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是我们的第二生命！”眼前一片黑暗，这群少年却在绿茵场上跑出了最亮的光

本报（chinatimes.net.cn）记者王敬 广州报道 李云鹏/摄影

试着想象一下：双眼被厚重的眼罩完全遮蔽，你踏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你需要带球奔跑，每一步都像在未知中探路，队友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你凭声音判断他们的位置，将球精准传出。射门时，你不再依赖视觉，而是用身体的直觉感知球门的方向——调整重心，起脚，踢出这一脚漆黑的弧线。你必须时刻清醒：自己身在何处？前方是队友还是对手？每一次碰撞都突如其来，每一次对抗都带着对胜利的渴望。

这是全国第十二届残运会暨第九届特奥会（下称“残特奥会”）盲人足球赛的现场，一群来自新疆“喂喂喂足球队”的特殊少年正用双耳聆听足球的滚动，用心灵感知方向的指引。“喂喂喂足球队”正式成立于2024年初，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第一支盲人足球队，也是中国盲人足球历史上最年轻的一支队伍。建队时，球队队员平均年龄仅有16岁，此次参赛球员的平均年龄也仅17岁。

从12月7日开赛至15日赛事收官，这支首次踏上全国残特奥会盲人足球赛场的球队，历经八场鏖战，最终以两胜六负的战绩位列第七。成绩或许不算耀眼，但他们跨越五千公里奔赴赛场，以足球为纽带勇敢突破自我，在绿茵场上展现出的坚韧与拼搏，赢得了观众真诚的掌声与敬意。为适应南方气候与场地，队伍提前一个月到达广州开展适应性集训。面对镜头，队员们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质朴的信念和对足球最纯粹的热爱。他们的奔跑，不仅是在追逐比赛，更是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迎向属于自己的光。

从零开始：一粒种子的破土与生长

“既然我们看不见世界，那就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世界看见我们。”这句盲人运动项目中常被提起的话，成为这群新疆少年最真实的写照。

新疆盲人足球的故事始于一次机缘巧合。2021年的春天，制片人苏逸琰赴新疆喀什筹拍一部援疆题材的剧情片，需要一批会踢盲人足球的小演员参与群演。于是，莎车特殊教育学校的一群盲人男孩进入了剧组视线。考虑到当地此前从未开展过这项运动，摄制组安排了两位喀什当地学校的体育老师到上海盲童学校交流学习，用两周时间带回了盲人足球的基础知识与训练方法。那年暑假，在两位老师的带领下，孩子们开始了第一次接触足球的启蒙训练。

后来，电影项目因故暂停，但盲人足球的种子已在孩子们心中悄然扎根。“如果电影不拍了，我们还可以继续踢足球吗？”孩子们鼓起勇气问出这句话，却意外扭转了整个故事的走向——大人们决定：孩子们接着踢球，而摄影机的镜头，从此转向记录这支新生队伍的成长历程。这部即将上映的纪录片《喂喂喂，足球队》背后，是一段关于梦想如何在不经意间落地、生根、继而顽强生长的旅程。

自2022年起，在上海和新疆多部门的共同努力下，上海市盲童学校与莎车县特殊教育学校携手开展盲人足球队帮扶计划。2024年8月，全疆残疾人运动员集训，“喂喂喂足球队”所有队员参训；同年10月，新疆盲人足球队正式成立，并在全国盲人足球锦标赛中取得第九名，顺利晋级全国残特奥会。

今年4月，在多方安排下，这支队伍在上海申花俱乐部的体育基地与吴曦、于汉超等职业球员展开训练课，还作为牵手球童踏入中超赛场。从中超归来，孩子们开始全力备战残特奥会，珍惜每一个在场上奔跑的机会。

跨越五千公里：为学习而来，拼出“意外”之喜

新疆盲人足球队主教练冶志刚介绍，新疆队的孩子们虽接触过盲人足球，但系统训练从2023年才正式开始。队员们都来自新疆特殊教育职业中专，年龄普遍在16到18岁之间，最小的仅15岁。

“我们这次来到广州参赛，主要抱着学习和感受赛场氛围的态度，希望为孩子们未来的成长积累经验，”冶志刚常对孩子们说，“球是圆的，往哪个方向拱谁也不知道。必须全力以赴去拼每一场，即便失利，打出精气神就是成功，在赛场上有收获就是成功。”

这份全力以赴，终于在赛场上迎来了回报。12月12日，新疆队实现在本届赛事中进球零的突破——队员比拉力·亚森上半场连入两球，球队以2-0战胜河南队。

12月13日的广州大学城体育中心足球场，细雨微蒙，一场不同寻常的比赛正在这里进行，“喂喂喂！”的呼喊声在绿茵场上此起彼伏。凭借比拉力在上半场结束前的一记关键进球，新疆队1-0战胜广东二团。终场哨响，守门员陈俊杰难抑激动，泪水涌出眼眶。他拉起球衣用力拭去脸上的泪水，转过身双手捧起队友比拉力的头——两个少年的额头紧紧相抵，随后是一个短暂却有力的拥抱。

“非常开心，没想到赢广东二队。”赛后接受采访时，陈俊杰仍难掩激动之情，“赛前没抱太多希望，但我告诉弟弟们，要把每一分钟都当最后一分钟拼。直到结束声响起来，我们真的赢了，真的很开心！”比拉力开心地表示，“昨天有点不相信，但是今天我进了一个球，我特别满意。我自己发挥出了我自己的本事，我和我队友也全力以赴了。”

连续两天的进球同样超出冶志刚的预期，他激动地说：“孩子们今天完全执行了我们制定的战略战术，进球是意外，但更是日日夜夜坚持训练的必然结果。赛前我们只敢盼着全力进球，没想到能赢下比赛。”

就这样，平均年龄仅17岁的少年们，接纳了世界的不确定性，却用极致努力最大化了成功的概率。赢下这场比赛的晚上，新疆盲人足球队领队王静蓉更新朋友圈：“在教练、球员、守门员、引导员的大力配合下，终于又赢下一场，这对于孩子们来说，已经改写了他们踢球史上的历史了，无论这场球赛如何，孩子们已经尽了全力，我相信你们会更好，加油，我的‘儿子们’，四年之后，你们会是这片绿茵场上的雄鹰！”

听见彼此：从恐惧奔跑到带球技术突飞猛进

“喂喂喂”这个特别的队名，源自西班牙语“voy”，是盲人足球场上独特的语言。球员们在赛场上佩戴遮光眼罩，依靠足球内置的铃铛声、球门后引导员的指令以及队友间呼喊的“喂喂喂”来确定方位，敏锐的听觉、直面黑暗的勇气以及对队友无条件的信任，成为球员们在赛场上立足的关键。

克服在黑暗中奔跑的恐惧，是每个盲人足球运动员必须面对的挑战。比拉力解释道，这种心理障碍需要长期的训练来建立安全感：“在训练中，教练会耐心地手把手指导我们，通过让我们在球场上自由奔跑、追球、接抛球等方式，帮助我们慢慢放松心态。随着训练时间累积，我们在场上来回奔跑，逐渐适应，一点一点地突破了那份对黑暗与碰撞的恐惧。”

“我以前是踢防守的，不是前锋，带球技术在队伍里曾经是最差的。”自2023年6月起，在专业教练的系统指导下，经过近两年持续苦练，比拉力的个人技术取得了显著进步。而他口中那位带领他们走进系统性训练的教练，正是前盲人足球运动员罗成勉。

“喂喂喂”足球队的成长，离不开这位灵魂人物的全心投入。2023年，罗成勉经人引荐，放下家中经营的生意，只身前往新疆，成为这支年轻队伍的主教练。他不仅用精准的技战术指导提升球队实力，更以自身从足球中走出的经历，成为孩子们精神上的引路人。“足球改变了我，我也想用足球去影响他们。”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同为视障者，罗成勉尤其理解这群少年心中的那团火：“孩子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有时候问他们累不累，只要察觉到你想要换他们下场休息，再苦再累，他们也会声音响亮地回答‘不累’。”

作为首次参加全国大赛的队伍，他们经历了从紧张到适应的过程。比拉力坦言，最初几场比赛“一上去就很懵，心里特别紧张和着急”，带球不稳，心里也有恐惧。但通过一场场的实战磨炼，“我们的心里慢慢地就冷静下来”，配合也越发默契。谈到对阵广东队的关键进球，比拉力将其归功于默契的配合：“那时候我和俊杰哥配合特别好，他刚好把球抛到我脚下，然后我绕进去。”

战术执行也在比赛中不断深化。在15日对阵辽宁队的比赛中，虽然以2:4告负，但队员伊比热伊木•阿杜力提普踢进了他在本届赛事的首球，实现了突破。伊比热伊木在赛后表示，接连几天的比赛让球队进步很大，“因为防守方面最开始总犯规，熟悉规则后有所改善。”团队防守也有了明显提升，“从初期缺乏组织到有了更加清晰的防守阵型和策略，整体配合也更加默契了。”尽管比赛未能取胜，但团队在战术执行与协作上的进步成为本次赛事的重要收获。

风声呼啸处：当足球成为“第二生命”

对于这些少年而言，足球的意义远超比赛胜负。这项运动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不仅指引他们找到了快乐、自信和方向，也因为一次次的比赛邀约抵达之前不可想象的远方。比拉力说：“接触盲人足球后，我整个人变得开朗了，只有和足球在一起时我才真正感到快乐。以前我不爱说话，总表达不出自己的想法，现在像变了一个人。盲人足球不仅改变了我，也改变了我们整个团队的命运。”

这份转变，离不开队员之间亲如手足的支持和陪伴。许多队员从小学就是同学，近十年的相伴让他们“亲如兄弟”。比拉力回忆，在缺乏专业教练的时期，大家互相鼓励、共同摸索。

21岁的守门员陈俊杰去年加入队伍，最初他并不了解盲人足球，接触后被深深震撼：“他们看不见，还能把球踢得这么厉害。”他很快融入了这个温暖的集体，“因为我们年龄都不大，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

冶志刚深深理解足球对孩子们的意义。“他们常说足球就像自己的‘第二生命’——在球场上奔跑时，耳边风声呼啸，那种自由挥洒汗水、无拘无束的感觉，让他们无比舒畅。不同于平日依靠盲道和盲杖的摸索前行，在足球场上，他们可以完全信任团队、放心奔跑。”他说。

对于未来，少年们有着清晰的志向。18岁的比拉力说：“我不想在全运会停下，我要继续努力下去，我的目标是想加入中国盲人足球队，代表中国盲人足球参加国际比赛，为国争光。”冶志刚也计划带领队伍走向更高的平台，在各方支持下，赛后已为孩子们制定了长期的训练与生活规划。“希望他们能在足球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他说。

最终，新疆盲人足球队在2025年全国残特奥会盲人足球比赛中取得2胜6负的成绩，排名小组第七。对于这群新疆少年而言，每一场比赛都是突破，每一刻都是在黑暗中奋力追逐光明、改写自我命运的鲜活注脚。

这不仅是一次赛事经历，更是一段拓宽生命维度的旅程——他们第一次坐上飞机、第一次来到广州、第一次感受到南方冬日的暖阳，也第一次知道，盲人也能从事咖啡师、手机无障碍项目开发等职业……人生的可能性，正如脚下滚动的足球，不断向前。

从西北戈壁到南方赛场，这群新疆盲人足球少年与其他残疾人运动员一样，正感受着生命被赋予的万千种可能。全国残特奥会是他们崭露头角的舞台，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在黑暗中奔跑需要莫大的勇气与信任，而他们用足球找到了光，也让我们看到了生命最坚韧、最蓬勃的模样。

路还很长，梦想裹挟着风声，在绿茵场上肆意飞扬。正如教练冶志刚那句朴素的评价：“他们太棒了。”

责任编辑：徐芸茜 主编：公培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