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宝
文斯·吉利根是当下美国电视圈原创能力最强的编剧之一,这么说你不会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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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斯·吉利根
《绝命毒师》和《风骚律师》的地位,怎么夸张都不过分。今年,他在Apple TV+推出了新剧《同乐者》,前几天刚播完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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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乐者》
在我看来,这是吉利根创作生涯的一次激进转向。
表面上,《同乐者》的故事仍是始于一个典型的吉利根式设定:平凡生活中突发异变。
故事依然发生在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不过这里不再是冰毒帝国的中心,而是人类终局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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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中的天文学家接收到外星无线电信号,信号是一串病毒编码。和传统的丧尸病毒不同,这种病毒不会导致肉体的腐烂,或者是暴力的疯狂,而是重构人类的神经系统,特别是大脑中负责共情、社会化和冲突的区域。
被感染者保留了智力和记忆,但失去了独立的自我意识。他们共享感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良性的、高效的集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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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卡罗尔·斯特卡是一名成功的奇幻罗曼史小说家,却对自己的作品和粉丝充满鄙视。她是全球极少数对病毒免疫的个体之一。
剧集第一集通过卡罗尔的视角,展示了世界如何在一夜之间从喧嚣变得死寂般的和平。卡罗尔的免疫并非偶然,这似乎和她深层的心理结构有关。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愤世嫉俗,以及对丧偶之痛的执着。在一个人人相爱的世界里,恨意成为了免疫系统。
剧集中卡罗尔撰写的小说系列《怀卡罗之风》不仅仅是一个背景设定,它构成了剧集的第二层叙事空间。卡罗尔的小说充满了陈词滥调,但蜂巢思维对这些虚构故事表现出了异常的迷恋,甚至利用海伦的记忆重塑了一个现实版的佐西亚来诱惑卡罗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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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不仅讽刺了大众文化对逃避主义的渴求,也揭示了蜂巢思维的本质——它虽然消除了现实冲突,却极度匮乏创造性的想象力,必须寄生于人类个体的幻想中。
Apple发布的《怀卡罗之血歌》揭示了书中情节与剧集走向的平行关系,吉利根利用这种互文性暗示,人类对完美爱情和永恒和平的渴望,本质上就是一种廉价的奇幻小说情节,一旦在现实中实现,就是恐怖的开端。
卡罗尔的角色曲线是从厌世者到救世主的转变。她是一个不情愿的英雄,她的英雄性不在于由于高尚的道德,而在于她对不被强迫这一底线的死守。
在科幻史上,从《星际迷航》的博格人到《天外魔花》,集体意识通常被描绘为冷酷、机械、充满侵略性的。《同乐者》的创新在于,它创造了一个过度仁慈的怪物。「连接」后的世界消除了战争、饥饿和犯罪。供应链被重组以实现最大效率,人们互助互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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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设定就使得观众要面对一个不舒服的问题:如果不自由是实现世界和平的代价,这个代价是否值得?
剧中,蜂巢思维不仅不攻击卡罗尔,反而试图照顾她,为她修车、做饭,甚至为了讨好她而把她小说中的角色具象化。这种令人窒息的善意构成了剧集独特的恐怖感,你面对的不是拿着枪的敌人,而是拿着热汤、微笑着想要吞噬你灵魂的邻居。
剧集的声音设计极具匠心。在「连接」发生前,世界充满了噪音:音乐、争吵、机械轰鸣。而在「连接」发生的一瞬间,也是剧集最恐怖的时刻之一,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歌声停止、动作冻结。这种寂静并非安宁,而是人性的死亡。声音代表了差异和冲突,绝对的和谐即是死寂。这部剧从听觉层面传达了和平是一种灾难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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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认为,《同乐者》和塔可夫斯基《索拉里斯星》有联系。蜂巢思维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复杂性,只能通过读取记忆来模仿。佐西亚这一角色的出现,正是索拉里斯海洋式的产物——她是基于卡罗尔对亡妻海伦的记忆构建的完美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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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拉里斯星》
如果一个存在能完美地回应你的情感需求,拥有你爱人的记忆和面容,但它是集体意识的一部分,这还是爱吗?卡罗尔最终拒绝佐西亚,象征着她拒绝了唯我论的诱惑,选择了那个充满瑕疵、无法完全理解彼此的真实世界。
《同乐者》是对功利主义幸福观的一次激烈批判。如果道德的目标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那么病毒就是道德的终极实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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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乐者》
然而,吉利根论证,剥夺了否定性的幸福是虚假的。
剧中反复出现的乔治亚·欧姬芙画作《曼陀罗》象征着美丽与毒性的共存。卡罗尔之所以是人,不仅因为她能爱,更因为她能恨、能嫉妒、能感到痛苦。蜂巢思维试图修复所有裂痕,结果却是抹平了人性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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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剧还探讨了没有冲突就没有艺术的命题。蜂巢思维虽然痴迷于卡罗尔的小说,但它们无法创造,只能消费。因为创造力往往源于个体的不满足和孤独。在全联通的时代,孤独成为了一种激进的政治行动。
卡罗尔和马努索斯在无信号的救护车中密谋,这种物理上的隔绝成为了自由意志的最后避难所。自由被重新定义为不被理解、不被感知的权利。
第一季结局中,卡罗尔索要原子弹的情节是这一主题的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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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弹是终极的毁灭力量,但在《同乐者》的语境下,它象征着终极的主权。拥有毁灭自我的能力,是区别于被编程的生物机器的关键。卡罗尔选择原子弹,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握有拒绝生存的筹码,从而确立自己作为独立主体的地位。
蜂巢思维虽然强调合众为一,但这种「一」是排斥差异的。它看似包容,接纳所有种族、性别,实则消灭了所有差异的根源——独立意识。
这可以被解读为对当代身份政治的一种反讽:当我们过分强调群体的共性而忽视个体的独特性时,我们是否正在走向另一种形式的极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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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名「同乐者」直接取自美国国徽上的格言「合众为一」。这句格言本意是赞美多样性中的统一,但在剧中,它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恐怖现实。
美国宪法设计的初衷是通过制衡来防止权力的集中,承认利益冲突的必然性。而蜂巢思维消除了所有制衡,实现了完美的统一。
剧集暗示,如果完全抹杀州(个体)的独立性来实现联邦(集体)的意志,那就是美国精神的死亡。
在2025年的语境下,美国社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政治极化。左右两派势不两立,社会裂痕巨大。
在这个背景下,蜂巢思维提供了一种诱人的解药——只要放弃一点点自我,就能消除所有政治仇恨,实现完美的社会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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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利根通过这部剧警告观众:小心那些承诺完美和谐的意识形态。无论是极左的强制平等还是极右的强制统一,任何试图消除人类社会必然存在的分歧的尝试,最终都会导向非人的结局。
剧集提出了一个反直觉的观点,也就是只有那些拒绝随波逐流、甚至有些讨人厌的不合群的人,才是防止人类滑向深渊的最后防线。这是对个人主义精神的一种极端而悲壮的辩护。
尽管《同乐者》是科幻剧,但它被广泛视为《绝命毒师》和《风骚律师》的精神续作。剧集依然在新墨西哥州拍摄,利用了那里标志性的广袤沙漠和高对比度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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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视觉语言让观众产生了一种潜意识的连续感——三部剧是同一个世界,只是遭遇了不同的灾难。
在《绝命毒师》中,黄色往往代表危险(化学防护服),紫色代表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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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毒师》第三季
在《同乐者》中,色彩系统被重新编码。卡罗尔身穿黄色夹克,这里的黄色成为了警示和反抗的颜色,与蜂巢思维那种平淡、去饱和度的色调形成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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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乐者》
吉利根的作品总是关于能力和控制。
沃尔特·怀特试图通过犯罪来获得对失控生活的控制。吉米·麦吉尔试图通过操纵法律和人心来获得认可。
卡罗尔·斯特卡的处境是前两者的反面。她面对的是一个过度有序的世界,她的任务是制造混乱。如果说老白是试图在混沌中建立秩序,卡罗尔就是试图在秩序中引入混沌。
第一季最后一集以一个震撼的悬念结尾:卡罗尔拒绝了佐西亚的爱情,回到了马努索斯身边,并带回了一颗从蜂巢思维那里讨来的原子弹。原子弹在这里不是武器,而是图腾。它是人类非理性、暴力、但独立自主的极致象征。卡罗尔把它带回家,就像普罗米修斯带回火种——只不过这火种是毁灭性的。这标志着她彻底放弃了幸存者的被动身份,成为了一个掌握着谈判筹码的政治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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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乐者》证明了文斯·吉利根不仅是犯罪剧的大师,更是当代最重要的社会观察家之一。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后真相和大分裂时代,人类内心深处对连接的渴望与对同化的恐惧之间的撕裂。
这部剧是对当代技术乌托邦主义的一记响亮耳光。它告诉我们,幸福不是终点,自由意志才是人类存在的本质,哪怕是痛苦的、孤独的、甚至自我毁灭的自由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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