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家有四个孩子,家里比别人更困难些。
一年到头,白面稀饭是见不着的。
平时吃得最多的,就是黑面馍蘸点辣椒酱。
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看见点白面,割上两斤猪肉,但这些多半是留给客人的。
我们一家子,大年初一能吃顿饺子,之后几天,就用煮过肉的汤煮萝卜块,主食换成花卷馍。
对常年啃黑馍、不见油腥的我们来说,这已经香得叫人舍不得放筷子。
孩子最盼过年,因为只有这时候能穿身新衣裳,尝点油水。
年三十晚上,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
不管家里多穷,新衣服不一定有,但一双新鞋总是少不了的。
三十夜里,我们洗完脚,穿上新袜新鞋,提着马灯到处捡鞭炮,一玩就玩到天亮。
这叫“熬年”。
那天晚上天冷,妈妈吃完晚饭就搂着小妹睡了。
爸爸守到十二点放完鞭炮,也去睡了。
我带着弟弟妹妹出门捡炮,可妹妹熬到半夜就困得不行,非要回家睡觉。
她胆子小,不敢一个人走,我只好送她。
一路上我没好气:“早知道你这么麻烦就不带你了,净耽误事……”
妹妹理亏,不敢吭声,只紧紧拽着我的手,跟在我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刚进院子,就听见灶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妹妹立刻躲到我背后,小声说:“哥,灶屋里有声音。”
我也听见了,心里有点发毛,嘴上却说:“瞧你这点胆子,肯定是老鼠。”
灶房里的声音停了。
妹妹松了口气,嘀咕道:“咱家老鼠真多,烦人。”
我还惦记着捡炮,催她:“赶紧进屋睡,我得走了。”
她却拉着我不放,非要我送她进房间。
我一边笑她胆小鬼,一边牵着她往屋里走。
刚迈进妹妹的房门,我头皮猛地一麻,妹妹在身后尖声叫了起来。
堂屋的蜡烛光穿过门帘,模模糊糊照进屋里。
虽然看不清全貌,但能清楚看见一个黑影正在屋里慌慌张张地翻找。
我脑子一炸,脱口喊道:“有贼!”
妹妹的哭声跟着响起来,她被吓得不轻。
那黑影也被我们惊着了,立刻就要往外冲。
他刚跑到门口,就被闻声赶来的爸爸一把扭住胳膊,拽到了堂屋。
烛光底下,我们看清了他的样子。
头发乱糟糟地缠在一起,身上的破棉袄东一个口子西一个窟窿,发黑的棉絮从里面翻出来。
看身量,分明还是个没长成的半大孩子,年纪估计也就跟我差不多。
爸爸抓着他的胳膊,沉声问:“大年三十,家家都不锁门,你倒会挑时候。说,哪村的?叫什么名字?”
我也跟着逼问:“你拿了我家什么东西?快交出来!”
妹妹躲在我背后,手指紧紧攥着我的衣角,小声说:“哥,我害怕……”
我没应她,只觉得这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样子更让人来气。
“你再不说话,就把你送警察去!”我嚷道。
这话像是戳中了他。
他身子一软,噗通瘫坐在地上。
“我……我不是贼,”他声音发着抖,“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说到最后,竟带出了哭腔。
听他声音,确实还是个孩子,顶多十一二岁。
这时,妈妈也披着棉袄从里屋出来了。
她听到了男孩的话,声音放得很轻:“孩子,别怕。你跟我们说实话,今晚为啥要做这事?只要你知道错了,肯改,我们不难为你。”
妈妈说话的语气,就像平时安抚我们一样温和。
或许是这态度让他稍微放松了些,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也不想这样……实在是没法子了。爹妈都没了……我不能……不能再没了奶奶……”
原来他叫孙家栋,就住在邻村,今年才十三岁。
他的身世确实可怜,小小年纪,爸妈就都没了,是耳朵听不见、也不能说话的奶奶把他拉扯大的。
家里只有几间破草房,冬天灌风,夏天漏雨,祖孙俩吃了上顿愁下顿,日子过得比我们还难。
可偏偏就在前几天,他奶奶摔了一跤,骨头断了。
好心的邻居帮忙送去医院接了骨,医药费也是人家帮着垫的。
因为实在拿不出钱,奶奶只能回家躺着。
伤不但没好,反而越来越重,疼得整夜哼着。
“奶奶每哼一声,”他哽咽着,话都说不连贯,“就像刀子在我心里剜……我真想替她疼,可我替不了啊。我想用板车拉她再去医院,可我……我哪有钱啊……”
他说不下去了,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我心里那股火气也消了,只觉得堵得慌。
他才比我大三岁,却要扛这么多事。
爸爸低声叹了口气:“是个可怜的娃。看你这份孝心,今晚的事就算了。你走吧。”
孙家栋像得了大赦,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爸爸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要往外跑。
“你等等……”妈妈忽然出声叫住他,声音听着有点不对劲,像是心里压着难过。
孙家栋立刻站住了,怯怯地回过头:“婶子,我……我真没拿东西……”
妈妈走过去,伸手把他额前那绺乱发轻轻捋了捋:“孩子,婶子信你。你等一下。”
她说完转身回了里屋,出来时手里捏着个旧手帕。
她小心地展开,里面是几张卷了边的毛票,有一毛两毛的,也有一块两块的零钱。
“这钱你拿着,赶紧去给你奶奶看腿。”她用手帕把钱包好,塞进孙家栋手里。
我和弟弟都愣住了。
那是我们开春后的学费。给了他,我们拿什么上学?
爸爸嘴唇动了动,有些犹豫:“娃是不容易……可咱家这情况,俩孩子的学费……”
“先救急,”妈妈语气很坚决,“学费再想法子。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总有过得去的路。”
家里都穷得叮当响了,我不知道妈妈还能想出什么办法。
爸爸没再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孙家栋像被烫了手,急忙往回推:“不,婶子,这钱我不能拿!上学是大事……”
“你这孩子,”妈妈握住他的手,把钱按在他掌心,“你奶奶在床上受罪,你能安心?拿着!学费的事,我有我的法子。”
妈妈顿了顿,又说:“大过年的,我给你拿点吃的,带回去给你奶奶。”
说着,她快步走进灶房,不一会儿提了个篮子出来。
篮子里装着白面馍、豆包,还有两块煮熟的五花肉。
这些都是过年待客的,我们兄妹几个平时都难得吃上一口。
我和妹妹看着篮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孙家栋看见这些,眼泪又涌了出来:“婶子……您是天大的好人!我一辈子记着您的恩!”
“快回去吧,别让你奶奶担心。”妈妈催促道。
孙家栋用袖子使劲抹了把脸,给我爸妈各鞠了一个躬,又看了看我和妹妹,这才提起篮子,快步走进夜色里。
他刚走没一会儿,妈妈忽然对爸爸说:“这孩子太苦了,棉袄破得都没法看了……你把箱子里我那件蓝呢子袄给他拿去吧。”
那件带毛领的蓝呢子短袄,是姥姥给妈妈的嫁妆。
妈妈平时当宝贝一样收着,自己都舍不得穿。
爸爸有点不情愿:“就那么一件体面衣服,你不穿,往后孩子们大了出门也能穿。送出去,咱家可再没有了。以后孩子相亲,连件撑门面的衣服都拿不出。”
妈妈没再说什么,自己转身回屋,取出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呢子袄,抱着就追了出去。
妈妈回来时,眼睛红红的。
她对我和妹妹说:“看看那孩子,你俩该知足了。往后要好好念书,争口气。”
她又转向爸爸:“那孩子也是被逼到绝路上了……今晚的事,谁都别往外说。”
爸爸点点头:“放心。”
我和妹妹也跟着保证。
那年三十晚上的事,我们渐渐就淡忘了。
只是偶尔想起来,会觉得那个叫孙家栋的男孩,是真的不容易。
说实话,我家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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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兄妹几个的学费,年年都让爸妈头疼。
可即便这样,他们还是咬牙省着,供我们继续上学。
我们也知道用功,没敢偷懒。
我二十岁那年,终于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成了村里的头一个,着实风光了一阵,爸妈脸上也多了些光彩。
可高兴劲儿没过,学费就成了压在全家心口的大石头。
九十年代以前,大学本来是不交学费的,偏就让我赶上了收费这年。
家里为供我读书,已经掏空了底子。
为了攒够学费,弟弟妹妹主动提出不念了。
弟弟那时正读高一,半途辍学太可惜。
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两个妹妹停学。
大妹刚上初中,小妹才小学,正是该读书的年纪。
她们为了我,心甘情愿地放弃了。
我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我是老大,该我供弟弟妹妹。”我对爸妈说,“我高中毕业已经不错了,回来当个民办老师也行。这大学……我不上了。”
爸爸一听就火了:“我供你十几年,就等来你这句话?早干什么去了!”
妈妈也劝我:“别犯倔。把书读出来,将来有本事了,再拉你妹妹们一把。”
他们说得在理,可我心里那道坎就是过不去,总觉得亏欠了两个妹妹。
更何况,就算她俩不上了,我那笔学费还是凑不齐。
就在爸妈东奔西走、到处借钱的时候,乡里的邮递员送来一个挺大的包裹。
包裹单上没写寄件人的名字和地址。
我们都愣了,谁会给我们寄东西?
一家人想来想去,都觉得是送错了,不敢签收。
邮递员问:“你们村还有没有别的‘周桂芳’?”
我们摇头。
全村老小,就我妈妈叫这个名字。
“那就没错了,签吧。”邮递员说。
既然没错,我就替妈妈签了字。
邮递员骑着车走了,我们围着那个灰扑扑的包裹,谁也没动。
爸爸说:“打开看看吧。”
弟弟找来剪刀,拆开封口。
等看清里面的东西,我们都愣住了。
是一件崭新的蓝呢子棉袄。
这件棉袄,一下子把我拽回了十年前那个年三十的晚上。
“是孙家栋,”我说,“肯定是把我妈那件棉袄寄回来了。”
妈妈把棉袄拿起来,里外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不是那件。这是新的,一次都没上过身。”
妹妹小声说:“准是他记着妈的恩,做了件新的还回来……”
我们正猜着,邮递员又骑着车折回来了。
“瞧我这记性,”他拍了下脑袋,从包里掏出一张汇款单,“还有这个忘了给。”
那是一张一千元的汇款单,让我代妈妈签收。
和包裹一样,没有汇款人信息。
在那个年头,一千块是笔大钱。
我们正需要钱,这笔钱来得突然,可来历不明,谁也不敢轻易动。
看着那件崭新的蓝呢子袄,我们心里都明白了七八分。
这钱,八成是孙家栋汇来的。
他是记着十年前那点情分,如今来还了。
可我们早就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也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现在这钱和东西冷不丁地来了,我们想退,都不知道该往哪儿退。
一家人对着汇款单和棉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爸爸特意去了趟邻村打听。
回来告诉我们,孙家栋的奶奶八年前就走了。奶奶一走,那孩子也就没了音信,不知去了哪里。
弟弟看着桌上的汇款单说:“哥上学正等钱用,咱们先借着,以后找到他了再还上。”
妹妹也跟着点头。
爸爸却有些顾虑:“就怕这孩子……走了歪路。这钱来得不明不白,咱不能用。”
妈妈语气很肯定:“不会。那孩子心善,十年前那是被逼到没办法了,是为了他奶奶。我相信他。”
商量到最后,我们决定先动用这笔钱,让我把学上了,两个妹妹也能继续读书。
那一千块钱,解了一家的燃眉之急。
我用它读完了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的县城工作,离家近,方便照顾家里。
后来我成了家,有了孩子,日子不算富裕,但也安稳踏实。
一个周末,我骑自行车回乡下看爸妈。
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停了辆小轿车,心里正纳闷。
走进院子,就看见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精气神十足。
没等我开口,妈妈就笑着拉过我说:“快认认,这是鹏飞。”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前这个体面人和记忆里那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孩对上号。
他热情地迎上来,跟我握手。
坐下来聊了才知道,他奶奶走后,他就一个人去了南方。
头两年举目无亲,没钱也没手艺,只能打零工、出苦力。
睡过车站,躺过桥洞,公园的长椅也当过床,什么罪都受过。
后来进了皮鞋厂,日子才算稍微定下来。
可他不想一辈子给人打工,干了一年多就辞了职,和几个朋友租了几间房,自己搞了个做鞋底的家庭作坊。
开头那几年挣得很少,寄给我们的一千块,是他最早攒下的一笔像样的钱。
又拼了十来年,如今他已经有了两家自己的皮鞋厂,家底厚实了。
他说,他一直记着那个年三十晚上,记着我们一家人的好。
妈妈摆摆手:“都是些旧事,谁还没个难处。”
“一杯水不算什么,”他很认真地说,“可对走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来说,那就是救命的水。”
孙家栋说,我爸妈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说什么也要认下这门干亲。
“我在世上没别的亲人了,你们就是我的亲人。”他说这话时,眼圈也红了。
我们一家人都听得心里发酸。
妈妈抹了下眼睛,哽咽道:“孩子,往后这儿就是你家。在外头累了,就回家来。”
他紧紧握住妈妈的手,喊了一声“妈”,眼泪就掉了下来。
从那以后,逢年过节,他都会回来看看我爸妈,有时还把两位老人接到南方住一阵。
我们兄妹几个,也真把他当成了亲哥哥。
这份情,没血缘连着,却比血缘还要亲。
如今过年过节,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那份热闹和温暖,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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