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作“千古一帝”,不因六国归一的军功,更像因他把一块松散的文明高地,熔成一个能自指的共同体名号,嬴政坐在咸阳殿阶上,玉圭敲案,“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那一下,不只是疆界画完,更像把一个游移的词,定成可落地的身份,统一六国是手段,能把“中国”说成天下人的共同坐标,这才是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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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早的时候,甲骨文里的“中国”,只是王畿一圈的地方话头,何尊“宅兹中国”,圈定的也就是洛邑周边的王土,齐地自用齐言齐字,楚地自收楚币楚律,同属诸夏,彼此的边界像墙,礼器可通婚不可通政,名同心不连。
云梦的睡虎地秦简翻开,有个小吏名叫喜,做户籍,韩人魏人流转到县中,契约字形一张一张认,半日耗在折字上,押送粮草到界上,秦的“石”比魏的“石”重出三成,差点扣上军法,这种不合拍,不在书里,在人手里,诸夏的文化圈有情理,政制却各自为营,沟壑一条接一条。
偃师的二里头,宫城规制立得早,许宏把它叫作“最早的中国”,这话对在“文明样貌”,不对在“国家范围”,春秋时郑地搬都到新郑,自称“中国之主”,关外的秦人却被中原看作戎狄,那会儿的“中国”,更像一个地理的自称,一个文化圈的内名,不是全民的政治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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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骨眼落在一场朝议,王绾说分封诸子去守远方,燕齐楚都照旧做诸侯,李斯顶了上来,指出“文武所封,属疏相攻”的旧病,说白了,同姓遍地,亲疏一变,州国互相举兵,天子坐不住,嬴政心里有数,战国合纵连横的旧路不能再走,于是拍板郡县制,三十六郡开列,三川郡、颍川郡把河南也拆进来,郡下设县,县令县丞由中央派下,俸禄与法条明文所载,地方长官不再是一方诸侯,成了中央的手脚,这才有了同一套行政语言。
公元前220年,李斯提刀去铸标准量器,度取寸尺丈的框,十寸一尺,十尺一丈,量以升斗斛为序,写成一升约二百毫升这样直观的换算,衡定铢两斤,二十四铢一两,十六两一斤,诏书刻在铜与石上,言下之意,“法度量则不一歉疑者,皆明一之”,器物背着文书走到郡县,不再靠各地自说自话,临淄的秦代铜权,刻文磨淡了,刻度还在,当地人凭它称粮,“齐斤”“秦斤”的争端退场,跨地买卖有了共秩,赋税核算能对表,分散的经济块面,被拧进一个体内循环。
文字的钉子打得更深,嬴政命李斯、赵高、胡毋敬编《仓颉篇》《爰历篇》《博学篇》,以史籀为祖,收束出小篆做官字,官吏要识,要考,边郡戍卒也要练字报事,湖南里耶出来的秦简,洞庭郡报粮草的文书,小篆一笔一划整齐,千里外的辽东郡戍边竹简,字形结构对得上号,书同文不是口号,是把异地的人,绑在同一套笔画与意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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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规矩也归了整,“车同轨”写成六尺轮距,刻在驿道石上,赵地旧轨五尺,齐地七尺,过去谁的道谁的车,出了界就卡住,规制合一之后,咸阳发出的车,能一路压过陇东,穿过关东,抵到辽东与岭南,政令跟着马蹄走,空间的坑洼被填了大半。
北面叫蒙恬去击匈奴,取河南地,设九原郡,南面叫屠睢开路入百越,桂林、象郡、南海分设,没把新土叫“异域”,直接纳入郡县体系,迁户口,安官吏,修水利,疆域不再由传统“中原”限定,长江流域、岭南、河套,都拉进了共同的地图里,广州的博物馆里有一件秦代青铜鼎,铭着“番禺丞”三字,番禺是南海郡治,鼎的样式与咸阳出土那批对得上,岭南并在制度与器物上入了同一套,这就是“中国”的范围由政权与文化来定的落地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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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后局势解体,刘邦立汉,分封一度回潮,七国之乱把隐患撕开,后人把郡县加紧,汉武帝在文化上加了一道栅栏,罢黜与独尊的组合把意识凝在一处,制度底座却从秦承来,两千年里,王朝牌子换过一拨又一拨,“大一统”没有改口,“中国”从政治实体,沉淀到公共的精神身份。
评价也在晃动,有人提秦政严,律令重,焚书坑儒的故事老被反复说,另一侧,统一文字与度量衡带来的粘合力,在长时段里把三代之后的散点揽回到一张网里,六国归一与春秋霸主相比,区别不只在地盘大小,关键在“构造一个可被自我认同的共同体”这件事。
李白过咸阳,写“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诗里的雄姿还在,史里的重心却更往另一边偏,武力把门推开,制度把门框钉稳,“定中国”才是那道最硬的工。
今天说“我是中国人”,说出口的是一种对统一文化与国家理念的认同,嬴政在咸阳宫里敲下的那几道令,可能没想过能连着千年的人心,可它的确把各地的人连在了一起,“千古一帝”的真正含义,不在征服天下,在定义天下。
参考文献 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 许宏《最早的中国》 睡虎地秦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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