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定真伪，南博处置仇英江南春图卷的著录

庞莱臣后人捐赠的仇英款《江南春图卷》现身拍卖场。这幅画曾经被南京博物院作为假画以6800元处理，现在起拍价8800万元。海内外媒体哗然。博物馆漠视且有辱捐赠人名誉和经济权益，在守护国家宝藏过程中存在漏洞，确实该反思。

无论赠品真伪如何，都该支持庞家后人依法维护自己的权益。徐湖平掌权南京博物院20年，亲笔签字批准，一手主导将被鉴为假的《江南春》等五幅庞莱臣旧藏及其余共1259件文物调剂到自己担任经理兼法人的文物总店。这个涉嫌利益输送和侵占国有资产的严重案件，已经得到江苏省及国家文物局的处理。相信任何伸向国宝的手都会被制裁。

一、历史鉴定及拍卖评估

1961年张珩、谢稚柳等三位专家，在两月内鉴定南博五万件书画，平均每件费时仅20秒，没有记录鉴定依据，只有“画假引首真”的结论。张珩称，采用的不是正规的鉴定方法，而是迫不得已的特殊方法。按他们这次的鉴定来判决文物的生死有失过激。

张垳关于审鉴南博书画的报告

1964年南博内部鉴定因鉴定员与庞家存在纠纷而缺乏公信力。2000年陆挺从庞家后人处获得此画，杨仁恺、陈佩秋2008年鉴定为真迹佳作。后陆挺因借款，将仇英《江南春图卷》等8幅画抵押给十竹斋。十竹斋再以5000万的价格出售给朱光。2025年朱光送嘉德。嘉德援引13次著录佐证，而十竹斋的成功交易也意味着多方都认可为真迹。

最早的著录是顾文彬1882年完书的《过云楼书画记》，称此画为“仇画第一“。对照《过云楼书画记》的画面细节记录，与庞本符合得很好，说明庞本确经顾麟士、顾文彬所藏。

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

庞家后人否认出售画作给陆挺。但从庞家人的证词看，拍卖的仇英款画作，装潢、题签等方面的信息都符合庞莱臣的收藏品特征，确属庞家捐赠给南博的那件。陆挺获得该画的途径存疑，因而庞家直指徐湖平暗箱操作。

二、质疑的声音

我们搜索拍卖记录，找到了嘉德2018年拍卖的马晋仿仇英江南春图卷，与南博处置品高度接近。

马晋仿仇英江南春图卷

此画是庞莱臣委托马晋对照临摹的，署名仿仇英，但印鉴都是马晋本人，也没有盖其它收藏印。陈鎏“江南佳丽”四字引首，与庞本江南春图卷几乎一样。两画陈鎏的落款笔迹皆不见墨色随笔道轨迹的动态变化，较大可能都是双勾添墨写出来的。

马晋仿本与庞藏本落款对比

马晋仿本与庞藏本局部对比

比较马晋仿本与庞莱臣旧藏，明显可以看到庞莱臣旧藏本纸墨都要老旧，年代更久。马晋仿本的送拍方复盘，非常满意对此作的投资运作，真实收到了180万货款。

松雪斋认为庞莱臣旧藏本是仿制的美国明尼苏达博物馆唐寅款春游图。比较两画，布局构图比较接近。

上为庞藏本，下为美藏本

下面的美藏本无款，绢本，画面发黄更明显。这是因绢丝更易老化形成的，不一定表示年代更久。画上仅有“南京解元”一印表示画家为唐寅。

网上称此画实际作者是仇英，即仇英托名唐寅的真迹。而庞莱臣旧藏江南春图卷是仿品，不是仇英所作。

仇英作画，工细艳丽，费时费力，创作难度大，深得藏家青睐。按文征明的说法，他的画价一度超过唐寅、文征明。他与唐寅为同学，仿冒唐寅的逻辑缺少说服力。

三、明代的著录

鄙人因公众号《铁证，1.6亿倪瓒款江亭山色图确系赝品》一文，被网友称为文献鉴定家。之所以对南博受赠庞莱臣仇英江南春图卷，一直没有进行考据，主要是认为真伪不是庞家的主要诉求。现在出现了多个版本，有必要追溯。

嘉德介绍中的著录，最早只到1882年。考虑到画卷中提到的明朝文人唱和盛事，在全国都很有名，之前不可能没有著录。

经查，最早关于江南春图卷的记录来自明朝张丑（1577-1643）。其《清河书画舫》记载有倪瓒诗画及后人唱和：

江南春图，始于顾逋翁，皇宋惠崇袖卷更奇，胜国倪迂亦仿傚作之，并题诗二首，后人和章极多，好事家编为江南春集，镂板行世，亦可传也。 明，张丑，清河书画舫，卷四上，“卢鸿一”

惠崇所画已不可考。清陈观国著，《甘泉县续志》卷一，嘉庆15年刻本，第40页，记录有“御题赵令欀江南春图卷一轴”，或是传移模写，是后人多所参考的名作。

赵令欀江南春图卷

张丑说到，倪瓒有画作，并有题诗二首。现在画无从考，题诗二首在倪瓒《清閟阁全集》卷四，“江南春”之下，并附有周履靖唱和诗两首。张丑说的后人和章极多，主要都是苏州文人；编辑成集的好事家则是庞本中提到的袁永之。

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转录张丑所述，进一步提到有倪诗前有徵仲（文征明）的补图。

倪云林江南春词（原文不录）。外录《书画舫》云：倪元镇江南春词卷，前有征仲补图，后有成弘间名人和章，极备。 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十九

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十九

清王士禛撰《居易录》也有文征明画江南春图卷的记录：

友人自粤东遗书寄文待诏画江南春卷，长丈许，山水间多作招提兰若，中幅及卷尽处两作瀑布，最为奇绝。卷首「江南春」三篆字，卷尾「嘉靖丙辰（1556年）春日制」七字，皆待诏自署书。 [清] 王士禛 撰《居易录》卷十三

清代陈焯撰《湘管斋寓赏编》卷六，提到沈周曾有“沈启南江南春图”一幅。记录的题诗与庞本相同。落款是：

宏治（弘治，清朝避乾隆名讳。老陈注）癸卯春三月五日，追和云林征君词二首，并系以图，以适清兴也。沈周。

弘治年号起止1488年-1505年，共计18年，其中没有癸卯年。邻近的癸卯年是1483年为成化年，1543年为嘉靖年。可见《湘管斋寓赏编》所录《沈启南江南春图》为清初人伪作。

附和名人的诗画是文坛雅好，袁永之征集编撰唱和诗词确有传统。但明代的著录里没有找到文征明、沈周之外，其他人画“江南春图卷”的信息。特别是没有仇英作画的信息。

四、《辛丑消夏录》记载的江南春图卷

吴荣光《辛丑销夏记》，完书于1841年，比《过云楼书画记》早41年。里面记录了江南春图卷：明吴中诸贤江南春副卷。这个命名与庞本仇英《江南春并吴门名贤题咏》接近。

画幅：绢本，高九寸一分，长二尺八寸一分。此文休承摹云林笔意而作，父书卷额，而子补其图，亦艺林佳话也。

文休承（1501-1583）就是文征明的第二个儿子文嘉。文嘉作画的同时也题和一首诗。其诗与庞本江南春图卷所录相同，其跋则为庞本所没有。跋中提到为倪瓒后裔作画的缘由。

一时诸名公自石田先生而下，皆有和篇。余友袁永之，又请海内诸公和之，遂为江南胜事。暇日，其裔师原｛倪瓒后裔，号师原。老陈注｝以素（下有家字点去）卷索（挖去友人重摹四字）诸作，且命作图。其前藏为倪氏故事，余高斯人有云林之风，故欣然为之命笔云。时嘉靖丁酉（1537年）十二月三日，长洲文嘉休承甫谨志。 清，吴荣光，辛丑消夏录

文嘉诗后题跋

从文嘉的跋文看，所挖去的四字“友人重摹”，是装裱人不想让人知道倪师原让他重摹倪瓒的画作。

吴荣光还记录了图卷上袁永之的骈体文序并唱和诗三首，文辞极其优美。这个编辑者的跋与诗也是庞本所没有的。这是庞本最大的破绽。

袁永之，江南春词序并诗

比较吴荣光记载的沈周唱和诗，其记载有四首，比庞本多了一首。

国用爱云林诚神二词之妙，强余尝一和，兹于酒次复从继之。被酒之乱，不觉又及三和。明日再咏倪篇，不胜自媿，始信虽多何为也。沈周。 吴荣光，辛丑消夏录

而庞本上沈周的题跋中，只说又一次和，共和两首。

被酒之乱，不觉又及一和。

庞本江南春图卷，沈周题跋

吴荣光记载的文征明唱和诗也有三篇，分别是1518年一篇，1530年两篇。而庞本江南春图卷只有1530年的两篇。

庞本江南春图卷，文征明诗及跋

庞本中文征明的跋文写道：

徵明往岁同诸公和《江南春》，咸苦韵险。而石田先生骋奇抉异，凡再和，其卒也。韵益穷，而思亦益奇。时年已八十余，而才情不衰，一时诸公为之敛手。今先生下世二十年，而徵明亦既老矣。因永之相示，展诵再三，拾其遗余，亦两和之。非敢争能于先生，聊以致死生存殁之感尔。嘉靖庚寅（1530年）仲秋，文徵明识。 庞本江南春图卷，文征明唱和诗及题跋

其中“凡再和，其卒也。韵益穷，而思亦益奇”在吴荣光记载中是“凡再四和，其卒章也，韵盖穷而思益奇”。前者不通，后者应为真本。

吴荣光还记载了祝允明、唐寅等人的唱和诗，这也是庞本江南春图卷没有任何信息提到的。

吴荣光记载，唐寅唱和诗

吴荣光记载祝允明唱和诗

五、藏家吴荣光

吴荣光（1773—1843），清代湖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诗人、书法家、藏书家、岭南著名的书画金石鉴藏家。一生最大的功绩是推举了左宗棠。左宗棠第二次会试落榜，闲居于湘潭桂在堂，吴荣光推荐左宗棠出任渌江书院山长，自此进入仕途。

袁永之在文嘉所仿“倪师原”副本装池的跋尾写道：

江南春辞，倡自云林先生，音旨清妙。吴中自石田征君、衡山太史和篇特富，继之者无下数十人。此卷余家藏之。今倪君（倪瓒后人，名师原。老陈注）又制此副卷，他日流传和者日盛。宋玉云，曲益高和者益少，乃知此语固不足据也。嘉靖丁酉（1537年）蜡月六日胥台山人袁袠题。 吴荣光，辛丑消夏录

1836年，吴荣光在北京得见此卷，共有18人54首诗词。吴荣光买下后，搜集未被录入的唱和诗，又请翁方纲等人再次题跋唱和。1837年最后装池，集24人共78首诗词。

正因为收藏机缘，吴荣光才能详细记录《吴中诸贤江南春词副卷》。老陈整理此画及诗词唱和的时间线如下。

倪瓒有江南春词图卷，“许国用”收藏。沈周见到后，请沈周唱和一首。文征明在1518年也唱和一首。后祝允明唱和一首。沈周后来又和三首，逝世。袁永之从许国用处得到沈周墨迹，请名贤题咏。唐寅和一首。1530年袁永之请赋诗人补款及信印，请文征明题首，文征明为袁永之再和两首，装裱成卷。

1537年，倪瓒后裔“师原”按照袁永之的诗卷制作副卷，请文嘉作画并题诗作跋。文嘉仿前人笔迹，抄录前人诗词。文征明为其用隶书题写卷首，袁永之再跋。此副卷1836年被吴荣光收藏。

从吴荣光的著录里，我们得知江南春图卷有数十本副卷，大多只收录唱和诗十余首。从翁方纲的题跋看，古人对于制作这些副卷，都以雅事看待，认为能传播文化。对于临摹古画，模仿笔迹，也能宽容大度，甚至觉得不必“挖去友人重摹四字”。这是古代影像印刷不发达的情况下，传播文化的途径。

藏家吴荣光不忌讳收藏的是真迹的副卷，甚至指明沈周等的笔迹是文嘉所仿。他对文物的保护利用可谓对得起历史。没有他的搜集整理，我们见不到对明朝最大的一次文坛盛事的任何详尽记录（过云楼仅一页简介）。这些诗词今天读来，依然感人至深，能不忆江南，让人不由自主地回忆富庶江南的美丽春天。

六、远非结论

清代书法家李文田鉴定兰亭序时，强调了一个逻辑。即后人仿前人，只可能删节，不可能添加文字。文字多了露马脚，诗词难度大，不通则闹笑话。从文献著录看到鉴定件有文字删节并有谬误的，就是赝本。

由此，我们现在可以明确地说，庞藏本是袁永之所藏倪瓒江南春图卷的副本。之所以说是副本，因其与其它诸多副本本质相同，属于精心复制。此画制成于晚明，清初王氏话雨楼收藏后，被几代藏家珍秘。这个副本没有出现在明朝的著录，袁永之也没有在题跋中记录，难以确认是否仇英所作。但历史上确实存在袁永之请文征明、唐寅、仇英等摹写倪云林江南春图卷的可能性。

文征明出于名望，不会临摹倪瓒制作副本，因而临摹工作落给了儿子。文嘉在临摹倪瓒画款时，也附和写了两首诗词，没有丢文家的脸。仇英写不出诗，字迹也不好，要他去做临摹的事，想必不会自讨没趣，当然此事不绝对。

仇英非文人，笔墨个性不清晰，其画的鉴定是文博界的难题。光博物馆收藏的仇英《清明上河图》就达10本之多，究竟哪些真哪些假，没有定论。对他的鉴定甚至比张择端还难。

我们可以给出的判断是，庞本江南春图卷比马晋仿本要老旧，画得要好。此画经历过顾麟士收藏，庞莱臣是当真迹收藏的。张珩称引首陈鎏四字为真，这是为捐献者保全体面，这四字自然书写痕迹不明显，应为假托。

这画和仇英的汉宫春晓图卷比，没有典型的仇英特征，设色不够鲜艳，屋宇不够富丽。张珩关于画假的鉴定结论很可能是对的。这画也不如吴荣光藏本价值高，文学史料价值都有不小差距。考虑到马晋仿本成交价180万，庞本价值要高很多。低价处理确有利益输送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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