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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句“Boss”,立刻将我拉回现实……
“Boss, I have a sad news to tell you.”
清晨,我站在厨房里,刚冲好第一杯咖啡。辛巴从厨房后门走进来,对我说这句话。
“咋啦?”我转过身看向他。那一刻,我注意到他满脸丧容。
“我的弟弟死了。”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I am so sorry, what happened?”
“他在南非被入室抢劫了。劫匪杀害了他。”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尸体现在还在南非,我们要把他运回来。他的老婆也在南非,正在处理一些文件。孩子还要上学,一切都乱了。”
我一时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是重复着那句话:“I am so sorry.”
“Thank you, boss.”辛巴说道,脸上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我站在原地,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说实话,我对他的家庭情况、他和弟弟的关系几乎一无所知。在那一刻,我几乎是本能地判断:他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寻求帮助,而我所能提供的帮助也只有钱了。我等着他开口。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似乎觉得话已经说完了,转身又从厨房后门退了出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有些羞愧,有些感伤。
有眼力见的辛巴
辛巴是我老板雇佣的花工。因为我寄宿在老板家里,除了周末,我们几乎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见面。关系说不上亲近,但也算熟络。不论是谁先看见谁,都会主动打招呼,问一句昨晚睡得如何,今天的工作顺不顺。
从关系上讲,我们是同事,但他始终叫我 boss。这让我颇为苦恼。在我的理解里,boss 是对我的侮辱和污蔑,仿佛我经常对他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为此,我还特意纠正过他。我告诉他:我并没有雇佣你,也从未在任何时候把自己当成“老板”。不要叫我 boss,叫我的名字就好。可他还是习惯性地叫我 boss,仿佛把中国人称作 boss,早已成为他以及其他津巴布韦人一种不假思索的日常。
抛开他总是叫我 boss 这件事不谈,其他方面我对辛巴其实都很满意。他工作认真、负责,也很有眼力见。
作为花工,辛巴负责收拾和打理院子,照看几只小狗,此外还有一项颇为繁重的工作——洗车。老板的车多,他每天清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辆一辆地洗,一直洗到老板开车去上班为止。天气暖和的时候还好,可到了哈拉雷的冬季,早晚还是会冷。很多次,我看见他一边哈着白气,一边洗车。看着他那么辛苦,我也劝过他:这些车昨天才洗过,其实并不脏,用不着这么勤快。可他从来不听。几个月来,几乎天天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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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我才明白,他并不是没听见我的劝,而是根本不允许自己停下来。一方面,这种“勤快”未必全是性格使然,更像是一种早已内化的自我要求。不被提醒、不被质疑,也不轻易停下来。虽然有些近乎病态,但在中国人的眼里,这样的品质往往被视为可贵,很多雇主甚至希望自己的员工都能这样。另一方面,他需要这种“勤快”,或者至少表现得勤快,来保住工作,同时换取更多的“好处”。
辛巴很有眼力。他似乎掌握了一套熟练的“可见性游戏”:什么时候该出现,就出现在你面前;什么时候该隐身,又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当你的注意力落在他身上时,他总会恰好在附近。这种无需言语的默契,让雇主心里暗暗满意。在日常相处中,他总能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院子里的西红柿熟了,他会提醒老婆(住家保姆)及时采摘送进厨房。有时候看见我做饭,他还会主动问:“要不要把院子里长得好的香菜摘来?”小小的举动里,充满了体贴与分寸感。
我不知道辛巴以前经历过什么,他的察言观色能力和把握人物关系的能力总让我震惊。老板家里住着不少中国员工,但他似乎只盯上了我。有一次,他的胶鞋坏了,竟主动找我说。我后来才知道,他其实跟老板提过几次,但老板忙忘了,他又不好意思反复开口,于是找我,就是希望我帮他“递话”。 我帮了一次,他就更加认准了我。其实老板人很善良,他自己工作也很尽责,本不需要绕这么多弯子,但辛巴还是会“利用”我所能提供的便利,把事情安排得更顺。
这次他向我透露弟弟去世的消息,我一方面相信他是在分享自己的遭遇,另一方面后来意识到,这或许也是为之后请假与求助做铺垫。他最先告诉了我,我在与老板闲聊时才提起。没过多久,上班时,他又把消息直接告诉了老板。于是,这段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老板知道我已经知情,也知道我会留意他如何对待自己的花工。
接下来的几天,辛巴还会向我更新弟弟的情况:赶上周末,运输尸体需要一些文件,因此被耽搁。直到前天,他弟弟的遗体终于运回,他需要参加葬礼,而这正值工作日。这一次,他没有私下找老板,也没通过我“递话”或说情,而是在我们中国员工一起吃晚饭时,走到餐桌前,直接向老板说明要参加葬礼。平日里,这个时间段他很少出现。老板二话不说,准许了假期,还借给他钱,并提供了一定资助。
如果换作我是老板,心里大概会有些不舒服——难道我在他眼里真的这么不近人情吗?为什么他非得“玩这么多小心思”才告诉我这件事?我也在思考他这么做的原因。可能是他刚接替上一个花工的工作不久,自觉与老板的感情基础还不牢靠;或者,他已经看透了人性,不愿轻易冒险,而选择用一些技巧应对。当然,也可能是我的视差之见。在我看来的不需要动脑子的“小事”,对于辛巴来说已经是足够重大且需要花费脑筋去运筹帷幄的”大事”了。总之,我相信,辛巴未必是在“算计”,更像是在一套他早已熟练的生存逻辑中行动。
葬礼及之后
再次见到辛巴时,他刚从弟弟的葬礼回来。眼睛红肿、布满血丝,但他竟然只用了一天时间,这在常理上有些说不通。在津巴布韦,绍纳人的葬礼通常不止一天,而是分阶段,涉及到家族和社区的参与,即便是家族内部,至亲与远房亲戚也会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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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津巴布韦,人去世后的第一阶段是守灵,通常从去世当天或第二天开始,持续一到两天。亲属、邻里和同事会陆续来到逝者家中集合。至亲有时整夜不睡,轮流唱哀歌、祈祷。与此同时,家属还会安排专门的人负责接待来客,并记录捐款情况。我在津巴布韦只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场合,是跟随同事去参加另一位同事祖母的葬礼。现场并没有花圈和白布——否则看起来会与中国的葬礼过于相似;我也没有看到遗体,只是在院门口看到一排排黑色、带靠背的塑料椅整齐摆放。
我跟着同事走进去,与逝者家属一一握手致意。屋里的人,有些是至亲,有些和我一样,是前来吊唁的客人。我需要逐个握手问候,然后坐下。按礼节,我也要与家属说上几句话,尽管当时只用自己掌握的、为数不多的绍纳语简单问候。坐了一会儿,我便和同事一起走了出来。不久,逝者家属端来一盘炒鸡蛋和罐装豆子,还有饮料,招待我们这些来客。整体而言,现场的氛围庄重,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老家那些熟悉的葬礼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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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阶段是正式的葬礼与下葬,仪式通常在清晨或上午开始。若是基督教家庭,葬礼一般由牧师主持,家族长者发言。随后便是下葬,多将逝者安葬在家族墓地或公共墓地。下葬时的气氛往往最为压抑,哭声也最为集中,是情绪释放的高峰。
下葬结束后,据说还会有葬后的聚餐。我也参加过一次这样的场合。那是我刚到津巴布韦不久,在一家文具公司做田野调研。有一天,一名员工拿着本子和笔走到我面前,告诉我公司某位员工的母亲去世了,问我是否愿意参与。我把钱交给他,他认真地做了登记。那次我们没有赶上守灵,也没有参加上午的正式仪式,而是直接参与了下葬环节。随后因为工作安排,也没有留下来参加葬后的聚餐。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证津巴布韦的本土葬礼,它与我小时候在老家参加过的葬礼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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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葬结束后,葬礼实际上还没有完全结束。当地还有一种类似 “迎魂”的仪式,通常在去世一年左右举行,目的是将逝者的灵魂正式迎回家族。直系亲属必须参与这一仪式。条件较好的家庭,会杀牛、准备传统啤酒招待再次到来的亲朋;条件一般的家庭,尤其是在津巴布韦的农村地区,可能只会准备一些 Sadza 或其他谷物食品。可以说,只有完成迎魂,葬礼才真正算完成。
辛巴也告诉我,他其实此刻本应仍在老家参加弟弟的葬礼,但因工作不得不提前返回。之所以这么快回来,一方面是弟弟客死他乡,许多环节不得不做出调整;另一方面,他的弟媳仍在老家,还有亲戚和长辈可以负责张罗事务。本来正值周末,他本可回老家祭奠,但因路途遥远,只能远隔千里,寄托哀思。一年之后,他再去张罗弟弟的“迎魂”的仪式,把弟弟“接回家”。
津巴布韦人的“九个妈妈,十个爸爸”
对于中国人来说,津巴布韦人的葬礼并不陌生。在他们公司,员工请假的最常见理由往往是“我某某亲戚去世了”。对这种情况,大多数中国人还是能理解的,但久而久之,也难免生出疑惑:有些员工总是请假,而理由竟然都是母亲或父亲去世——一个人不是只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吗?怎么可能总是去参加葬礼?于是,一些中国人开玩笑说,难道津巴布韦人真有“九个妈妈,十个爸爸”?
辛巴告诉我,这其实是中国人的误解。在津巴布韦的文化里,父亲的兄弟都称作爸爸,父亲的姐妹称作姨母;母亲的姐妹称作妈妈,母亲的兄弟则称作叔舅。在当下的津巴布韦,家庭观念和传统文化依然根深蒂固,这些亲戚在生活中都非常重要,因此他们的葬礼也都必须参加。辛巴说,虽然有些津巴布韦人请假的理由可能并不真实,但多次参加父母或至亲葬礼的理由是真实的,而且至关重要。如果不懂得尊重这一点,津巴布韦人是不会原谅你的。
辛巴是绍纳人,“辛巴”是他图腾 Shumba 的中文译名,意思是狮子,象征力量、勇敢与领导力。他的父母健在,兄弟姐妹共有五人,这次在南非意外去世的,是最小的弟弟。在辛巴身上,我看到了父辈——特别是爷爷辈口中那种对责任与担当的理解。在津巴布韦,也有“长兄如父,长姐如母”的说法。弟弟去世后,父母以及其他兄弟姐妹需要承担起照顾弟弟子女的责任。父母年事已高,而作为长兄的辛巴,更需要肩负起更多责任。
辛巴的弟弟有两个孩子,一个九岁的女孩上三年级,一个五岁的男孩才上幼儿园。弟弟突然离世后,辛巴最担心的便是这两个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不希望他们因此失学。在津巴布韦,尤其是辛巴的农村老家,公立学校一个学期的学费大约 50 美元,一年三个学期约 150 美元,加上校服、文具及孩子们日常的最基本生活开支,一年大约需要 500 美元。
虽然父母健在,其他兄弟姐妹也已成家立业,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经济条件并不宽裕。考虑到自己微薄的薪水和已经背负的家庭负担,作为弟弟孩子的“父亲”的辛巴甚至不敢去想明年的“迎魂”仪式的钱从哪来,只能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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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安慰他:“你的图腾是狮子,你天生有力量、勇敢并具备领导力,你一定能度过这个难关。”我递给他 50 美元,但心里清楚,这不过是杯水车薪。他双手合十,轻轻击掌接过钱,表示感谢,然后说道:“Boss,我得继续去擦窗子了?”
他一句“Boss”,立刻将我拉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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