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独立调查丨面对“杀人的网暴”,他们选择了反击……)
海报新闻首席记者 张海振 张稳 报道
“网络暴力把我伤得体无完肤,不仅毁了我的一生,还拖垮了我的全家。”
2025年11月初,距离那起“贵州毕节10岁女孩被疑偷文具后跳楼身亡”的事件已过去3年,针对陆女士的网络暴力仍在持续。因长期遭受网暴,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和焦虑症;读高中的儿子因此改名、转学、留级,性格大变;她被迫关闭店铺,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
另一边,2025年11月1日,山东“大衣哥”朱之文终于等来了胜诉,将长期侮辱、诽谤他的网暴者送进了监狱。在起诉之前,他已经默默忍受了四五年。
现实中,像陆女士、“大衣哥”一样遭受网暴的无辜者不在少数。从粉头发女孩郑灵华、寻亲男孩刘学州,到妇产科主任邵医生,不少人被网暴毁掉生活,甚至失去生命……
面对“杀人的网暴”,如何制止其肆意横行,斩钉截铁地说不?
无妄之灾:
只因店铺同名,她被网暴3年、全家被拖垮
2022年11月12日,是陆女士开始遭受网暴的日子。“我对这一天终生难忘,刻骨铭心。”时隔3年,重提当初的遭遇,陆女士瞬间泣不成声。
2022年11月7日,陆女士的前夫因经营的“莎莎文具店”丢失商品,怀疑系一名10岁女孩所为,便暂扣了其作业本,后来又将其作业本放在店门口“公示寻人”。11月11日,女孩跳楼身亡。
此时,在另外一条街上经营着一家同样名为“莎莎文具店”的陆女士怎么也想不到,铺天盖地的谩骂电话、短信会落到她的身上。她与前夫2021年离婚,事情发生时,前夫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庭。
陆女士在同一天收到的部分辱骂短信。
“电话被打爆了,让我杀人偿命,说我不得好死,那些谩骂不堪入耳、铺天盖地,真的让人无法接受。”陆女士说,那时候几乎每一秒钟都有陌生电话打进来,半夜也不消停。
她还接到了无数辱骂她的短信。陆女士提供的短信截图显示,这些短信中充斥着大量人身攻击,内容不堪入目,还波及到了她的父母、孩子。记者注意到,这些陌生电话号码的归属地,来自全国各地以及海外。
逼不得已,陆女士更换了手机号。但于事无补,辱骂电话很快再次打进来。一些网暴者开始通过支付宝转账留言的方式骂她;有人把她的照片通过P图嫁接到花圈、墓碑上,做成视频在网上传播;更有甚者,把花圈和骨灰盒直接寄到了她经营的文具店里。
陆女士接到无数骚扰电话。
她的精神和身体开始出现问题,曾突发抽搐、窒息,幸亏朋友及时拨打120救了她一命。
医院的诊断书显示,陆女士于2022年11月17日至21日在该院治疗,初步诊断癫痫发作、精神障碍、睡眠障碍。后经精神病院诊断,她患上了重度焦虑症和重度抑郁症,严重失眠。最糟糕的时候,她不仅精神濒临崩溃,连走路都需要拄拐。
她不止一次产生轻生的念头,“我都买好了敌敌畏,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受到影响的还有她最亲近的家人。正在读高中的儿子身心受创,长期接到辱骂电话、短信,被迫改名、转学、留级,成绩严重下滑,患上了抑郁症。年逾七旬的父母忍受着巨大痛苦陪在她身边,刚做完白内障手术的母亲因长时间痛哭,一度暂时性失明。
文具店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一些老师和家长会告诉孩子别到我店里买东西,还总会有陌生人到店里闹,收入下滑了七八成。”多次暂停营业后,陆女士的文具店在今年7月彻底关门,她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
“这件事情已经把我们全家人都拖垮了,日子真的太痛苦了。”直到现在,陆女士仍在接受心理治疗。
长期的精神压力给她带来各种“后遗症”:入睡困难、长期头痛、听力下降、丧失味觉……她不知道,这一切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短视频平台上各种辱骂陆女士的视频
键盘上的“谋杀”:
花几百元就可能掀起一场上亿传播量的“黑色风暴”
悲剧并非孤例。近年来,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和各类视频平台的发展,网络暴力日趋猖獗,严重影响受害者的生活、工作,甚至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2020年,农民歌手“大衣哥”朱之文开始遭到大量、持续的网络暴力。有人说他私生活混乱、出轨女粉丝;有人说他炒作、造假,买豪宅开金店,逃税漏税;就连他的家人也被人身攻击、造黄谣。
2022年1月24日,在找回亲生父母40天后,寻亲男孩刘学州通过网络发布遗书,随后在海南三亚自杀身亡。在遗书中,他用千余字讲述了遭遇网暴的经历:因发布被生母拉黑的截图和录音,被网友质疑动机不纯,随后被很多陌生人辱骂、讽刺,直至精神崩溃……
刘学州在网络发布遗书后自杀。
2022年7月,“粉头发女孩”郑灵华带着硕士录取通知书探望病床上的爷爷,并将照片分享在社交平台。不料照片被恶意搬运、转发,网友们针对她的粉色头发进行侮辱、造黄谣,污言秽语铺天盖地。几个月后,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2025年8月1日,57岁的邵医生从周口市第六人民医院的楼顶一跃而下,不治身亡。她生前是该院妇产科主任,从医20多年,接生过3万多个孩子,事发当天还坚持做完了6台手术。因为三起医疗纠纷,她遭受了长达7个月的网络暴力,在留下请求正名的遗书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们本该拥有各自的灿烂人生,却倒在了肆虐的网暴之下。面对一个个悲剧,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
根据多位受害者的描述,网暴的形式五花八门,除恶评、私信辱骂外,还有“开盒挂人”(通过非法手段进行网络搜索、挖掘,搜集个人隐私信息,并在网上公布)、利用图片“造黄谣”、发布恶意剪辑的视频造谣泼污等。而承受巨大恶意的受害者,大多是被误解,甚至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牵连。
很多网暴事件,起初由个别人主导,最终走向群体狂欢。在各大社交媒体的评论区、跟帖区,与事件本身无关的人一旦找到相同观点,极端情绪便如病毒般传播。而后,有人继续添油加醋,有人制作传播素材,有人借机博取流量,更多人通过互动、扩散获得某种优越感。
网络暴力背后还滋生出了灰色产业链。有人设置群组,组织网友“开盒”目标对象,再以群体方式进行网暴。组群里的“任务”不断下达,转发、点赞、代骂等均被明码标价,发一条恶评给几毛钱,发一条网暴视频给几块钱……客户只花几百元钱,就有可能掀起一场千万甚至上亿传播量的“黑色风暴”。
短视频平台上关于朱之文的侮辱、诽谤视频。
忍无可忍:
他们奋起反击,把网暴者送进监狱
被逼到绝境之时,一些受害者拿起法律武器,回击来自互联网的暴力。
较早走出这一步的是杭州的谷女士。
2020年,谷女士在小区取快递时被便利店老板郎某偷拍下9秒视频。郎某根据视频编造出轨谣言并在网上传播,致使谷女士遭受大量恶意攻击,一度“社会性死亡”。
那段时间,她被医院诊断为抑郁状态,还被公司以影响业务和声誉为由劝退,丢掉了工作。
此后,谷女士向法院提起诉讼。在舆论的关注下,这起案件由自诉转为公诉,最终两名造谣发起者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据悉,此案是全国首例网络诽谤刑事自诉转公诉案件,入选最高检的指导性案例。
11月1日下午,朱之文和代理律师走出法院。
同样选择起诉网暴者的还有“大衣哥”朱之文,以及刘学州的家人。
2025年11月1日,朱之文刑事自诉网暴者侮辱、诽谤一案在江苏省徐州经济技术开发区人民法院开庭宣判:被告犯侮辱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六个月;犯诽谤罪,被判处拘役四个月;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六个月。
2023年9月25日,“刘学州被网暴”案开庭,被告为两名网络大V,其中一人拥有百万粉丝。2025年6月9日,北京互联网法院对该案作出一审判决。法院认定两名被告的言论构成名誉侵权,判决其承担赔礼道歉的责任,并赔付两原告精神损害赔偿、维权费共计5.7万元。
持续被网暴的陆女士,如今也走在起诉网暴者的路上。
2023年6月,毕节市七星关区法院就陆女士诉讼孟某名誉权纠纷一案宣判。法院认定孟某捏造事实构成侵权,判决被告孟某赔偿5000元精神损失费并公开道歉。2025年1月,陆女士又起诉了另外6名比较典型的网暴者,目前,法院已经立案。
维权艰难背后:
找人难、立案难、判刑难、平台“隐身”
理想状态下,我们可以把每一个网暴者告上法庭。但现实中,受限于高昂的维权成本、有限的司法资源,即使是具备经济能力和一定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一般也只会选择最恶劣的几个网暴者起诉。
公开信息显示,2024年,我国法院对网暴犯罪以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判处刑罚292人,以侮辱罪、诽谤罪判处刑罚91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多位受访律师表示,近年来接触到的涉及网暴的案子数量显著增多,但真正刑事立案成功、诽谤者承担刑责的比例仍然不高。
“刘学州被网暴”案代理律师周兆成告诉记者,从司法实践看,大多数网暴具有匿名性,且参与人数多、地域跨度广,确定主体十分困难。即便受害者找到了网暴者,也要面临系统取证难、诉讼成本高等实际问题。
“刘学州被网暴案中,我们通过律师团队以及22名志愿者团队搜集侵权证据,耗时45天筛选并固定了2000条有效证据。部分匿名用户的IP地址在境外,溯源难度极大。” 周兆成律师表示。
6月9日,“刘学州被网暴”案一审宣判。
接受朱之文的委托后,北京中定律师事务所律师杨安明组建了4人团队,花费一周时间在上千条视频中筛选证据,之后又花了一天时间在公证处固定证据。“如果没有专业团队,普通人想固定证据会更加困难。”
此外,立案和确定管辖地也是此类案件中的一大难题。
周兆成律师表示,根据法律规定,网暴案件可由“侵权行为地”“被告住所地”法院管辖,但网暴的“侵权行为地”可能涉及多个,比如发布地、受害者住所地,部分法院会以“管辖地不明确”为由拒绝立案。陆女士在起诉网暴者的过程中,就曾遇到两家法院以“非管辖地”为由不予立案、相互推诿,耗费了大半年时间。
另一方面,当受害者寻求删除网暴内容、揪出网暴者时,平台常常会以保护“用户隐私”为由,给受害者投诉设置重重障碍。
“现有平台监管措施存在明显不足,面对侵权投诉,平台处理不及时,甚至需要多次投诉;举报机制形同虚设,部分平台的举报入口隐蔽,且举报后仅回复已受理,无后续处理结果反馈等。”周兆成律师表示。
目前还没有大平台担负刑事责任的相关判例。陆女士曾因遭受网暴起诉了某短视频平台,最终法院判定,该平台已及时对涉案视频作出审核下架处理,因此认定其作为网络平台服务者已经履行义务,驳回了陆女士的相关诉请。
直面网暴:
业界呼吁出台《反网络暴力法》
网络暴力不仅给受害者带来了精神上的折磨和名誉上的损害,也严重破坏了网络环境的和谐与健康,侵蚀着社会文明和法律底线。今年9月12日,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贺小荣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最高法将进一步推动激活人格权侵害禁令条款,有力有效治理网络暴力、诬告陷害等社会不良现象。
“如果不让这些网暴者受到严惩,受到伤害的就会不止我一个。”陆女士向遭受网暴的人发出呼吁,拿起法律武器,捍卫自己的合法权益。
陆女士起诉网暴者侮辱、诽谤一案已经立案。
周兆成律师建议,发现网暴内容后一定要立即截图,防止侵权者删帖,截图时要包含发布时间、账号名称、点赞和转发量;同时录屏,避免图片文字被篡改。条件允许的话,可到公证处对相关证据做“证据保全公证”。起诉后,还可向法院申请调查令,强制调取侵权用户的身份证号、手机号、IP地址等信息。
记者注意到,不少学者、律师多次公开呼吁出台专门的《反网络暴力法》,对“网络暴力”的法律定义、取证标准、平台的前置审核义务等进行统一规定,从而有效治理网暴。
多位受访者认为,应通过立法加大对平台的处罚力度,倒逼平台履行义务。平台应从源头上杜绝此类信息的传播,而不是用事后封号、发公告的形式,每每“隐身”避责。同时,平台应建立便捷、高效的投诉和申诉机制,确保用户能够快速举报网暴内容,及时获得处理反馈,并保留相关数据配合司法调查。
网暴不能继续肆虐,网暴者必须付出代价。解决这些需要时间,但一起接一起的网暴悲剧,已不允许我们再拖延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