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高德福?那是我爷爷!”
1994年的那个秋天,在河南新县的一户农家饭桌上,高定新这一嗓子,把在座的所有人都喊得心里一颤。
手里刚夹的一块红烧肉,“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油花溅了一地,他对面的岳父程如松更是端着酒杯,愣是半天没敢动,眼神里全是惊愕。
谁能想到,这看似平常的一顿家宴,竟然把一个消失了六十三年的“死人”给招回来了,而这一切的起因,不过是老爷子随口提的一句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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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要是搁在平常,也就是个酒后谈资,但搁在高家,这就是个惊雷。
那天,高定新的岳父程如松从湖北红安老家过来探亲。老丈人上门,那可是大事,高定新早早就让媳妇备下了一桌好酒好菜。那时候的农村,虽然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但招待亲戚依旧是最高礼遇。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个大老爷们的话匣子就打开了。程如松这人平时就爱讲点老家的稀罕事,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他们红安县姜家岗的那片荒地。
老爷子咂了一口酒,叹了口气说:“我们那边的姜家岗,有一片红军烈士林,那地方邪乎,埋了七十三个人,全是当年打仗死的红军。可惜啊,大部分连个名字都没有,就是个土包。”说到这儿,程如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细节,顺嘴提了一句:“不过那里面好像有个有名字的,听说是你们河南这边的,叫什么高德福,还有一个叫黄民进的。”
这一声“高德福”落地,饭桌上原本热络的气氛瞬间凝固了。高定新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他甚至顾不上去捡掉在地上的筷子,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岳父,声音都在发抖。
要知道,这个名字,高定新听了整整半辈子。从他记事起,家里长辈就在念叨。那是他的二爷爷,是他父亲的亲叔叔。当年二爷爷一走,就像水滴进了大海,连个响声都没听见。家里人找啊,盼啊,可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去哪找?怎么找?谁也没想到,这踏破铁鞋无觅处,线索竟然就在自家的酒桌上,从岳父的嘴里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程如松被女婿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等高定新语无伦次地把家里的情况一说,老爷子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世间的事儿,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巧得让人觉得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高定新二话没说,饭也不吃了,扔下碗就往后屋跑。
他要去找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高厚学,还有一个,是家里辈分最高的老祖宗——他的奶奶伍汉清。这位伍汉清老人,正是高德福的亲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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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满头白发的伍汉清被人搀扶着出来,听到“高德福”这三个字,又听说人在湖北红安找到了,老太太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六十多年了,这个名字就是这个家里的禁忌,也是这个家里的心病。老太太哆嗦着手,抓着程如松的胳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顿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高家上下乱成了一锅粥,但这种乱,透着一股子喜庆,更透着一股子心酸。
02
时间倒回到六十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那个名叫高德福的年轻人,做出了一个让全家心碎的决定。
两个不懂事的儿子死死抱着他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裤腿。
高德福没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心就软了,脚就迈不动了,他狠狠心掰开了孩子的手,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茫茫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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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日子是真的苦,老百姓活得连条狗都不如。外头是日本人虎视眈眈,里头是军阀混战,河南新县这块地界虽然还没完全乱套,但高德福心里跟明镜似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着原本安逸的村庄开始变得人心惶惶,看着乡亲们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个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汉子,心里那团火被点着了。
那时候,大家都听说南方在闹革命,说是红军是为了穷人打天下的。高德福动心了。他把这想法跟家里一说,家里就像炸了锅。妻儿老小谁愿意让顶梁柱去送死?那一夜,屋里的煤油灯亮了一整宿,叹气声就没断过。
但他还是走了。嫂子伍汉清是个细心人,见拦不住,就熬夜纳了一双新布鞋。等她拿着鞋追出门的时候,高德福的背影都已经快看不见了。伍汉清就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可那个背影走得太急,太决绝。这双鞋,最终没能穿在高德福的脚上,成了伍汉清手里的一块心病,这一留,就是半个多世纪。
高德福这一走,是冲着湖北黄安——也就是后来的红安去的。那时候黄麻起义搞得热火朝天,董必武这些人在那撒下了火种,两百多个乡都建了农协。整个大别山都在燃烧。高德福一头扎进了这滚滚洪流里。
咱们现在没法知道他当时具体打了多少仗,吃了多少苦。那个年代的红军,缺衣少食,那是常态。手里拿的是大刀长矛,面对的是敌人的洋枪大炮。但从后来他能当上营长这事儿来看,高德福绝对是个提着脑袋干革命的硬汉,是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英雄。
1931年,那是红军最艰难的时候。国民党的大军围剿过来,著名的黄安战役打响了。那一仗,打得是天昏地暗。高德福带着队伍冲在最前面,子弹是不长眼的,他在拼杀中受了重伤。
那时候哪有现在的医疗条件?受伤了基本就是靠硬扛。高德福被老乡抬下来的时候,血都快流干了。在那个缺医少药的破草屋里,这位年轻的营长,最终没能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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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牺牲了。
战友陈明志含着泪把他埋在了姜家岗,立了个简陋的碑。那时候兵荒马乱,消息闭塞,这一死,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一年后,高德福的哥哥高德焱曾冒着生命危险去红安找过。可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仗,又是封锁又是搜查,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连把骨头都找不到。高德焱只能含恨回了河南,直到临死前,还念叨着弟弟的名字。
03
1994年的那条通往湖北红安的公路上,一辆车疾驰而过,卷起一路烟尘,车里坐着高家三代人,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伍汉清老人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发黄的手帕,眼睛一直望着窗外飞逝的树木,六十三年了,这条路太长了。
车子终于开进了姜家岗,那里有一片被松柏环绕的陵园,而在陵园生锈的铁门旁,坐着一个像石头一样沉默的老人。
高定新一家人的心情,比这颠簸的路还要忐忑。到了地方,程如松老爷子指着陵园门口那个身影说:“那就是姜能山,这片墓地多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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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顺着手指看过去,那是一个怎样的老人啊。六十来岁,皮肤黝黑得像块老树皮,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他坐在那里,就像这山里的一块石头,不起眼,但扎得深。
当程如松走过去,介绍说这是高德福烈士的亲人时,原本表情木讷的姜能山,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手都在哆嗦,嘴唇动了半天,最后只化作了两行热泪,顺着那深深的皱纹流了下来。
姜能山颤颤巍巍地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这片陵园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但在这一片荒草丛生的野地里,却显得格外整洁。七十三座墓碑静静地立在那里,其中二十座是合葬墓,大部分墓碑上只刻着“红军烈士墓”五个字。
姜能山带着他们穿过那些无名碑,在一座刻着“高德福烈士墓”的碑前停了下来。
看到那几个字的瞬间,高家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了。
“二爷爷啊!”高定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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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汉清老人更是哭得瘫软在地上,她伸出枯瘦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凉的石碑,就像在抚摸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脸庞。她在心里念叨着:弟弟啊,嫂子来看你了,家里人都好,你也该安息了。
这一刻,几十年的委屈、思念、遗憾,全都化作了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姜家岗的上空回荡。
站在一旁的姜能山,默默地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眼泪。他守在这里这么多年,见惯了风雨,见惯了冷清,最盼望的就是能有烈士的亲人找过来。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这几十年受的罪,吃的苦,值了。
04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倔得像头牛,认准了一个死理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姜能山就是这么个“傻子”。
村里人都说他脑子不灵光,放着自家的清闲日子不过,非要守着一堆死人骨头,没工资没编制,图个啥?
可只有姜能山自己心里清楚,这哪是死人骨头,这是七十三条为了让咱们能吃上饱饭而拼掉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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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姜能山,也是个苦命人。1938年出生,还在娘胎里的时候,父亲就被国民党反动派给杀害了,也是个红军烈士。他是听着红军的故事长大的,对这些牺牲的先烈,他有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亲切感。在他看来,躺在这里的不是别人,都是他的父辈,是他的亲人。
从五十年代开始,姜能山就盯上了姜家岗后山的这片乱葬岗。那时候,这里哪有什么陵园的样子?就是一片荒草地,野狗乱窜,甚至还有野猪来拱坟头。那些木头做的墓碑早就烂没了,只有两块石头碑还能勉强认出字来,其中一块就是高德福的。
看着这些英雄身后如此凄凉,姜能山心里难受啊,像是针扎一样。他发了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这些英雄成了孤魂野鬼。
他开始自发地去清理杂草,去驱赶野兽。他在墓地周围种上了二十多棵松柏,想着给烈士们遮遮风挡挡雨。可那时候大家都穷,日子过得紧巴,有人为了点柴火,趁着夜色偷偷把树给砍了。姜能山第二天一看,气得直哆嗦,坐在坟头哭了一场。可哭完了,他又去买树苗,砍了他就再种,拔了他就再栽,硬是把这几棵树给护活了。
到了七十年代,那是姜能山这一辈子遇到最大的坎儿。那时候粮食金贵,地更金贵。村里有些人动了歪心思,觉得这片墓地占着好地皮,想把它铲平了种茶树。那可是能换真金白银的营生啊!
那天,几个人扛着锄头铁锹就上了山,眼看就要动土。姜能山听到了消息,那是真急了眼。平时说话都不大声的他,那天像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冲了上去,直接横在了挖掘的人面前。
他指着那些人的鼻子,脖子上青筋暴起,大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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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谁敢动!这是红军的墓!是我们自己的恩人!你们怎么能挖?挖了还要不要良心?别寒了天上英雄的心!”
村民们被这老头的气势给镇住了,再加上也确实理亏,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地是保住了,可是坟头的土还是被挖平了不少,甚至有的棺木都露了出来。
姜能山看着那一片狼藉,心疼得直掉泪。二话没说,他自己去别的山上挖土,没有车,就用那个破竹筐背。一筐土几十斤,他一趟一趟地跑,肩膀磨破了皮,结了痂,痂掉了再磨破。他就这样,硬是用肩膀,给这七十三座坟,一座一座地重新垒起了坟包。
后来他当了村支书,跑得最勤的地方除了村委会就是这片墓地。卸任了之后,他更是干脆把家都快安在这儿了。村里人笑话他:“你这是图啥呢?又没钱拿。”姜能山总是板着脸,严肃地说:“这是责任,是义务!人不能忘本。”
05
临走的时候,高定新从兜里掏出了一沓钱,那是两千块钱,在1994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顶得上一个普通工人两三年的工资。
那是高家人的一份心意,是想给这个守护了爷爷几十年的恩人一点补偿,可姜能山看了一眼那钱,粗糙的大手摆了摆,那动作坚决得让人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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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钱我不能要,我守墓不是为了钱。”老人的声音不大,却像金石一样掷地有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那天分别的时候,夕阳洒在陵园里,给那些青松翠柏镀上了一层金边,也照亮了姜能山那张写满沧桑的脸。
姜能山拒绝了高家的酬谢,他的理由很简单,也很纯粹。他说他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这一天,为了让这些英雄不再是孤魂野鬼,为了让他们的故事能有人知道。如今亲人找到了,他的心愿也就了了,要这钱干什么?这钱要是拿了,这几十年的坚守就变了味了。
高定新一家人拗不过这倔老头,只能含泪把钱收了回去,对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后来,政府知道了姜能山的事迹,非常重视。拨了专款,给陵园修了围墙,建了大门,把土坟包修成了水泥墓,还给姜能山评了“黄冈楷模”。
这事儿传开后,不少社会上的好心人也想资助他,想着改善一下老人的生活。可这老头倔脾气是一点没变,给他的钱,他转手就全部花在了陵园的修缮上。买树苗、修路、买祭品,每一分钱都花在了烈士身上,自己家里依旧是那个破旧的老样子。
有人问他,这一辈子守着这些坟,连个好日子都没过上,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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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能山总是笑笑,指着那些墓碑说:“咋不值?咱们现在的日子,不就是他们拿命换来的吗?我要是连个门都看不住,那才叫没良心,那才叫对不起列祖列宗。”
高定新一家找到了爷爷,了却了三代人的心愿。而姜能山依旧守在那扇铁门旁,看着日升日落,听着松涛阵阵。他守住的不仅仅是七十三座墓碑,更是一段不能被遗忘的历史,是一份沉甸甸的家国情怀。
其实,在那片红色的土地上,像高德福这样离家去国、一去不回的烈士还有很多;像姜能山这样默默守护、不求回报的好人也有很多。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段历史才有了温度,这片土地才有了魂。
06
姜能山这一守,就是一辈子,直到他再也走不动路,直到他自己也变成了一捧黄土。
村里人后来说,老姜走的时候很安详,没受什么罪,大概是地下的那些老战友们来接他去团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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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辈子没当过官,没发过财,甚至连个像样的家当都没有,但他留下的这座陵园,却成了十里八乡最干净、最神圣的地方。
一九三八年出生的姜能山,一辈子都在跟死人打交道,可他活得比谁都明白,比谁都透亮。
那些曾经嘲笑他傻、想要挖坟种茶的人,后来也都老了。每当提到姜能山,这些人都会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他们当初盯着的是那点蝇头小利,而姜能山盯着的,是人心里的那杆秤。
这人世间的事儿啊,就是这么有意思。
那个想靠挖坟发财的,最后也没发了财,反而落下个骂名;而这个一分钱不要、傻乎乎守墓的老头,却被所有人记在了心里。
你说是聪明人赢了,还是傻人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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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啊,姜老汉守的哪是墓,那是咱们中国人的良心和脊梁。只要还有像他这样的“傻子”在,咱们这民族的魂,就散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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