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昏黄的台灯,像一颗掉在黑丝绒上的旧纽扣,光晕被限制在书房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感觉寒气顺着脚心一点点往上爬,一直钻到心里。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擂鼓一样。客厅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半。孙淼淼睡得很沉,在隔壁客房里,呼吸均匀。而我,却被一阵几乎微不可闻的、木头被细砂纸打磨的“沙沙”声给惊醒了。
声音是从书房传来的,那间房被我丈夫贺斌改成了他的木工坊。
可贺斌,他明明三天前就拖着行李箱走了。他说要去趟扬州,那边有个老主顾,订了一套红木家具,出了点榫卯上的小问题,非要他这个老师傅亲自去瞧瞧。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还给他塞了两件厚毛衣,叮嘱他那边湿冷,要注意身体。
我一步一步挪过去,像个梦游的人。手搭在冰凉的门把上,轻轻一转,门虚掩着,推开一道缝。
缝隙里,我看到了贺斌的背影。他穿着那件我最熟悉的灰色旧夹克,微微弓着背,正专注地对着一截乌黑的木料,手里的砂纸在他指间灵巧地翻飞。灯光勾勒出他鬓角的几根白发,和他脸上那股子犟得像牛一样的神情。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像是被谁抡了一锤。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他没去扬州。他骗了我。
这三天,他一直都在这个家里,躲在这间小小的工坊里,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为什么?我的心沉了下去,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01
时间往前倒三天,是个寻常的傍晚。
我刚从社区的调解办公室下班回来,手上还拎着一袋子打折的青菜。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香混合着木头清漆的味道,这是我们家特有的气味。贺斌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灶上“刺啦”一声,是蒜末爆锅的声响。
“回来啦,乔芳。”他回头冲我笑笑,眼角的皱纹像风干的橘子皮,“马上就好,今天炖了你爱喝的排骨汤。”
贺斌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手比嘴勤快。他是个木匠,或者用时髦点的话说,叫“木作手艺人”。我们这片老城区,谁家有个桌子腿断了,柜子门合不上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他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一把刨子,一把凿子,在他手里就像有了生命。
我把菜放下,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宽厚结实的背上。“今天怎么这么殷勤?”
他身子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锅铲在锅里翻了两下。“明天……我可能要出趟差。”
“出差?去哪儿?”我有些意外。贺斌的活儿基本都在本市,很少出远门。
“扬州。”他把炒好的青菜盛进盘里,声音有点闷,“那边一个老客户,几年前订的一套家具,说有点小毛病,非让我过去看看。来回车票都给买好了。”
“这么急?”
“嗯,老师傅了,就得认这份手艺,也得认这份人情。”他把菜端上桌,解下围裙,“快去洗手吃饭吧,汤都快凉了。”
饭桌上,他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絮絮叨叨地嘱咐我。说他不在家,晚上睡觉门窗要锁好;说楼下张大爷家的水管要是又漏了,让我别自己上手,打电话叫物业;还说阳台那盆君子兰,隔一天浇一次水,别浇多了……
我听着,心里暖洋洋的。这就是过日子,细碎的唠叨里,藏着的全是关心。贺斌这人,就像他做的那些木头家具,看着笨重、朴实,可你摸上去,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光滑温润,一点不扎手。
“知道了,你又不是去上战场,啰嗦得像个老太太。”我嗔怪他一句,心里却甜丝丝的。
第二天一早,我帮他整理行李箱。他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装着各种工具的小包。我照例给他塞了两件厚毛衣,他嘴上说着“用不着,那边没这么冷”,却还是由着我放了进去。
送他到楼下,他拖着箱子,轮子在水泥地上滚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阳光照在他略显沧桑的脸上,他摆摆手:“回去吧,外面风大。”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下。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结婚二十年,我们俩像连体婴一样,很少分开这么久。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我收拾完屋子,坐在沙发上,看着贺斌常坐的那个位置,上面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凹痕。一种说不出的孤单,像潮水一样慢慢涌了上来。
02
贺斌走的第一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偌大的双人床,显得空旷而冰冷。我习惯了身边有他均匀的呼吸声,习惯了夜里翻身时能碰到一个温暖的身体。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摸出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又怕他那边已经睡了,打扰他休息。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孙淼淼的号码。
孙淼淼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闺蜜,我们俩的关系,比亲姐妹还亲。她这人,性子风风火火的,嘴巴也厉害,但心比豆腐还软。前两年离了婚,自己带着个上小学的儿子,在一家私企做销售,日子过得挺不容易。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那边传来孙淼淼咋咋呼呼的声音:“乔芳?这都几点了,你家老贺没喂饱你啊,大半夜给我打电话?”
我被她逗笑了,心里的那点孤单也散了些。“去你的,胡说八道什么呢。贺斌出差了。”
“出差?哟,稀奇啊,你家那老实巴交的木匠还会出差?”孙淼淼在那头啧啧称奇。
“去扬州,客户那边有点事。”我叹了口气,“他一走,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睡不着。”
“瞧你那点出息。”孙淼淼在那头笑骂,“行了行了,知道你离不开你家老贺。正好,我这几天也烦得要死,客户难缠,儿子淘气,我明天就搬你家去,陪你住几天,让你感受一下姐妹的温暖。”
“真的?那太好了!”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你把孩子也带来,我给他做好吃的。”
“得了吧,那小兔崽子住校呢,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就我一个人,清净。”
挂了电话,我心里踏实多了。有孙淼淼在,这个家就不会那么冷清了。
第二天下午,孙淼淼就拖着一个小行李箱来了。她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到了:“乔芳,我来拯救你这个孤寡老人啦!”
我笑着把她迎进来,接过她的箱子。“就你嘴贫。”
孙淼淼一进门,就跟在自己家一样,换了鞋,往沙发上一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哎哟,还是你家舒服。我们那小破房子,乱得跟狗窝似的。”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裙,脸上画着精致的妆,但眉宇间还是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疲惫。我知道,她一个人撑着一个家,肯定很辛苦。
“累了吧?快歇会儿,我给你倒水。”我给她端来一杯温开水。
她喝了一口,看着我,忽然笑了:“说真的,乔芳,我有时候真羡慕你。找了贺斌这么个男人,虽然挣不了大钱,但人老实,疼老婆,会过日子。哪像我,瞎了眼找了那么个玩意儿,除了会花言巧语,屁用没有。”
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都过去了,别想了。你现在自己过得也挺好。”
“好什么呀,就是硬撑着。”孙淼淼叹了口气,随即又换上一副笑脸,“不说这个了,扫兴。你家老贺这次去几天啊?”
“说不准,快的话三五天,慢的话可能要一个礼拜。”
“那正好,这几天我陪你。晚上我们俩可以一起敷面膜,看韩剧,聊八卦,多爽!”孙淼淼一拍大腿,兴奋地说。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也被感染了,心里的那点阴霾一扫而空。是啊,有闺蜜在,再孤单的日子也能过得热气腾腾的。
03
孙淼淼住进来的两天,家里确实热闹了不少。
我们俩就像回到了年轻时候,一起窝在沙发上看泡沫剧,看到感人的地方,就一起抽抽搭搭地哭;看到搞笑的情节,就笑得前仰后合。晚上,我们俩挤在一张床上,敷着面膜,聊着天,从公司的八卦聊到孩子的教育,再聊到如今飞涨的物价。
孙淼淼是个销售,见多识广,嘴巴也巧,总能说出一些让我耳目一新的观点。
“芳芳,你说你家贺斌,守着这么个手艺,怎么就没想过发大财呢?”她一边拍着脸上的精华液,一边问我。
“发什么大财?”我有些不解,“他就是个木匠,能养家糊口就行了。”
“哎呀,你这思想太落伍了!”孙淼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现在是什么时代?讲究的是包装,是营销!你家贺斌的手艺,那叫‘非物质文化遗产’,多高大上啊。随便拍几个短视频,发到网上去,再找个网红带带货,那订单还不是哗哗地来?到时候别说扬州了,就是北京上海的客户,都得排着队来请他。”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词,什么“营销”、“网红”、“带货”,对我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贺斌他……他不是那样的人。”我小声辩解道,“他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做活,不喜欢抛头露面。他说,手艺人的心要静,心一乱,手里的活儿就糙了。”
“你啊,就是被他洗脑了。”孙淼淼点了点我的额头,“守着金饭碗要饭,说的就是你们俩。你看现在那些所谓的‘大师’,哪个不是把自己包装得金光闪闪的?手艺好不好另说,名气先打出去。钱,才是硬道理。”
我没再跟她争辩。我知道,我们俩的价值观不一样。孙淼淼在商场里摸爬滚打,信奉的是金钱和效率;而我和贺斌,守着这个小家,信奉的是踏实和本分。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选择的路不同罢了。
第二天是周六,我们俩一起去逛超市。孙淼淼看中了一套进口的锅具,标价两千多,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放进了购物车。
“买这么贵的锅干嘛?家里的不是还能用吗?”我有些心疼。
“女人就得对自己好一点。”孙淼淼理直气壮地说,“用好的东西,心情都会变好。你看看你,一件衣服穿好几年,护肤品就用那几十块钱的大路货。乔芳,你不能光顾着给贺斌省钱,也得为你自己想想。”
我笑了笑,没说话。其实,我不是舍不得花钱,只是觉得没必要。贺斌挣的每一分钱,都是他用汗水和时间换来的,我花得不忍心。而且,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就挺好,物质上的东西,够用就行了。精神上的富足,才是最重要的。
从超市回来,我们俩大包小包地拎着。路过小区门口的快递柜,我顺便取了个快递。是贺斌的。我有些奇怪,他人都去扬州了,怎么还有快递寄到家里来?
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木工雕刻刀,德国产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我知道这套刀,贺斌在网上看了好几个月了,一直舍不得买,说太贵了,他那套旧的还能用。
我心里一热,这个男人,总是这样,对自己抠门,对他的那些“宝贝疙瘩”却大方得很。我拿出手机,想拍张照片发给他,告诉他刀收到了。
可就在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被我忽略了的细节。贺斌走的那天早上,我给他整理行李,他的那个装着宝贝工具的小包,好像……好像并没有放进行李箱。
当时我以为他随身背着,也就没在意。可现在想来,一个木匠,出远门去给人家修家具,怎么可能不带上自己吃饭的家伙?
一个小小的疑点,像一根针,轻轻地在我心上扎了一下。
04
第三天晚上,就是我发现真相的那个晚上。
白天,我和孙淼淼去公园逛了逛,晚上回来,一起包了顿饺子。吃完饭,孙淼淼接了个工作电话,在阳台上聊了很久。我一个人收拾完厨房,感觉有些累,就先回房躺下了。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了孙淼淼回房关门的声音。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睡得不安稳,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事悬着。那个关于工具包的疑点,像一粒石子,在我心里硌得慌。我翻了个身,想强迫自己睡去,可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就在这时,那阵“沙沙”声传进了我的耳朵。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是风吹过窗帘的声音。可我仔细一听,那声音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轻微而持续。是从书房的方向传来的。
我们家的书房,被贺斌当成了工坊,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和工具。平时他做活的时候,总是会把门关得严严的,生怕木屑粉尘飘到外面。
可现在是凌晨两点半,贺斌远在扬州,谁会在里面打磨木头?
一个荒唐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是进贼了吗?不可能,小偷哪有半夜跑到人家里做木工活的。
我悄悄地下了床,连拖鞋都没敢穿,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给家具镀上了一层银边。
我一步一步,像做贼一样,挪到书房门口。那“沙沙”声更清晰了,还夹杂着偶尔的、刻刀切入木头的轻微“滋滋”声。
门缝里,透出一条昏黄的光线。
我的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我不知道门后会是什么。是贺斌的鬼魂?还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我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我颤抖着伸出手,握住门把。金属的冰凉,让我打了个哆嗦。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样,猛地推开了门。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我以为远在千里之外的男人。
贺斌穿着他那件旧夹克,背对着我,坐在工作台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那块木料上。那是一块紫光檀,黑得发亮,质地坚硬,是最难雕刻的木头之一。他手里的刻刀,在他指间灵活地游走,木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太专注了,以至于我推开门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有察觉。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直到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拿起旁边的水杯喝水,一转身,看到了我。
他脸上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先是极度的震惊,像是看到了鬼。然后是慌乱,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最后,是无法掩饰的窘迫和愧疚。
“乔……乔芳……”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你……你怎么……”
我看着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委屈、愤怒、困惑、心痛……所有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他为什么要骗我?
05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孙淼淼叫醒的。
“乔芳,乔芳,起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她一边敲门一边喊。
我睁开眼,头痛欲裂。昨晚,我和贺斌在书房里对峙了很久。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而我,除了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我哭累了,转身回了房间,把门反锁上。他就在门外站了一夜。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更不知道该怎么跟孙淼淼解释。
我挣扎着爬起来,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我,眼睛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我随便抹了点面霜,想遮掩一下自己的憔悴,可根本无济于事。
走出房间,孙淼淼已经做好了早餐,正坐在餐桌旁等我。
“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她看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昨晚做贼去了?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就是……就是昨晚看韩剧,看到太晚了,哭得有点凶。”
“你可拉倒吧。”孙淼淼一脸不信地看着我,“你那点心理素质我还不知道?就算男主角死了你都不会哭成这样。说,是不是跟你家老贺吵架了?”
“没有,他不是在扬州吗,怎么吵?”我心虚地低下头,喝了一口粥。
“电话里也能吵啊。”孙淼淼撇撇嘴,“男人嘛,都一个德行。离了老婆的视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什么花花肠子了?”
“淼淼,你别胡说!”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替贺斌辩解,“贺斌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孙淼淼一副看透世事的表情,“我跟你说,男人这种生物,就不能给他们好脸色。你得把他看得死死的,不然一准出事。”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贺斌根本没去扬州,他就躲在家里。这件事太离奇,也太丢人了。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孙淼淼看出我情绪不对,也没再多问,只是默默地陪着我。我们俩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可谁也没看进去。
我的手机响了,是贺斌发来的微信。
“芳,你出来,我们谈谈。”
我看着那条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芳,我知道我错了,你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我给你炖了汤,在厨房锅里温着,你记得喝。”
一条接一条的信息,像一颗颗小石子,投进我死水一般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我心里又气又乱,这个男人,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着给我炖汤。
我该怎么办?是跟他大吵一架,问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鬼?还是就这么僵着,谁也不理谁?
孙淼淼凑过来看我的手机,我赶紧把屏幕按灭了。
“哟,还藏着掖着。”她调侃道,“看这架势,是来求和了?乔芳,我跟你说,不能轻易原谅他。你得让他知道,犯了错,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代价?我们之间二十年的感情,难道就要因为这件事,付出惨痛的代价吗?
我站起身,对孙淼淼说:“淼淼,我有点不舒服,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没等她回答,就穿上外套,匆匆地出了门。我需要一个空间,一个没有孙淼淼,也没有贺斌的空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06
我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里走着。初冬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来,一点温度都没有。我的心,也跟这天气一样,又冷又空。
我到底该怎么办?贺斌的欺骗,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可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又像一张网,把我牢牢地捆住。
我走到小区的花园,找了个长椅坐下。几个老太太正在不远处聊天,她们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进我耳朵里。
“……老李家的儿子,最近在搞那个什么直播,听说挣了不少钱呢……”
“……可不是嘛,现在这世道,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喽……”
我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更加烦乱。是啊,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到像贺斌那样,靠着一把手艺吃饭的人,好像越来越跟不上时代了。孙淼淼说得对,他守着金饭碗在要饭。可这是他骗我的理由吗?
我掏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贺斌的微信。我想看看他的朋友圈,或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他的朋友圈很简单,几个月才更新一条,大部分都是转发的一些木工知识,或者他做的家具成品照片。我往上翻了很久,忽然,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张合影,大概是半年前拍的。照片上,贺斌和他以前工厂的几个老师傅站在一起,背景是工厂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不舍,有迷茫,还有一丝不甘。
照片的配文只有一句话:一个时代的结束。
我这才想起来,贺斌原来待的那个国营家具厂,半年前因为效益不好,彻底倒闭了。厂里的工人都被遣散了,拿了一笔微薄的遣散费。贺斌也是其中之一。
从那以后,他就自己在家接一些零散的活儿。虽然收入不稳定,但他从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每天还是乐呵呵的。我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可现在看来,那份失落和不甘,一直埋在他心里。
这件事,和他这次的欺骗,有关系吗?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是贺斌的徒弟,马跃打来的。
马跃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高中毕业就跟着贺斌学手艺,人很机灵,也很勤快。贺斌一直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待。
“师娘,”电话那头,马跃的声音有些焦急,“我师父在家吗?我打他电话一直没人接。”
“他……他出差了。”我撒了谎,心里一阵发虚。
“出差?去哪儿了?”马跃的语气很惊讶,“不可能啊,故宫博物院那件活儿,后天就要交了,他怎么可能这时候出差?”
“什么活儿?什么故宫博物院?”我一下子懵了,追问道。
电话那头的马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师娘,我就是问问。那……那您忙,我先挂了。”
没等我再问,他就匆匆挂了电话。
故宫博物院?我心里那个小小的疑团,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贺斌的谎言背后,到底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我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我必须回去,当面问清楚。
我站起身,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这一次,我没有犹豫,也没有退缩。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要勇敢地去面对。
当我走到家门口时,我看到孙淼淼正拖着行李箱,准备离开。
“淼淼,你这是要去哪儿?”我拦住她。
她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乔芳,我……我公司有点急事,我得先回去了。”
我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了?”
孙淼淼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我……我刚才去书房找纸巾,门没锁,我看到……看到贺斌在里面。”
我的心,又是一沉。最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还是被她知道了。
“乔芳,”她抬起头,拉住我的手,眼神里满是心疼,“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他把你当傻子一样骗,你……”
“淼淼,”我打断她的话,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这是我跟贺斌之间的事情,让我们自己解决,好吗?”
孙淼淼愣住了,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
“好吧。那你自己……多保重。”她拍了拍我的手,拖着箱子,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但在这一刻,我选择相信我的丈夫。我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深吸一口气,拿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07
客厅里空无一人,只有厨房里传来“咕嘟咕嘟”的炖汤声。我换了鞋,径直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开着,贺斌正坐在工作台前,背对着我。他没有在做活,只是静静地坐着,肩膀微微垮着,像一座被风霜侵蚀了的石雕。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身子一颤,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疲惫。看到我,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我走到他面前,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马跃刚才给我打电话了。”
贺斌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他问我,故宫博物院的活儿,后天就要交了,你怎么出差了。”我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贺斌,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的平静,似乎给了他巨大的压力。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芳……我对不起你。”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不该骗你。”
“我不想听对不起。”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然后,他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我。
我打开文件袋,里面是一份合同,还有几张设计图纸。
合同的甲方,是故宫博物院文物修复中心。乙方,是我们市那家已经倒闭的国营家具厂。合同的内容,是修复一件清代紫檀木嵌百宝的文具匣。这件文具匣在一次转运中断裂了,修复难度极高,要求用传统的榫卯工艺,不能用一滴胶水,一颗钉子。
合同的签订日期,是三个月前。而落款处,乙方代表人的签名,是贺斌。
“厂子虽然倒了,但名头还在。”贺斌低声说,“故宫那边,只认我们厂这块老招牌。厂里以前的老领导找到我,说这是厂子最后一单生意了,也是最体面的一单。问我愿不愿意接。”
“所以你就接了?”
他点了点头。“这件文具匣,用的都是失传的老手艺。整个厂子,不,可能整个北方,能修的,也只有我了。我……我不能看着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这么毁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沉重和悲壮。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怕……”他抬起头,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愧疚和自责,“我怕告诉你,你会担心。这个活儿,太难了。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万一搞砸了,不但要赔一大笔钱,我这辈子攒下的名声,厂子的名声,就全都毁了。我不想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
“而且……”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厂子倒了以后,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连老婆都养不活。我想……我想把这件活儿干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拿着钱,风风光光地交给你。我想证明给你看,你男人,不是个没用的人。”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他不是不爱我,不是不信任我,他是太爱我,太想保护我,也太想在我面前,维持一个男人的尊严。
这个傻瓜,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把这两天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心疼,都化作了眼泪。
贺斌紧紧地抱着我,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芳,别哭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不停地在我耳边道歉。
我哭了好久,直到把他的前襟都浸湿了,才慢慢停下来。我抬起头,看着他,哽咽着说:“贺斌,你记住,我们是夫妻。夫妻是什么?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再瞒着我。天大的事,我们一起扛!”
他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也红了。
“还有,”我抹了把眼泪,指着他面前那块黑得发亮的紫檀木,“这活儿,还有两天就交了,你一个人行吗?”
“我……”他有些犹豫。
“别我了,”我站起身,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我去给马跃打电话,让他马上过来帮忙。你去厨房,把我炖的汤喝了,然后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我们一起,把这最后一仗打赢!”
我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贺斌的身体。他看着我,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
“好!”他站起身,用力地抱了我一下,“听你的!”
08
马跃来得很快,几乎是接到我电话就立刻从家里赶了过来。
一进门,看到贺斌,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师父,您……”
“行了,别废话了。”贺斌拍了拍他的肩膀,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时间不多了,赶紧干活。”
小小的书房,一下子变成了战场。
我从来没有见过贺斌那样的状态。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不爱说话、有些木讷的丈夫,而是一个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将军。
“小马,这块花梨木,用三号刀,走线要稳,不能有半分抖动。”
“这处榫卯,要用燕尾榫,角度差一分,整个结构就废了。”
“打磨的时候,要顺着木纹,先用粗砂纸,再用细砂纸,最后用水砂纸,一遍都不能少。”
他的指令清晰而果断,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周到无比。马跃跟在他身边,像个最听话的士兵,指哪儿打哪儿,没有半句怨言。
我则成了他们的后勤部长。
我把客厅的沙发收拾出来,让他们累了可以轮流休息一会儿。我把厨房里的食材都翻了出来,变着花样给他们做饭、炖汤。我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他们的身体,绝对不能垮掉。
两天两夜,书房里的灯,几乎没有熄过。
那间小小的屋子,成了这个家里最神圣的地方。里面充满了木头的清香,和师徒二人专注的呼吸声。我不敢进去打扰他们,只能在门口悄悄地看。
灯光下,贺斌弓着背,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里的零件,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那方寸之间的木头。他的手,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此刻却比绣花姑娘的手还要灵巧。刻刀在他指间翻飞,木屑如蝶舞。
马跃在一旁,也是一脸的严肃。他聚精会神地打着下手,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差错。
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敬佩。
我以前只知道贺斌是个木匠,却不知道,在他的世界里,这些木头,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他不是在工作,而是在和这些木头对话,在用自己的心血和技艺,去唤醒它们沉睡的美。
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却又深深为之折服的境界。
孙淼淼说得对,这叫“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她不懂,这种遗产,不是靠包装和营销就能传承下去的。它靠的,是像贺斌和马跃这样的人,靠着他们日复一日的坚守,靠着他们内心那份近乎偏执的热爱和敬畏。
这,比金钱重要得多。
最后一天的下午,文具匣终于组装完成了。
当最后一个零件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时,贺斌和马跃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个人像虚脱了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我端着一碗刚炖好的鸡汤走进去。
那个修复好的文具匣,静静地摆在工作台上。它通体由紫檀木制成,色泽深沉古朴。匣身上,用各种宝石、象牙、螺钿镶嵌出精美的花鸟图案,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美得让人窒息。最神奇的是,整个匣子,看不到一丝修复的痕迹,仿佛它天生就是这个样子。
“真……真漂亮。”我由衷地赞叹道。
贺斌看着那个文具匣,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不舍,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老祖宗的手艺,不能丢啊。”他喃喃地说。
09
交货那天,是个大晴天。
贺斌用好几层柔软的绒布,把那个文具匣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放进一个定制的木箱里。他一夜没睡,但精神却异常地好,眼睛里闪着光。
我和马跃陪他一起,打车去了市里的文物局。故宫那边派了专家过来,在这里进行交接。
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专家。他看到贺斌,很客气地伸出手:“贺师傅,辛苦了。”
贺斌有些拘谨地跟他握了握手。
开箱验货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专家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包裹,将文具匣捧了出来。他拿着放大镜,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每一处细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贺斌的额头上,又开始冒汗了。
过了很久,老专家才放下放大镜,抬起头,看着贺斌,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和赞赏。
“完美!”他一拍桌子,大声说,“简直是完美!贺师傅,您的手艺,真是出神入化!这件国宝,在您手里,算是重生了!”
听到这句话,贺斌一直紧绷的身体,才终于放松下来。他憨厚地笑了笑,搓着手说:“应该的,应该的。”
“贺师傅,这是合同上说好的报酬。”老专家从旁边拿过一个信封,递给贺斌,“另外,我们博物院决定,额外聘请您为我们的特约文物修复顾问。以后有什么高难度的木器修复工作,还需要您多多帮忙。”
贺斌愣住了,他拿着那个信封,半天没反应过来。
从文物局出来,走在阳光下,贺斌还有些晕乎乎的。“芳,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笑着挽住他的胳膊:“不是梦,是真的。你现在可是故宫博物院的专家顾问了。”
马跃在旁边也高兴得手舞足蹈:“师父,您太牛了!”
贺斌打开那个信封,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现金,还有一张聘书。他把钱递给我,自己拿着那张薄薄的聘书,翻来覆去地看,脸上的笑容,像个得了奖状的孩子。
“走,”他一挥手,豪气干云地说,“今天我请客,我们去吃大餐!”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找了一家不错的馆子,点了一桌子菜。贺斌破天荒地喝了点酒,脸喝得红扑扑的。
他举起酒杯,对我说:“芳,这杯酒,我敬你。谢谢你……这些年,跟着我吃苦了。”
我又想哭了,但我忍住了。我笑着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说什么傻话呢。我们是夫妻,不分彼此。”
他又转向马跃:“小马,这杯,敬你。好好学,把这门手艺传下去。记住,手艺人的根,是良心。”
马跃红着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师父,我记住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窗内是我们三个人温暖的笑脸。我看着身边这个男人,他或许不富有,也不懂什么浪漫,但他有自己的坚守和高贵。他用他的双手,守护着一份传承,也守护着我们的家。
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10
日子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贺斌还是那个贺斌,每天待在他的小工坊里,跟他的那些木头打交道。只是,他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多了,腰板也挺得更直了。故宫顾问的头衔,并没有让他变得骄傲自满,反而让他对自己的手艺,有了更高的要求。
他不再瞒着我任何事。接了什么活,遇到了什么困难,都会第一时间跟我说。我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和支持者。有时候,他做活到深夜,我就会给他端去一杯热茶,或是一碗宵夜,静静地陪着他。我们的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孙淼淼后来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里,她欲言又止。
我主动跟她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后,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乔芳,”她最后说,“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你家老贺,是个爷们儿。”
我笑了。我知道,她懂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和贺斌坐在阳台上喝茶。那盆君子兰,被他养得油光发亮,开出了几朵橘红色的花。
“芳,”他忽然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淼淼说得对,我应该学学那个……什么网络营销。”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不是为了挣大钱。”他赶紧解释,“我是觉得,这么好的手艺,不能就我们几个人知道。我想让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了解咱们的传统木工。这门手艺,得有传人啊。”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一阵感动。我点点头,说:“好。我帮你。”
于是,我们开始一起研究怎么拍视频,怎么写文案。我负责拍摄和剪辑,他负责出镜讲解。一开始,他对着镜头很不自然,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但只要一拿起工具,谈起他的木头,他就立刻变得神采奕奕,滔滔不绝。
我们的第一个视频,讲的是如何用传统的榫卯结构,不用一颗钉子,就做出一个坚固的小板凳。视频发出去后,没想到反响还不错,有好几千的播放量,还有不少人留言,说“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
贺斌看着那些评论,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靠在他肩膀上,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心里一片安宁。
生活就像他手里的那块木头,虽然有粗糙的纹理,有坚硬的疙瘩,但只要用心去打磨,用爱去雕琢,最终,总能变成一件温润而美好的作品。
贺斌忽然转过头,看着我,认真地说:“芳,上次的事,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我不该骗你。”
我摇摇头,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笑着说:“我知道。不过下次,我们一起‘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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