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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2025年第10期上半月刊《黄河黄土黄种人》)
一
小时候,我家旁边是父亲单位职工食堂。因常停水,食堂里有一口用石板嵌砌的直径约两米的水缸,每天蓄得满满的。炊事员柳伯伯在缸里喂了几条鲫壳儿,我经常趴在缸沿上看它们闲游。喂了一两年,没见长大,加尾巴才一拃长。
我问柳伯伯:“这几条鱼好久才长大可以吃哟?”
柳伯伯回答:“鲫壳儿只长得到这么大。”
“长不大,喂起有什么用?”我不理解,“不如喂几条金鱼好看些。”院子天井的太平缸里就喂的金鱼。
另一个炊事员姚孃孃说,水缸里的鲫壳儿活起的,水就没得毒。这么多人吃饭,水要干净才得行。
天井的“太平缸”是两口长方形大石缸,缸壁正面都刻着这三个字。每口缸可装二十多挑水,缸沿因此太高,我使劲踮起才能瞄到水面。有一次,找来几块半截砖头垫脚,我才看到里面的金鱼。缸沿做得高,是防止小孩耍水而栽进去出危险。
父亲说,太平缸是消防池,水预备起灭火用的。那时候房子的楼板、隔墙多是木板,最怕起火。
不吃太平缸的水,怎么也喂鱼在里面?
父亲回答:“一缸水装在那里是死水,久了,会发黑发臭。喂了鱼,水就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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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食堂石缸里的水从没毒死过鱼,而炊事员姚孃孃有一天却差点被鱼毒死了。那天,食堂里做鱼吃,平时很少能吃到,是小河那边蔬菜队送来的两条大鲢鱼,他们包了父亲单位的茅厮挑粪,做肥料。姚孃孃感冒了正咳嗽,她以往听别人说起过,鱼苦胆止咳。破鱼时,顺手把一只鱼苦胆丢嘴里生吞了。可没多久出现头晕、恶心状况,随后心慌,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她支撑不住,倒在饭堂的长木条椅上。柳伯伯吓坏了,站在天井呼唤几声,办公室几个同事跑来,赶紧卸下一扇木门板,急急忙忙把姚孃孃抬到医院。经过几小时抢救,才把她的命捡回来。
后来有熟人给姚孃孃说:“你弄错了,生吞鸡苦胆才治咳嗽。”姚孃孃回答:“你现在说吃龙苦胆我都不会相信了。”
前几年母亲住院,我在医院陪护。有一天大半夜,送来一位急诊病人。一个护工“看热闹”回来摆:病人老陈,下午从超市买回一条五斤重的草鱼,路上遇见一老头,边走边“摆白”。老头顺口说起鱼苦胆可降火。老陈前几天连续喝酒吃火锅,燥火,嘴唇起了泡。剖鱼取出苦胆后,嫌腥味大,他就着酒吞下了肚。晚饭后,腹部开始疼痛,接着上吐下泻。以为是吃坏了肚子,他喝了支藿香正气水。半夜病情加重,屙不出尿来,双脚水肿,被家里人送到了医院。医生说,鱼苦胆中毒可导致多种器官功能衰竭,那麻烦就大了。
近几年,我在手机上刷屏,也看到过多起变着花样吃鱼苦胆治病而中毒的事件。其实,根据古代中医药书上记载,鱼苦胆是可以口服并能治病的。首先是《神农本草经》说鲤鱼胆味苦、性寒,主治眼睛红肿疼痛,消除青盲眼,有明目的作用,长期服用身体强壮,长气力。唐代中医著作《千金要方》里还介绍了鲤鱼胆的外用方法,可治小儿咽喉肿痛。明朝《本草纲目》也说,心腹突然刺痛,呼吸喘急,可用草鱼胆加温开水调和后喝下,与雄鸡胆、麻雀蛋一起做成药丸吞服,能治阴痿。草鱼、鲢鱼属鲤科。这些药书介绍口服鱼苦胆时都不是生吞,应在腊月取出阴干后备用。这是一种炮制方法。
可我在北宋博物学著作《埤雅·卷一》里又看到不同说法,众多鱼类中,唯有乌鱼,即黑鱼的胆味甘,可食用。是否可治病,没说。《埤雅》毕竟不是医药书,存疑。但让我费解的是,《本草纲目》解释“乌鱼”时,引用《日华子诸家本草》的说法却与之相似:“诸鱼胆苦,惟此胆甘可食为异也。”这可与此书中鲤鱼、草鱼胆能口服的介绍自相矛盾了。
不懂,我们就听医生的,莫乱吃。
三
一天,重庆某钢厂有个青工高烧不止,并伴随着皮肤呈黄色。在当地医院治疗两个星期后,高烧退去,皮肤黄色却不减,还有加深的现象。经检查发现,他血液里的白细胞计数增高,被迅速转到医学院附院的传染科治疗。经医生多次仔细检验,最终在他大便里寻找到一种寄生虫,确诊为肝吸虫病。对症下药,青工的病很快治好了。
这个青工喜欢钓鱼,地点是一些乡村堰塘。他有一个怪癖爱好,生吞钓到的小鱼。吞的时候,用拇指和食指尖提起小鱼的尾巴,鱼头朝下,仰起头,张开大嘴,一气吞下,每次七八条。没想到肝吸虫的囊蚴寄生在这些小鱼的鳃和肌肉里,因生吞而染病。
八十岁的王昌宇是赤水河边丙安镇的一位民俗文化作家,搜集和体验过许多凡人奇事。他知道有个患肝硬化的人,肚子里起了腹水,在邻近的四川泸州市大医院治疗一个多月,没得一点好转,只好抬回来等死。可家里人又心不忍,找到当地一个有名的外号“何草药”的民间行医者,“死马当活马医”。何草药都是自己上山采药,平时给人看过病后,从装药的背篓里抓些叶叶草草、树皮皮、树根根,让病人熬水喝。一般两服药见效,不行就另请高明。何草药告诉肝硬化病人的家里人:“我试试,医死了不要找我扯皮哟!”家里人背着病人回答:“不会不会,本来就是等死的人。”
病人喝了何草药配的草药之后,没多久,竟能下地走路了。
“你有救了!”何草药高兴地对病人说,“现在你每天拿舀篼去河边舀鱼,舀到寸把长的小鱼,就抔口水,直接活吞下去。”一年后,病人腹水已消,去泸州大医院复查,很多指标都正常了。医生连说三个“奇迹”。
有人慕名找到何草药,想买治肝硬化起腹水的药方子。
“生吞小鱼!”何草药理由很充分,“人肚子里有水,挤也挤不出来,倒也倒不掉,只好呑小活鱼进去喝干净噻。”
腹水是腹腔内的积液,生吞小鱼进入了人胃里,能喝得到吗?
有一种历史悠久的招数称“祝由术”,说与巫术同源,是古人用来治病的一种方法,常见于古代医书中。现代人认为是一种精神疗法。何草药的手法算不算呢?
四
川江人喜欢吃鱼的多,但以前并不容易吃得到。
抗战时,重庆的报纸上说:“平均每年十人仅得食鲜鱼一斤……鱼价高于鸡价三倍,高于(猪)肉价五倍,高于牛肉价七倍,中等之家,亦经常叹食无鱼。”民国时期出版的《新都见闻录》里称:“重庆虽号滨江之区,水产物却非常稀少。青鱼、鲤鱼之属,尚可在扬子江(长江)中网得,惟因难捉之故,数量既少,价复奇昂。”川江支流嘉陵江的情形差不多,据民国《苍溪县志》载:“嘉陵江水色白,多深潭,鱼不易取。沿江两岸,业渔者少。”
著名教育家叶圣陶先生喜欢吃鱼,抗战期间居住在重庆时,给远在上海的朋友通信,多次提起吃鱼的事。有一次,家里打麻将,赢的人请客,买菜在家做,有全鸡和红烧牛尾、蹄子、鲤鱼等十多个菜,特别解释“鱼是难得吃的”。后来,叶老离开重庆,到乐山的武汉大学授课,在给朋友的信中又说:“蜀中鱼少,惟此间鱼多,今日买小白鱼三条,价一角八分,在重庆殆须六角。”紧接着还提到,昨与两位书店朋友吃馆子,菜里有“块鱼”。在另一封信中,叶老再说吃鱼:“流窜经年,颇思鱼鲜……”
阅读有关川江历史文化的书籍和文章时,里面常有例证,说某处考古发现墓穴中有鱼骨刺,某处又出土了渔网网坠……以此推断川江古人以猎渔为生。其实这只是一个概念。川江及其支流虽然鱼的种类繁多,但属山区河流,水深且湍急,难以生长鱼卵依附的藻草类植物,大多附着在礁石上孵化,却常被激流冲散,因此繁殖量并不丰盛,渔业生产根本不可与长江中下游相比。可另一方面,水流湍急中生长的鱼与缓流中的鱼品质不一样。《新都见闻录》里解释,川江鱼肉嫰味美。这如优生学的原理,凡稀有之物,其种必良。
川江人为了吃鱼,使用各种工具和办法弄鱼:钓、钩、叉,拦网、拖网、刺网,扳罾……甚至采取毒、电、炸等粗暴、违法手段。
黄木浩岸边的罗崇国今年七十岁,四十三岁那年有了个外号“一把手”——本意是一个单位或组织的最高职务者。那年农历七月初九,女儿要回娘家,老罗心里高兴,大清早决定去浩里弄几条鱼回来让女儿尝鲜。川江上称“浩”的地方,都是江心有又长又大的石梁或沙石土坝洲,离岸近的一侧为内江,即称浩。浩里风平浪静,是鱼的栖息地。
老罗拿着两只玻璃小瓶,里面装有雷管、炸药,去找渡口的肖老五帮忙在浩下口放第一炮,自己接着在上游二三十米处放第二炮。两炮相夹,获鱼可能性大得多。远远看见肖老五门前有三个女人晃动,高矮胖瘦差不多,看样子年龄都在四十岁左右,穿着像是川西少数民族的服饰。肖老五老家是川西那边的。他家里有客人,不便再喊去帮忙。老罗一人走到黄木浩水边,点燃其中一只小瓶的引线,准备丢进浩中。咋没听见火药燃烧时的吱吱声?是不是引线受潮了?老罗迟疑了几秒,突然“轰”的一声,瞬间,右手掌不见了。
“当时很痛吗?忍受得了不?”我问。
“没得知觉。”老罗说,“可能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很紧张,不晓得痛了。”
八月酷暑天,老罗开设的麻将茶馆里没有一位客人,我俩光着胳膊在电风扇下摆龙门阵,他一五一十地给我讲了当天的事:
“我还算清醒,把手腕上的血管死劲捏住,赶快往乡卫生院跑。他们哪里见过这阵仗,惊慌得连声说‘我们不得行、不得行,医不了’。我又跑回江边,喊了一只渔船,送我到河对岸,那里有区卫生院,大得多。上岸后,碰到个黄木浩过来卖菜的熟人,我叫他给我屋里带个信。
“医生先给我打麻药,再把炸断的骨头锯整齐,然后将肉皮合拢,包住伤口缝好。第二天,我老婆卖了一头猪,带着六百来块钱赶过来补交住院费。第三天钱就花完了,还差医院几十块。我也没得钱吃午饭了,医院又不给我吊盐水,肚子饿得好快。我喊一个打鱼的朋友送来一条鱼,有两三斤重,找到主治医生家,说我今天就出院,欠的钱实在拿不出来了。过几天我来找你拆线,帮个忙!”
“你各人害怕没得?”听着老罗的讲述,我有点胆怯了。
“先还是‘雄起’的,躺在医院的时候‘’了。又一想,只是手断了,也没要命。如果我不是想着找肖老五帮忙,把一炮的药改成了两炮,早被炸成了碎碎儿。”现在老罗倒是无所谓,“没得了右手,吃饭、挖地用左手重新学,他们喊我‘一把手’了。”
“也该我‘背时’,如果当时找到了肖老五,时间岔开一下,可能就破了灾。”他又感叹地补充道,“后来肖老五说,那天他家里根本没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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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二十五年前,我辞职“下海”,挂靠一家房地产公司修建了一幢商品房单体楼,有五十来套住宅。我们是小城市,项目又在城郊的开发区,住宅不值价,每平方米才卖五六百元。而土地出让金、税费和工程费用加在一起,成本差不多达到七百元,一平方米倒亏几十上百元。唯一的赚钱办法是靠出售商业门面,单价四千元左右。因此,临街层、第二层都设计为商业用房,比较好出手。但住宅即便是亏着卖也非常难销售。我建房的钱,是找亲戚朋友东借西凑的,还抵押自己与母亲的住房在银行借了款,如果大部分住宅不能尽快脱手,会背上一大笔债务。
四月份,正进行基础施工的时候,当年第一场暴雨袭来,基槽里满是泥浆。天刚晴,工人马上去抽基槽里的水,抓紧时间浇注地圈梁混凝土,再下雨就不担心费工费时了。
不一会儿,年轻电工双手抓着一条约三斤重的鲤鱼,笑嘻嘻地走进施工办公室:“陶老板,抽水的时候,我在基槽里捉到一条鱼,安逸,晚上煮来吃了!”真奇怪,左右后三方虽说是坡地,但无沟无河,又没有渠堰、水塘,后面半坡上还有一条即将通车的铁道横穿而过,鱼从哪儿来的?百思不解。
施工员马上发话,他年龄在我们中间最大,懂的多:“这种莫名其妙来的东西违背常理,吃不得。”
“要相信这种风俗!”钢筋工有切身体会,跟着说道,“那年,一只麻雀突然落在我家门口,我老汉儿捉住给我儿子耍,第二天,麻雀死了。年底我老汉儿害病,没等到过年就‘走’了。”
“是嘛!麻雀是天上飞的东西,无缘无故落到地上,不是好兆头。”施工员坚信这种风俗,“坡上、土里会长鱼?”
煮熟的鸭子怎么舍得让它飞了。年轻电工不信邪,硬是煮来吃了。我尝了几筷子,真鲜嫩!
半年后,我的项目才进行到一半,遇上旁边征地拆迁,修建行政审批中心。我那难卖的几十套住宅被征购,用来安置拆迁户。
签完合同,我如释重负。晚上,请大家吃了一顿鱼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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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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