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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我临盆那天 白月光遭遇车祸命悬一线 丈夫动用特权调走全市血库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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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涟漪

《余烬》被程述派人取走,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深潭,表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但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画廊的工作照旧,秦姐对那位程总古怪的品味和最后仓皇离去的情景摇头不已,却也只当作是富贵人物特殊的情绪宣泄,很快将注意力转向了即将开幕的“深海记忆”展览。

而我,通过周伯伯的渠道,得知了程述取走画后的动向。

他没有将那幅画挂在任何公开或私人的场所。据说,画被直接送进了他在城郊一处僻静别墅的地下室。那间地下室被他改造成了一个近乎封闭的空间,除了《余烬》,空无一物。有被他临时雇佣去搬运的工人私下透露,程述有时会独自在里面待上好几个小时,不开灯,就着不知道从哪里引入的、极其微弱的光源(或许是为了模拟那抹“余烬”),对着那幅画发呆,或者低声自言自语,状若癫狂。

这个消息让我微微蹙眉。程述的反应,似乎比预想的更加……激烈和内在化。他像是一个走火入魔的苦行僧,将自我囚禁在由罪孽和悔恨构筑的牢笼里,对着自己亲手选择的“图腾”进行精神上的自我凌迟。

这很好。说明那根刺,已经不仅仅扎在肉里,而是嵌入了骨髓。

与此同时,林薇那边的消息越来越糟。多家媒体开始隐晦地报道,程氏集团总裁的红颜知己病情持续恶化,现代医学手段似乎已回天乏术。程述寻找Rh阴性AB型血源的努力近乎公开化,悬赏的价码已经高到离谱,甚至引来了有关部门的关注和约谈,警告他不得扰乱正常的医疗秩序和社会公序良俗。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商场上的,舆论上的,道德上的,还有内心深处那无法摆脱的梦魇。

程述像一头困兽,在越来越小的笼子里左冲右突,伤痕累累。

这些消息,像远方的雷声,隐隐传入我的耳中。我依旧按时上班,下班,散步,偶尔去那家咖啡馆。海城的夏天正式来临,阳光炽烈,海滩上挤满了嬉闹的人群,空气里充满了椰子和海水的味道。

一切都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

与我内心那片荒芜的冻土,形成刺眼的对比。

那天下午,我正在画廊整理一批新到的艺术衍生品,秦姐接了一个电话后,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她放下电话,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说:“乔安,刚才是康华医院那边打来的。”

我心头一跳,手上动作未停:“医院?”

“嗯,说是他们行政部的。想咨询一下,有没有适合放在医院公共区域,尤其是重症监护病房附近休息区的艺术品。”秦姐皱着眉头,“说是想改善一下环境,给病人家属一点……心理上的慰藉。点名要我们画廊的风格,安静,有希望感的那种。”

康华医院。程氏控股。重症监护病房附近。

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指向性太过明显。

“怎么会找到我们?”我佯装不解,“我们画廊规模不大,也不是专门做公共艺术项目的。”

“我也纳闷呢。”秦姐说,“对方说是在一次行业内的交流会上,听人提起过我们‘隐逸’的格调,觉得比较符合要求。而且……”她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对方特意提到了程述程总,说程总对我们画廊的艺术品印象不错。”

程述。

果然是他。或者说,是他授意的。

他想干什么?将“隐逸”的风格,或者说,将《深海微光》那种“静谧与微光下的神秘感”、“黑暗深处的希望”,引入林薇所在的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区域?

是一种寄托?还是一种讽刺?

亦或是,他在试图为自己,或者为林薇,寻找一个精神上的出口?哪怕这个出口,指向的是另一幅画,另一个虚幻的“微光”?

“你怎么看,乔安?”秦姐问我,“接不接?医院那种地方……说实话,我有点发怵。而且要求挺高的,要既有艺术性,又能起到安抚情绪的作用,还不能太宗教化或者太抽象。”

我沉吟了片刻。这是一个接近程述核心圈层,更直接观察他状态的机会。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

“我觉得可以接触一下。”我缓缓说道,“医院公共艺术现在也是一个方向,如果能做好,对画廊的声誉也有提升。而且,对方提到了程总,说明他们是有诚意的。我们可以先了解一下具体需求,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作品或者艺术家可以推荐,不一定非要我们自己去创作。”

秦姐想了想,点点头:“你说得对。先接触看看。那……乔安,要不你负责跟进一下?你心细,对作品的理解也深,沟通起来可能更顺畅。”

正中下怀。

“好。”我答应下来,“我先和对方约个时间,去实地看看环境,了解一下他们的具体想法。”

几天后,我以“隐逸”画廊艺术顾问的身份,第一次踏入了康华医院。

医院的气味扑面而来,浓烈的消毒水混杂着各种药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疾病和衰败的气息。人来人往,神色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悲伤或麻木。

行政部的一位女主管接待了我,客气而疏离。她带着我参观了几个预留的公共区域,最后来到了重症监护病房所在楼层的一个小型休息区。

这里比楼下更加安静,甚至可以说死寂。光线是惨白的,墙壁是冰冷的米色,长椅上零星坐着几个人,都低着头,浑身笼罩着沉重的绝望。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就是这里。”女主管压低声音说,“希望放置的艺术品,能稍微……调节一下气氛。不要太鲜艳,不要太抽象,要能让人……平静下来,或者,看到一点积极的东西。”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标志着“重症监护室”的大门。那里,是生命的最后防线,也是无数希望破灭的地方。

我知道,林薇就在那扇门后面。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拿出笔记本记录着环境的光线、空间尺寸、整体色调,“我们会根据这里的具体环境,推荐一些合适的作品方案。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好的,不急。”女主管说,又补充了一句,“程总……很关心这个项目。希望最终效果能让他满意。”

“我们会尽力的。”我合上笔记本,礼貌地告辞。

离开医院,重新投入外面炽热的阳光和喧嚣的市井声中,我才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冰冷的水底浮了上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心脏在胸腔里沉甸甸地跳动着。

刚才在那片死寂的休息区,我似乎能感觉到从走廊尽头那扇门后渗透出来的、属于程述的焦灼和无力,也能想象出林薇在仪器维持下微弱起伏的生命曲线。

这一切,都与我有关。是我亲手布下的局,一步步将他们引向这个绝境。

恨意依旧冰冷坚硬,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那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冷漠,一种站在命运棋盘之外,看着棋子徒劳挣扎的疏离感。

程述,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寻找血源,囚禁自己于《余烬》之前,试图在医院里放置“希望”的艺术品——都像是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上,重新排列甲板上的桌椅。

方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你永远找不到那剂救命的“药”,因为它早已被你宣告“死亡”。

你永远无法从《余烬》中得到救赎,因为它照见的是你灵魂的荒原。

你也永远无法从任何艺术品中找到真正的“希望”,因为希望本身,早已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被你亲手扼杀。

我回到画廊,将医院之行的见闻和需求简单跟秦姐汇报了。秦姐听说那里压抑的气氛,更坚定了要谨慎挑选作品的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筛选合适的画作和艺术家。这个过程让我暂时沉浸在与仇恨无关的事务里,竟意外地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平静。

直到那天傍晚,我加班整理资料,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

“《余烬》的光,会彻底熄灭吗?”

没有署名。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谁?程述?还是他身边的人?这个号码,这个语气……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没有回复,迅速将号码拉黑,并删除了短信。

但那种被窥视、被触碰的不安感,却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程述,你不仅自己在凝视深渊。

你还想拉别人一起,去看那深渊底部,究竟有没有光吗?

夜风从窗口吹入,带着海城夏夜特有的潮热。

我站起身,关掉画廊所有的灯,让自己彻底隐没在黑暗里。

涟漪已经荡开。

水面之下的暗流,越发汹涌了。

而我知道,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

十、裂痕

医院公共艺术项目的初步方案提交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没了回音。秦姐试着打过两次电话询问,对方行政部只说“程总还在斟酌”,态度客气而敷衍。

画廊的日常依旧。那幅《深海微光》在展览结束后被一位收藏家买走,展厅换上了一批色彩明快、风格活泼的夏季主题水彩画,阳光、海滩、冲浪的少年,与窗外的盛夏景象相得益彰。画廊里的气氛似乎也轻快了不少。

只有我知道,某些东西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着变化。

周伯伯那边传来的消息越来越零碎,但也越来越指向核心。程述寻找Rh阴性AB型血源的行动似乎进入了某种僵局,公开渠道的线索几乎全部中断,而他所依赖的那些灰色渠道,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潜在的法律风险面前,也开始变得闪烁其词,甚至有人暗示,那份传说中的“特殊储备”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早已被销毁。

与此同时,程氏集团内部的不满声音开始公开化。几位元老级董事联名要求召开临时董事会,议题直指程述近期“严重失职”和“因私废公”的行为。有财经评论员尖锐地指出,程氏正面临自创始人去世后最严峻的领导力危机。

而林薇的病情,据说已经走到了最后关头。器官衰竭不可逆转,感染无法控制,生命全靠大剂量的强心剂和呼吸机维持。医生私下向程述传达了最坏的可能,让他“做好准备”。

这一切,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将程述牢牢困在中央。

我像往常一样生活,工作,但内心的弦却绷得更紧。那个陌生的短信没有再出现,但它留下的阴影却挥之不去。我开始更加注意周围的细节,上下班的路线会有意无意地变换,在公共场所尽量避免长时间停留。

秦姐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些许异样,有次午餐时关切地问:“乔安,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休息几天?”

我摇摇头,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没事,秦姐。可能有点没睡好。”

“年轻人,别总熬夜。”秦姐给我夹了一筷子菜,“工作永远做不完,身体要紧。你看你,来海城这么久,除了画廊和住处,哪儿都没好好玩过吧?周末我女儿从学校回来,我们打算去东边的海岛度个假,你也一起来吧?散散心。”

我心里微微一动。离开海城几天,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既能暂时避开可能存在的潜在视线,也能让自己从这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中稍稍解脱一下。

“会不会太打扰你们?”我迟疑道。

“打扰什么呀!人多热闹!”秦姐热情地说,“就这么定了,我去订房间!”

周末,我跟着秦姐和她刚上大学的女儿小雅,一起乘船去了海城东面一个开发不久的小岛。岛上游客不多,保持着原生态的风貌,洁白的沙滩,清澈见底的海水,茂密的椰林。

我们住在一间面朝大海的民宿里。白天,小雅精力充沛地拉着我去浮潜、捡贝壳、骑沙滩摩托;傍晚,我们就坐在露台上,看夕阳一点点沉入海平线,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

海风轻柔,涛声阵阵。小雅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秦姐微笑着听,偶尔插几句话。这样平凡而温馨的场景,像一部与我无关的温暖电影,投射在我空茫的心幕上。

我努力让自己融入进去,跟着笑,跟着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但当夜晚降临,独自回到房间,站在阳台上看着墨蓝色的海面上倒映的点点星光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冰冷,又会不受控制地漫上来。

这里太美,太宁静,太有生命力。

而我,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幽灵,身上沾着洗不掉的血腥和灰烬。再美的风景,也暖不了那颗早已冻结的心。

假期第三天下午,小雅和几个刚认识的年轻游客去玩水上项目了,秦姐在房间里午睡。我独自一人,沿着岛上一条僻静的小路散步。路两旁是茂密的热带植物,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鸟鸣清脆。

走到一处高坡,视野豁然开朗。下面是陡峭的悬崖,崖底波涛拍岸,溅起雪白的浪花。远处海天一色,浩瀚无垠。

我站在崖边,海风猛烈,吹得衣裙猎猎作响。头发凌乱地拂在脸上。

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就彻底解脱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冰冷而诱人。

只要向前一步,所有的恨,所有的痛,所有的算计和等待,就都结束了。程述会怎样?林薇会怎样?这个世界会怎样?都与我无关了。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力量,听着下面海浪咆哮的声音。

身体微微前倾。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突兀的,持续的震动,将我从那种危险的失神中猛地拉回。

我后退一步,心脏狂跳,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我拿出手机,是一个没有存储的本地号码。不是之前那个发短信的陌生号。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接通了。

“喂?”

“请问是乔安,乔小姐吗?”一个陌生的男声,听起来很年轻,带着一丝急切和不确定。

“我是。您哪位?”

“乔小姐,您好!冒昧打扰了!我是康华医院行政部的小李,之前跟您联系过医院公共艺术项目的事情。”对方语速很快,“是这样的,程总……程述先生刚才突然来医院,看了你们提交的方案初稿,他……他提出想立刻见您一面,当面谈谈对一些细节的想法。非常紧急!您现在方便吗?能不能尽快来医院一趟?”

程述?要立刻见我?

我握紧手机,崖底的海浪声似乎还在耳边轰鸣。

“现在?”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我在外地,赶回去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外地?啊……这……”小李显然没料到,有些慌,“程总他……情绪好像不太稳定,要求很急。他说……他说有些关于‘光’和‘深海’的问题,只有您能解答。乔小姐,您看……能不能尽量赶回来?程总他……我们实在……”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为难和一丝恐惧,仿佛程述此刻的状态十分可怕。

关于“光”和“深海”的问题?只有我能解答?

程述,你到底想干什么?是终于从《余烬》的自我折磨中,又转向了对《深海微光》那种虚幻希望的偏执追寻?还是……你察觉到了什么?

“我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海风的咸腥味涌入肺腑,“我会尽快赶回去。大概……晚上八点左右能到海城。麻烦你转告程先生。”

“好的好的!谢谢乔小姐!太感谢了!”小李如释重负,连忙道谢。

挂断电话,我站在崖边,久久未动。

海风依旧猛烈,但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和危险冲动,已经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清醒。

程述,你终于坐不住了吗?

也好。

就让我看看,在希望彻底破碎的前夕,你还能从我这个“陌生人”身上,榨取出什么样的“答案”。

我转身,沿着来路往回走。脚步坚定。

假期提前结束了。

戏,还要继续唱下去。

而这一次,舞台可能就在医院,在那片弥漫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白色区域。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又想起了那条诡异的短信。

裂痕,已经开始显现。

无论是程述内心的,还是……我精心构筑的平静表象之下的。

十一、对峙(上)

赶回海城的路上,天色渐暗。渡轮划过墨蓝色的海面,船尾拖出一道长长的、泛着白沫的航迹。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远处海城璀璨的灯火越来越近,像一片坠落的星河。

心里异常平静,甚至有些麻木。反复推演着程述可能的目的,以及我该如何应对。他情绪不稳,指名要见我,问关于“光”和“深海”的问题……这很反常。以他的身份和心性,即便对艺术有偏执的兴趣,也不该如此失态地逼迫一个画廊的小顾问。

除非……那幅《余烬》真的将他逼到了某个临界点。或者,他在寻找血源的过程中,触碰到了某些边缘线索,产生了无法言说的怀疑和联想?

后一种可能性让我脊背微微发凉。但随即又否定了。姑姑和周伯伯的安排几乎天衣无缝,沈南乔的“死亡”是经由正规程序确认的,骨灰都送回了程家。程述再怎么怀疑,也不可能将一个“已死之人”和远在海城、面目全非的“乔安”联系起来。

最大的可能,还是他内心崩溃下的病急乱投医。将《深海微光》所代表的虚幻希望,当成了某种救命稻草,而我这个经手人,莫名其妙地成了他想要抓住的、能解读这根稻草含义的“巫师”。

八点过十分,出租车停在康华医院门口。夜晚的医院比白天更加肃穆,主楼灯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发光体,吸纳着生老病死的所有故事。

行政部的小李已经在门口焦急等待,看到我下车,连忙迎上来:“乔小姐,您可算来了!程总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脸色发白,额上有细汗,显然压力很大。

“程先生现在在哪里?”我一边跟着他快步走进医院,一边问。

“在……在重症监护室那边的休息区。”小李压低声音,“他一下午都待在那里,看着你们提交的方案效果图,一动不动。后来突然说要见您……”

又是那个休息区。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密闭的空间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小李紧张得不停搓手。

电梯门打开,熟悉的死寂感扑面而来。走廊灯光惨白,长椅上的人影比上次更加稀落,个个形销骨立,笼罩在绝望的阴影里。

程述就站在休息区中央。

他背对着我们,面向着空白的墙壁——那里是计划放置艺术品的地方。他依旧穿着西装,但外套搭在旁边椅背上,衬衫袖子挽起,背影僵直,像一尊风化千年的石像。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我看清了他的脸。

比上次见到时更加骇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嘴唇干裂起皮。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在寒风中疯狂摇曳、即将燃尽的鬼火,里面燃烧着偏执、焦灼,还有一丝令人心悸的、近乎破碎的祈求。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定在我身上。那里面没有任何属于“程述”的冷静自持,只剩下一种野兽般的、不顾一切的专注。

小李吓得后退了半步,声音发颤:“程、程总,乔小姐来了。”

程述没有理会他,径直朝我走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但速度很快,瞬间就逼近到我面前,带来一股浓烈的烟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气息。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声带被砂轮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粗粝的摩擦感。

“程先生。”我微微颔首,维持着基本的礼节,身体却本能地进入戒备状态,后背微微绷紧,“听李先生说,您对方案有些想法,需要当面沟通?”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瞳孔,看到我大脑深处的沟回。

“《深海微光》,”他吐出这个名字,语速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调,“那幅画……你说,光能照进多深的海底?”

又是这个问题。但这次,他的语气不再是茫然的探寻,而是一种急切的、近乎逼问的索求。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艺术家的表达是,光本身就在那里。深度取决于观者的理解和想象。”

“想象……”他低低地重复,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如果……那不是想象呢?如果真的有一个人,沉在海底,很黑,很冷,快要窒息了……她能看到光吗?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只是幻觉?”

他的眼神死死锁住我,仿佛我的回答,能决定某个人的生死,或者……他自己的生死。

我心头凛然。他说的“她”,是林薇。他将林薇垂危的状态,比喻成了沉入黑暗海底。而他在向我这个“艺术顾问”索要一个关于“光”的答案,一个能支撑他继续等待“奇迹”的虚幻信念。

多么可悲,又多么……可笑。

“程先生,”我的声音在空旷的休息区里显得格外清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艺术可以提供慰藉和思考,但它替代不了现实。现实中,人若沉入深海,没有专业的设备和救援,看到的只会是黑暗。幻觉……或许有,但那不过是濒死大脑产生的错觉,改变不了最终结局。”

我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划破了他试图用艺术构建的脆弱希望泡沫。

程述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眼底那两簇鬼火般的光,骤然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的死灰。

“改变不了……结局?”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看向我身后的虚空,“是啊……改变不了……人力有时尽……你上次就说过了……”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冰凉,力道大得惊人,攥得我腕骨生疼。那触感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胃里一阵翻腾。

“程先生!”小李惊呼一声,想上前又不敢。

我强忍着甩开他的冲动,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和冰冷的恨意,声音依旧竭力保持平稳:“程先生,请您放手。”

他没有放,反而更加用力,将我往他面前拉近了一步。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烟味之下,那股更浓的、属于医院和死亡的气息,看到他眼底疯狂跳动的、濒临崩溃的情绪。

“那你告诉我!”他嘶声道,热气喷在我的脸上,“如果……如果做错事的人,想用一切去换一个弥补的机会!如果他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血!钱!尊严!甚至……甚至自己的命!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换回一点点光?哪怕一点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寂静的走廊里激起回音。几个远处等待的家属惊惶地看过来。

他在说什么?做错事?弥补?换回光?

他是在为林薇祈求,还是……在为那场雨夜,为他亲手放弃的妻儿忏悔?

混乱。极致的混乱。悔恨与对另一个女人的深情交织在一起,爱与自私,罪与罚,将他彻底撕裂。

我看着他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意识到的、对自身罪孽的恐惧,心底那片冰冷的湖,忽然剧烈地动荡起来。

恨意如同黑色的潮水,咆哮着想要淹没一切。我想冲他嘶吼,想告诉他,你永远换不回!你的血,你的钱,你的尊严,甚至你的命,都换不回那个死在产房里的孩子!换不回沈南乔对你最后一点愚蠢的期待!你只配永远活在黑暗里,为你自己的选择陪葬!

但残存的理智,像最后一根脆弱的丝线,死死拽住了我。

我是乔安。一个与他毫无瓜葛的、冷静的艺术顾问。

我不能失控。

我用力,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钳制中挣脱出来。皮肤上留下了清晰的、泛红的指印。

“程先生,”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声音冷得像冰,“您情绪太激动了。我想您需要的不是艺术顾问,而是医生,或者……心理医生。关于医院公共艺术的项目,如果程氏还有兴趣,可以等您状态稳定后,再通过正规渠道与画廊沟通。”

我顿了顿,看着他瞬间失神、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的脸,补充了一句,每个字都像冰锥:

“至于您的问题——有些错误,不是交换和弥补就能挽回的。丢失的光,一旦熄灭,就再也点不燃了。这是物理规律,也是……人生常态。”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向脸色煞白的小李:“李先生,抱歉,看来今晚不适合沟通。我先走了。”

然后,我转身,迈开步子,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稳,背脊挺直。

身后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程述的目光像两道灼热的烙铁,死死钉在我的背上。

直到我走进电梯,转过身,按下关门键。

在电梯门缓缓合拢的最后缝隙里,我看到他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彻底风化成灰的雕像,淹没在走廊尽头无边的、惨白的光里。

电梯下行。

我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四肢冰凉,掌心全是冷汗。

刚才那一刻,差一点,就差一点……

我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程述,你的崩溃,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更彻底。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真正的对峙,还在后面。

十二、暗涌

那晚医院的对峙,像一场没有硝烟的短兵相接,在我心里留下了清晰的划痕。程述那双濒临疯狂、交织着绝望与执念的眼睛,和他冰冷刺骨的手掌触感,在之后的好几天,都时不时在我脑海中闪现。

他显然已经到了极限。林薇的病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余烬》所象征的内心地狱和《深海微光》代表的虚幻希望之间的撕扯,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彻底搅成了碎片。

我开始更加谨慎。上下班的路线变得更加随机,尽量不在固定时间出现在固定地点。画廊里,我也减少了独自加班的时间。秦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偶尔会用担忧的目光看我。

周伯伯那边传来消息,程述在医院的失态举动似乎被压下去了,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但他寻找Rh阴性AB型血源的行动,却变得更加偏执和……不择手段。有迹象表明,他开始动用一些非常规的、游走在法律边缘甚至之外的力量,试图从境外黑市渠道获取线索或资源。这无疑是在玩火。

而程氏集团内部的矛盾,终于爆发了。临时董事会召开,几位元老对程述近期的一系列行为发起了猛烈抨击,要求他立即停止将私人事务置于集团利益之上,并对其领导能力提出质疑。据说会议现场气氛剑拔弩张,程述虽然凭借手中的控股权暂时压制住了罢免提议,但威望已严重受损,集团内部人心浮动。

这些消息,都指向一个可能——程述这座外表坚固的冰山,正在从内部开始崩解。

我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蜘蛛,感受着网上传来的每一丝细微震动,耐心等待着猎物彻底坠落的时刻。

然而,我没想到,先等来的不是程述的彻底崩溃,而是一场针对我自己的、悄无声息的探查。

那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在画廊打烊后,去附近一家超市采购下周的生活用品。超市里人不多,我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慢慢挑选。

一开始只是隐隐的感觉,仿佛有视线落在背上。我停下脚步,假装比对商品价格,用眼角的余光向后扫视。

人来人往,似乎并无异常。

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随着我在超市里停留的时间增长,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不是好奇或偶然的目光,而是一种有目的的、冷静的观察。

我加快速度,迅速选好东西,结账离开。

走出超市,夏夜的街道依旧熙攘。我提着购物袋,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不深,尽头连通着另一条繁华的街道。

我放缓脚步,竖起耳朵。

果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了轻微却跟随着我节奏的脚步声。不止一个。

我的心沉了下去。是程述派来的人?他终于开始怀疑“乔安”了吗?是因为我那晚在医院说的话太过尖锐,不像一个普通艺术顾问该有的反应?还是他顺着某些蛛丝马迹,查到了什么?

不能慌。我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我继续往前走,步伐平稳,甚至稍微放慢了一些,仿佛在悠闲地散步。目光快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巷子即将走到尽头,前面就是灯火通明的主街,人声鼎沸。

就在我即将踏出巷口的一刹那,我猛地转身!

身后几米外,两个穿着普通休闲装、相貌平平无奇的男人猝不及防,脚步顿了一下。他们的表情控制得很好,瞬间恢复了自然,装作也是路过的行人,其中一个甚至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但那一瞬间的停顿和眼神里的锐利,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是专业的。不是普通的盯梢。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快步融入了主街的人流中。走了几十米,我闪身进了一家顾客盈门的连锁快餐店,从侧门又绕了出去,混入另一条街道。

那种被跟踪的感觉,暂时消失了。

但我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既然盯上了我,就说明我已经引起了程述那边某种程度的注意。

回到住处,我反锁好门,拉上窗帘,打开所有的灯。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愤怒,以及更深层的警惕。

程述,你想干什么?

查我的底细?确认“乔安”是否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艺术顾问?

如果他动用足够的力量去深挖,虽然姑姑和周伯伯的安排已经很周密,但并非完全没有破绽。尤其是我的“新生”时间点,与沈南乔的“死亡”时间点如此接近,虽然地域、身份、容貌天差地别,但对于一个陷入偏执、拥有资源且开始不择手段的人来说,未必不会产生某种荒诞的联想。

我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我立刻联系了周伯伯,通过加密通道,简单说明了情况。

周伯伯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凝重:“他果然开始乱咬了。南乔……乔安,你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他们只是跟踪,没有采取其他行动,说明还在试探和调查阶段。你的身份经得起常规查验,但如果是非常规的深度调查……”

“我明白。”我打断他,“周伯伯,如果……如果情况有变,我需要立刻消失的预案。”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有。一直都有。但我希望用不到。乔安,仇恨不应该葬送你自己第二次。”

“我知道。”我低声说,“但我也没有别的路了。”

挂断电话,我坐在黑暗里,许久没有动弹。

计划出现了意外的变数。程述的注意力,比预想的更快地投射到了“乔安”身上。这打乱了我原本慢慢渗透、静静观赏他沉沦的节奏。

但换个角度想,这未尝不是一种进展。说明他内心的焦灼和混乱已经让他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和耐心,开始病急乱投医,连我一个看似无关的“艺术顾问”都不放过。

他查不到什么的。至少,短时间内查不到足以威胁我“乔安”身份的确凿证据。

而我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乔安”,更加滴水不漏。同时,加快某些步骤。

或许,是时候给这场戏,再添一把火了。

让他对“乔安”的怀疑,和他内心对“沈南乔”的愧悔,以及寻找血源的绝望,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交织在一起,将他拖入更深的迷局。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我心中逐渐成型。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程述的注意力,从“乔安可能是谁”这个问题上,转移到“乔安知道什么”或者“乔安能带来什么”上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或许就藏在医院,藏在林薇日益危急的病情里,藏在他对那抹“深海微光”近乎迷信的寄托中。

风险很大。但值得一试。

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海城的夜晚,依旧灯火璀璨,温柔宁静。

而我知道,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涌正在汇聚,即将形成吞噬一切的漩涡。

程述,既然你已经把目光投向了我。

那么,就如你所愿。

让我们,在深渊的边缘,再见一次。

十三、深海

跟踪事件后的几天,风平浪静。那两个人没有再出现,仿佛那晚超市外的窥视只是一场错觉。但我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我更加谨慎地扮演着“乔安”,画廊、住处、偶尔的散步,路线和规律变得更加难以捉摸。秦姐似乎隐约感觉到我心事重重,但体贴地没有追问,只是在我偶尔出神时,递过来一杯温热的茶,或者一份她亲手做的小点心。

这种无声的关怀,像细小的暖流,偶尔能穿透我心底的冰层,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属于人间的温度。但也仅仅是一丝。更多的时候,我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冷静地计算着下一步。

周伯伯那边传来消息,程述寻找境外血源的努力似乎碰了壁,那条渠道在关键时刻断了线,对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无法追查的匿名警告。这无疑是对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又一记重击。同时,程氏集团内部要求他“给出交代”的压力与日俱增,甚至有合作方开始观望,推迟了签约。

程述的处境,越来越像他买下的那幅《余烬》——被浓稠的黑暗与血色包围,仅存的那点微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时机,正在接近。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画廊快要打烊时,我的手机响了。又是一个陌生号码,但归属地显示是海城本地。

我犹豫了一下,走到安静的角落接通。

“喂?”

“乔小姐吗?”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带着小心翼翼的客气,“我是康华医院行政部的小王,上次跟您对接过艺术项目……”

“王女士,你好。”我应道,心里快速盘算着。医院项目不是已经搁置了吗?

“乔小姐,是这样的,”小王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一丝紧张和为难,“有件事……可能需要麻烦您一下。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请说。”

“是……是关于程总。”小王的声音带着哭腔,“程总他……他这两天情况很不好,一直待在医院,不眠不休,精神很差。他……他又提起上次那幅《深海微光》的画,还有您当时说的关于‘光’和‘深海’的话。他……他说想再见您一面,有些问题,只有您能……能给他一个答案。”

又是“只有您能给出答案”。程述对“乔安”这个身份的执着,超出了我的预计。这不仅仅是病急乱投医,更像是一种偏执的移情——他将对救赎的渴望,投射到了我这个偶然出现的、与两幅画都有关联的“局外人”身上。

危险,但也是机会。

“王女士,”我放缓了语调,显得既为难又关切,“我很理解程先生的心情,但我毕竟只是个艺术顾问,不是心理医生。上次的沟通,似乎并没有起到积极的作用,反而让程先生更激动了。我担心再次见面……”

“我知道!我知道这很为难!”小王急忙道,“但程总他……他现在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医生、家人、助理……谁都劝不动。他指名要见您,说……说如果您不来,他就不接受任何治疗,也不离开医院休息。乔小姐,求求您了,就当是……帮帮忙,再来见他一次,哪怕只是……只是随便说点别的,安抚一下他的情绪也好。我们真的怕他这样下去,身体和精神都垮了……”

她的恳求情真意切,不似作伪。程述看来是真的将自己逼到了绝境,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索取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我沉默着,仿佛在激烈地思想斗争。

良久,我才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好吧。我明白了。我可以再去一次。但请你们确保,这次有医护人员或者安保人员在附近,如果程先生情绪再次失控,必须立刻介入。”

“一定!一定!谢谢您乔小姐!太感谢了!”小王连声道谢,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程总他……恐怕等不了多久。”

“就现在吧。”我说,“我这边刚好下班。”

“好的好的!我立刻安排!我们在医院重症监护休息区等您!”

挂断电话,我深吸一口气。计划的第一步,迈出去了。

我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先给秦姐发了条消息,告诉她医院那边有急事需要再去沟通一下,可能会晚点回来。然后,我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仔细检查自己的妆容和神态。

镜子里,“乔安”的脸苍白而平静,眼神淡漠疏离,找不到一丝“沈南乔”的痕迹。我抬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我曾经做了千百遍,但如今做来,却带着截然不同的、冷硬的弧度。

很好。

我拿起包,走出画廊。夕阳西下,天边燃烧着绚烂的晚霞,将海城的建筑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如此生机勃勃的黄昏,与我即将踏入的那个冰冷、绝望的白色世界,像是两个平行的宇宙。

再次踏入康华医院,熟悉的气味和氛围包裹上来。行政部的小王已经在电梯口焦急等待,看到我,如同见到救星。

“乔小姐,您总算来了!程总他……一直在等。”她引着我快步走向重症监护区。

休息区里,比上次更加空旷寂寥。只有程述一个人,坐在正对空白墙壁的长椅上。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夕阳的光透过高高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线条,却丝毫不能驱散他周身那股沉郁的死气。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我看清了他的脸,心头微微一震。

不过短短数日,他仿佛又苍老憔悴了十岁。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皮肤黯淡无光,嘴唇干裂出血。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了上次那种疯狂的执拗,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疲惫和……一种空洞的期盼。

他看到我,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我脸上。那眼神,像溺水之人看着远处一根随波逐流的稻草。

“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下气音。

“程先生。”我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保持着一个安全的、疏离的距离。小王和一名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站在不远处的走廊拐角,紧张地关注着这边。

程述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看穿。

“坐。”他指了指身边的长椅。

我没有动:“程先生,听说您想见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关于艺术项目的问题?”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远处仪器隐约的嗡鸣。

“《深海微光》,”他终于开口,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井底费力捞上来的,“被买走了。”

“是的。展览结束后,被一位藏家收藏了。”我平静地回答。

“买主……是谁?”他问,眼神锐利了一瞬。

我微微蹙眉,这个问题涉及客户隐私:“抱歉,程先生,画廊有义务为客户保密。”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只形成一个古怪的、苦涩的弧度:“保密……呵,这世上,需要保密的事情……太多了。”

他的目光再次飘向那片空白的墙壁,那里本该挂上“希望”的艺术品。

“你说,光能照进深海。”他像是自言自语,“可如果……那光本身,就是假的呢?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让你看见,让你以为有希望,其实……只是为了让你在黑暗里,沉得更深,死得更绝望?”

我的心猛地一缩。

他在说什么?是在怀疑《深海微光》所代表的希望是虚幻的?还是在影射……别的什么?

“程先生,”我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谨慎,“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艺术作品的‘光’,是象征,是表达,是艺术家和观者共同赋予的意义。它本身无所谓真假。”

“意义……”他重复着,眼神变得有些涣散,“意义……如果所有的意义,都是被构建出来的呢?如果……你所以为的真实,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像是在梦呓。

“程先生,您累了。”我适时地打断他这种危险的、指向不明的呓语,“您需要休息。或者,和医生谈谈。”

“医生?”他低笑一声,充满了自嘲,“医生救不了命。也……救不了心。”

他忽然转过头,再次死死盯住我,那空洞的眼神里,骤然迸发出一种骇人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乔安。”他第一次,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你告诉我。如果……如果一个人,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他弄丢了一样……永远找不回来的东西。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活下去?”

又是这个问题。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没有疯狂的索取,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卑微的茫然。

他在问我。问“乔安”。一个他眼中的陌生人。

他是在为林薇问,还是……终于开始为“沈南乔”和那个孩子问?

我迎着他的目光,心底一片冰封的荒原。恨意在冰层下咆哮,但我将它压制得纹丝不动。

“程先生,”我的声音在寂静的休息区里,清晰得有些残忍,“这个问题,我上次似乎已经回答过了。有些错误,无法弥补,只能背负。至于怎么活下去……”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惨白憔悴的脸,扫过他身上昂贵的、此刻却显得无比落魄的西装。

“或许,活着本身,就是惩罚。”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心脏最溃烂的地方。

程述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急剧收缩。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一直强撑着的、空洞的眼睛里,骤然涌起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痛苦和……恐惧。

活着本身,就是惩罚。

他听懂了。

不是为了林薇,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余生都将背负的罪孽,为了他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肩膀彻底垮了下去,整个人蜷缩在长椅上,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

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在空旷的走廊里幽幽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不远处的医生和小王脸色一变,想要上前。

我抬起手,对他们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然后,我静静地看着程述在我面前崩溃。看着他蜷缩的身影,看着他颤抖的肩膀,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冷酷决断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被自己的罪孽击打得体无完肤。

心里那片冰冷的湖,波澜不惊。

没有快意,也没有怜悯。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程述,你终于触摸到那片“深海”的寒意了吗?

这,就是答案。

你永远找不到的光,你永远无法挽回的错。

而活着,将是你永恒的刑期。

我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

脚步很轻,却很稳。

身后,那压抑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融入了医院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里。

深海之下,没有光。

只有永恒的黑暗,和无声的消亡。

十四、曝光

程述在医院彻底崩溃的消息,被严密地封锁了起来。但在一个资讯发达的时代,尤其是在程氏集团内部暗流汹涌、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位年轻总裁的当下,纸终究包不住火。

几天后,一则语焉不详但指向明确的八卦新闻,开始在一些小范围的非正式渠道流传。内容大致是:程氏集团总裁程述因私事打击,精神濒临崩溃,在康华医院当众情绪失控,状若癫狂。配图虽然模糊,但依稀能辨认出医院走廊和程述颓然蜷缩的侧影。

这则消息像一颗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虽然主流媒体暂时保持缄默,但网络和社交媒体上已经议论纷纷。程述“深情总裁”的人设本就因他长期为红颜知己奔走而备受争议,如今这“深情”似乎演变成了“疯魔”,更是引发了各种猜测和解读。有人同情他丧妻之痛和挚友病危的双重打击,更多人则质疑他的心理素质和领导能力,认为他已不适合执掌程氏这样的大型企业。

程氏集团的股价应声下跌,内部更是人心惶惶。之前被压制的反对声音再次抬头,而且更加响亮。要求程述暂时休假、接受心理评估,甚至直接辞职的呼声越来越高。

与此同时,关于林薇病情的“小道消息”也越来越多。有“内部人士”透露,林薇已进入弥留状态,全靠仪器维持最后一点生命体征,程述遍寻不得的Rh阴性AB型血,被描述成“唯一的救命稻草”,而程述的“疯魔”行为,也被解读为“因无法抓住这根稻草而导致的绝望崩溃”。

真真假假的消息混杂在一起,将程述和他所在的漩涡中心,渲染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引人注目。

我像往常一样待在画廊里,冷眼旁观着这场愈演愈烈的舆论风暴。秦姐偶尔会看着手机上的新闻推送摇头叹气:“这位程总,真是……何苦呢。听说好好一个商业帝国,现在弄得风雨飘摇。”

我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擦拭着展示柜的玻璃。指尖拂过光滑的表面,倒映出“乔安”平静无波的脸。

计划在顺利推进,甚至比预想的更快。程述的公开崩溃,彻底撕破了他强撑的外壳,将他内心的虚弱和混乱暴露在所有人面前。这不仅加速了程氏内部的瓦解,也让他本人成了一个被舆论审视、被各方势力觊觎的“问题人物”。

而“乔安”这个身份,在这次的医院会面后,似乎暂时从程述的视线中淡出了。周伯伯那边反馈,跟踪的人撤走了,至少明面上不再有。或许,在程述彻底崩溃的那一刻,他对“乔安”能给出“答案”的偏执期待,也随着他精神的垮塌而一同碎裂了。又或许,他和他身边的人,此刻正被更棘手、更公开的麻烦缠身,无暇再顾及一个无关紧要的“艺术顾问”。

这很好。给了我喘息和布局下一步的空间。

然而,我低估了舆论风暴的扩散速度和某些人的“联想”能力。

就在程述医院崩溃新闻发酵的第三天下午,画廊快要打烊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出现了。

不是程述,也不是他手下的人。

而是一个记者。或者说,是一个自称某网络自媒体“深度调查”栏目负责人的年轻男人,姓赵,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眼神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探究和不易察觉的亢奋。

“乔安小姐,您好。”他递上名片,开门见山,“冒昧打扰。我是‘真相探求者’的赵明。我们正在做一个关于近期热点人物程述先生的深度背景调查。了解到您所在的‘隐逸’画廊,与程先生有过几次接触,包括艺术品订制和医院公共艺术项目的咨询。想请问,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接受一个简单的采访?”

我的第一反应是警惕和拒绝。这个时候,任何与程述相关的公开采访,都可能将我卷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暴露风险。

“抱歉,赵先生。”我礼貌而疏离地回答,“我们画廊与程先生只是普通的商业往来,涉及客户隐私,不方便对外透露。而且,我对程先生的私事一无所知。”

赵明并没有气馁,反而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速加快:“乔小姐,您先别急着拒绝。我们调查到一些……很有意思的线索。比如,程先生在他妻子沈南乔女士去世前后,行为就有很多反常之处。再比如,他执着寻找的Rh阴性AB型血,与他已故妻子的血型完全吻合。而沈南乔女士的死亡证明和后续处理,在某些环节上,似乎存在一些……值得推敲的地方。”

我的心跳,在听到“沈南乔”和“血型吻合”这几个字时,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他查到了什么?查到了多少?是单纯的记者挖料,还是……背后有别的推手?

我强行稳住呼吸和表情,不让一丝一毫的异样泄露出来。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

“赵先生,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我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程先生已故妻子的事情,与我,与画廊,都毫无关系。您找错人了。”

“真的毫无关系吗?”赵明的镜片后,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我的脸,“乔小姐,您不觉得……您出现在海城,出现在‘隐逸’画廊的时间点,有些过于巧合了吗?在程先生妻子‘去世’后不久?而且,据我们了解,您过去的经历……似乎有些模糊。”

他在试探我。他怀疑“乔安”的身份。

冷汗,悄然浸湿了后背。但我不能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出破绽。

“赵先生,”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冰冷,“您的职业是调查,不是臆测。我是什么时候来的海城,过去经历如何,是我的个人隐私,与您的调查无关。如果您继续用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来骚扰我和画廊的正常工作,我会考虑采取法律手段。”

我的态度强硬起来,带着清晰的逐客意味。

赵明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反击,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乔小姐别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出于职业习惯,想多了解一些背景信息。既然您不方便,那就算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有些真相,就像深海里的东西,压得越久,浮上来的时候,动静就越大。乔小姐,你说是不是?”

说完,他不再纠缠,点点头,转身离开了画廊。

风铃在他身后轻响。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曝光。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以另一种方式,露出了冰山一角。

这个赵明,绝不是普通的自媒体记者。他的提问太有针对性,对沈南乔和血型的细节了解得太清楚。他背后是谁?是程氏的反对派?是嗅到血腥味的投机者?还是……程述自己派来,用另一种方式试探“乔安”的人?

不管是谁,这都意味着,“乔安”这个身份,已经不再安全。有人开始将目光投向了我,开始将沈南乔的“死亡”和程述现在的困境,与我这个看似无关的“艺术顾问”联系起来。

虽然赵明目前掌握的,可能只是一些碎片化的、未经证实的线索,但以他现在表现出的执着和敏锐,如果继续深挖下去……

不能再等了。

原定的计划必须提前,并且做出调整。

我需要一场更剧烈的“地震”,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对“乔安”身份的探究上,彻底引开。引向一个更爆炸性、更无可辩驳的“真相”。

而这个“真相”,必须与程述的核心罪孽直接相关,必须能彻底粉碎他最后一点伪装和侥幸,也必须能……为“沈南乔”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敲响最后的丧钟。

是时候,让那场雨夜的“真相”,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公之于众”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海城的夜晚,华灯初上,温柔依旧。

但我知道,暴风雨前的宁静,已经结束。

暗处的眼睛已经睁开。

那么,就让这场戏,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迎来它最高潮的段落吧。

程述,你准备好,接受最后的审判了吗?

而“乔安”,也该准备……退场了。

十五、引爆(上)

赵明的出现,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看似平静的表象。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他,或者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挖出更多关于“乔安”的疑点之前,将计划推向最终阶段。

我需要一个足够震撼、足够有冲击力的“引爆点”,将所有人的目光牢牢钉死在程述身上,让他再无翻身之余地,也让我能安全地金蝉脱壳。

这个“引爆点”,不能再是虚无缥缈的艺术隐喻,也不能只是内部的权力倾轧。它必须是具体的、血淋淋的、能引发最广泛公愤的“事实”。

而最好的“事实”,就藏在程述自己那场崩溃的呓语里,藏在那幅名为《余烬》的画所照见的灵魂废墟之中。

我需要将它“挖掘”出来,“呈现”给世人看。

这需要精密的策划和外部力量的配合。我再次联系了周伯伯。

“时机到了,周伯伯。”我的声音在加密线路里异常冷静,“我们需要让那场雨夜的‘另一种叙事’,浮出水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周伯伯的声音带着沉重:“南乔……乔安,你确定要走到这一步?这可能会彻底毁了他,但也可能……会让一些我们不想看到的人注意到你。”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斩钉截铁,“赵明的出现已经说明,有人开始联想。再等下去,‘乔安’暴露的风险会越来越大。我们必须先发制人,用最大的‘真相’炸弹,炸毁所有的关注点和追查线索。程述必须成为唯一的焦点,唯一的罪人。”

“……你想怎么做?”

我将脑海中成型的计划,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一遍。核心是利用程述近期“精神崩溃”和“行为失常”的公众印象,通过一个“匿名知情人士”的渠道,“泄露”出一份关键性的“证据”——一份经过精心伪造,但细节逼真、逻辑链完整的“内部谈话录音”或“医疗记录补充说明”。

“证据”的核心内容指向:程述在妻子沈南乔难产当天的真实抉择,并非外界所知的“医疗资源不足导致的意外”,而是他“在明知妻子大出血、急需输血的情况下,利用职权强行调走全部匹配血源,优先用于抢救另一位女性(林薇),直接导致沈南乔母子因失血过多死亡”。

同时,暗示程述后续对Rh阴性AB型血的疯狂寻找,并非出于对林薇的深情,而是出于内心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惧——他意识到自己亲手扼杀了唯一可能拯救林薇的、也是他亏欠至深的妻子的生命(利用血型吻合这一点),这种认知将他逼疯。

“这个叙事,”我冷静地分析,“将程述塑造为一个极端自私、冷酷、为了旧爱可以牺牲妻子性命,事后又因恐惧和悔恨而精神失常的恶魔。它完美解释了为什么沈南乔会‘恰好’在血型匹配的情况下因失血而死,也解释了程述为何对寻找特定血型如此偏执疯狂。更重要的是,它将公众的怒火从‘无能’转向‘恶毒’,从‘深情’转向‘伪善’,足以引发山崩海啸般的道德谴责。”

周伯伯听完,良久没有说话。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乔安,你……真的想清楚了?这不仅仅是对程述的报复,这也是在……撕开你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把它暴露给所有人看。即便用的是化名,那种被审视、被议论的感觉……”

“我的伤口,早就腐烂发臭了。”我打断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让它见见光,也许还能死得更透彻些。周伯伯,帮我。这是最后一步了。”

“……好。”周伯伯的声音透着疲惫和心疼,“我会安排最可靠的人,用最隐秘的渠道,将这份‘证据’递出去。切入点……就选在赵明那个‘真相探求者’吧,他看起来够执着,也够想要‘大新闻’。至于后续的发酵和扩散,自然会有人推波助澜。程氏的对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谢谢您,周伯伯。”我顿了顿,“做完这件事,‘乔安’就必须立刻消失。新的身份和去处,都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是一个更偏远、更安静的小城。你会有一个全新的、毫无瑕疵的身份,足够你平静地过完余生。”周伯伯的声音带着殷切的期望,“乔安,答应我,这件事了结后,放下一切,好好生活。为了你自己。”

好好生活?我默念着这四个字,心底一片荒芜的茫然。

“我会的。”我轻声答应,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承诺有几分真心。

挂断电话,我走到窗边。夜色深沉,远处的海面与天空融为一体,漆黑一片,只有零星的渔火和灯塔的光,在无边的黑暗里执着地亮着,显得如此微弱,又如此孤独。

程述,你看,连灯塔的光,也只能照亮很小一片海面。

而你的罪,将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无处遁形。

两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深度爆料”在赵明所在的“真相探求者”平台首发,并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各大社交媒体和网络论坛。

标题惊悚而直接:《深情人设崩塌?程氏总裁被曝为救白月光,蓄意调血致孕妻惨死产房!》

文章以“匿名内部人士提供的绝密录音和医疗记录”为依据,详尽描述了程述在妻子沈南乔难产当天的所作所为:如何利用控股医院之便,强行下达调血指令;如何不顾产科医生哀求,坚持“先救林薇”;如何眼睁睁看着监测仪上妻儿的生命体征消失;以及事后如何掩盖真相,将一切归咎于“医疗意外”。文章还“揭露”,程述后续寻找Rh阴性AB型血的疯狂举动,实则是良心遭受巨大谴责后的病态行为,因为他心知肚明,那能救林薇的血型,本应属于被他害死的妻子。

爆料中附上了经过处理的“录音片段”(声音经过变声处理,但语气、关键词清晰可辨)和“医疗记录截图”(时间、签名、关键语句伪造得天衣无缝),以及沈南乔生前温婉的照片与程述、林薇一些过往被扒出的模糊同框照形成对比。

文章笔触犀利,充满悲愤的控诉和道德拷问,瞬间点燃了公众的怒火。

“畜生!简直不是人!”

“为了小三害死原配和亲骨肉?电视剧都不敢这么编!”

“之前还同情他丧妻,原来妻子就是他害死的!伪君子!杀人犯!”

“程氏集团必须给个说法!这种人也配当总裁?”

“法律呢?这是谋杀!必须严惩!”

舆论彻底炸了。之前对程述的同情和对其领导能力的质疑,瞬间被滔天的道德唾弃和刑事指控的呼声所淹没。程氏集团的官网和社交媒体账号被愤怒的网友攻陷,股价断崖式下跌,合作方纷纷发来解约或暂停合作函,银行开始重新评估信贷风险。

主流媒体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开始跟进报道,呼吁有关部门介入调查。警方发布通告,称已注意到相关网络舆情,将依法进行核实。

程氏集团内部更是乱成一锅粥。董事会紧急召开,这一次,要求程述立刻辞去一切职务、接受司法调查的呼声占据了绝对上风。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

而处于风暴最中心的程述,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他不再出现在医院,也不再在公开场合露面。有传言说他被家族控制了起来,也有说他精神彻底失常,被送进了私家疗养院。

康华医院那边,林薇的名字也再次被提及,但这一次,不再是令人同情的“红颜薄命”,而是成了“祸水”、“第三者”的代名词,在滔天的骂声中悄无声息。她的病情如何,无人再关心。

“隐逸”画廊,也未能完全幸免。有好奇的网友和媒体扒出了画廊与程述的几次交集,秦姐和我的电话一度被打爆。秦姐焦头烂额,对着我苦笑:“真是无妄之灾。谁能想到,接个定制画的生意,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我向她表达了歉意,并提出辞职。

“乔安,这不关你的事。”秦姐拉着我的手,真诚地说,“是那个程述自己作孽。你是个好姑娘,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画廊最近是非多,你出去避避风头也好。等这阵子过去了,你想回来,随时欢迎。”

我谢过她的好意,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没有过多留恋。

离开画廊那天,阳光很好,海风依旧温柔。我回头看了一眼“隐逸”那素雅的招牌,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里曾是我“新生”后的第一个驿站,如今,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乔安”这个身份,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作为一根引信,点燃了最终炸毁程述的炸药。

而现在,引信该熄灭了。

我坐上一辆预约好的车,驶向海城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有一个小型私人机场,周伯伯安排的飞机在等待,将带我前往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宁静的边陲小城。

车上,我最后一次打开了手机,浏览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标题和排山倒海的评论。

程述,你看到了吗?

这才是真正的“余烬”。

不是你在地下室对着画布自欺欺人的那一点微光。

而是被你的罪孽点燃的、吞噬你一切的熊熊烈火。

它将焚尽你的名誉,你的事业,你的自由,你所有赖以立足的东西。

而你,将在这片火海中,永世不得超生。

我关掉手机,取出SIM卡,折成两半,扔出了窗外。

车子汇入车流,驶向未知的远方。

身后,是燃烧的废墟,和一场由我亲手导演、却再也与我无关的盛大葬礼。

沈南乔,安息吧。

乔安,该消失了。

而活下来的我,又将是谁?

十六、尾声:墓碑与新生

边陲小城叫“云栖”,藏在一片连绵青山的褶皱里,空气清冽,节奏缓慢得近乎停滞。一条清澈的溪流穿城而过,石板路两旁是低矮的瓦房,偶尔有几栋刷着白墙的民宿,点缀在葱茏的绿意中。

我的新身份叫“林溪”,一个父母早逝、由外婆在南方小镇抚养长大、性格安静、身体不太好的年轻女人。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最高学历是本地师范学院的专科,毕业后在镇上的小学代过几年课,因身体原因辞职,来到云栖调养。所有的证明文件、社会关系、甚至几张“童年”和“青年”时期的模糊照片,都经由周伯伯的手,安排得天衣无缝。

我在云溪边租下了一个带小院的老房子,院子里有棵年岁不小的桂花树,枝叶亭亭如盖。房东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婆,住在隔壁,听说我身体不好,时常送些自己种的蔬菜和熬的汤水过来。

日子变得极其简单。每天睡到自然醒,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看看书,侍弄一下阿婆给的几盆花草。下午沿着溪流散步,看浣衣的妇人,嬉闹的孩童,和蹲在河边垂钓的老人。傍晚时分,山间会升起淡淡的雾气,将小城笼罩在一片静谧的朦胧里。

没有网络,很少看电视,手机只用来接打电话和接收周伯伯定期报平安的加密信息。外面的世界,那座名叫海城的繁华都市,那场席卷而来的舆论风暴,那个名叫程述的男人和他的崩塌,都像上辈子的一场噩梦,被云栖的山水和慢悠悠的时光,隔绝在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身体在这样宁静的环境里,慢慢恢复了一些元气。腹部的疤痕颜色变淡了些,不再时常隐隐作痛。手脚也不再总是冰凉。只是心口那片空茫,依旧如影随形。没有恨意支撑的日子,像失去了重力的太空,漂浮着,无所依凭。

我常常坐在桂花树下,一坐就是半天。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树叶的缝隙间漏下的光斑移动,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溪水流淌的潺潺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变成一种绵长而模糊的质感。

偶尔,夜深人静时,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还是会闯入梦境。冰冷的产房,刺目的血,程述决绝的背影,监测仪上变成的直线……还有,那个从未有机会睁眼看世界的孩子。每一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然后便是对着无边黑暗的长久怔忡。

恨,似乎随着程述的“社会性死亡”而渐渐淡去,但留下的,却不是解脱,而是一片更加庞大、更加虚无的荒芜。我完成了复仇,用最惨烈的方式将仇人推下深渊。可然后呢?

沈南乔死了。乔安消失了。林溪……又是谁?

我只是一个顶着陌生名字、背负着沉重过往、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苟延残喘的幽魂。

周伯伯每隔一段时间会传来加密信息,简单告知外界的进展。程述最终辞去了程氏集团所有职务,并因“涉嫌危害公共安全”(指滥用职权调拨医疗资源)和“可能的刑事问题”被警方正式立案调查,目前取保候审,据说精神状态极差,几乎无法与人正常交流。程氏集团风雨飘摇,被竞争对手蚕食瓜分。林薇在爆料风波后不久,便在无人关注的角落悄然离世。沈南乔的名字,在经历了一阵唏嘘和同情之后,也慢慢被新的热点取代,沉入互联网的信息海洋深处。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我的“死亡”换来了他的“毁灭”,公平了吗?我不知道。只觉得无比疲惫。

那天,阿婆过来送新做的桂花糕,顺便告诉我,过几天是清明,她要去后山给她老伴扫墓,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山上的杜鹃花开了,很漂亮。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清明那天,天气微阴,山间雾气缭绕。我跟在阿婆身后,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狭窄山道慢慢向上。空气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山路两旁,果然开着大片大片的杜鹃,红的,粉的,紫的,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格外鲜亮,又带着一丝凄清。

阿婆老伴的墓在半山腰一处平缓的坡地上,收拾得干净整洁。阿婆摆上简单的祭品,点了香,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语气平静而温暖,仿佛老伴只是出了趟远门。

我站在一旁,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看着阿婆花白的头发和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堵住了。

死亡在这里,是如此具体,又如此平常。是山间的一座土坟,是碑上的几个字,是生者年复一年的惦念和诉说。

那我的“死亡”呢?沈南乔的墓碑在哪里?上面刻着什么?是否也有人,会在清明时节,为她点上一炷香,放上一束花?

或许有吧。在程家的墓园里,应该有一座属于“程沈氏南乔”的坟茔。程述会去吗?在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之后,他敢去面对那座冰冷的石碑吗?面对那个被他亲手推向死亡的女人,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想象着那幅画面,心里却泛不起多少波澜。恨意已经燃尽,只剩下灰烬。

祭扫完毕,阿婆说要去山顶的寺庙里拜拜,为我求个平安符。我推说累了,想在山腰这里看看风景。

阿婆叮嘱了几句,便独自往更高处去了。

我在附近找了一块干净的山石坐下。俯瞰下去,云栖小城尽收眼底,青瓦白墙掩映在绿树和淡淡的雾霭中,溪流如一条银带蜿蜒穿过。宁静,安详,与世无争。

风吹过,带来杜鹃花的淡淡香气,和远处寺庙隐约的钟声。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听着。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从云层缝隙中漏下几缕金光,照亮了山间飘浮的雾气,也照亮了眼前一株开得正盛的红色杜鹃。花瓣上还挂着晶莹的露水,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那么鲜艳,那么生机勃勃。

死亡与新生,荒芜与鲜活,绝望与平静……种种矛盾的情绪,在这一刻,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我害死了一个生命(我的孩子),又间接导致了另一个生命的凋零(林薇)。我用毁灭别人的方式完成了自我的“复仇”,却也将自己放逐到了情感的荒原。

这是对的吗?是错的吗?

没有答案。或许人生本就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对错,只有选择,和选择之后必须承担的结果。

我选择了复仇,承担了内心的空洞。程述选择了林薇,承担了身败名裂和永恒的良心谴责。林薇选择了依赖程述,承担了红颜薄命和身后的骂名。

我们都是自己选择的囚徒。

风吹动我的头发,带来山间的凉意。

我伸出手,轻轻触碰那朵带露的杜鹃。花瓣柔软而冰凉。

沈南乔死在了那个雨夜。

乔安消失在海城的喧嚣里。

而林溪……坐在这云栖的山腰,看着眼前生机盎然的花朵,听着远处宁静的钟声。

或许,我不必再去纠结我是谁。

我就在这里。呼吸着,存在着。背负着过往,面对着当下。

这就够了。

复仇的火焰熄灭了,但生命本身,还在以一种缓慢而顽强的方式,继续着。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生机勃勃的杜鹃,和山下宁静的小城。

然后,转身,沿着来路,慢慢向山下走去。

脚步很轻,却不再虚浮。

阿婆应该快下来了。回去后,可以尝一尝她新做的桂花糕。

也许,还可以问阿婆要些花籽,在院子里也种上一些。

春天,总是会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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