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紫禁城头换了大王旗。闯王李自成的马蹄踏碎金銮殿的琉璃瓦,旋即又被多尔衮的铁蹄碾过。清兵入关,一路南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南的锦绣河山,转眼成了血色炼狱。
弘光元年暮春,秦淮河畔的画舫依旧灯火如昼,只是那靡靡之音里,多了几分刀光剑影的肃杀。
一艘名为“听雨轩”的画舫泊在桃叶渡旁,舫上珠帘半卷,檀香袅袅。舱内摆着一张乌木棋盘,黑白子错落有致,恰似江南的山川舆图。
顾砚之捻着一枚白子,指尖微凉。他年方三十五,身着青布长衫,面容清癯,颔下蓄着三缕短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藏着满腹的经纶与兵戈。谁也想不到,这位在秦淮河畔以“棋痴”闻名的落魄书生,竟是前明翰林院编修,更是南明政权安插在江南的暗线。
“顾先生,这一步,怕是险了。”说话的是个中年文士,长衫上沾着酒渍,眉宇间满是焦灼。他是南明的兵部主事,化名“渔翁”,此番登舫,是为了取江北义军的兵力部署密信。
顾砚之落下白子,声音压得极低:“险则险矣,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诸位请看,这黑棋盘踞东南,势如破竹,便是那清兵;这白子看似零散,实则首尾相连,暗合‘九地之变’。”
他指尖点过棋盘上的三颗白子,“此处,是镇江的水师;此处,是常州的乡勇;此处,便是我们藏在栖霞山的奇兵。每一步棋的步数,对应《孙子兵法》的章节,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舱外传来一阵清越的琵琶声,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那曲子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激越处似金戈铁马,低回处如幽咽泉流。
琴声是柳如烟弹的。
柳如烟是秦淮河畔最负盛名的妓子,年方二十四,生得眉目如画,肤若凝脂。她的琵琶,能让铁石心肠的将军落泪,能让寒窗苦读的书生忘忧。但少有人知,这位艳冠秦淮的女子,竟是江南地下情报网的总领。她的琵琶曲,不仅是为了掩盖舱内的密谈,更是传递信息的密码——《广陵散》的节拍快慢,对应着清兵的调动频率;琴弦的震颤轻重,便是义军的行动指令。
画舫外,一艘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泊在不远处。船头立着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面容英挺,眼神锐利如鹰。他便是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年三十二,正值盛年。他酷爱汉家文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此番南下,名为赏花,实则是为了肃清江南的反清势力。
方才,他循着琵琶声而来,却在听到《广陵散》的刹那,眉头紧锁。这曲子,本是嵇康临刑前的绝唱,慷慨悲凉,哪里是秦淮河畔该有的靡靡之音?
更让他起疑的,是那画舫里传出的棋子落盘声。一声,两声,三声……节奏分明,绝非寻常的对弈。
多尔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对身后的侍卫低语:“备船,明日设宴,邀那‘棋痴’顾砚之,与本王对弈一局。”
一、棋语藏兵戈
翌日,秦淮河畔的“醉仙楼”张灯结彩,满楼的酒香混着花香,却掩不住空气中的剑拔弩张。
多尔衮身着明黄色的锦袍,端坐于二楼的雅间,面前摆着一张新制的紫檀木棋盘。他左手执杯,右手捻着一枚黑子,目光落在楼下缓步而来的顾砚之身上。
顾砚之依旧是一身青布长衫,手里提着一个布囊,里面装着他常用的棋子。他神色平静,步履从容,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痴迷棋局的书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藏着的,是一枚淬了毒的银针——若是身份败露,便以死殉国。
“顾先生,请坐。”多尔衮的声音温和,听不出半分戾气。他示意侍从斟酒,“久闻先生棋艺高超,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顾砚之拱手行礼,落座后接过酒杯,却并未饮下:“王爷谬赞。草民不过是山野村夫,偶通棋道,怎敢与王爷对弈?”
“先生过谦了。”多尔衮放下酒杯,拿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央,“本王久居北地,对汉家的棋道仰慕已久。今日对弈,不谈国事,只论棋局,如何?”
顾砚之心中一凛。多尔衮这话,看似平和,实则是敲山震虎。他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此番对弈,不过是一场试探。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枚白子,落在黑子斜侧:“王爷有命,草民敢不奉陪?”
棋子落盘,清脆有声。
雅间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棋子碰撞棋盘的声响,此起彼伏。
多尔衮的棋风凌厉,步步紧逼,黑子如同一支铁骑,势要踏平白子的营垒。他落子极快,目光却始终落在顾砚之的脸上,试图从他的神色中找到破绽。
顾砚之却不慌不忙,白子看似散漫,实则步步为营。他落子的节奏,与昨日在画舫上的一模一样——一步,对应《孙子兵法·计篇》;两步,对应《作战篇》;三步,对应《谋攻篇》……
他知道,此刻柳如烟的琵琶声,应该已经传遍了秦淮河畔。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南明义士,会循着琴声的节拍,记下棋局的步数,然后破译出兵力部署的密信。
多尔衮越下越心惊。他本以为顾砚之只是个普通的棋痴,可此刻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却突然意识到,这棋局绝非寻常。
白子的布局,暗合江南的山川地形。镇江、常州、栖霞山……这些地名,在他的脑海里一一闪过。他猛地抬头,看向顾砚之:“顾先生的棋,倒像是一幅行军图。”
顾砚之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王爷说笑了。草民不过是随心落子,哪里懂得什么行军图?”
多尔衮冷笑一声,拿起一枚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的一处要害:“那这一步,先生又作何解?此子落定,白子便如釜底游鱼,插翅难逃了。”
顾砚之看着棋盘,指尖微微颤抖。多尔衮这一步,恰好击中了他布下的死穴——对应着栖霞山的奇兵,若是被清兵察觉,便是全军覆没。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拿起一枚白子,却没有立刻落下。他抬眼看向多尔衮,目光坦荡:“王爷可知,棋道如人道,看似绝境,实则暗藏生机。”
话音未落,他的白子落在了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了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
多尔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一个暗藏生机!顾先生的棋艺,果然名不虚传。”
他心中却越发笃定,顾砚之绝非等闲之辈。这棋局里的玄机,定然藏着天大的秘密。
雅间外,琵琶声突然变得急促起来。是柳如烟的信号——清兵已经包围了醉仙楼。
顾砚之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多尔衮这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二、琴音裂画舫
夕阳西下,秦淮河畔的灯火次第亮起。
那艘“听雨轩”画舫,此刻成了多尔衮的瓮中之鳖。他以赏花为名,将南明的几位主事都诱到了舫上,只待顾砚之露出破绽,便一网打尽。
顾砚之被“请”回了画舫。他看着舱内神色慌张的几位南明官员,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终。
柳如烟依旧坐在舱外的船头,抱着琵琶,指尖轻拢慢捻。只是那《广陵散》的曲子,已经变得愈发激越,像是临死前的呐喊。
多尔衮坐在舱内的主位,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目光扫过众人:“诸位皆是江南的名士,本王素来敬重。只是今日,有人在棋局里藏了不该藏的东西,还望诸位实言相告。”
舱内一片死寂。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起身,厉声喝道:“多尔衮!你异族入侵,屠戮我江南百姓,我辈宁死不屈,岂会与你同流合污?”
多尔衮脸色一沉,正要发作,却听到柳如烟的琵琶声突然拔高,像是一道利剑,刺破了黄昏的暮色。
“王爷既爱棋道,何不与顾先生再对一局?”柳如烟转过身,抱着琵琶走进舱内。她穿着一身素色的罗裙,脸上不施粉黛,却比平日里更添几分风骨。
多尔衮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恢复了冷峻:“柳姑娘的琵琶弹得好,可惜,心术不正。”
柳如烟微微一笑,指尖拨动琴弦,又是一段《广陵散》响起:“王爷此言差矣。民女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只懂风月,不懂权谋。倒是王爷,借着赏花的名头,行的却是斩尽杀绝的勾当。”
多尔衮的脸色越发难看。他一挥手,侍卫便要上前拿人。
就在此时,顾砚之突然站起身,拿起棋盘上的一枚白子,朗声道:“王爷!这局棋,还未下完!”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盖过了琵琶声。他走到棋盘前,将白子落在了最后一处空位上,“此子落定,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多尔衮看向棋盘,只见白子与黑子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图案——那是江北义军的集结信号。
他终于明白,这棋局的步数,对应的是《孙子兵法》的章节,而棋局的布局,便是义军的兵力部署!
“好!好一个顾砚之!”多尔衮怒极反笑,“本王倒要看看,你这‘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何生!”
他猛地一拍桌子,“来人!将这些反贼,全部拿下!”
侍卫们应声而入,刀剑出鞘,寒光闪闪。
舱内的南明官员们纷纷拔剑反抗,却哪里是清兵的对手?不过片刻,便有几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顾砚之看着眼前的惨状,目眦欲裂。他猛地抽出袖中的银针,便要刺向多尔衮。
“顾先生,快走!”柳如烟的声音突然响起。她的琵琶弦,在方才的激奏中,已经断了三根。她将琵琶猛地掷在地上,琵琶碎裂,露出了里面藏着的火折子和炸药。
原来,她早就在画舫上埋下了炸药,只待时机一到,便与清兵同归于尽。
顾砚之愣住了。
柳如烟看着他,眼中含着泪,却笑得明艳动人:“顾先生,江北的义军还在等你。你若不走,我们今日的谋划,便全部白费了!”
她捡起地上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便窜了起来。
“柳姑娘!”顾砚之嘶声大喊。
“快走!”柳如烟将他猛地推到舱外,“记住,我们的身后,是大明的万里河山!”
多尔衮见状,大惊失色:“不好!有炸药!快撤!”
清兵们乱作一团,争相往舱外逃去。
柳如烟看着慌乱的清兵,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她缓缓坐下,捡起地上的一根断弦,轻轻拨动。
没有琴声,只有风穿过画舫的呜咽。
“轰——”
一声巨响,震彻了秦淮河畔。
“听雨轩”画舫在火光中炸开,碎片飞溅,像是一场盛大的烟火。
秦淮河的水,被染成了血色。
三、残棋寄故国
顾砚之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水里,他挣扎着浮出水面,看着火光冲天的画舫,心如刀绞。
他看到柳如烟的身影,在火光中,化作了一缕青烟。
他咬紧牙关,忍着悲痛,朝着北岸的方向游去。他的怀里,还揣着那枚白子,那是他与柳如烟,与所有南明义士的约定。
江风凛冽,吹得他瑟瑟发抖。但他的心中,却燃着一团火。
那团火,是柳如烟的琵琶声,是顾先生的棋局,是无数江南百姓的血泪,是大明不灭的魂。
不知游了多久,他终于爬上了江北的岸。
岸边,早已有人等候。那是江北义军的首领,看到顾砚之,连忙上前搀扶。
“顾先生!您可算来了!”
顾砚之从怀里掏出那枚白子,声音嘶哑:“兵力部署,都在棋局里……柳姑娘她……”
他话未说完,便哽咽难言。
义军首领眼眶泛红,朝着江南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柳姑娘的大义,我等永世不忘!”
顾砚之看着江南的方向,那里的火光已经渐渐熄灭,只剩下一轮残月,挂在天际。
他想起了柳如烟最后弹起的《广陵散》,想起了她掷碎琵琶时的决绝。
他想起了多尔衮在棋局上的步步紧逼,想起了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南明官员。
他握紧了手中的白子,心中暗暗发誓:“柳姑娘,诸位同僚,我顾砚之定不负你们的牺牲。这残棋,我定会下完!这故国,我定会收复!”
残月之下,江北的义军营地,灯火通明。
顾砚之站在营帐前,看着桌上的棋盘,缓缓落下了一枚白子。
棋子落盘,清脆有声。
这声音,穿过了秦淮河的风,穿过了江南的烟雨,传到了遥远的紫禁城。
多尔衮站在宫墙上,看着南方的夜空,眉头紧锁。他知道,这场棋局,远没有结束。
秦淮河的水,依旧在流。
流的是江南的血,是故国的泪,是一场未完的棋,一曲未终的琴。
而那些藏在棋局与琴音里的忠魂,终将化作照亮长夜的星火,等待着山河重光的那一天。
杨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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