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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其一生,清官海瑞都不自觉地为朱元璋的阴魂所操控。时隔两百年,龙驭归天的洪武皇帝再次找到了他在帝国的代言人,只可惜,相对于他最初的设计,帝国早已是面目全非。
海瑞:太祖附体
作者:谌旭彬
尊祖制,做个好校长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海瑞在福建南平县当县教育局局长,同时还兼任着本县公立学校的校长。这是海瑞的第一份官职。这位从海南岛的荒蛮之地走出来的小官僚,科举之路屡屡受挫,几十年凿壁穷经,一直没考上大学(进士),只挣回个高中文凭(举人),此时早已年过40。
对于熟读孔孟圣贤之书,立志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海瑞来说,40岁这个年龄实在有点尴尬。在大明朝这个讲究资历的社会,他至今还没有找到可供自己表演的舞台,这很可能意味着:他永远也不会拥有自己的舞台了。
所以眼下的海瑞看起来相当地愤懑,对自己的理想充满了失望。在给上级的一封辞职信里,他大发牢骚说:这种十八级混蛋的“缺陷世界”,已经彻彻底底地没救了(“何能有济”),我既然无能为力,还不如辞职回乡,独善其身。
引爆海夫子愤怒的,是前两天他凭空得了个“笔架博士”的绰号。前两天,南平当地的官员们到孔庙来进香,本县的公学也设在孔庙里,官员们进来的时候,所有的教官们都跑出去跪见,这让海夫子相当不爽。因为本朝太祖皇帝早有规定,教官们在学校接见官员,只需要行个作揖礼就行了,不能下跪。这些规定如今还白纸黑字,赫然写在《明会典》里,自己前些时间也刚刚下发了文件(《教约》),禁止在学校内跪见官员,但这些教官们竟全都置若罔闻,实在可气。
海夫子自己是不跪的,官员们进来,他站在人群中间,做了个揖就完事了。官员们享受下跪礼惯了,见海瑞不跪,有些生气,但人家按规矩行事,也不能把人家怎么着,只好酸溜溜地撇下句闲话离开:“哪里来的这么个山字笔架!”两旁的人都跪着,海夫子孤零零地站着作揖,的确像是个“山”字,“笔架博士”的绰号,也就在南平县里流传开了。
本来就一直郁郁不得志,刚踏入官场,又憋了这么一肚子气,海夫子很受打击,跟社会怄气,决定甩手不干,就向上级延平府写了辞职信,说世道太坏了,老子不和它玩。官员们想起当日情景,正愁没理由撵走他,眼下他自己辞职,于是都劝知府批准。知府倒显得有些惭愧,感慨说:“海瑞之言行均合祖制,是吾等行事之误也。”
知府表了态,海夫子的气却没消,看来对社会成见很深。恰好朝廷大员朱镇山此时在福建主管教育,听说此事,就把海瑞找来谈话。朱长官准备送他去进修,海瑞却坚决要求辞职,朱长官骂他:“你自幼饱读诗书,目的是什么?你出来做官,目的是什么?为了区区一跪之礼,难道所有的志向就要全部放弃吗?”终于骂得他回心转意。
海瑞继续做他的校长,继续只作揖,不下跪,府里的、省里的官员来了都不例外,“笔架博士”的名声也慢慢地冲出了南平,冲出了福建。来往的官员也不吝赞叹,“今日之世竟有此等教官”,“不为俗学所染,是教职中最为难得者”……海瑞开始成为明王朝教育界的楷模,官员们纷纷上书举荐他,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终于升了官,去浙江淳安作县令。
可惜,举荐海瑞的官员们并未意识到自己举荐了一个大麻烦。海瑞严格要求依照本朝太祖皇帝的规矩来行礼这件事,没有引起这些官员们足够的重视,许多年以后,他们将深刻地认识到:严格依照祖制行事的海校长,和严格依照祖制行事的海县令,完全是两码事。前者是光芒万丈的榜样,后者则是尊浑身长刺的大头佛。
尊祖制,不做招待所所长
吴思先生在《血酬定律》一书里有一项“重大发现”,这则发现很得益于海瑞做县官时期的经历。用海瑞的话说,这则发现是“县官真做了一个驿丞”,用吴思先生的话说,则是“县官其实就是个招待所所长”。
海瑞对招待所,也就是驿站的关注,由来已久。早在南平做校长的时候,他就给上级写过两篇文章——《驿传申文》和《驿传议》,专门谈驿站的事情,颇有狗拿耗子、越俎代庖的意思。当然,这也说明他对此事的关注非同一般。
县官是招待所所长的问题,每朝每代其实都存在。虽然国家设有专门的驿站,用来接待过往的官员,但人在官场,混的就是张关系网。上级打地面上经过,地方官多半都会出来招待招待,联络联络感情。
海瑞当然是个例外,这位淳安县令极度排斥招待所所长这个兼职。有两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可以作证。
一次是浙江总督胡宗宪的公子打淳安经过,海瑞非但不去招待,当胡公子对驿站的招待不满,而把驿站的官吏吊了起来的时候,海瑞居然带着人赶过去又把胡公子给捆了起来。没收了胡公子随身携带的大量行李财物不说,还给胡宗宪写信说,胡总督您一向要求我们清廉节省,不可贪污铺张,如今这个恶徒带着这么多财货,还说是您胡总督的公子,据我判断,显然是个冒牌货。很让胡宗宪吃了个哑巴亏。
另一次是拒绝都御史鄢懋卿入境。鄢懋卿的职位,相当于朝廷最高级的监察部长官,出巡地方,带有钦差的性质。淳安是个穷县,鄢长官的职位又太高,招待规格自然也高,更何况鄢长官还素有铺张浪费的名声。海瑞是不做招待所所长的,即使想做,也没能力做,所以在鄢长官还没到来之前,就先给他去了封信。信里面海瑞说道,长官你离京的时候,就宣布生性简朴,不喜欢逢迎铺张,让沿途的饮食供应以节俭为标准,不要侵扰百姓。但如今长官你所到之处,都在大摆宴席,大肆铺张,据说连尿壶都是银做的。说的和做的完全两码事,下官我是糊涂了,不知该如何招待您才好。
鄢懋卿接到信,自然是不高兴。但海瑞素有些名声,也无从发作,于是干脆不去淳安县讨那个没趣,绕着走。
海瑞自己不做招待所所长,也希望天下所有的县官们都不要再做招待所所长。当然,仅凭道德自律,是做不到的,毕竟海瑞只有一个,凡夫俗子却有一大堆。海瑞也明白,还得从制度上入手。
不过在海瑞看来,从制度入手,也不算难事,因为制度本身是现成的,只需要直接拿来用就可以。还是海校长的时候,他就在那两篇狗拿耗子、越俎代庖的文章里对上级说:“驿站的问题千疮百孔,为今之计,只有恢复国初之法,才是上策”,所谓的“国初之法”,就是洪武年间,本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定下的驿站制度。
当年的海校长在文章里说:“福建如今的官员,和洪武年间相比,不过增了几人而已,近日又裁减掉了市舶司的镇守太监,在驿站流动的人员和洪武年间大致相等。有人整天抱怨说严格按太祖的制度办事,驿站维持不下去,所以天天把制度改来改去,却从不去认真思考为什么洪武年间可以维持,为什么现在就不行!”
“他们还说什么此一时,彼一时,说什么洪武年间事情少,法律严,如今事情多,法律也更宽松。事情多,难道朝廷最近有什么特别的差遣?法律宽松,难道朝廷修改了法律?”
最后,海瑞愤愤不平地说:“就这么些官员,就这么多工作量,法律法规两百年来也都没改,不遵守太祖制定的驿站制度,分明是出于个人的私心,还找什么借口!”
海瑞的结论是:除了“求复国初”,也就是按太祖皇帝的规矩办事以外,奢谈其他任何措施,即便是“议事尽其变,防弊尽其周”,考虑得再周详、再严谨,也无济于事,“皆下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