的可靠?七十年里人类建了五十座海底城,一座比一座大,十亿人住在里面,说没就没了。从智人到现在多少万年,没想到最辉煌的时候也是到头的时候。”

陶新没有吱声,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经过这十多年,幸存至今的人们多少都有点虚无主义的倾向。可是当陶新得知自己有机会带领兰因号远走流浪,存活下去的时候,他后知后觉地真切体会到身体内流窜着对“未来”的向往。

登上兰因号才有未来,留在地球上没有。

此时陶新感到一丝迟来的愧疚。此时此刻的悬浮车内只有两个人,他有离开的可能,但夏山瑛人只能留守太阳系。

夏山瑛人却感觉到什么似的,拼命摇手,“没必要没必要,我可不羡慕你这种肩挑文明延续重担的未来。我们这种不想被历史记住的人多得是。这个年景你还能有‘使命包袱’,挺难得。”

既然要故作轻松,陶新便也配合地笑出了声。

“你知道么,前几年那些用来掩藏兰因号项目的行政假文件我都经手过,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谁在背后掩护这个项目。”夏山瑛人突然放低声音,虽然在两个人的悬浮车内毫无必要,“但艾略特·辛肯咬死了不肯说。”

艾略特·辛肯就是兰因号飞船项目的总工程师,也在兰因代表的行列里。

“海底大撤退”时期,太空署的经费被削减到几个世纪以来的最低。那十年里地球环保理念非常强势,要保护地球,甚至专注于地球,而太空署的项目自然被认为是人类逃离地球思想的现实体现。有个学派专门撰文讨论,就是因为有了这些星际级飞船,人类才抱有寻找新家的妄想,忽略地球于人类的重要性和唯一性,从而放任自己对地球的摧残。

所以,兰因号飞船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制造出来的,最终面世之前连很多太空署人员都不知晓。而因为它的面世,人类文明有了一丝渺茫希望的同时,总工程师辛肯也遭到了公众潮水侵吞一般的抨击,因为那不是用来拯救现存人类的工程。所谓文明延续在个体存亡的面前,没有一丝温度。

“可是这么大的项目,上面没人斡旋的话,一个太空署总工程师怎么可能瞒得住……我们太空署署长职位虽然一直空悬着,但大家也有眼睛。项目总工一看就是不想透露上面的人。”

夏山瑛人换了个姿势接着说,“我本来的思路是根据兰因会议内部投票的最后结果来判断这件事。只要看你们兰因代表里最后是谁出来当最高执行人,那兰因号项目多半就是那个人的手笔。结果没想到,最后当选的竟然是你。”

“我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掩护兰因号项目需要的能量太大,海底大撤退后来几年都是社会党执政,你一个自由党的议员后来也没有什么公务职位,手伸不到那么远。想不到,那个千方百计掩护兰因号项目的幕后人,居然没有把自己安排上兰因号……”

到底是没有在兰因代表之间统筹好,还是那个人真的不想上去呢?

陶新回想起投票的当场,“我也没想到。场上七个人,最后居然是我的票最多。”

他获得一票的时候还不算震惊,第二票其实就已经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了,而第三票就彻底超出了他的预期范围。

“当时都有哪些人投给你?”

陶新记得很清楚,“有生物院的穆哈德,有当年的海底撤退计划大臣密斯提亚,还有一个就是前首相盛景。”

穆哈德曾经和陶新发过联名论文,而密斯提亚曾经是他在海陆局的同事。

“盛景也投票给你了?”夏山瑛人有一丝惊讶,“有人投给她吗?”

陶新沉默。这是他这几个小时以来有些困惑但下意识没去深究的事。

七位兰因代表原本都做足了留守地球的心理准备,所以在临时秘密会议上被突然告知要推举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便采用了最简单直白的举手投票。陶新坐在第二位,盛景轮到了末位。轮到盛景投票时,场上有两个人各获得一票,而他和盛景各获得两票。

因为事先规定不能自投,如果盛景把那一票投给任何除陶新以外的人,她都能得到和陶新第二轮表决的机会。身为海底大撤退时期太平洋联盟的首相,盛景虽然最后因为火山大爆发,海底大撤退计划未完成而引咎辞职,但多数人都明白这不是她的决策问题。事实上,是身为首相的她顶住了所有压力,大大推进了撤退的进度。

“她怎么会投给了你?”夏山瑛人疑问。

陶新也很疑惑。投票的时候,盛景甚至没有多考虑一下,刚轮到她,她就直接指了指坐在对面的陶新。于是,在陶新什么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当选了兰因号最高执行人。

如果进行二轮表决的话,论起威望和实际权力,盛景的赢面肯定更大。

“你们不是一直也不熟么?”夏山瑛人表情古怪地问,“难道我不当你的秘书之后,你们又有什么交集吗?”

陶新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从来也不熟。”

“所以她为什么会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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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薛野

写故事的人;灵魂是一棵居无定所的水培歪脖树。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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