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皇帝圆舞曲:从启蒙到日落的欧洲》,作者:高林,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1815—1848年被称作复辟时期,这个时代在德意志被抹上了一层浓厚的梅特涅个人色彩。维也纳会议的两大原则——“正统”和“均势”支配着欧洲,前者来自瘸子塔列朗,其结果是神圣同盟,后者来自梅特涅和卡斯尔雷,其结果是“维也纳体系”。
具体到德意志事务上,梅特涅在这30多年间主要推动了德意志邦联的建立和运转,客观地说,虽然邦联在形式和手段上都非常保守,但依然在某种程度上建立了一个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凌驾于德意志邦联各成员国之上的机构,也就是《德意志邦联文件》中所说的“未来德意志国家的预备机构”。而在梅特涅的影响之外,另一个推动了德意志统一事业的是普鲁士组建的德意志关税同盟,这个完全服务于普鲁士的关税组织绕过了梅特涅的邦联,在经济上把德意志各邦统一起来。而正是在这两个机构的基础上诞生了1871年的德意志帝国。
如前所述,奥地利在拿破仑战争中已经民穷财尽,不得不采取保护贸易的政策,利用内部的商业流通来逐渐恢复实力。但《维也纳和约》授予奥地利的威尼托和伦巴第的财富却在战争结束之后迅速下降。意大利已经失去了历史上的富庶,民族觉醒带给帝国的压力和负担却与日俱增。而《维也纳和约》所授予普鲁士的陆地上不接壤的西部领土,却在之后的几十年中渐渐崛起,成为西欧最重要的工业地带之一。
普鲁士的领土位于德意志东、西两边,彼此不接壤,无论是调动军队还是简单的互通有无,都必须通过别人的领土。一方面,普鲁士不愿负担过境贸易产生的过境税;另一方面,对很多小国比如“黑森-卡塞尔选侯邦”来说,单纯向普鲁士过境自己领土的商品征税,也是力所不能及的。因此,普鲁士建议这些小邦加入普鲁士关税区,在内部互免关税,自由流通,同时按照人口比例和普鲁士分配整体的对外关税。这样的建议对财政窘迫又面临革命威胁的小邦极具吸引力,于是黑森-卡塞尔选侯邦——这个刚好卡在普鲁士两部分领土最接近位置上的小邦加入了普鲁士关税区,这让德意志各邦发现普鲁士实现了东西两部分领土之间的自由贸易,而副产品就是普鲁士关税区切断了德意志的南北贸易路线。如果不加入,所有南北方向途经普鲁士关税区的贸易都要负担普鲁士的关税,而普鲁士是有能力来征收这样的关税的。所以,德意志各邦除了少数几个之外,都加入了普鲁士主导的“德意志关税同盟”。
梅特涅之所以默许普鲁士的这种行为,首先是奥地利此时没有能力,也没有动力在这个问题上效法普鲁士。自由贸易是普鲁士的必需,但不是奥地利的必需。奥地利偏处德意志东南部,领土广大,它拥有匈牙利的广阔市场,为了恢复国力它更希望能够独霸匈牙利市场,而不是向德意志各邦开放自己的市场。其次是梅特涅对奥地利的财政政策缺乏影响力,虽然有首相的头衔,却从来没有在维也纳建立起自己的统治。
所以他只能满足于装作统治欧洲。出于对民族主义的恐惧和对革命的担忧,德意志各邦的君主呼吁越来越强的审查和邦联整体的干预,梅特涅借机为德意志邦联争取到了越来越多的权力。被叫作《卡尔斯巴德决议》的一系列邦联决议,是梅特涅对过于松散的德意志邦联改革的开端。此后在梅特涅的推动下,德意志邦联进行了从征税到军事的一系列改革,尽管看起来是为了捍卫邦联各成员国的君主制和君主权,但邦联确实获得了很多超越于邦联成员国国家法之上的权力。而这些权力的获得都依赖于普鲁士的合作,普鲁士之所以顺从地在邦联当中扮演梅特涅的追随者,正是因为梅特涅默许了普鲁士在经济上的大展拳脚。
海涅在《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里说:
普鲁士的关税同盟将为我们的民族奠基,将要把四分五裂的祖国联结成一个整体。书报审查给我们内部的统一,统一的思想和意志;统一的德国十分必要,向内向外都要一致。
这意思翻译成人话就是:“普鲁士说照我们的税则纳税,你就有了德意志祖国。”当德意志人说 “可我们在精神上也想联合起来 ”的时候,奥地利回答:“别担心,我们负责出版审查!”
虽然是讽刺挖苦,但基本上可以概括梅特涅在1848年三月革命前的统治。他无法左右帝国的财政政策,对皇家军队也无能为力,对匈牙利的政治改革也没什么影响。这种情况下,他在德意志和欧洲所能做的非常有限,只能通过满足那些求助于奥地利的君主们的要求来彰显奥地利的威望和影响。因此,他只能站在“反动”立场上。
晚年的梅特涅是一个不得人心的政治家,而且个人品德上实在乏善可陈,他的个性属于路易十五时代,已经明显不见容于浪漫主义时期。1815年的维也纳会议上有人说:“会议最大的成就来自两个公认的连基本的道德品质都不具备的人。”这俩人就是塔列朗和梅特涅,在一伙路易十五时代出生的人中间,这是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但在复辟时期甚1830年代的浪漫主义时期,这个评价就不是无伤大雅的了,要是再过半个世纪,这句话就可以导致一场决斗。
梅特涅很不愿意俯就一个新的市民的时代,始终保持着贵族式的骄傲和对道德的傲慢态度,这使他始终没能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派别,人们欣赏他,喜欢他,但不爱他,没有谁无条件地支持他,因为他始终保持着一种策略的、权衡利弊的心态来看待世界。说到底,他是一个革命前的人,并不懂得新时代魔术的实质。而俾斯麦懂,赫茨尔总结说:“俾斯麦没有把握让每个德意志人为餐桌上的牛奶多花一个硬币,所以他发动了一场战争,让德意志人流血牺牲。”这就是19世纪政治魔法的实质,是梅特涅不理解,也不愿意理解的。
在回忆录里,梅特涅说:“我觉得我要么生得太晚,要么生得太早,我希望生得早些,这样我就可以更多地享受那个过去的时代,或者生得晚些,这样就可以目睹20世纪。”但是,以梅特涅的气质,他很可能不会喜欢20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