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们回家

1

“小伙子，能不能跟你换一下？”刚把行李搁在下铺，就有人问我。

转身看去，是一位中年阿姨，她一手还搀着一位老婆婆。她羞赧地笑笑，接着说：“我是中铺，”她拍拍对面的中铺，“我妈妈是上铺。她年龄太大了，爬上爬下很不方便，所以你看能不能……”

“没问题！”我说完就把行李放到了对面的中铺上。阿姨紧张的神情一下子舒展了，连连道谢，又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给我，“实在是太谢谢了！票钱我补给你。”

“这个没什么的。真的。”见我坚决推辞，她才把钱收回，又是一番感谢。

爬上中铺，靠在枕头上看书。有阳光照进来，窗外的华北平原上，大片玉米田随风起伏。

“玉米！”一个老人家的声音忽然响起，我斜眼看去，是那位一直被阿姨搀着的老婆婆。她坐在床边，阿姨蹲下来给她脱鞋子。老婆婆又说了一声，“玉米！”阿姨抬头瞅了一眼窗外，“噢，是玉米。”说着就让老婆婆靠在她已经垫好的枕头上。

等老婆婆躺好后，阿姨从提包里拿出毛毯给她盖上，“妈，吃个苹果好不好？”老婆婆把毯子拉到下巴，点点头，“吃。”

阿姨从提包里掏出一个大苹果，拿出小刀削好皮，递过去，见老婆婆不接，她又递得更近，“妈，你不是要吃吗？”老婆婆忽然指了一下我，“给他。”阿姨抬眼看我，笑道：“妈，这个你先吃。我再给小伙子削一个。”

老婆婆坚持道：“给他。”

阿姨站起来，把苹果递过来，“小伙子，我们老家的苹果，甜得很。你尝一个。”

我说：“阿姨太客气了，真的不用的。”

老婆婆仰脸看我，“吃。”阿姨接话：“你看，你帮我们这么大的忙。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盛情难却，我接过了苹果。阿姨又坐下来，再给老婆婆削了一个。老婆婆牙口不太好，一小口一小口啃着苹果，“好吃。”

2

其他床铺的人陆陆续续地到了，各自放好行李，躺在铺位上，有的刷手机，有的倒头睡觉。

老婆婆吃完苹果，阿姨给她擦擦嘴角。老婆婆懵懂地看了她一眼，“丽华。”阿姨笑了一下，“你又记错啦，我是丽珍。”老婆婆沉默了半晌，又说了一句，“婷婷放学了。”阿姨正在给她捏脚，“婷婷在美国呢，她是个大姑娘啦。”

老婆婆又抬眼细看阿姨，“丽华。”阿姨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丽华就丽华吧。丽华要是管你，你也不用吃那么多苦了。”老婆婆没有听她说话，她又陷入沉默之中。

阿姨抬头问我：“小伙子，你到哪里下？”我说武汉，她点点头，“我们比你先下，到时候下车我叫你。”我说好。

老婆婆眼睛闭上，看样子是睡了，阿姨一边给她捏脚，一边抬头凝神地看她。躺坐在中铺久了，身体坐不直，不免动了动。阿姨抬头看过来，说：“真不好意思啊。”我挥挥手小声说没事，阿姨又说：“你要不先下来坐坐？”

我起身下来，坐在阿姨对面的下铺，那边暂时还没来人。随手把书也带了下来，翻了几页，阿姨问：“你看的什么书啊？”我说是小说。

她看了看书皮，“《安娜·卡列宁娜》，这么老的书，你也看呐！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看书，这本小说我看过。我妈当时是语文老师，”说话间，她看了一眼老婆婆，“她会带一些书回家，那时候都是大毒草，但她不怕，让我们私下里看看，也不怕有人举报。我跟我妹读完了，她还问我们的读后感。”

她又从袋子里摸出几个橘子递给我，“别客气！”我又顺手接过来。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窗外的村庄和田野，笼罩在月光之中。

我说：“那个年代，你妈妈真不容易。”她说是啊，“那时候我爸爸在化肥厂，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很远，很少回来。平时都是我妈妈照顾我们姐妹俩。有一天晚上，我妈没回来。我们在家里饿得哭，我就拉着我妹妹出门去找她。天可黑了，我们沿路喊妈，没有人答应，后来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死活找不到回去的路。这下子我们都慌了。我们不敢叫也不敢哭，怕有坏人看到我们。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我妈在喊我们名字，当时我们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我妈找到我们以后，她打了我一耳光。这耳光我真是记了一辈子。”

3

阿姨给老婆婆捏完脚，又开始捏手。老婆婆枯瘦的手，放在阿姨的手中小小的。老婆婆“唔”地一声，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阿姨。

“妈，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化肥厂，我爸在里头。”老婆婆愣愣地看着阿姨，没有说话。

阿姨继续说：“李定国，我爸爸，你老伴儿，记起来了吗？”老婆婆依旧看着阿姨，嘴巴闭得紧紧的，半晌后又说：“丽华。”

阿姨拍了拍老婆婆的手，“我是丽珍呐！丽珍！丽华在北京呢。”老婆婆闭上嘴，往毯子里缩了缩。阿姨忙摇摇手，“好好好，你别怕。丽华丽珍都成。你好歹记住了一个人。”

阿姨指了指窗外一片树林子，“有一次，你记得吧？你带我和我妹来找我爸，走了五六里地，天都黑了，没吃的了，就摘柿子吃，没熟，涩死人了……”

老婆婆突然说：“柿子。”阿姨从提包里拿出柿子来，“知道你想吃。我都带了，这个是熟的。”

阿姨起身递给我一个，不容我推辞，“不要客气。 很甜的！”她又坐下来，把柿子皮给剥掉，拿勺子挖给老婆婆吃。阿姨说：“咱们院子的那柿子树，每年结多少啊。现在恐怕都烂掉了，要不就是给那些麻雀吃了。你说现在那院子还能不能住人？”

老婆婆说：“好吃。”

阿姨接着说：“你看你天天念那个院子，我已经让财爷收拾了一下。你还记得财爷吗？”老婆婆说：“玉米！”阿姨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你年轻时候的相好也忘了。”老婆婆又闭上了嘴巴。

阿姨打开手机上的相册，递给老婆婆看，“妈，你看。财爷也老了，头发都掉光了。”

老婆婆久久地看照片。阿姨好像是看到希望似的，凑过来问，“有印象了吗？”老婆婆讶异地看阿姨一眼，咕噜了一句，“婷婷。”阿姨收起手机，叹了一口气。

4

到了下一站，我坐的铺位来了人，我便又爬上中铺,，没多久就随着车厢摇摇晃晃的节奏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拍我的手，睁开眼睛看，是老婆婆。一时间，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她好像也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老婆婆抱歉地对我笑笑，就走到走廊上定住了，她好像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地喊：“婷婷，吃饭了。”她往左边看看，又往右边看看，“婷婷，吃饭了。”

不断有人端着泡好的方便面从她边上走过，“哎哎哎，让让，要烫着你了。”老婆婆往里面让让，等人走过，又焦急地往两边看，“婷婷。婷婷。”她开始往左边走，我连忙喊，“老人家，不要走开！”她站住看我，像在辨认什么，又开始喊：“婷婷。婷婷。”她双手绞在一起，脸上是焦急的神情。

她一边喊一边又要往左边走。我忙着要起身去拉住老婆婆，忽然听到阿姨的声音，“妈，你怎么乱跑！”

不一会儿，阿姨把老婆婆搀过来，“你怎么不听话啊？我就去上个厕所，你就乱跑？跑丢了怎么办啊？

老婆婆恭顺地坐在床边，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手在腿上搓动。阿姨口气中有些生气了，“你忘了？上次你走丢，全家找了一个星期才把你找回来。”一边说着，一边又让老婆婆躺下，盖好毯子，“要不是那户人家心眼好，你说我们到哪里找你啊？怎么不听话呢？你要是走丢了，怎么办啊？”说着说着，阿姨忽然哽咽了。

老婆婆把身体缩在一起，眼睛懵懂地看着阿姨，忽然身体伸开，坐起来，伸手推阿姨，“婷婷！婷婷！”阿姨抬眼凝视着老婆婆，然后握住她的手，“婷婷没事啊。婷婷吃饱饭了，去上学了。”老婆婆这才又躺了下来。

阿姨又拿起老婆婆的手轻轻捏着，“婷婷明年过年回来看你，你说你要是乱跑，不见了，婷婷多着急啊，是不是？”老婆婆咕噜了一句，“好吃。”

5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窗外的村庄和田野，笼罩在月光之中。老婆婆睡着了，发出细细的呼噜声。阿姨坐在床沿，一只手擎在桌子上，久久地看着窗外。老婆婆一个翻身，她看看，把毯子掖紧，又转头看窗外。我去上了个卫生间回来，阿姨还是那个姿势。

我小声地问：“老人家睡了？”她笑着点点头，“睡了。她现在跟个小孩儿似的。”

她继续说：“我爸去世后，她就慢慢这样了。去年还记得一些人和事情，说个什么，她还能想起来。慢慢地，忘七忘八的，到现在就基本上不认识人了。偶尔吧，还能想起一些来，过不了一会儿，又糊涂了。前不久，我们不在家，她自己开门出去。我们找了一个星期，到处贴寻人启事，所有亲戚都出动了，可算是找到人了。这之后，我们就不敢让她一个人待着了。刚才要不你在，她不知道又会走到哪里去。”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后，我又爬上中铺继续看书。等我看完一章后再看，阿姨侧躺在床沿，搂着老婆婆睡着了。等到车厢的灯灭后，我也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连串“啊啊啊”的叫声，睁开眼一看，我的上铺和下铺，对面的上铺和中铺都醒了，大家都看过去——阿姨坐起来，一只手搂着老婆婆，一只手拍她的背，“没事啊，就是个噩梦。”列车员也跑了过来，打着手电筒扫到这边，问怎么回事。

阿姨小声地说：“真不好意思，我妈妈可能是做了噩梦。”说着，她又对被吵醒的各位说不好意思。可老婆婆又“啊啊啊”地叫起来，阿姨忙向列车员说：“这位同志，你把手电筒关一下。她怕光。”列车员关掉了手电筒，老婆婆就安静了下来。

列车员走后，大家又各自躺下。老婆婆的声音此时又大了起来，“老鼠！”阿姨说：“这里没有老鼠，你不用怕，我在这儿呢。”

老婆婆说：“丽珍。”阿姨小声地“哎”了一声，“你别怕，我在这儿呢。不怕啊。”

老婆婆又躺下了，咕咕哝哝说了一串听不清的字节，又没了声音。阿姨这次没有躺下，她坐在床沿儿，“妈，你就安心睡。我守着呢，有老鼠的话，我就打死它，好不好？”老婆婆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又渐渐起了细细的鼾声。

6

凌晨三四点时，有人轻轻地拍我的手臂，我睁开眼睛一看是阿姨，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要下车了，你这个床铺待会儿可能有人，你换下来睡吧。”我迷迷糊糊地说好。

阿姨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搀着老婆婆站在走廊上。老婆婆咕哝了一句：“睡觉。”阿姨小声地说：“马上到家了。到家睡啊。”很快车厢门打开，阿姨扶着老婆婆下车了。我也换到下铺继续睡。

不知道多久后，我被阳光照醒了。看窗外，已经到了江汉平原，离武汉也不远了。

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大袋水果，一看就知道是阿姨的。凑近一看，透明的袋子里贴了纸条，上面写了三个字：“谢谢你。”

本文原载于微信公众号“73烟纸店”，网易人间有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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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及插图：东方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