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逃出重男轻女的循环

2017-11-08 19:14:48
7.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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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大我一岁,是二婶家的三女儿。她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娣”,不过我们几乎没有用过这个真名,而是直接叫她“三多”。

垸里重男轻女,二婶是个极要强的人,事事都要争先一头,偏在生儿子这一关口挺不起腰,在家里说话都没有份量。我母亲嫁过来第二年就生了我哥,二婶则是随后生了我二姐,那时候祖父还在,尚未分家,两个儿媳妇都是要坐月子,所受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祖父母都疼我哥,对二婶那边不管不问。

二婶躺在床上哭骂,“你们邓家人都是乌鸡眼儿!”祖父听到了,非常生气,拿起门杠过来打,祖母赶过来拉住,祖父便对二父(叔)吼:“你去打!嘴臭得伤心,不晓得尊重上人!”二父奔进屋去,抬脚踹了二婶一脚:“叫你闭上你的臭嘴你不听!有本事你生个儿子出来!”二婶哭闹了一阵,拉着大姐,抱着二姐回了娘家。

过了几年,二婶生了三姐,二父一听又是女儿,干脆不回家,跑到外地打小工去了。一年后,母亲生了我这个儿子。

我的出生,意味着二婶的又一次失败,而三姐就是失败的见证。连生三个女儿,三多!三多!二婶叫起三姐来,很少有温柔的时刻。

1

二婶被二父气得想不开投江自杀时,大弟和细弟还要有几年才会来到这个世上。也正是这次事情,让三姐奔跑的样子深刻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成了提起她名字时我的第一印象。

那时母亲正在灶房烧火,我蹲在水缸边上看蚂蚁搬米粒,忽然听到一声“糟咯”,抬头一看母亲扔下火钳正往外跑,头也没回地对我说:“火看着点儿!”说完就消失在门口。

顷刻间我听到三姐尖脆的哭声在灶房外响起,便也赶了出去,柴垛上立着我家的母鸡,翅膀支愣着,一副惊惶未定的样子,而三姐已经从柴垛边冲到了通往长江大堤的泥路上。

一场春雨刚过,三姐全然不顾水洼和烂泥,拼了命地往前跑,后背溅满了泥点,这对平常时极爱干净的她简直不可想象。

三姐的嚎啕像是一根线头,把我家隔壁的几家大人都给牵引了出来,我看到我母亲已经冲上了长江大堤,在她前头的是我二婶。就在二婶要冲下大堤对着长江的那一面时,母亲适时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二婶挣扎着要推开,后头的大人们都赶了过来,把二婶围住。

三姐腿短,上坝时被土坷垃绊到了,一下子趴在了水坑里,她水红色的外衣,是二姐曾经穿过的,现在浸在泥水里,那绛紫色的布鞋,也是二姐穿过的,鞋底鞋面都是泥巴。我赶紧过去扶她,她起来时,哭得身子都在发抖,眼泪从满是脏泥的脸上冲出两道沟。

好些年后,正逢过年没有买到票,母亲说三姐一家在隔壁城市开了个理发店,刚买了辆车计划除夕夜回老家,我正好可以过去蹭一下。在车上我跟她说起这件事,她笑着摇头说:“你鬼扯!我是一丁点儿都不记得!”我便趁势问她:“那你记不记得我给你的第一印象?”

她咝地一声,想了想说:“你在我家吃饭我记得,我老娘把我吃饭的碗给了你,我好怄气。”

她说那是我九岁时,我父母到长江对岸的江西种地,单留我在家里上学。有一天晚上,他们在灶房准备吃饭,三姐听到窗户那边有声响,抬头一看,是我趴在那里偷看,便对二婶说了。二婶让我进屋,我却跳下去跑开了,二婶又让三姐出门叫我。三姐出门时,看我不在窗边,叫我名字也没答应,就往我家的方向找去,最后在池塘边上拽住了我。“你晓得啵,我扯破喉咙叫你,你个犟鬼不答半句的,我拉你你倒是跟着我走。我问你饿啵,你不答话。回去时,我老娘还骂我这么磨叽,我当时气死咯,都怪你。吃饭时,我老娘又把那个碗给了你,我就说了一句那是我的碗,老娘一筷子就打了过来。当时你不晓得我几讨厌你的!”

我也摇摇头说不记得这回事了,三姐瞪着眼睛,身子从座位上弹起:“你竟然不记得!你那顿吃得最多,大姐私下跟我说你像是刚从饿牢里放出来一样!”

我们的记忆交叉处出现了好些空白。我顽强地记住二婶坐在坝上拍着大腿哭喊:“不活咯不活咯,跟那个孽畜过的么日子!"哭着哭着,又要往长江那边走,然后立马又被众人按住。

母亲把她搂住:“不都是这样,男人气过去就好咯。”众人说是啊是啊,母亲又劝:“你不活咯,你也要为你三个女儿想一想,你要是一死,来了个后来娘,她们不就遭孽咯!”

此时三姐站在人群外面湿淋淋一身,正一边哭一边打嗝。邻居伯伯拉她过去,见她还在哭,便往她头上拍了一掌:“好咯,哭鸡屎!老娘又冇死!”三姐被带到了二婶身边,母亲说:“你要死咯,三多长大了都不记得你长么样咯。”

二婶抬眼瞅了三姐一眼,脸色一沉,抬手一个巴掌过去:“孽畜嗳,你搞这么脏!洗的都干不了!”

三姐一下子又放声大哭,二婶跳起来:“哭丧啊!”

待要打,三姐撒腿往坝下跑,二婶没有去追,她像是累极了,站在坝上喘气。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极快地奔驰,公路两侧的田地和树林,在夜色中只有模糊的轮廓。三姐看了许久窗外,转头对开车的三姐夫说:“给我老娘买的药是在后备箱啵?”

三姐夫说:“在的,给你大姐的、二姐的、大弟的、细弟的都在。”

三姐点头,又说:“你开车开慢点儿噻!”

我问她:“二婶身子不好?”

三姐点点头:“胃不好。”顿了顿又说:“当年她那么打我,嫌我多余的,倒头来还不是女儿对她上心。”

我笑着说:“好久冇叫你‘三多姐’咯!”

三姐伸手打过来:“你再叫就叫你姐夫把你扔路边!”

2

车子进入安徽境内,高速公路上空空荡荡的。三姐看窗外,突然兴奋地说道:“下雪咯!”车子里只有三姐夫会开车,他淡淡地回应了一声:“一下雪开车就危险了。”三姐说:“前头有个加油站,到那边停一下。”三姐夫侧了一下脸:“你又要搞么子?还要赶路。”

车子拐进加油站,车门一打开,冷风猛地扑进来,车里的人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加油站的灯光照耀下,纷纷扬扬。三姐跺脚哈气,手却伸出来接落雪,“几好看哩!”三姐夫躲在车厢里一边吹暖气一边抽烟,冲着外面喊:“你好神经!”三姐不理会,默默地看雪落在她手中又融化掉。三姐夫又喊:“走咯走咯。雪一下大就走不了咯。”三姐回头嗔怪道:“催鸡屎!”

等三姐坐定,三姐夫立马启动了车子:“女诗人,你是不是要做首诗?”三姐笑骂:“你懂个鬼!”

我也接他们的话:“当年要是屋里肯让三姐读下去,现在三姐也许真是个女诗人。”

我的话不是瞎说的,三姐当年语文是考过全校第一的,作文《我的姐姐》得了满分。

那时候三姐读初二,我读初一。她那时脸型尖瘦,习惯扎着马尾,眼睛大而亮,那种素净的气质是大姐二姐没有的。

我们的教室在同一层,每天都能在学校里碰面。三姐很少出来,总是嘴巴咬着笔头,一直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做题,或是侧着头沉思。在食堂打饭,也能看到她端着搪瓷饭缸站在学校的池塘边小口小口吃饭,不像其他女生那样喜欢扎堆聊天。吃完饭,把碗洗干净又独自一人往教室走。路上碰到我,她也只是笑笑。

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学校食堂贴着各年级学生总分和各学科成绩,三姐的名字就是最前面的那一个。她名字中的“娣”改成了“笛”,不知是不是她自己改的。

看到成绩单,我心中充盈着满满的自豪感,恨不得当着所有围观人的面儿,宣布她是我的三姐。但转身时,见她远远地站在外围,面无表情地看着榜单,我又怯怯地退缩了。

第二天,学校食堂又用两张大红纸贴出了三姐的满分作文《我的姐姐》,作文劈头一句说:“家人都叫我三多,爸爸叫我三多,妈妈也叫我三多,连我自己也叫自己三多。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多余的。”

作文主要写大姐,二姐几笔就带过了。三姐写到:她出生后的一天,爷爷叫堂叔过来趁夜要把她送人。堂叔把三姐抱出门时,八岁的大姐冲出来,抱住堂叔的腿大哭,爷爷怎么打她都不肯撒手。二婶见状从床上下来,又把三姐抱回来。从此以后,大姐像是半个妈妈一样照顾她。最后三姐写道:“我对大姐来说不是一块可以任意丢弃的抹布,她让我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看到生命的微光,在淡薄如冬的家族中得到了稀缺的温暖。”

老师在作文的末尾附上评语:“文笔优美,感人至深,是未来作家之星。”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一直沉浸在这篇作文之中,感觉自己第一次触及到了三姐的内心世界。她在文字中散发出的孤独敏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我们身在一个家族,面对着共同的亲人,有共同的另一面,深深地隐藏在文字中。我很想立即去找她,跟她说,不要在乎血缘和这个年龄段特有的矜持,真正做一回知心朋友吧。

我兴奋地上了教学楼的三楼,走过到她的教室,鼓起勇气叫她名字,那时很少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她班上同学都好奇地转过头来看我。三姐讶异地看着我,我再一次叫她的名宇,而没叫三姐。她把笔放下,慢慢走过来,走路有些内八字。站在走廊上,她直视学校前方的田地,淡淡地问:“么事?”

我感觉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的,此时却紧张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没等到我回答,便瞥了我一眼,“听说你寄宿在你亲戚家?”

我点点头,她又问:“细爷细娘还在江对面种地?”

我又点头。一时间我们陷入难堪的沉默之中。

三姐顿了顿:“你要没么事,我就进去咯。”

我忙开口说:“你写得真好。”

她眼睛扫了过来,带着些许好奇:“你也看了?”

我忙点头。

下午的上课铃声响起,她一边往教室走,一边说:“莫告诉二婶。”

3

二婶在三姐出生后的五年里,先后生了大弟和细弟,便不大管三姐了。三姐住校,也不大回去。

有一天,父母亲从江对岸的江西回来,来学校看我。我们坐在学校的花坛沿上,我吃着母亲做的饭菜。父亲忽然喊了声:“三多!”我抬头一看,三姐正端着饭缸往食堂走,她抬眼看过来,不情愿地走过来,叫了声细爷细娘。母亲招呼她吃带来的饭菜,三姐摇手:“我去食堂吃就行咯。”母亲把她拉过来坐下,把她的饭缸拿过来,盛好带来的米饭,挑了鱼块和肉块给她。

父亲插了一句:“庆儿说你考了全校第一,几争气哩!”三姐瞥了我一眼,见我直视她的眼睛,忽然难得地笑了,“莫听他瞎说,我去教室咯。”

等三姐走远,父亲感慨:“可惜是个女伢儿。”

母亲也笑我说:“你要是女伢儿几好,帮我洗衣裳做饭,还不消供你读书。”

我一下子动气了:“女伢儿有么不好,么年代,还重男轻女!”

暑假的一天,三姐忽然跑到我家里来求我母亲,声音带着哭腔:“细娘,你跟我爷娘说一声要得啵?我就读完初三好咯。学费我自家挣。”

我忍不住跑过来对母亲说:“三姐成绩好得很。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你叫我爷()去跟二父说一声。”

母亲瞪了我一眼,转身跟三姐说:“我叫你细爷去说一声。”

三姐连说谢谢后,出门往长江大堤走,我心口一紧,忙跟了过去。她在前头走,我在后头几步远远跟着。炽热的夏日阳光泼洒,一条小路直通江边,三姐拾起一根木棍,狠狠敲打路两侧的低矮灌木。

我说:“莫担心,我爷会说的。”

三姐转身看我:“我晓得没么子指望,我两个弟儿还要读书。只是心下几不甘的。我无论做么子,做的再好,他们都不在乎,都觉得是多余的。”

到了江边,我们坐在石头上,三姐凝视远方,叹了口气,“每回看到江水流,心下总有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远方有么子生活等着我。反正我只要离开这里,就会去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咯。”

我点点头:“我也是。”

三姐讶异地看过来:“你是个男伢儿,好好读书咯。”

晚上跟着父亲去二父家说起三姐读书一事,正在收拾碗筷的二婶立马冲着三姐的房间喊:“三多,你个孽畜,碗也不晓得收。”

三姐在房间里回话说在做暑假作业。二婶又骂:“你还真觉得是个女秀才啊?!你要是嫁到人家那里,碗筷不动,你老板不打死你才怪!”

三姐又回:“我管么人都不嫁!”

一直坐在门口抽烟的二父,随手抄起门杠就要过去,被父亲一把拉住,二父又坐下来,气呼呼地说:“读书读到牛屁眼去咯,管么子冇学到,牙口学厉害咯。再读下去鼻孔都要朝天看!”二婶接口:“屋里负担重,不晓得为爷娘减轻负担,成天只晓得想自家,做一年地哪里有一分钱多的?欠的钱都不晓得么会儿还得清楚!”

三姐在屋里回应:“我晓得屋里困难,暑假我去外头打两个月工。现在你们供我读书,将来我会一分分还回来的。”

二婶坐在堂屋里叹气:“等不到那天我就气死咯。”

父亲见此不好再说什么。

新学期开学,我去学校路上碰到了二父,他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着棉被,三姐跟在车子后面,低着头,手上抱着一摞书。

我叫了声二父,不知道说什么好,二父推车往前走,三姐走到我面前,把那一摞书塞给我,速速地咕哝了一句,“你要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丢了。”不等我答话,她就飞快地往前跑,二父叫她也不理,一径往前奔。

那摞书每本都包了书皮,上面写着“笛”字。翻开最上面一本,是本语文习题册,扉页上写着:“若是沉下去,谁能把你救出来?只能依靠自己,不要指望任何人。”再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的摘记,字迹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娟秀,而是刚劲有力,写字时用的力气很大,书页都微微有些卷起。

一路走到学校,教室操场满满都是人,到处都是生气勃勃的,而我坐在座位上,把三姐的书本放下,眼泪一下子滑落下来。

烟花在夜空中一朵朵绽放,看时间,正好午夜十二点。三姐的小女儿梦梦被鞭炮声惊醒了,三姐连忙抱起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感慨道:“真冇想到除夕夜是在车上度过的。”三姐笑笑,“你饿啵?袋里有吃的,你拿点出来,给你三哥也来点儿。”

我从袋子里拿出了面包,递给了三姐夫,又拆开一袋子饼干,喂了三姐一块。我一边吃,一边说:“三哥,你晓得啵,我三姐以前还绝食,三天管么子都不吃的。”

三姐一只手笑着打过来:“好几百年前的事儿,你还记得?!”

“么不记得?!二父不要你读书,你把自家锁在房里,管么人叫你都不答应,也不吃个饭。”

三姐哼了一声:“有么用?我娘老儿心狠,不吃就不吃,也不管你。最后饿得受不了,半夜跑出来找东西吃。”

三姐夫笑出了声:“你这个脾气那个时候就有咯。”

4

雪越下越大,三姐夫车越开越慢,怕他困倦,我没话找话跟三姐夫聊:“你么样和我三姐认识的?”

三姐夫说:“剃头认识的咯,你三姐眼光几高的,还看不上我的嘞。”

三姐夫说第一次看到三姐,是在无锡哥哥开的理发店:“觉得这个女孩真是冷冰冰的,管么人跟她说话,她总是爱理不理的。做事儿,也三心二意的,跟没了魂似的。忙完咯,也不扫地,也不擦桌,就晓得拿个书在看。我哥说这简直是聘了个女秀才来咯。要不是我跟我哥说好话……”

三姐笑着打断他:“你又来邀功?你一天到黑跟我屁股后头,我都快烦死咯。”

三姐夫连连点头:“是的哟,喜欢你,有么办法?!跟你说个话累死我咯,你说的高级词儿鬼听得懂!”

三姐噗嗤一声笑了:“你个文盲,听不懂怪我。”

那时候我们那边的女孩大多初中都没有读就出来了,有的学理发,有的学裁缝,高级些的学电脑打字,学裁缝和电脑的都交学费,唯独理发是不用的,只要帮着师傅打下手就可以了。

知道三姐后来去学了理发手艺是在初二。天天忙着上课,头发长得母亲看不下去,催我去理发。从小到大我都是在村头的文海师傅那里理发的,那次周末我过去时,理发的人特别多,我只好坐在那里等。文海一边麻利地剃头,一边喊:“三多!快倒水!”

我很吃惊地听到了三姐的答应声,细细的,弱弱的。转头去看时,她正端着一盘子热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我忙起身去接水,她见是我,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敢去多看,把水给她放在架子上。

文海说:“你把你弟弟剃咯。”

三姐小声地说好,伸手推我到座椅上,给我围上围布,问我:“要长点儿,还是短点儿?”

我说:“短点儿。”

她说了一声好,拿起剃头剪子。她的左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往下按,凉凉的。不断有乡人过来,招呼声也此起彼伏,“三多,你几时给我剃?”“三多,你速度搞快点儿,你看你师傅。”

三姐不怎么搭理,慢慢地剪我头顶的那一撮头发。镜子里,我看到她的脸上都是汗,眼睛无神,眼皮黑肿,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我很想跟她说几句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文海过来说:“三多,你搞快点儿。后面还有好多人。”

三姐说好,剪子咔咔地剪起来。她剪得不好,头发长长短短,文海不得不又给我修剪了一番。

理完发,付完账,三姐没有跟我说什么,径直去里面烧水。而以后再要理发,我宁愿走远去隔壁村的理发店。

三姐在文海那里学了大半年,我每回骑车去上学时经过那里都会忍不住做贼似的瞥上两眼。

有一天我在村口的公交站台看到她和二婶,小小的提包放在脚边。三姐眼睛看着车子来的方向,长高了些,头发盘了起来,更瘦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我过去打招呼,三姐笑笑问:“上学?”我说是,她点点头,眼睛又挪开看车子来没来。

二婶老了很多了,头一直在晃,手也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去医院看过,因为太贵就又回来了。她对三姐说:“莫乱花钱,多积点儿。屋里现在困难,你大姐二姐都冇赚到钱,两个弟儿还要读书。”

三姐说晓得晓得,忙把提包拎起,车子已经来了,她轻快地跳上去找好座位坐下。

车子开动了,二婶抬头说:“你要是到咯,给屋里打个电话。”三姐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头一直看着前面。等到车子开远,二婶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眼角泛起了眼泪,神情看起来也十分惆怅,叹了口气,“把她养这么大,图不到一个好。”

后来三姐和三姐夫自己开了家理发店,我一直没去过,这次为了蹭车来找三姐,才知道招牌叫“爱笛美发”。

店在一个繁华的小镇上,十来平方,顾客很多,都是周遭做生意的人。三姐夫正在给一个中年男人理寸头,三姐忙着给一个女人焗油。地上都是剃掉的头发,我拿起扫帚就扫。三姐夫忙说:“么能让你来扫?放在那里,我忙完来弄。”三姐笑说:“让他扫。他从小就是个勤快人。”

梦梦怯生生地躲在转椅后面看我,我抱她,她躲开,跑到三姐身边。我问三姐她大女儿和二女儿的情况:“雯雯和萱萱呢?”

三姐一边给女人焗油,一边说:“照顾不过来,送回去给他老娘带咯。”

好容易忙完,三姐抬头打量我一番:“好几年冇看到你,你这头毛乱得和贼样的。”说着拉我过来按在皮椅上,不由分说地给我理了。

车子还在雪地里艰难地行驶,三姐转头又去看看睡觉的梦梦,问三姐夫:“给雯雯和萱萱的衣裳放在哪个包里?”

三姐夫啧啧嘴:“问了好几遍咯,都在后备箱里最上面那个包里。”

三姐靠在座位上,打了个呵欠:“大半年冇见咯,不晓得两个女儿认得我啵?”

我问了一句:“还要生啵?”

三姐愣了一下,嘴角微微一咧,头微微往三姐夫那边一递:“么办法?都生三个咯。他老娘,一天到黑要个孙儿,说我没得么用。”

三姐夫大声回:“我老娘是这样,老思想。乡下没个孙儿,头都抬不起来。你又不是不晓得。”

三姐哼了一声:“我晓得的很。你老娘要是过年又说这个事儿,我真翻脸咯。”

三姐侧脸看着车窗外,雪已经下停了,天边慢慢露出了些许亮光,马上就要到了清晨。高速公路路面上,村庄的屋顶上,无边的田野上,白雪皑皑。

我说:“马上要到家咯。”

三姐疲倦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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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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