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入职比特币交易所时,我没猜到后来会这样

2019-07-17 15:0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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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征稿

在大多数时间,工作都与我们的生存直接相关。无论我们是在主动寻找一个谋生的饭碗、不断追求自己钟爱的事业,还是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甚至消极逃避,它都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构成部分。

为了更好的生活,几代中国人都在不断适应着时代的变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不同代际、不同地域、不同阶层、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个体多元多样的三观。

这一次,我们希望能请大家一起,记录下自己以及身边的人与工作有关的故事。记录下我们的父辈们曾经所为之奋斗的,也记录下我们自己所困惑、怅惘与坚持的一切。

记录下自己,就是记录下今天。

征文长期有效,投稿发邮件至 thelivings@vip.163.com,并在标题标注「寻业中国」。期待你的来稿。

本文为“寻业中国 Work in China”连载第27篇。



2018年10月,我偶然收到安老师的微信。她告诉我,我们曾一起供职的公司被收购了,拿到补偿金离职后,她正好进入了一段职业空窗期,想找我聊聊之后的工作方向。

我们曾一起在一家数字货币公司供职。2017年9月,央行、银保监会等国家部委突然决定,禁止中国境内的一切数字货币交易行为,并且关闭国内营运的所有交易所,市场一片兵荒马乱。许多人都在那时匆忙选择了离职,而安老师仍然留了下来,负责交易所的清退工作,直到公司最终被收购。

那天的饭吃得有点沉闷,安老师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公司被收购以后,大部分人都选择拿遣散金走人,我随口问了几个相熟前同事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虽然都没有留在被收购后的公司,但兜兜转转,还在数字货币的圈子里。

“这圈子的人不大容易走,虽然如今的形势确实不是很好。”她说,“但其实现在的市场还算野蛮,机会倒也不少。”

1

2016年秋天,在游戏行业摸爬滚打了一年多一无所获的我决定转行。在确定了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其他一技之长后,我决定还是试试自己的老本行——数据分析师。

在网上贴了简历后没几天,我就接到了电话。对方开门见山地说他们是一家比特币公司,急需一个数据分析师,让我第二天就去面试。

那时候距离比特币被发明已经有7年了,但在中国,它还远远算不上知名,我自己对此的了解也是寥寥,只知道这是一种号称能“成为未来世界通用货币的虚拟币”。

但我对它却颇有好感,可能是因为它的“科技感”,也可能是因为曾经喜欢的一位作家在比特币行业“吃螃蟹”,从而达成了财务自由。

总而言之,那时候我确实是相信的,比特币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成为全世界的通用货币。

2010年,1比特币的价格不到1美分,仅仅过了7年,其价格就涨到近2万美金(图/MarketWatch)

第二天到了公司,负责面试的就是安老师。

她告诉我,现在公司正在准备上线新的比特币交易所界面,为了“让数据驱动运营决策”,因此从获客到引流、验证、转化,每一个环节都要进行数据分析,确保能让尽可能多的客户顺利完成注册程序,进入到交易所中来——这也是我最初的工作任务。

分析引流数据远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容易,只需要在每个流程点埋好检测代码,然后每天看一下各个环节检测到的数据。如果有哪个环节的数据低得不正常,就用鼠标热力图之类的辅助工具检查一下网页设计,如果能发现不合理的地方,直接提交给UI设计师就行了。

“引流需要这么注重用户体验吗?”我问安老师,“如果币一直涨的话,用户怎么样都会来交易的吧。”

“早些年确实不需要这么注意,”安老师摇摇头,“我们交易所起步早,所以那时候用户体验差一点也没关系——甚至用户还会帮我们做注册流程的教学视频。但是现在同行多了,用户的选择也多,也算是逼我们做改进吧。”

“那我们的用户多吗?”

“从数量上看其实不是很多,但是占的比例也不算少了。最近的新客户增长量很大,这也是我们在抓紧推新交易所界面的原因。”安老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至于新交易所效果如何,就全靠你的数据来做评判了。”

“就这些?”

“你先把这事情做好再说其他的吧,”安老师笑笑,“另外,送你个入职的小纪念品。”

安老师交到我手上的是一个小小的橙色塑料圆牌,比一元钱的硬币整整大了两三圈,粗看有点像赌场的筹码,正面印着公司的LOGO和“1K Bits”的字样,背面有一条长长的镭射不干胶。

“公司铸的‘mint’(实体比特币),把后面的不干胶揭开,然后把下面的码输进线上钱包就行了。你这个是1000bits0.001个比特币的,不多。”

我向安老师道了谢,仔细地把它收了起来。后来的几个月里,我又陆陆续续收到过几个不同面值的mint,大部分被我在交易所卖掉了。只有入职时发给我的这个,一直未曾打开。

公司发行的几种mint之一(网络图)

入职第一天安老师交代完任务,已经中午11点过了。我从会议室回到办公室,整个房间里吵吵嚷嚷的,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在叽叽喳喳地分一大堆肯德基。

“你是今天新入职的同事吗?这个给你。”一个女孩子跑到我面前,递给我一袋炸鸡翅。

我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她大概看出我的疑惑,又补充了一句:“吃吧,没事,客户给的。”

原来,自从2013年底开始,央行就发文禁止第三方支付对接比特币机构。为了解决客户充值买币的问题,交易所便以其他皮包公司的名义,开设了几个企业账户作为资金接驳——也就是说,客户先把炒币的资金转入接驳账户,再由客服部的同事按照记录,一笔一笔地打进交易所的对应账户里。

这种间接充值的方法虽然名义上避开了监管,却也让用户的到账时间变得非常慢。

安老师说,客户的一笔充值平均要两天才能到账,如果中间安全验证环节出了问题,甚至会延长到六七天。在币价涨得快的时候,有的客户是等不起这么几天的。而今天,就有一个客户专程从苏州赶过来,还给客服部的同事们买了肯德基,只为了能让他刚刚充值的人民币立刻进入交易所的账户里。

我抬头看了看门外,发现走廊里确实有个男人在徘徊,时不时往我们的办公室张望。从苏州到上海虽然不远,但专程为了这个跑一趟确实有些罕见。很快,客服部的同事做完了流程,他便转身匆匆离去了。

“应该是大户。”看到我探究的表情,安老师说,“小散不会为了两天的时间这么大费周章。”

安老师说,比特币市场是小盘子,只要持币几百个就可以算大户,像我们整个交易所一天也就千把个币转手。也正因此,大户格外容易撬动市场的走势。这些大户都是币圈沉浮好几年的老油子,消息灵通,一掷千金,不但交易所要把他们奉为上宾,小散户买进卖出,往往也跟着他们的操作。

“玩多了你就明白了,比特币市场现在就是少数人的游戏,跟紧他们才有汤喝。”她最后总结说。

2

新人入职三把火,那几天我加班加点,3天就完成了原计划一周半的任务。安老师非常满意,却也没有再安排更多的任务给我,只是让我“多熟悉业务结构,为日后的工作做些准备”。

大概半个月后,我总算弄懂了公司的业务构成:业务主要分成两块,分别是“矿池”和“交易所”。矿池是矿场的联盟——因为全球的挖矿算力不断上升,单个的矿场仅凭借自己手上的一点算力已经很难挖到币了。因此小矿场们往往会联合起来,依附在企业运营的矿池下,以期能享受到固定的交易分成,比如我们公司矿池的各个小矿场,都是靠着商务部的同事,从四川到内蒙一家一家谈来的。

截止2017年11月,全球约70%的算力都集中在中国矿工手中(网络图)

而比特币交易所是公司的核心业务,由“期货”和“现货”两个市场组成,每个市场又有人民币和美元两个交易入口,分别面向来自国内和海外的用户。由于比特币价格涨跌幅度巨大,又是7*24全年无休的交易,因此大多数用户都会选择风险较小的现货市场,以期赚一个相对而言的“安稳钱”。

期货市场则完全是另一个景象,除了币价的波动之外,允许客户动用高达20倍杠杆的设置,这也令整个比特币期货看起来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豪赌。“如果风险承受能力不行的话,最好不要赌期货。”在第一天向我介绍业务的时候,安老师就这么说。

“是因为——很容易亏吗?”我问。

“一般来说看你的杠杆起得有多高了,反正越高越容易爆。技术部那边的小杰曾经有一次,赚了超过10万,结果一时疏忽,半小时没盯盘,一波急跌的时候没加住仓,直接就爆了。”安老师耸耸肩,“反正我是不太炒期货的,我建议你暂时也别做这个。”

2016年底的时候,整个中国币市都在经历着一场狂热的前奏,币价飞涨的市场就像漩涡,将尚且懵懂的新人客户源源不断地吸纳进来。运营部的数据后台上每天都会记录下五六百个新用户,安老师后来告诉我,她来这里已经两年多了,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疯长的用户数据。

我们的用户分成好几种类型,除了大户和业余炒一两个币的小散户之外,造访我们交易所最多的,其实是“自动炒币机器人”。在这之中,又属做“高频交易”的机器人最为显眼。

2017年前,中国的比特币交易所都不收取交易手续费,这给了高频机器人极大的便利。而我们交易所里,也挂着好几个高频机器人日夜不断地执行交易程序。多的时候,一个机器人一天三五万笔是常事。

某虚拟货币投资者的“高频策略”核心逻辑函数,高频机器人的赚钱与否大多取决于“策略”写得如何(来源:发明者量化FMZ.com)

另外,“搬砖”是机器人的另一种较受欢迎的玩法。那时候,全国像我们这样的比特币交易所统共有六七家,但是不同交易所的币价却不尽相同。“搬砖”玩家会在每一家交易所里开好账号,当其中一家的币价先因为大笔的买进而上涨的时候,他们的机器人会马上在这家交易所里卖出一些比特币,再趁着价差短暂存在的时候,立刻从其他交易所买进相同数额的比特币;而下跌的时候则采取相反的先买后卖操作。这样,无论涨跌,都能在保证手里的比特币始终不变,还能通过这种套利方式挣出额外的钱来。

相比起纯考验交易算法的高频机器人,“搬砖”更加旱涝保收,只要币价不是横盘指比特币价格在一段时间内波动幅度小,无明显的上涨或下降趋势,就总有的赚。

最后一种用户被我们称为“三妹”,这是最特殊的一群客户,他们每个月买进大笔的比特币,却从不在意涨跌,只关心自己刚买的比特币能不能马上转账到其他账户上去。后来,在带新员工熟悉业务的时候,客服部的经理老贾告诉我,“三妹”们其实并不炒币,他们都是一个被称为“MMM金融互助平台”以下简称“3M”的金融骗局的参与者。

根据3M的规则,入局的玩家要先向别人“提供帮助”。也就是要在规定时间内,把一笔钱打到一个指定的账户上。然后在下一个月,他就能收到别人的“帮助”,数额是之前“提供帮助”的130%,如此反复下去,一直到整个系统拉不到足够的新人加入,整个游戏崩溃为止。

这实质上是个经典的庞氏骗局,想来操盘手是为了逃避资金流向的监管,因此选择了用比特币作为“帮助”的手段,而大批入局的“三妹”,也变成了我们的客户。

1989年在俄罗斯兴起的庞氏骗局机构,2015年进入中国,宣称MMM是“金融互助”,后被中国银监会认定为“非法机构”(网络图)

“你们怎么知道客户是不是‘三妹’?”后来有一天我问老贾。

“他们有一套特殊的话术,一听就知道。”老贾说,“2015年国庆一过就开始了,张口就是‘老师,请问我们买的比特币什么时候能转到xxx的钱包地址?’那时候我们都挺惊讶的,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有礼貌的客户。后来和他们熟了,问了才知道是做这个的。”

“既然是庞骗,那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拦在外面呢?”我问。

“我们之前确实想过要不要禁止他们进场,最后讨论下来还是算了。毕竟国内好几家交易所,我们不放别人也会放。而且,让他们进来的话,我们交易所的数据还能好看一些。”

我点点头,却又想起了新闻里金融骗局的受害者拉横幅维权的场面,“那等到他们发现被骗了以后,会不会打电话来骂我们啊。”

“从来没有过。”老贾想了想,又说,“其实从2015年到现在,3M的盘子我知道的都崩了几个了,但是还是有新‘三妹’的电话不断打进来。一开始客服还会好心提醒一下注意金融风险,后来也就不劝了。人太多,没意思。”

3

工作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这个工作其实还是挺轻松的,只要每周能交出一份看上去还可以的数据报告就行。所以大多数时候会和同事们聊聊天,话题基本上也都是如何炒币。

公司并不禁止员工上班炒币,因此,大家工作的时候开着电脑看币价走势是常有的事,领导即使看见,一般也不会干涉。技术部的同事对交易引擎这一套驾轻就熟,一上班就一口气开上好几个自己写的机器人,高频的高频、“搬砖”的“搬砖”,玩得不亦乐乎。而我们运营部大多数人都不太会编程,所以只好做个小散户,每隔一两个小时手工盯一下盘,估着价格做几个买入卖出的挂单而已。

“我们这么手动买卖,效率可比技术部那边低多了。”看着安老师手动往交易所上挂单,我忍不住说。

“真追求效率那只能靠期货市场了,你去找阿迪取取经呗。”

阿迪是我们部门玩期货的唯一一个人,他的交易风格非常独特,每天只投入小几千,一旦盈亏到300块,就立刻抽身走人。但阿迪令人注意的地方在于,他亏300块的时候非常少;更多的时候,连半天都不用,都会300进账,然后清仓退场,开始安心工作。

后来我才知道,阿迪炒期货其实也没什么技巧,唯一的策略就是“跟”:因为负责联络大客户,他知道我们交易所很多大客户的账号。每天一上班,阿迪就会习惯性地看看几个大户的交易情况,大户做多,他就跟着做多;反之亦然。

相比起依靠大户做晴雨表的阿迪,安老师则表现得更像一个理论派,全靠自己盯盘,看K线和走势。有一天午休的时候,我问安老师现在入场还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还可以买。”安老师的回答毫不犹豫,“现在这个势头,估计还在第三浪股市波段理论中,第三浪往往是持续时间最长,上涨最强的一个波段上,只要有闲钱就买。”

看着同事们买的币每天一个劲儿地往上涨,我终于也有点忍不住了,权衡再三,从卡里拿了500多块钱,准备自己也去“搏杀”一把。但买什么好呢?那时候比特币的价格已经从我入职时候一个币3000多块人民币,涨到了6000出头。思来想去,我另外找了一家交易所,以76元一个的价格,把500多块钱全部换成了以太坊市值第二高的加密货币,仅次于比特币

说来也是奇怪,这500多块一投进去,我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每过5分钟就忍不住去看一下当前的币价,尽管数额变化不大,但币价板上每一次的红绿转换都让我心惊胆战。两天之后,我终于难以忍受这种每天提心吊胆的感觉,趁以太坊涨到85块的时候一把全部抛了个干净,才终于松了口气。

没想到,过了两个星期不到,我随手再打开那家交易所的时候,发现以太坊已经涨破110元了。

后来我把这事情告诉安老师,出乎意料的,安老师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安慰我,只是平淡地说:“落袋为安就好,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涨到什么时候。”

“但之前你不是说还在第三浪吗?”

“那是放任它自己涨价,但是如果涨得太快,变成了金融风险,那就不一样了。前几年也有过这么一次,是什么结果你知道的。”

安老师说的“前几年”指的是2013年的年末。那是中国比特币市场的第一个高潮。

那个冬天,高歌猛进的中国玩家曾经把比特币的价格炒到1200美元的顶峰。但很快就引起了政府的关注,随即央行牵头国家五部委发布通知,表明“比特币不具有与货币等同的法律地位,不能且不应作为货币在市场上流通使用”。通知发布之后,比特币的下跌幅度甚至超过了60%。

而这时候,币价已经突破8000元了。我们都清楚,这样的情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但什么时候币价会开始转跌,跌的时候会跌多狠,谁也说不准。我们自己开玩笑说,现在所有人都像笑话里讲的那个失眠的人,在等着楼上的邻居把第二只鞋子重重地丢下来。

4

很快,新年如约而至。我们谁都没想到的是,第二只鞋子是和2017年的钟声一起来的。

2017年1月6日那天,公司组织外出看电影。电影还没散场,我的手机就开始猛震,我悄悄打开来看了一眼,好几个比特币群里都在反复发着相同的一条新闻:“为规范金融秩序,提示可能出现的法律和政策风险,央行等部门在京、沪约谈了主要交易所负责人。”在新闻随后指明的几家平台中,我司赫然在列。

等我们回到公司的时候,最大的会议室早已人走茶凉。只有公司大显示屏上红色的币价数字货币交易所的币价表示方式一般和美股相同,即绿色为涨,红色为跌在不断地下滑。不过一场电影、短短3个小时,已经从8600滑落到了6800。

我看了看办公室,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应该是在讨论这次突然的约谈。但坐在电脑前或拿着手机紧急卖币的人却不多——大概是两三天前的最后一轮暴涨让大多人留了一个心眼,没有把大半身家留在币市里同归于尽。

到了晚上,突发的震惊过后,炒币群里的声音慢慢地杂了起来:有重仓的客户哭诉说自己炒币的钱大多是借的,“裤子都快输没了”;有念叨着“听说OKCoin中国最大的数字货币交易所有个人一下爆了3000个仓,我这一点又算得了什么”安慰自己的;有炒币多年的老油条说着“2013年比这跌得还狠,不也涨上去了吗”,在群里拼命给群友打气;还有一些损失特别大的客户,认定这次大跌是“黑交易所搞的鬼”,怒气冲冲地要来“讨个说法”……

至于我自己,倒是一半轻松一半担忧:轻松的是,在那次以太坊之后,我再也没炒过币;担忧则在于,我实在难以预料,这次事件会给我的工作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2017年初比特币市场的两次震荡(网络图)

而属于我们公司的麻烦几乎是立刻就开始了。

客服部的同事说,第二天就有一个客户连哭带骂地打来电话,先是说自己炒币亏掉了100多万准备买房的钱,跟着就骂我们是操纵币价的黑心交易所,还说马上就要“揭发”上电视,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那时候我们也很紧张,但部门老大却很镇定,“我们本来就没有操盘,就算告上天去也没用。”

“网上怎么说,你们不用管,只要在监管部门面前交代好就行。”

尽管如此,为这件事我们还是忙碌了一段时间,我们特意从后台调了那位客户全部的交易记录,公司还在这份记录上专门出了一份报告,特别强调了交易所从来没有操盘行为,用户的损失纯粹是因为不顾交易所的风险提示,盲目提高杠杆的结果。报告交上去之后的几周,我们都没有等到监管部门对这份报告的进一步征询,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暴跌之后,交易所随即下线了期货市场和美元交易,为了填补因为关闭期货市场而减少的收入,公司决定,对于现货市场的比特币交易,每笔双向收取2‰的手续费。除此之外,对于新注册的用户,还要实行时间更长、尺度把控更加严格的身份审核。

那段时间,虽然我们的工作一切如常。但整个交易所的交易量,却在肉眼可见地一天天萎缩下去。最先逃跑的是“高频”和“搬砖”用户,炒币机器人迅速衰减,原来一天能跑5万多笔交易的账户,现在每天只能做2000-3000单。大多数小散户们在之前的暴跌中损失惨重,只好选择黯然离场。即使是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新客户,大多也被长达7天的身份审核流程折腾得耐心丧尽。一来二去,竟然还是只有既不关心涨跌,也不在意手续费的“三妹”们还坚持留在交易所里。

交易量暴跌之后,我们的工作也随即变得清闲了很多。币价虽然好过我们的想象,一番跌跌撞撞之后还是勉强稳在了7000出头的价位上,但随之而来的是漫长而毫无希望的横盘。尽管在年会上,老板仍旧一如既往地鼓励我们“明年将会有更多的机遇”,还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丰厚的“阳光普照奖”——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足足0.1个比特币,但大多数人私下里都悄悄地认定,币市的又一个寒冬应该已经来临了。

然而事实证明,2017年年初的这段平静,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币价的暴跌和央行更加严厉的管控,让我们都以为这是3年前的历史重演,是又一段漫长低潮的开始。但那时我们实际所面对的,其实是中国数字货币市场最后一次疯狂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5

转眼便翻过农历的新年,比特币的价格还是毫无起色,等到2017年2月下旬的时候,公司的人事主管突然找到我,开门见山地表示:“由于公司业务调整,很抱歉运营部需要砍掉数据分析师这个职位。”

离职通知虽然有些突然,但我却并没有太过意外。因为从去年12月底开始,公司就已经开始裁员了,从研发到运营,陆陆续续有同事拿着离职交接单从我身边经过。

“可能这个行业真的不行了吧。”办完离职手续,离开公司大楼的我这么想着。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很快,同为主流数字货币的以太坊和莱特币,竟开始按下葫芦浮起瓢。而随之一同走进人们视野的,还有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其他数字货币,这些被称作“山寨币”的,很多刚刚发行就开始暴涨,有的竟然在短短几天里就能翻上将近20倍。

那段时间,只要随手点开一个支持“山寨币”的交易所,首页上都是一片绿色,令人目眩。其中一家甚至别出心裁,在交易页面上开了一个聊天窗口,供“币民”们匿名聊天。无数的口号滚滚而来,令人心情浮动:“不要看,就是一把梭!”“一币一嫩模,输了再干活!”

后来我悄悄问了以前技术部炒币资格最老的杨哲,他告诉我,相当一部分的山寨币都是骗钱的。

杨哲说,大爆发的一批山寨币里,好些都有问题。有些币的开源代码纯粹就是抄比特币、以太坊这种成熟数字货币的开源代码;有些币的代码里还有恶性BUG,在“挖矿”的过程中就很有可能会被卡死;还有的币甚至连开源代码都不完整,ICO白皮书区块链项目首次发行代币,描述项目技术内容的文件也没有,就先在官网上开始了“初次众筹”。至于交易所,自然也不会为山寨币的信用背书,他们只提供交易平台,盈亏都是用户自己的事。

在那一段时间里,热钱从比特币资金池里快速抽离,纷纷涌向山寨币的交易盘口。而以公司为代表的头部交易所向来比较持重,不太愿意冒险上新的山寨币,因此那段时间,整个业务交易量都比较低迷。

禁不住各路数字币涨得让人眼红,我决定再进一次场,趁着山寨币价格虚高的时候捞一把快钱。于是,我买了好几种山寨币,结果只用了短短几天就翻了一倍。我原本想见好就收,但每次卖出之后,看到继续上涨的币价,又难免心旌摇动,终于忍不住咬咬牙继续往里加。幸而那时候我刚刚工作不久,经济能力有限,前前后后,也就只放了几千块钱在币市里。

2017年的6月,公司决定开始在交易所上线一种叫“ICOcoin”的新币。

安老师后来告诉我,这个决定让当时公司的不少人都有些吃惊。毕竟在头部交易所里,我们公司也是以交易决策谨慎和保守出名的。

币圈有句说法,叫“金比特,银莱特”,是指比特币和莱特币这两种数字货币因为相对技术成熟、生态完善,更值得信赖,公司交易所长久以来也一直只支持这两种币的交易。可此时突然要上一个从未听闻的新币种,大家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后来他们才知道的,这个“ICOcoin”的发行方,其实就是我们公司原来的老创始人离职后二次创业的团队,因此这次令人意外的决策,多少也有这层关系的原因。

和其他的新币类似,ICOcoin以2.3元左右的发行价上线之后,只经历了为时不长的下跌和横盘,很快价格就开始节节走高,到了8月底,币价已经翻了5倍不止。听说那段时间,公司收取到的交易手续费,一度比从比特币和莱特币市场获得的还要多。

然而好景不长,2017年9月前后,政府监管的第二记重拳就来了。

2017年9月4日,央行等国家七部委再次下发了禁令,完全禁止数字货币在中国境内的交易行为,同时定性数字货币初次发行前的代币众筹为非法集资。一时间整个币圈风声鹤唳,山寨币的瀑布当场一泻千里,而那些原本就是为骗钱而生的“空气币”,则纷纷乘机卷款跑路。仅仅只过了几天,我曾经花几千元买下的山寨币,价格就已经跌到了不到300元。

不久前刚刚上市交易的ICOcoin也在劫难逃。尽管为了提示风险和防止市场瀑布,交易所在9月2日就发布了通知,中止ICOcoin的充值和交易业务,同时提醒ICOcoin的投资者抓紧时间退出和提现。但根据“9.4”国家七部委的精神,“已完成ICO融资和发行的新币要进行清退”,因此,大多数的ICOcoin终究还是没有逃脱被清退的命运。

安老师说,她从公司离职前的最后几个月,每天几乎只有一件事,就是一个一个地给客户打电话,把他们遗留在交易所里的数字货币按照市价折算成人民币、退到客户的银行账户里。比特币和莱特币的清退工作并不困难,客户一般很爽快就把货币转进海外交易所,问题还是出在了ICOcoin身上。

因为ICOcoin官方决定,ICOcoin会按照0.9元/个的私募价格进行清退,而这个价位远远低于用户的预期,因此客户对于清退十分抵触。“你知道,很多用户其实是在8块、9块这样的高位接的盘,现在清退下来只给9毛钱。很多客户就直接在电话里……就是情绪很不稳定,说这种价格根本没法向家人交代。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

“那一个多月都在网上骂,连着我们交易所一起,直接说我们是骗子。还有客户直接找上公司来,那时候专门招了几个保安,每天办公时间就守在公司门口,我们甚至出门上个厕所都要叫他们护送。”她补充说。

6

那天吃饭,我们又聊起了阿迪和小杰,安老师说阿迪已经离开上海回广州了。公司被收购后,作为老员工,他拿到了不少遣散费,再加上之前工作时候跟着大户赚的钱,应该够自由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了;而心思更活络的小杰则转身开始了创业:他拉了一些之前认识的同事和朋友,组成了一个开发数字货币钱包的小团队,听说运营得还不错。在最近上海的几次区块链会议上,还常常能看到他的身影。

而消息更加灵通的杨哲则离开得更早,早在政府出台禁令之前便离开了公司。对于早年留日,在东京颇有些人脉的他而言,早已承认比特币合法的日本无疑是个更好的选择。离开之前,他还请我吃了个饭,“公司早就不行了”,席间他说。

杨哲说,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公司的管理层就已经无心运营了,只想快点卖掉公司拿钱走人。2017年前半年,他曾经为公司牵过一次线。那时候比特币的合法地位刚在日本确立不久,DMM18日本最大的成人线上销售商的业务代表就通过杨哲找到公司,希望能买下公司的矿池冠名权。但那次会议上,公司CEO却提出了一个日方完全无法接受的提案。

“他们说他们已经不想再运营下去了,只要72亿日元,整个公司全部拿走。”杨哲向我这么复述,半是不屑,半是无奈。

后来,我也把这件事讲给安老师听,安老师先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片刻之后才说:“其实他们的这个想法,从2016年就开始了,所以——谁会感到吃惊呢?”

“这几年公司一直不赚钱——不管是之前收持仓费的时候还是后来收交易费之后。公司的开销挺大的,一直是靠风投的钱在撑着,也确实找不到盈利的办法。”安老师不无感慨,“所以他们不想做下去了,之前的几年确实挺怀念的,但是现在怀念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候我才明白,有许多在我离开之后,才慢慢变成公开的秘密的事情,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了伏笔。不知怎么的,我又想起了入职的时候,安老师送给我的那枚橘色“mint”——听说作为老东家的绝版纪念,已经在小圈子里炒出了远远高于它所包含币价的价格,但我想我大概再也不会打开它了。

尾声

被收购之后,之前的同事大多都离开了公司。再后来,又听说老创始人重新将公司收购了回来,带着整个团队搬去了杭州,除了主营境外交易所外,同时也兼做“数字货币托管、贷款等创新交易”。

后来,安老师又在微信上找我,拉我进了一个微信群。那是她入职的新公司,我翻了翻公司简介,是一家“提供区块链科技金融解决方案、输出区块链技术”的服务商,毫无疑问,还算是币圈公司的一员。

“这圈子的人不大容易走。”我又想起安老师之前跟我说过的话。这么说来,相熟的人里,最后真正离开币圈的,我应该就是唯一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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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任羽欣

题图:《钱》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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