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甲可当摇篮：勒文施特恩眼中的巨汉努姆森

拿破仑战争的诸多俄军回忆录里，波罗的海德意志贵族勒文施特恩兄弟俩的回忆录算是最有意思也流传最广的材料之一，弟弟爱德华的德文回忆录《与帕伦伯爵的骑兵对抗拿破仑》（Mit Graf Pahlens Reiterei gegen Napoleon）甚至还出过英译本。

不过，今天要说的则是兄长沃尔德马尔·冯·勒文施特恩（Woldemar von Löwenstern）的回忆录，它非常能体现19世纪回忆录的写作和出版原则，一定程度上也能作为现今写作时的借鉴。

沃尔德马尔和爱德华一样，都是俄军少将。

19世纪40年代，已经退休的沃尔德马尔开始着手撰写法文版的回忆录，按照其1846~1847年之交写给另一个弟弟乔治斯（Georges）的家信，其写作背景如下：

在四十年冒险[战争]生涯后，我如今已度过将近十一年截然不同的生活。居所未变，车马依旧。世间诸事，皆为相对。夏日里，若需长驱40俄里前往乡间访友，于我而言，竟如远赴巴西的漫长旅程一般。

乔治斯·冯·勒文施特恩比爱德华年长、比沃尔德马尔年轻，他年轻时也曾效力于俄军，此时却担任丹麦外交官，长年出使南美，因而沃尔德马尔会把自己年老体衰时的40俄里跋涉比作弟弟远赴巴西的漫长旅途。

沃尔德马尔随后补充了写作原因：

我唯一的事便是为你撰写这部《回忆录》。可如今，我不得不放弃最初的写作计划。[尼古拉一世]陛下已得知我的著书打算，并命我将《回忆录》呈送御前。我无法按原稿的模样将其呈上，于是耗时一年半修改，力求使其更易读、体例更妥帖。我年事已高，无力重抄全文，只能将这份满是涂改、杂乱无章的初稿寄给你。但这份初稿也有其可贵之处：它如实记录了未经粉饰的真相，有时甚至显得尖锐而粗粝。你暂且将这些手稿藏于我那口旧衣柜中，待档案向所有好奇者开放之日，再公之于世。届时，世人便能窥见我最真实的想法，而你也将全权掌管这些文献……

彼时为沃尔德马尔·冯·勒文施特恩提供帮助的整理者兼修改者，便是同为俄籍德人的著名军事史学家弗里德里希·冯·施米特（Friedrich von Smitt），以撰写苏沃洛夫战史闻名。

于是，回忆录便由此产生了两个版本：勒文施特恩的法文原版和施米特协助整理、补充、修订的德译本。

然而，即便是已经经过处理的德文版，帝国权臣内塞尔罗德审读后依然建议“你我有生之年切勿公之于世”。

1858年勒文施特恩去世后，德文版最终以《一个立夫兰人的回忆》书名在莱比锡和海德堡出版，施米特在开篇表示：

本回忆录系依据沃尔德马尔·冯·勒文施特恩将军的日记、书信及口述回忆，并参考其他可靠史料，于1850年编撰而成。全书经将军本人亲自审阅、校订，并被认定为发自肺腑的纪实之作。

1902年，所有利害相关人物尘归尘土归土之后，沃尔德马尔·冯·勒文施特恩当年寄给乔治斯·冯·勒文施特恩的法文原稿被法国军事史学家魏尔（Weil）整理出版。

两相比对，可以发现尖锐、粗粝的法文版与经过历史学家修订后的德文版差异所在。

仅以描述体重将近0.2吨的老长官努姆森的文字为例。

法文版和德文版都介绍了他好酒好吃的老毛病。

但法文版毕竟是自己写给自家兄弟看的，因而少有忌讳：

努姆森将军来自丹麦，出身于当地一个权势显赫、声名卓著的家族。他年纪轻轻便投身法军服役，七年战争期间效力于德·布罗伊元帅麾下。他自早年起便潜心钻研战争之道。满腔热忱、勤勉付出，再加上过人天赋，种种特质共同促成了他很快崭露头角。 素有识人之明的叶卡捷琳娜女皇，向他抛出效力俄军的提议。他获准入职，被授予中将军衔，旋即奉命率领一支部队出征芬兰与瑞典作战，赢得了荣光。芬兰战事光荣结束后，圣亚历山大绶带和三级圣格奥尔基勋章的至高荣誉，便成了他的奖赏。 女皇待他向来慷慨，却始终未能让他真正积攒下财富。只因他挥霍无度的习性永远超出自身的承受能力，以至于其财务状况几乎常年捉襟见肘，甚至屡屡陷入不得不东拼西凑的境地。他并非贪图私利之人，却时常给人留下贪财的印象。因为每当手头拮据时，他便会想方设法筹措钱款，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对手段的选择就未必总能顾及体面了。 正因如此，他常会因缺少购置马料的经费，让我们跟着吃苦头。可战马既不能、也绝不该因为这种物资供应的混乱而挨饿，到头来，我们便成了这种混乱局面的牺牲品。但说到底，他身上还有太多其他的可贵品质，所以我们都选择容忍这些缺憾，还想方设法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把各项事务处理妥当。 他身形极为魁梧壮硕，走路离不开拐杖。我至今记得，有一回我把他的胸甲当作摇篮，还坐了进去，这事儿足以证明他的身材有多宽厚。他恰好在那时候走进来，见了这场恶作剧，还颇有兴致地乐了好一阵。 他上马时总要费很大劲，可一旦跨上那匹美妙的英格兰母马（jument anglaise） ——也只有这匹马能驮得动他这般惊人的体量——就会把我们所有人都累得够呛。他的骑术实在精湛，总体而言，是一位十分优秀的骑兵军官。

准备呈给沙皇和大臣们鉴赏的德文版则在施米特的协助下修订如下：

努姆森的出身本是丹麦望族。他年纪轻轻便投身法军服役，在七年战争期间效力于布罗伊元帅麾下，曾多次立下战功，崭露头角。 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听闻了他的声名，便邀其转投俄军，他旋即以中将军衔入职，不久后便奉命光荣地指挥一支部队出征芬兰与瑞典作战。 他身形高大，却如前文所述，因脚部受过重伤，行走时不得不拄着拐杖。上马对他而言殊为不易，可一旦跨上马鞍——坐骑是一匹美妙的英格兰母马，唯有这匹马能承载他壮硕的身躯——便成了一位技艺精湛、不知疲倦的骑手，我辈之中无人能及。 他的胸甲宽阔无比，我曾一度坐在里头，像窝在摇篮中似的晃来晃去，偏巧被他撞见。 他在马匹和闲暇时光上挥霍无度，平日里过着无忧无虑的军人生活，因此常常陷入经济困境。 再加上他性格粗犷、一身军人习气，与自己所选择的军人职业早已融为一体。在我看来，他活脱脱就是一位中世纪勇猛强悍的老将形象，一如我后来在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中读到的那些鲜活角色。

可见，法文版与德文版大体上没什么区别，像勒文施特恩把努姆森的胸甲当摇篮，努姆森重到只有英格兰母马才吃得消这类细节均予保留。

但施米特在协助修订时一方面补充了一些经过勒文施特恩认可的有用材料（如努姆森腿部有疾）便于前后文意连通，另一方面则在保留努姆森挥霍、欠债情节的同时删掉了他揩公家油的描写，可以说是相当“讲分寸”、很有回忆录编者的自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