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为亲政府的自由主义,傅斯年与胡适是有点区别的。在20年代末,当胡适为人权呼喊的时候,傅斯年倒是埋首于象牙塔中远离尘世。到40年代末,两个 人似乎倒了个位置:胡适越来越保守中庸,傅斯年日趋激进亢奋。傅斯年曾经说过:“适之是自由主义者,我是自由社会主义者”。程沧波也这样评论, 如果说胡适是“保守的自由主义者”,那么傅斯年就是“急进的自由主义者”。傅斯年主张“现在改革政治之起码诚意是没收孔宋家产”,但胡适却不甚 赞同,他回复傅斯年说:“我的Anglo-Saxon训练决不容许我作此见解。若从老兄所主张的‘法治’观点看是决不可能。若不用法律手续,则又不是我所 想像的‘法治’了,只可以用共产党的‘清算’了。”至于对国民党和蒋的看法,胡适也自认在海外九年,看事理较国内朋友客观、宽恕,还保留一点冷静的见 解。胡适未免天真、自信了一点,在这方面,还是傅斯年的眼光更犀利。他看透了蒋表面诚恳,实质是只懂压力,不知其它,特别是美国人的压力。他对 胡适说:“我们若欲于政治有所贡献,必须也用压力,即把我们的意见加强并明确表达出来,而成一种压力。”
抗战爆发以后,蒋礼贤下士,常常召见傅斯年垂询国事,他成为最高领袖厅里的座上常客,但傅斯年并不因此而膝盖骨发软,大唱“英明领袖”的颂歌。纵然皇 恩浩荡,依然一身豪气,大施压力。1944年,傅斯年在参政会上向孔祥熙发难,揭发其在发行美金公债中舞弊贪污,全场为之轰动。会后,蒋介石亲自请傅斯年 吃饭,为孔说情。席间有这样一段精采对话:
“你信任我吗?”
“我绝对信任。”
“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应该信任我所任用的人。”
“委员长我是信任的,至于说因为信任你也就该信任你所任用得任,那么,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
这样的君臣对话,如此之豪杰气,当今之士,且不说有过,又可曾梦想过?
国民党内士大夫阶级与既得利益集团的这场搏斗,说到底只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悲剧。政治的体制不变革,权力没有受到有效的制约,纵然孔宋被赶下台,还会有 新的腐败势力孳生出来。在这方面,傅斯年未免士大夫了一点。他相信精英的道德感召力,相信曾国藩的“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心之所向而已”,认为“ 中国虽至今日犹有三分廉耻,此则系于二三人之努力。”他真的那么自信?真的以为一二个人的道德勇气可以改变风俗、整治吏风?当然,这也是一种豪 杰气,一种唐吉珂德大战风车的悲壮精神。
这样的豪杰气,纵然于世无补,却弥足珍贵。它象征着在一个浑诨昏世中,人心不死,正义未泯。不过,它在中国失传实在太久了。
原载《万象》杂志,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