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要有内心的冲动,甚至要有一种饥渴。当出版不发达,购买力有限时,这种饥渴与冲动就越发强烈。当你四顾茫茫,偶然发现一本好书,眼里像放出了绿光,非千方百计借来看看不可,有时还要进行摘抄。宋濂《送东阳马生序》中就回忆自己的抄书往事:“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这种精神足以感动无数后人。
改革开放前的人,不少有借书抄书的经历。“文革”后期,我在一家企业当工人,当时文化一片荒漠,偶然发现一本好书,争相传看。由于限期归还,经常通宵达旦,人歇书不歇,有的书甚至在几家企业辗转流传,翻看得破乱不堪。就这样,《哈姆莱特》《高老头》《三侠五义》《血滴子》等良莠不齐的作品,成了我当时难得的精神食粮。
书是要还的,有时难舍书上的好诗好句好段落,就抄下来慢慢欣赏。最难忘的一次抄书,发生在大山深处。当时我在四川渡口市(现攀枝花市)某国企实习。企业位于大山沟,所有工人住的都是芦席和油毛毡搭建的宿舍。下班就在芦席棚谈天说地。那时没有文艺书籍,更没有电视看,连扑克都买不到,可想象业余生活之枯燥乏味。
一个星期天,我在一位当地工人的床头看到一本破书,前后几页都残缺了。翻开一看,是一本词集,里面有苏轼的《大江东去》,岳飞的《满江红》,陆游的《钗头凤》。我大喜过望,强拿恶要把这本破书抢到了自己的芦席棚中。
抢到这本书,满足了我当时一个渴望。此前在入川的长途火车上,带队的技术员老梅,文学修养极好(那时的大学生不少文武全才),一路上不仅谈物理知识,也谈唐诗宋词。他流畅地背诵《钗头凤》《沈园》,绘声绘色地演绎陆游唐婉的爱情故事,将我们几个年轻工人带入一个美妙的古典诗词世界。当时就想:哪里找这种书呢?
真是天遂人愿!我拿到书后,先匆匆浏览了一遍,随后搭车到市区商店,买了钢笔、墨水、一个红塑料封面的大笔记本,立即抄写,几乎熬了通宵,把书上所有的词全部抄到笔记本上,这才按期归还了那本破书。
从此,这个手抄本就成了我的宝贝,经常拿到芦席棚外,面对青山诵读。每有会意与疑难,则同梅技术员交流。兴发于大江东去,流连于晓风残月,自不觉山中寂寞。在那文化荒漠年代里,它为我注入的精神甘泉与养分,至今犹在身上流动。
也许同这些经历有关,恢复高考,我选择了中文系。有一天,我在书店发现一本胡云翼选注的《唐宋词一百首》,翻了翻这三角八分钱的小册子,似曾相识。看了前言才发现,我当年抄写的破书,正是此书的“文革”前出品,我赶快买下了这位“本尊”。
此时,书店里古典文学选本已逐渐多了起来,各种中外名著也纷纷出版。好书不再短缺,从此再也不用抄书。
今天,出版业空前发达,在线阅读更加方便。有时也买书,却买得多、读得慢,书柜中多数书没有看完,甚至有的书买了多年,也只看了几页,真是“书非借不能读也”。阅读供求,已出现另一种失衡,而阅读的冲动,也远不如当年大山中的抄书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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