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由‘实沈、台骀’而起——见多识广的公孙侨与因色生疾的晋平公

赵武去世前的一年，也就是周景王四年（前541年）的六、七月间，晋国国君晋平公生了一场大病，这件事情被郑简公知道了，于是他立即派郑国为政公孙侨（子产）以‘朝见’的名义出使晋国，顺便探望一下晋平公的病情（俗话说就是讨好和拍马屁）。

公孙侨到了晋国以后，先办完朝见公务，然后就向自己的好友、晋国大夫羊舌肸（叔向）询问打听晋平公的病情如何；而羊舌肸则对公孙侨说：

“您这下问得可正好，寡君的病很是有些奇怪；卜人（负责占卜和治病事务的巫医）看完病后，说这是‘实沈、台骀’两个鬼神在作怪，才导致寡君患病；可是就连太史都不清楚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您一向学问渊博、见多识广，肸（羊舌肸自称）谨敢请问：这两个究竟是什么神灵呢？”

公孙侨回答说：

“从前，高辛氏（即五帝之一的帝喾、黄帝曾孙）有两个儿子，长子名‘阏伯’，幼子名‘实沈’；兄弟二人长大后一起住在森林之中，但彼此之间关系很差、不能相容，两兄弟每天都用武器互相攻击，势同水火。

这时候是尧（即五帝之一的帝尧，阏伯与实沈的异母兄弟）在位，他认为阏伯与实沈这样兄弟相争很不好，所以就把他们分开来居住——阏伯被迁到商丘，让他用‘大火星’来堪定时节、主持祭祀；后来商人（商朝）沿袭了阏伯的这个方法，所以大火星就被称为‘商星’。而实沈则被迁到大夏，并用‘参星’来决定时节、主持祭祀；后来唐人（古唐国、帝尧的后裔）沿袭了实沈的纪年方式，先后归服于夏和商。

武王（周武王）的正妻，是太公望（即吕尚、姜姓齐国始封君）的女儿，叫‘邑姜’；当年邑姜怀着第二个孩子（第一个是后来的周成王）的时候，曾梦见天帝对自己说：‘我为你腹中的儿子起名叫虞，再将唐国之地赐给他，让他能祭祀参星、繁衍养育后代子孙。’等到邑姜的这个儿子生下来后，其手掌心中有纹路像个‘虞’字，因此武王和邑姜就为其命名为‘虞’，这就是成王（周成王）的同母弟‘叔虞’。

后来，成王（其实是辅政的周公旦主持安排）的时候灭了唐国（古唐国），再将唐国的土地封给了太叔（叔虞），称为‘唐叔虞’。唐叔虞的儿子燮在位时，又将国家社稷宗庙迁到了晋水旁，改国号为‘晋’，建立了晋国，所以唐叔虞就是晋国的始封先祖，而参星就是晋国的星宿了。从这个世系传承来看，实沈就是参星之神。”

羊舌肸敬佩地点点头，再问公孙侨说：

“原来实沈的来历是这样的；那么另一个叫台骀的又是什么人呢？”

公孙侨继续解释说：

“从前，金天氏（少昊）有个后代叫做‘昧’，他做了玄冥师（也就是水官）；昧又生了允格、台骀两个儿子。台骀长大后继任玄冥师，然后负责疏通了汾水、洮水，加固了大泽的堤坝防护，让人们能住在广阔而高平的地方。帝颛顼（五帝之一、黄帝之孙）因其有功而嘉奖他，把他封在了汾川，让沈、姒、蓐、黄四国世代守护他的祭祀。从这个世系传承来看，台骀就是汾水之神。”

羊舌肸听得入了迷，继续追问公孙侨：

“现在总算知道了实沈和台骀的来历了；可他们与寡君这次患病又有什么联系呢？”

公孙侨接着解释：

“现在，晋国已经主宰了汾水一带、且灭掉了四个国家（沈、姒、蓐、黄四国）；但侨（公孙侨自称）认为这两位神灵与晋侯（晋平公）的病并无关系。如果冒犯了山川的神灵，就会被降下水旱瘟疫灾祸、从而向他们进行祭祀以禳灾。冒犯了日月星辰的神灵，也会被降下不合时令的雪霜风雨，也要向他们祭祀以禳灾。

至于说人身上的疾病，大多是由于劳逸、饮食、哀乐的不节制、不适度所造成的，没听说过山川和日月星辰的神灵会又降病给人；侨曾听说——君子每天有四段不同的作息时间，清晨用来听取政事，白天用来调查询问，晚上用来确定政令，暗夜用来安歇身体。这样安排时间就可以有节制地散发体内的体气，不让它壅塞而使身体衰弱。

如果作息缺乏节制、心里又不明白这些道理，那么就会导致自己的行为百事昏乱；估计晋侯恐怕是把体气都用在一处，所以才生病了。侨又听说——国君的妻妾不能是同姓女子，如果违背了这个原则那么后世子孙必定不能昌盛，美色占尽了就会得病，君子们都很讨厌这个事情。

所以《周礼.志》中说：‘买姬妾侍女不知道她的姓，就占卜一下（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是否违反了这两条，在古时是很慎重对待的。男女之间要辨别姓氏，这是礼仪上的大事；现在晋侯的宫中有四个侍妾都是姬姓、且深受宠爱，晋侯早晚都要她们在身边侍奉，那恐怕晋侯的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如果晋侯能够遣散这四个姬姓侍妾，身体也许还会复原，否则的话，病可能就治不好了。”

等公孙侨说完后，羊舌肸不由得抚掌赞叹说：

“您说得太好了！虽然这些人和事肸（羊舌肸自称）以前都未曾听闻过，但是您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良言，说的都是对的啊！”

和公孙侨交谈完毕、羊舌肸便向其拜别，然后从招待郑国使者一行人的馆舍中出来，郑国行人子羽（也许是郑穆公之子公子挥、郑简公的叔祖父、郑国目前硕果仅存的朝堂元老，但人物身份存疑，或许也是郑国其他同名之人）将其送至门外；羊舌肸向子羽询问郑国国内目前的情况，还特地打听了之前多次在郑国搞出事情来的公孙黑（子皙）现在的状况。

（这个时候，公孙黑刚刚因为和公孙楚争夺徐氏女之事而将公孙楚逼迫流亡出外，但还没有来得及继续动手，要等到明年六七月间，公孙黑才会预谋作乱攻打游氏；但也就是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让公孙黑在‘国际上’都有了名了，因此羊舌肸才会特地问到他的近况，这也是一种八卦心理了。）

而听到羊舌肸问起在郑国国内名声都臭了大街的公孙黑的情况后，子羽掩饰不住对这个不省心侄子（假设子羽、也就是公子挥与公孙黑之父子驷、即公子騑是亲兄弟）的鄙视和厌恶，直截了当地回答说：

“他还能活多久呢？没有礼仪又喜欢凌驾他人之上，倚仗着家族的富有而轻视慢待前辈上司，我认为（公孙黑）不能长久了！”

（一年之后的周景王五年七月，公孙黑因为预谋作乱而被郑国贵族抓捕，为政公孙侨当众审问他、并公布了他的三项罪名；最后公孙黑被迫自尽，尸体也被摆在大道旁示众，旁边竖着记载他罪名的木牌；真可谓是身败名裂。）

从馆舍回来后，羊舌肸去公宫拜见晋平公，并把与公孙侨的对话告诉给了晋平公；而还在养病中的晋平公听完后不由得感叹说：

“子产（公孙侨字子产）真是一个知识渊博的君子啊！”

随后下令赐给公孙侨许多厚重的财物，以感谢他的直言解惑（但以后改不改同姓不婚的不合礼制行为，晋平公就不说话了。）

因为病情迟迟不见好转，因此晋平公又命人去秦国求访良医；而晋秦虽然在政治上是死敌，但私下里两国公室之间的关系倒没有那么坏（秦穆公娶了晋献公之女，而晋文公又娶了秦穆公之女，两国一直以来都是姻亲），因此秦景公得知后便让秦国名医‘和’去晋国为晋平公治病（当年晋景公生病后，也是从秦国请医生来看病的。

等来到晋国见到了病中的晋平公，医和察看完病情后就说：

“国君这个病怕是不好治啊，这是亲近女子才落下的病症；得病后就好像被蛊惑了一样，不是因为鬼神的原因，也不是因为饮食的原因，而是被女色所诱惑丧失了自己的意志。患上这种病的人无药可救，即使是贤君良臣也要因此死去，上天都不能保佑。”

晋平公大惊失色，急忙追问：

“像您这样说，以后就连女人都不能亲近了吗？”

医和回答说：

“要有所节制才行。先王所创造的乐曲，是用来节制百事的，所以音律有五声、快慢有不同、音符可以调节，乐声和谐然后降于无声。而乐声下降终止后就不再弹奏了，这时候再弹的话就有繁复的手法弹出靡靡之音，让人觉得心烦耳乱，失去了音乐的平正与和谐，因此君子是不听这类乐曲的。

人的行事也像音乐一样，一旦过度了就应该立即停止，不然就会因此而得病。君子亲近妻室女色，应该用礼仪来节制，而不是因其烦心的。上天有阴、晴（阳）、风、雨、夜、昼（晴）六种气候，衍生为酸、辛、甘、苦、咸五种口味，表现为青、赤、黑、白、黄五种颜色，应验为宫、商、角、徵、羽五种声音。

诸事凡是过了头的，就会患上畏寒、发热、手足痉挛、腹痛、神志不清、心性迷乱六种疾病，对应阴、晴、风、雨、夜、昼六种气候；阴没有节制就是得了寒病，阳没有节制就是得了热病，风没有节制就是四肢得病，雨没有节制就是得了腹痛病，夜没有节制就是得了惑病，晴没有节制就是得了心病。

女人，虽然是属于阳事但发生的时间应该在夜里，对女人没有节制、不分昼夜沉溺在这上面，就会发生内热蛊惑的疾病；现在您正因为对女色没有节制、不分昼夜所以才患了病，能不到眼下这个地步吗！？”

（医和比公孙侨还要敢说，直接把晋平公因为好色而生病的缘由给说出来了；不过医和身为秦国的医生，又不需要去刻意巴结谄媚奉承晋平公，这一点上他就比堂堂郑国为政公孙侨要强得多。）

为晋平公看完病并做出诊断结果后，医和从公宫中出来，去拜见晋国执政赵武（这个时候，赵武距离去世还有大概半年的时间），将晋平公病情的真实情况都告诉给了他；赵武先感谢了医和的直言诊断，再询问医和说：

“您说的良臣，是相当于谁呢？”

医和很坦率地回答：

“说的就是您！您自出任执政以来已经辅佐了晋国（晋侯）八年，这期间国家（晋国）没有动乱，诸侯没有缺失（叛盟），您可以称得上是良臣了。但和（医和自称）听说，国家大臣享受国君的信任、接受国君授予的爵禄，承担国家的大事，光荣无比；但国家有灾祸发生却不能去设法加以改变，必定会因此受到灾祸。

现在您的国君（晋平公）因为没有节制地贪恋女色、从而患了重病，已经不能继续为国家去图谋考虑、治理朝政了，这就是晋国最大的灾祸了！您身为执政却不能禁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是您的失职啊，因此我才敢这样说。”

赵武对医和的话无法解释、也不能接话（私下议论国君可是大大地无礼乃至不敬，医和是秦国人不怕，但赵武不能不谨慎），于是转移话题说：

“那什么叫做蛊惑的疾病呢？”

医和回答说：

“蛊惑之病 ，就是因为沉迷惑乱而引起的；文字中，器皿中的毒虫是蛊、稻谷中的飞虫也叫做蛊。《周易》里说明：女人迷惑男人、大风吹落山木也都叫做‘蛊’。这些都是同一类的事物。”

赵孟武见医和拐弯抹角又把话题给扯到‘女色诱惑’上来了，急忙打断话题说：

“您真是一位良医啊！”

于是赠给医和很贵重的财物，让他回秦国去了。

再多说一句——在这之后，晋平公又活了将近十年之久，直到周景王十三年（前532年）时才去世，在位二十六年；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将公孙侨和医和的话都听进去了，在‘女色’上做到了‘有所节制’，所以才能撑过这场重病，得以延寿十年。

而赵武，则在半年后就溘然长逝了；身为国家‘良臣’却不能制止国家的灾祸发生，因此灾祸转到了自己的身上，这也算是一种‘以身担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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