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操纽约三探张学良:少帅曾应允回大陆

本文摘自：《往事钩沉》  吴元浩/主编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人到暮年更思亲

吕正操将军是张学良的老乡、同学、部属和知己，两人共事长达十余年。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蒋介石软禁，吕正操参加了共产党，并率部脱离东北军改编为八路军。从此，两人天各一方，音讯阻断。

但是，海峡并不能阻断他们的相互思念。张学良在台湾被软禁中曾经对他的亲人说，在大陆，有他的两个部属最令他想念，第一个就是吕正操。改革开放后，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来大陆经商，才沟通了张学良和吕正操的秘密联系，但也不过是些书札来往、诗词赠答。人到暮年更思亲。1990年6月1日，是张学良的九十大寿。祝寿之后，张学良便争取到赴美国探亲的权利。

赴美探亲决定之后，为了避免引起麻烦，张学良和夫人赵一荻秘密地进行了准备，甚至连平常照顾张学良夫妇生活的侄女张闾蘅，都不知道他们要赴美探亲之事。他们的赴美签证和登机卡用名，张学良用的是人们不熟悉的别号张毅庵，赵一荻则用了张赵一荻这一新名。1991年3月10日下午，他们离开在此过了近半个世纪软禁生活的台湾岛，飞往美国。但是，他们的行踪还是没有逃过台湾记者的眼睛，立即将此事作了报道。

赴美方案终确定

张学良赴美登机时，吕正操正在解放军总医院住院。当然，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3月11日下午，在大陆经商的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和时任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的杨虎城之子杨拯民，到解放军总医院看望吕正操，才把张学良夫妇赴美探亲的事情告诉了吕正操，并探问吕正操对此事有何打算。当时，吕正操对于张学良突然赴美的背景不清楚，没有表态，决定通过各种渠道先了解一下张学良在美国的情况和态度后再说，并当即要张闾蘅马上赴美，亲见张学良，详细了解情况。

正在吕正操急需知道张学良在美国的情况的时候，关于张学良的信息就源源不断地传来了：

3月29日，张学良的老部下、原东北大学校长宁恩承，从美国给阎宝航的女儿、在上海的阎明光发来电传：“汉公（即张学良，张学良字汉卿——笔者）亟愿见你和明复（阎明光之弟阎明复——笔者），谈谈玉衡（即阎宝航，阎宝航字玉衡——笔者）基金会及统一问题，请即办理来美手续，早日相晤。”这里需要简单地介绍一下有关电传的情况：阎宝航，早年从事进步的教育宣传工作，是张学良的老乡，也是辽宁海城人。他的进步思想和活动深刻地影响了张学良，后来成为张学良倚重的知己。阎宝航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张学良后来闻讯，表示要为大陆成立的阎宝航教育基金会捐款。阎宝航的女儿阎明光当时已成为有成就的企业家，阎明复已成为高级干部，故张学良说“玉衡有后”。

4月10日，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又从美国回北京，向吕正操介绍了张学良的近况，并转达张学良的意见：望大陆速派人去美国同张学良相见。

4月26日，吕正操的女儿吕彤岩也从美国给吕正操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在美国拜会过张学良，探问张学良：若父亲来美国，可否相见？张学良爽快地答应：“当然要见！”

虽然已经清楚张学良想在美国会见大陆的故人，但还不知道张学良会否从美国直接回大陆——早在张学良刚到达美国之后，3月24日全国人大的新闻发布会就已经声明：如果张学良愿意到大陆来看看，大陆非常欢迎。后来，张学良向美国之音的记者发表谈话，表示他此次不直接从美国回大陆，因为回大陆的条件还不成熟。

至此，张学良的态度完全清楚：即在美国可以会见大陆的故人，但暂不回大陆。

鉴于这种现实，中央作出决定：委派吕正操代表祖国前往美国探望张学良，并定于6月1日张学良九十一岁大寿之前到达美国，赶上祝寿。考虑当时的两岸形势和张学良的处境，吕正操赴美探望张学良，是以私人会友的名义，这样可以尽量避免外界的干扰。

张学良到达美国后，赵一荻由于身体欠佳留在了旧金山，只有张学良一人去了纽约，住在他的旧友贝太太家里。

吕正操及其随员一行到达美国的第一站是旧金山。为了进一步了解张学良的情况，吕正操决定先在旧金山小住，会见赵一荻及其亲属。恰巧，在这期间，赶上赵一荻的八十大寿。5月25日晚，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为其伯母赵一荻举行贺寿宴会，地点设在豪华的中式饭店翠亨村酒家。吕正操一行也应邀出席寿宴。

通过出席宴会的张学良的亲朋好友的介绍，吕正操对张学良的心理状态有了感性的了解，也对探望张学良更有把握。

五十四年首相逢

5月24日，吕正操一行离开旧金山赴纽约。到机场迎接他们的，是中国常驻联合国大使李道豫。他们的住处，被安排在纽约郊外的中国大使馆。

到达纽约后的几天，各路人马云集于吕正操住处，反复磋商探望张学良的事宜，约定5月29日下午去探望张学良。5月29日上午，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及其父母，也就是张学良的弟弟及弟媳三人来到了吕正操的住处，商议探望张学良的事宜。这时，近些年来一直作为张学良和吕正操联络人的张闾蘅突然提出：干脆今天上午我们就去贝太太家。如果伯父起床了，就进去探望；如果还没有起床，就改天再去。于是，张闾蘅一家及吕正操一行，立即起身向曼哈顿公园大道旁的贝太太家进发。

到了楼下，先由张闾蘅上楼去通报。还好，张学良已经起床了，差佣人下楼来迎接。贝太太住11层楼。吕正操一走出电梯，一眼就看见张学良西装革履、一身整齐地站在电梯口迎接，张学良也一眼就认出了吕正操。吕正操快步上前，两位少壮相离、白首相聚的将军，四手紧握，四目凝对，激动得许久说不出话来。

到了贝太太家落座后，吕正操才感慨地说：“西安一别，到今天正好是五十四年五个月零四天，双‘五四’。”张学良不知是耳背没有听清楚呢，还是听清楚了而未解“双‘五四’”其意，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闾蘅马上在张学良的耳边大声提醒：“今天只是见个面，有话以后慢慢说。”贝太太也急切地插嘴说，张将军听说吕将军今天要来看他，激动得昨天夜里一夜都没有睡好，就等着见吕将军了！

吕正操对于贝太太热情地接待并细心地照顾张学良表示了感谢，随后向张学良介绍了随行人员。济济一堂十来个人，大家都很高兴。趁大家畅谈之际，吕正操摆出了送给张学良的贺寿礼物。这些贺礼全是吕正操根据张学良的爱好准备的：《中国京剧大全》和当代京剧名家的录音带；当年新采的碧螺春茶叶；著名画家袁熙坤所作张学良肖像画；著名书法家启功书写的寿幛。寿幛录张学良小诗一首：

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

顶天立地男子汉，磊落光明度余年。

张学良一边欣赏着贺礼，一边开始畅谈：“我可迷信啦！迷信上帝。”

吕正操答：“我也迷信，信人民。”

张学良笑起来：“你有个外号，叫地老鼠！”（指吕正操在抗日战争中领导冀中地道战——笔者）

吕正操也笑了：“地老鼠是人民的创造嘛！我个人能干什么？还不都是人民的功劳！蒋介石、宋美龄都信上帝，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打垮了，最后跑到了台湾。”

听到这里，张学良深情地说：“得民者昌！”

吕正操回答：“那还是要靠人民群众！”

大家谈着谈着，不知已到中午。贝太太邀请大家到一家中餐馆进午餐。席间，张学良和吕正操边吃边谈。

张学良：“你怎么跑到周恩来那边去了？”

吕正操：“当年你送蒋介石回南京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他会放你回来。你走后，东北军就乱了。我赶回了在冀中的我的部队，接受了共产党的指示，趁国民党的军队南撤的机会，我率部队脱离了东北军的五十三军，留在了冀中，开始了敌后抗日斗争。”

吕正操还告诉张学良：东北军后来参加了抗战，跟着蒋介石的，大部分牺牲了。在解放战争中，东北军的五十三军起义了。张学良听后，感慨地表示：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够驰骋沙场直接抗日。他还对吕正操表示了感谢，说吕正操带领着一部分东北军参加了抗日战争，也是对他的一种安慰。

因为这次探望张学良是初次见面，人又过多，吕正操和张学良并未深谈，更未涉及中央交给吕正操的使命。

最后，张学良约定次日下午到外面找个清静的地方再和吕正操见面。

少帅应允回大陆

5月30日下午，吕正操一行第二次探望张学良。这次会见，是在极为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张闾蘅的妹夫在曼哈顿一家瑞士银行里任职，会见的地点，就由他安排在这家银行的经理办公室，时间是在银行人员下班以后人去楼空的傍晚。

这天傍晚进了银行之后，其他人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闲谈了，只留下张学良和吕正操在经理办公室密谈。

首先，吕正操郑重地把周恩来夫人邓颖超致张学良的信转交给了张学良。同时，转达了中央对他的问候。邓颖超受邓小平的委托，在信中诚恳地欢迎张学良在方便的时候、在自愿的情况下回家乡看看。张学良的视力很差，他几乎是把眼睛贴在了信纸上，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句地把信读完。最后，他看着邓颖超的签名说：“周恩来我熟悉，这个人很好。请代我问候邓女士。”

张学良沉思了片刻，又补充道：“我这个人很想回去，但现在时候不到。我一动，就会牵涉到大陆、台湾两个方面……我不愿意为我个人的事，弄得政治上很复杂。”

说着，张学良把邓颖超的信工整地折叠起来，放进了口袋。吕正操怕这封信被别人发现后给张学良带来麻烦，便提醒张学良：这封信带在身边是否方便。张学良轻松地回答：“不碍事，没什么关系。”并当即表示，他要给邓颖超写回信。（不久，张学良就给邓颖超写了回信，信中肯定地答复邓颖超，一定要回大陆：“……寄居台湾，遐首云天，无日不有怀乡之感。一有机缘，定当踏上故土……”）

在张、吕两将军交谈中，阎明光也来到了他们中间，加入交谈。阎明光是张学良点名邀请来的，且是张、吕两人共同的朋友阎宝航的女儿，所以都不见外。阎明光对张学良说：上海有一位名医，人称“东方一只眼”，治疗眼疾的医术非常高明，建议您老去上海看看眼睛。张学良当即郑重宣布：“我有个决定：想回大陆去看眼睛！”

吕正操和阎明光听到张学良这个决定后，都异常兴奋。吕正操当即表示：“你何时回来治病、探亲都可以，我们尊重你的意愿，并提供各种便利条件。”

张学良紧接着回答：“我可千万不要特权，我是个平民百姓。”并当即和吕正操谈了回大陆的“约法三章”：不要欢迎；不见记者；大家可以经常见面，但千万不要搞恭维那一套。

张学良当场还吟了两句诗：“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表示了他既想还乡又不想张扬的心态。

听了张学良的“约法三章”，吕正操半开玩笑地答复张学良：“不见记者可以，但你一下飞机，老百姓就会认出你来，围着你不让你走！”

张学良高兴地说：“我不怕老百姓，我高兴见老百姓！”

这次长谈有三个多小时，主要是吕正操向张学良介绍新中国的情况以及他们的家乡辽宁海城的情况。张学良还询问了邓小平等新老中央领导人的情况，并表示回大陆后一定拜访“中枢诸公”（中央各领导人）。

晚上，吕正操一行，又参加了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芳为张学良举办的祝贺九十一岁寿诞的家宴。

三会少帅谈统一

吕正操赴美探望张学良，第一次会晤，完成了老友重逢和赠送寿礼的任务；第二次会晤，完成了祖国交予的欢迎张学良回大陆的使命；张学良6月1日的九十一岁祝寿活动，为避免舆论产生副作用，吕正操不再出席，由阎明光代表大陆亲友参加。

本来，张学良和吕正操的会晤，至此已经结束。但出乎意料的是，在祝寿礼仪上张学良又秘密地告诉阎明光：他希望还要和吕正操见面！此事令吕正操非常感动。张学良和吕正操的友谊之深之重，也由此可见。

这第三次会晤，极为特殊。

吕正操提出：邀请张学良到中国大使馆的别墅即吕正操的下榻处做客。张学良欣然同意前往。

稍微有一点政治常识的人都清楚：使馆是国家的象征。张学良到使馆做客，实质上是回到了大陆。吕正操提出这个主意实在是聪明之极，而张学良对此也心领神会，亦可谓灵动之至。应该说吕正操第三次探望张学良，是张学良的回访，是张学良的一次回大陆。使馆的人员听说张学良要到使馆来都非常高兴，非常重视，做了充分的接待准备。

1991年6月4日，是一个值得人们记住的日子。

下午4点刚过，张学良在阎明光和张闾蘅的陪同下，来到了使馆别墅为张学良特意准备的房间。作为回赠，张学良为吕正操带来了一包台湾出产的凤梨酥。

这次长谈，他们涉及的范围更广泛，交换的意见更深入。他们有共同的见解，也有暂时的分歧。

这次长谈，最重要的是关于国家统一和反对台独的问题，这是他们共同关注的事情。早在张学良赴美之前，他在赠给吕正操的诗词中就写过“确保台湾入版图”的句子。可见，张学良早就意识到了台独的危险，并表示了自己反对台独、坚持祖国统一的坚定立场和决心。他说：“我看，大陆和台湾将来统一是必然的，两岸不能这样长期下去。台湾和大陆，总有一天会统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说到这里，他向吕正操询问大陆对台湾的政策，准备把这些信息带到台湾，传给当局。吕正操便详细地向张学良介绍了大陆对台湾努力实现和平统一、必要时采取非和平方式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实行一国两制等政策。对此，张学良表示“这我能理解”，并说：“我一直是主张国家和平统一的。”

关于祖国统一和反对台独这个问题，张学良最后表示：“假使哪一天用着我了，我愿意尽力。”

张学良和吕正操的第三次会晤，谈了两个多小时。大使馆为他们安排了由名厨料理的丰盛晚餐，张、吕两将军共进了晚餐。

不久，吕正操回国复命，张学良也离美回台。

对于张学良欲回大陆之事，中央极为重视，并作了认真准备。

然而，尚未等到回大陆的愿望实现，张学良就于2001年10月14日在美国夏威夷首府檀香山去世，享年100岁。吕正操赴美三探张学良，也就成了一种美好而有价值的回忆。

（本文作者／孙焕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