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我为什么成了一个偷窥狂的同伴？

2016年，盖伊·特立斯讲述了一个偷窥者的故事——《偷窥者旅馆》。

一个拥有几十年窥私经历的偷窥狂福斯，特意买下了一家汽车旅店，在妻子的协助下，在阁楼顶层窥视每位顾客的行为。

与性相关的、无关的，奇怪的、平庸的、暴力的…… 所有活动通通被他写进《偷窥者手记》，他把这视为社会研究。

他成为盖伊·特立斯花了30年培养的信源。

盖伊·特立斯，成为了他的倾听者、记述者，他的客人，他的同伴。

《偷窥者》：Voyeur. Netflix 纪录片。导演迈尔斯·凯恩，乔西·库里。根据盖伊·特里斯作品《偷窥者旅馆》拍摄，讲述偷窥者杰罗德·福斯的故事。福斯经营一家汽车旅店，通过天花板上的特制管道，在阁楼上偷窥店内客人私密行为，并记录成册，名为《偷窥者手记》。

盖伊特立斯与偷窥者福斯

偷窥者福斯来信手稿

事实证明，这个信源漏洞百出——买卖旅馆的时间点、他声称自己目睹的凶杀案件与官方记录都有出入。

一个坚持记录真实的记者，如何面对报道上真实性的纰漏？与一个没有信誉、被描述成“反社会人格”的偷窥者之间的信任关系该如何维持？

自我暴露带来快感，公众关注带来压力。

偷窥者窥视顾客，盖伊·特立斯窥视偷窥者，而我们，窥视他们。

偷窥的概念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盖伊·特立斯的作品里了。

大多数记者都不安分，都是喜欢偷看下流场面的人，吹毛求疵，在各种人身上和各个地方寻找瑕疵。

Most journalists are restless voyeurs who see the warts on the world,?

the imperfections in people and places.

摘自《王国与权力》

《王国与权力》：作者盖伊·特立斯。《纽约时报》记录美国社会的历史，盖伊特立斯则记录了《纽约时报》的历史。

在《纽约时报》工作了十余年，离开报纸后，特立斯采访自己曾经的同事，再现了近百名时报人、以及他们在时报这个大机构中的庞杂关系，展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第一流媒体从业者的群像。

为了写偷窥者，盖伊·特立斯成为了他的同伴；

为了写美国人的性解放，作为丈夫与父亲、天主教徒的盖伊·特立斯成了一家色情按摩店的经理，加入了裸体主义者大本营，写下他心目中自己最好的作品之一——《邻人之妻》。

盖伊·特立斯在《邻人之妻》里想记录的是战后几十年美国人性观念的发展历程，对淫秽色情的界定标准、与此相关的道德与罪恶感的变化。

在一个时代被认为是淫秽的东西，在下一个时代可能被重新定义。

特立斯停下车脱掉衣服，慢慢走向河水，感觉自然而愉悦。

那是一个闷热的7月午后，但他脚下荫蔽的地面感觉很凉爽，而雪松色的河水温暖宜人。他淌过水走向码头的木梯子；爬上去，和其他没见过的裸体主义者混在一起，他发现一些人在向很多帆船和摩托艇招手，那些船停在隔开公园和公海的长绳子外面。

在船的名字下面，大部分船的船尾上漆着它们的归属地“大洋城，新泽西州”；坐在甲板上的人穿戴着百慕大式短裤、帆船帽、泳衣、草帽和墨镜；手里拿着罐装啤酒、保温瓶、晶体管收音机，还有向裸体者挥舞的手帕。

船上也传来一些嘘声、口哨声和欢呼声；看了一会儿后，特立斯在甲板上走向前，和其他安静的裸体者分开，面向船只，他认出一些帆船和上面的一些乘客。他也第一次注意到，很多乘客拿着银色的望远镜和黑色的双目镜，他们僵硬地坐在甲板上在水中摇摆，在阳光下眯着眼窥看。

他们是不加掩饰的窥阴癖，正凝视着他；而特立斯回之以凝视。

摘自《邻人之妻》

《邻人之妻》：作者盖伊·特立斯。展现了色情产业、群交文化的兴起，相应的对抗淫秽色情的法律努力，以及普通人的性心理和性观念。以性爱视角窥见20世纪后半叶美国社会变迁，记录重新定义了美国道德伦理的人和事件。

《花花公子》：Playboy. 美国男性成人杂志，1953年在美国由休·赫夫纳所创办。内容除以“乐而不淫”作招徕的女性祼照外，尚有文章介绍时装、饮食、体育、消费等；亦有短篇故事、名人专访以至新闻时事评论。

特立斯在裸体大本营——砂岩

他自己的经历，也构成了整个叙事的一部分。他走出这片营地，回到了现实生活，迎来几乎整个媒体界的批评。他跑到意大利写新书，开始一段婚外情，等他再次回来，这个家依然向他敞着门。

但他的女儿已经因此看了几十年心理医生。

在女儿眼里，盖伊·特立斯有他独特的男子主义，南（盖伊·特立斯的妻子）则是曲意逢迎。

在婚姻和更广阔的生活里，盖伊·特立斯和妻子南，选择了什么，一起追逐什么，并且为之忍受了什么？

盖伊·特立斯陷入了巨大的不满和怀疑——为什么南手下的这些小说作家，享有写作而不被指摘的自由，他自己，作为一个非虚构写作者却不行。

他觉得自己关心的是远超性经历的，是更宏大和深刻的话题。

他有小说家的野心，比如关于时代、关于人性、关于文化观念、道德标准的变迁。在他心里，体验是一种采访方式，现在也成了牺牲。

小说、虚构类作品可以设置困境、用不同人物的声音去讨论；非虚构不能，也不用，它是展现困境。极端一点，在小说里，写作者可以是抽离出来的造物主；而在非虚构写作里，写作者是介质。

当盖伊·特立斯选择浸入式的方式，自己也无可避免地成了困境的一部分。

盖伊·特立斯依然有一种作为记者，愿意去融入并且记录真实的自豪感。

他对新闻传统，old school 的作风有一种执着。

但他又不满足于做一个记者，就像他自传的标题——a writer’s life. 不是纽约时报的记者，也不是给杂志供稿的新闻从业者，而是一个写作者，非虚构写作者。

A Writer's Life:盖伊·特立斯的自传作品。一个非虚构写作者的生活，几部最受赞誉的作品的创作故事：记录纽约时报历史的《王国与权力》，展现性观念变迁的《邻人之妻》，关注家庭内部的美国移民史。

自传封面

特立斯窗前的等比人形立相

他觉得只有边缘人才能成为好记者，才真正关心普通人。

他说以前的好记者是穷人、黑人、犹太人，因为他们会被社会现实、不公正待遇激怒，而现在的新闻业都是一群想成为名人的人去采访名人。

然后记者问他，如果你来自特权阶层，你会被激怒吗？他说自己要想想，因为他从来没被问过这种问题。过了一会，他说：从来没见过哪个有权有势的会出来的做记者。那些人从来都不会是好记者。并且飙了一句脏话。

但他对身份的认知又有一种奇特的错位。来自意大利移民家庭的他自己，会使用对意大利人的侮辱性称呼(wop)。

他的父亲只是个裁缝，又是那个小镇最好的裁缝；他没进入校队，却依然有棒球队的背景；刚到纽约的时候，他租的是一间小单身公寓，现在他把那五层楼都买下来了。

他已经是受访者眼中的特权阶层了。

《辛纳屈》手稿，左下角可见wop字样

接受特立斯采访的福斯

接受导演组采访的福斯

当盖伊·特立斯面对凯文·史派西被曝性侵的新闻，他说那个毁了凯文·史派西事业的（被侵犯的）男演员消停一会儿吧，这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在《邻人之妻》的震荡里，他和好朋友说：“我要离性这个题材远远的。” 然后他写了《偷窥者旅店》。他还说想写一本新的《邻人之妻》，讲述21世纪美国的性文化。

余震仍在继续。

他现在正在写第三本自传，关于他和南的婚姻。他不只像上次一样审视第三人称的自己，还有他的妻子，亲人、朋友，询问所有相关的人对这些往事、这段婚姻的看法。

在接受《纽约》杂志采访的时候，他被问到，这本自传是不是对那个节点的回忆和分析；他说是的，我还从来没去解决过这个问题。

盖伊·特立斯的婚姻档案

盖伊·特立斯的作品为国内许多非虚构写作者提供了范本，他六十年代的视角、结构、语言的节奏、具体的操作方法，在我们今天的作品里依然有迹可循。漫长又深入的采访就像我们理想的那样奢侈。

边缘人的出身，是底气，让他怀有一种对甜美中产的傲慢；同时他自己已经成为头顶光环的名人。

他是以真实为傲的记者，又有一个作家的野心，他做了并行的尝试，尽管关于性、婚姻与道德的问题困扰他至今，但他依然极大地拓展了非虚构的可能，而且这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开始。

题图：Voyeur Documentary

音乐：Improvision by Artificial Music

音频制作：人间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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