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多年,我哥都想不通,为什么我和嫂子张琴的关系,是从那年夏天开始,变得客气又疏远的。那种客气,像隔着一层薄薄的冰,看得见彼此的表情,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真实的温度。
他总觉得不可思议,那一个月,张琴放下自己的家,顶着酷暑,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坐月子,我怎么就养出了一身反骨,不懂得感恩戴德呢?
其实,那整整三十天,我心里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谢谢”。只是,当感激的债越积越重,重到压得我喘不过气时,它就变成了枷锁。而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不是所有的“为你好”,都通向温暖。
一切,都要从我怀孕八个月时,嫂子那个热情洋溢的电话说起。
第1章 夏日的承诺
那是一个闷热的六月傍晚,我和丈夫陈旭正坐在沙发上,为我坐月子的事发愁。我的预产期在七月底,正好是江城最酷热的“火炉”时节。我妈身体不好,腰椎间盘突出常年犯,伺候月子这种重体力活,我是万万不敢让她沾手的。陈旭的妈妈远在北方老家,人生地不熟,语言也有障碍,更不现实。
我们盘算着请个月嫂,可问了一圈,价格高得令人咋舌,而且好的月嫂档期都排满了,剩下的又不放心。陈旭抓着头发,一脸焦虑:“晚晚,要不我请一个月假?公司那边我再去说说。”
我摇摇头,他刚升上项目组长,正是关键时期,这假怎么请得出口。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哥林浩的电话打了过来,响了几声,电话那头换成了嫂子张琴清亮干脆的声音。
“晚晚,跟你哥聊天,听说你们在为月子的事发愁?”
张琴是我哥的大学同学,在市里一所重点中学当初中语文老师,兼着班主任,平时雷厉风行,做事极有条理。因为是老师,她身上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但对我,一直还算亲切。
我“嗯”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们的窘境。
电话那头,张琴爽朗地笑了起来:“多大点事儿,愁成这样。我正好七月中旬就放暑假了,你们家那小房子夏天跟蒸笼似的,不适合坐月子。这样,你生完就直接回咱妈家,地方宽敞凉快。你月子里的事,我包了!”
“我包了”三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热情和自信。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回娘家坐月子,让嫂子照顾?这听起来有点……不合常理。自古都是婆婆或者亲妈,哪有嫂子出力的道理。
“嫂子,这……这怎么行,太麻烦你了。你好不容易放个假,应该好好休息,或者带小侄子出去玩玩。”我连忙推辞。
“嗨,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当老师的,最懂怎么科学育儿,怎么调理产妇身体。再说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帮你带带孩子,还能给我以后带二胎积累点经验呢?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别跟我见外。”张琴的语气不容置喙,仿佛已经把这件事写进了她的教案里。
她接着说:“你跟陈旭也说一声,让他放心上班,家里有我呢。妈年纪大了,打打下手就行,主力我来。你什么都不用准备,到时候人回来就行。”
挂了电话,我还有些恍惚。陈旭凑过来问情况,我把张琴的话一说,他脸上瞬间写满了惊喜和感激:“真的?嫂子人也太好了吧!晚晚,你真是嫁对了好人家,有个好哥哥,还有个这么好的嫂子!”
我心里也暖烘烘的。是啊,张琴虽然有时候强势了点,但为人确实没得说。我哥林浩是个性格有些温吞的老好人,家里大小事基本都是张琴拿主意。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侄子也被教育得特别有礼貌,学习成绩在年级里名列前茅。我妈每次提起这个儿媳妇,都赞不绝口,说她“有文化,有能力,是我们家的顶梁柱”。
这个从天而降的解决方案,瞬间驱散了我和陈旭心头的阴霾。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对张琴的感激。我妈知道后,也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说:“琴琴就是懂事,比我这个亲妈想得都周到。”
整个家族似乎都沉浸在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张琴说到做到,放假前就拉着我妈把家里朝南的大房间重新布置了一番,换了遮光的窗帘,买了新的婴儿床,甚至还提前研究起了各种月子餐的食谱,打印了厚厚一沓A4纸,上面用红笔勾勾画画,标满了重点。
我哥林浩给我打电话,语气里满是骄傲:“看见没,你嫂子做事,就是这么靠谱。你就擎好吧,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笑着应着,心里那点残存的、觉得麻烦别人的不安,也被这股巨大的热情彻底淹没了。我甚至开始想象,在嫂子的“科学”照料下,我的月子生活将会是多么的轻松惬意。
七月底,我顺利产下一个六斤八两的女儿,小名安安。在医院住了三天后,陈旭开车,我抱着襁褓中的女儿,浩浩荡荡地回了娘家。
车子停在楼下,张琴和我哥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运动装,头发高高束成马尾,脸上带着灿烂的笑。一见我下车,她立刻迎上来,动作娴熟地从我怀里接过安安,嘴里说着:“快,晚晚赶紧上楼,外面有风。孩子给我,我抱得稳。”
她抱孩子的姿势很专业,一看就是做过功课的。阳光下,她脸上的笑容真诚又温暖,我心里的感激瞬间达到了顶点。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有这样一个能干、热心、视我如己出的嫂子。
那一刻,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被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完美开始,会在接下来的三十天里,一点点地,走向一个连我自己都始料未及的结局。
第2章 “科学”的牢笼
回到娘家,走进那间被嫂子精心布置过的房间,我的心里充满了安宁。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柔和,空调开着恒温26度,不冷不热。婴儿床、尿布台、温奶器一应俱全,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像军队的营房。
张琴安顿好我躺下,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宣布她的“月子管理方案”。
“晚晚,从今天开始,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喂奶,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那架势,不像是在照顾产妇,倒像是在开班会,“这是我给你制定的月子餐食谱,精确到每一餐的克数和营养成分。低盐低油,保证下奶又不长胖。这是安安的作息表,我们尽量从现在开始就培养她规律的睡眠习惯,三个小时一喂,定时定量。”
我看着那两张打印得密密麻麻的A4纸,心里除了佩服,还是佩服。陈旭和我妈站在旁边,连连点头,像两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
“嫂子,你太专业了,比月嫂还厉害。”我由衷地赞叹。
张琴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芒:“当老师的,就习惯凡事做个计划。你们就放心吧。”
最初的几天,一切似乎都按照这个完美的计划进行着。张琴精力旺盛得像个永动机。她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给我准备早餐,然后给安安洗澡、做抚触。白天她严格按照食谱给我烹饪三餐三点,晚上等我睡下,她还要把换下来的所有衣物、尿布清洗消毒。我哥林浩想帮忙,基本插不上手,只能负责一些跑腿采购的活儿。我妈想进厨房,也被张琴“请”了出来,理由是“妈,您歇着就好,厨房油烟大,我一个人能搞定”。
我每天的生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几点吃饭,几点喂奶,几点该睡觉。张琴会掐着点端着一碗碗汤汤水水走进我的房间,语气温和又坚决:“晚晚,喝了它,这个是通草鲫鱼汤,下奶的。”“晚晚,起来活动一下,老躺着对身体恢复不好。”
我像一个被精心照料的娃娃,只需要执行指令。一开始,我很享受这种“饭来张口”的日子,对张琴的感激也与日俱增。
然而,矛盾的种子,就在这种看似完美的照料中,悄悄地发了芽。
问题最先出在“吃”上。张琴的月子餐,确实非常“科学”。所有的菜都寡淡无味,除了微乎其微的盐,吃不到任何调味品。汤水里永远漂着几根通草、王不留行之类的中药材。我本来口味就偏重,怀孕时忌口了十个月,早就馋得不行。喝了几天清汤寡水的鲫鱼汤、猪蹄汤后,我实在忍不住了。
那天中午,看着碗里依然飘着油花却毫无味道的鸡汤,我小心翼翼地对张琴说:“嫂子,这个汤……能不能稍微多放一点点盐?实在是一点味儿都没有。”
张琴正在给安安换尿布,闻言头也不抬地说:“不行。产妇不能吃太咸,会水肿,对肾脏也不好。书上都这么说的。你忍一忍,为了身体好。”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个科学真理,不带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碰了个软钉子,只好默默地把汤喝完。下午,我妈偷偷溜进我房间,塞给我一个她自己卤的鸡翅,压低声音说:“快吃,琴琴不知道。看你这几天吃的,脸都白了。”
我像个偷吃零食的小学生,三两口就把鸡翅啃得干干净净。那久违的咸香滋味,差点让我掉下眼泪。
这件事像一个开关,让我开始注意到张琴那种无孔不入的控制。
安安有轻微的黄疸,医生说多晒太阳多喝奶,慢慢就会退。可张琴从育儿书上看到,黄疸严重需要停母乳。于是,只要安安脸稍微黄一点,她就紧张地建议:“晚晚,要不我们先给安安喂两天奶粉吧?母乳性黄疸停一停就好了。”
我坚持要母乳喂养,这是我作为母亲的本能和权利。为此,我们发生了第一次小小的争执。
“嫂子,医生说了没事的,多喂就行。”
“医生一天看那么多病人,哪有书上写得专业、细致?我是为了孩子好,万一黄疸指数高了,要照蓝光,孩子多受罪。”她皱着眉,一脸的不赞同。
最后,还是我妈出来打圆场,说再观察两天看看。虽然这件事以我的胜利告终,但我心里却很不舒服。我感觉,在嫂子眼里,我这个亲妈,仿佛还没有她看的那些育儿百科全书来得权威。
更让我感到窒息的,是她对安安作息的严格控制。新生儿的睡眠和进食本来就没什么规律,可张琴非要严格执行“三小时一喂”的原则。时间不到,就算安安哭得撕心裂肺,她也不让我喂奶,说这是“按需喂养的误区”,会“惯坏孩子”。
“哭是对肺活量好,让她哭一会儿没事。”她会一边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安在房间里踱步,一边冷静地对我说。
而我,听着女儿的哭声,心如刀割。我是一个母亲,我的本能告诉我,我的孩子饿了,需要我的安慰。可我每次想抱过来喂奶,都会被张琴拦住。
“晚晚,你要相信科学。我们现在是在帮她建立好习惯,以后你就省心了。”
“科学”两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无法反驳。陈旭和林浩都是男人,对这些育儿细节一窍不通,他们只看到张琴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看到家里被打理得井井有条。陈旭来看我时,只会说:“你看嫂子多辛苦,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我妈倒是看出了些许端倪,有一次私下跟我说:“琴琴是好心,就是……太较真了。你别往心里去,她当老师的,都这样。”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点头。毕竟,在所有人眼里,张琴都是那个无私奉献、尽善尽美的好嫂子。我的任何一点不满,都会显得那么的不知好歹,那么的“产后抑郁”。
渐渐地,我的房间成了一个“科学”的牢笼。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嫂子的计划和监控之下。她会不敲门就推门进来,理由是“怕你睡着了压到孩子”;她会帮我整理床头柜,然后“无意”中提起我前天网购的收腹带“没什么用,都是智商税”;她甚至会监督我上厕所的时间,说“产妇要多喝水,看你喝得够不够,就看你上厕所的频率”。
我感觉自己不像在坐月子,更像是在参加一个严格的军训。而我的教官,就是我的嫂子,张琴。她用“为你好”这把最柔软的刀,一点点剥夺我作为母亲、作为成年人的自主权。而我,被那份沉重的“恩情”捆绑着,连反抗的念头都觉得可耻。
第3章 账本与裂痕
月子过了大半,江城的暑气愈发逼人,而我心里的寒意,却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累积起来。
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开始变质了。每天面对张琴那张写满“正确”和“科学”的脸,我感到的不再是温暖,而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我开始害怕她推门而入,害怕她端来的那碗永远没有味道的汤,害怕她用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跟我讲各种育儿道理。
而真正让这份压力具象化的,是她的那个小本子。
一天下午,我喂完奶,安安在我怀里睡得正香。张琴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A5大小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她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翻开本子,柔声说:“晚晚,我们来对一下这半个月的账。”
我愣住了:“对账?对什么账?”
“就是这个月给你和安安买东西的开销啊。”她把本子递到我面前,我看到上面用娟秀的字迹,一笔一笔记着账。从我住院时买的红糖、小米,到回家后买的鲫鱼、猪蹄,再到给安安买的尿不湿、湿巾、爽身粉……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日期、品名、金额,精确到角。
“嫂子,你这是干什么?不是说好了你包……”我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我说不出口,那显得我多么斤斤计较。
张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说:“我包了,是说我来操办这些事,让你省心。但钱总得算清楚,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也不占自家人的便宜。我先垫着,等出月子了,你和陈旭再一起给我。这样最好,亲兄弟,明算账,以后谁也不欠谁的,感情才长久。”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甚至显得非常“明事理”。
可我听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看着那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条目,感觉每一笔记录,都不是金钱,而是我欠下的人情。那个当初让我感动不已的“我包了”,原来是“我先帮你包办,钱你得还”。
我不是心疼钱,陈旭的工资不低,这些开销我们完全负担得起。让我难受的,是这种方式。它将一份本应是温情脉脉的亲情相助,变成了一场条目清晰的交易。张琴的每一份付出,都在这个账本上被量化,等着后偿还。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张琴察觉到了,她合上本子,语气依然温和:“晚晚,你别多想。我这人做事就这样,喜欢清清楚楚。尤其是钱的事,免得以后你哥在中间难做。我也是为了你们好。”
又是“为了你好”。这四个字,像一道符咒,让我所有的情绪都无处发泄。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嫂子,我知道了,你费心了。”
从那天起,那个小小的账本,就成了我和张琴之间一道无形的裂痕。我开始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再“麻烦”她。我不敢再提任何关于饮食的要求,不敢再对她的育儿方式有任何异议。甚至连陈旭给我买来的零食,我都要藏在柜子最深处,等她离开后才敢偷偷吃一点。
这种压抑,让我越来越渴望与外界的联系。一天晚上,趁着张琴去洗澡的功夫,我拨通了闺蜜苏蔓的电话。苏蔓是我大学同学,也是个快人快语的性子。
电话一接通,听到她熟悉的声音,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躲在被子里,压低声音,把这半个多月的委屈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从那碗没有盐的汤,到那个精确到角的账本。
“……我真的快疯了,苏蔓。我觉得自己像个犯人,被她看管着。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天大的好人,我要是说她一句不好,就是狼心狗肺。可我真的好压抑,好难受……”我泣不成声。
苏蔓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等我哭够了,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晚晚,你这个嫂子,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在帮你,倒像是在完成一个项目啊?”
她的话一针见血。
“什么项目?”
“一个名为‘完美月子’的示范项目。而你,就是她的实验对象,或者说,是她的作品。她要向所有人证明,她是最能干、最科学、最懂事的儿媳和嫂子。她付出了,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对你和孩子的全部掌控权。那个账本,不是账本,是她的功劳簿。”
苏蔓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思绪。是啊,张琴所做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强烈的“表演”性质。她不是在感受我的需求,而是在执行她预设的“完美”标准。她享受的,或许并不是照顾我的过程,而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成就感,以及来自全家人的赞美和认可。
“那我该怎么办?”我无助地问。
“你还能怎么办?忍。为了家庭和睦,你现在只能忍。但你心里得有数,晚晚。这次是月子,下次可能就是孩子上学,再下次可能是你买房。对于一个控制欲这么强的人,你必须学会设立边界。这次,就当是交学费了。”苏蔓的语气很冷静,“还有,跟你老公好好谈谈,别一个人扛着。让他知道,你需要的是情感上的支持,不是一个劲儿地让你感恩戴德。”
挂了电话,我躺在黑暗里,想了很久。苏蔓的话让我清醒了很多,但也更加悲哀。我意识到,我和张琴之间的问题,不是简单的沟通问题,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性格冲突。
这份恩情,从一开始就标好了价格。而我,直到账本摆在面前,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第4章 回忆的锚点
陈旭是那个周末的晚上过来的,带了一大堆水果和安安的用品。他一进门,张琴就热情地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笑着说:“你看你,又买这么多。家里什么都不缺,让你别乱花钱。”
陈旭嘿嘿地笑:“辛苦嫂子了,应该的,应该的。”
他们俩在客厅里寒暄,我哥林浩也在一旁附和着,我妈端出切好的西瓜。那画面,和谐得像一幅家庭美德宣传画。而我,躺在房间的床上,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等陈旭走进房间,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把苏蔓的话,以及我对那个账本的真实感受,一股脑地告诉了他。我希望他能理解我,能站在我这边,哪怕只是给我一个拥抱,说一句“我懂你的委屈”。
然而,陈旭听完后,却皱起了眉头。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我,而是辩解。
“晚晚,你是不是想多了?嫂子可能就是那种做事认真的人,记账是为了大家好,免得以后有闲话。她一个暑假都耗在我们身上,图什么呀?还不是为了我们好。”
“为我们好,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吗?为我们好,就可以把亲情变成一笔笔交易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
“什么交易啊,话说得这么难听。”陈旭的语气也有些不耐烦了,“你不就是觉得她管得太多,没给你吃咸的吗?多大点事儿,忍忍就过去了。你现在是产后,情绪不稳定,别胡思乱想。你看,嫂子把安安照顾得多好,你又没受累,多省心啊。”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他不懂,他完全不懂。他只看到了表面的风平浪静,看不到我内心的惊涛骇浪。在他眼里,我的所有痛苦和压抑,都被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产后情绪不稳定”。
我们之间爆发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虽然我们都刻意压低了声音。最后,陈旭一脸疲惫地妥协:“好好好,我错了,行了吧?我不该说你。但是晚晚,你听我一句劝,现在这个情况,咱们只能忍。等出了月子,回了我们自己的家,不就好了吗?千万别跟嫂子闹不愉快,不然我跟你哥以后怎么相处?”
他的话,让我彻底心凉。原来,在他心里,维持表面的和睦,比我的内心感受更重要。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一件关于嫂子张琴的往事。那是我上大学时,有一次放假回家,无意中听我妈和邻居张阿姨聊天时说起的。
张阿姨说:“你们家琴琴,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从小就那么要强。”
我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是不知道她小时候受的苦。她爸妈,唉,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但就是不会过日子。她爸还好赌,家里常年揭不开锅。琴琴她妈呢,又是个稀里糊涂的性子,家里永远乱得像个垃圾堆,从来不知道计划着花钱。琴琴跟我说,她上初中那会儿,最怕的就是开学,因为她妈总也凑不齐她的学费。”
“我听她说,她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大半都是她自己暑假去打工挣的。她妈把钱算得一塌糊涂,月初刚发的工资,不到月中就花没了,剩下半个月就得到处借钱。家里经常因为钱的事吵得天翻地覆。所以琴琴从小就养成了个习惯,身上永远带着个小本子,把每一分钱的用处都记下来。她说,只有看着本子上清清楚楚的数字,她心里才踏实。”
我妈继续说道:“她对自己狠,对别人也要求高。她嫁给我儿子,我们家虽然条件也一般,但至少安稳。可她那种不安全感,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把家里管得铁桶一样,什么事都要按她的计划来,有一点偏差她就焦虑。林浩性子软,随她去了,两个人倒也过得安生。她就是……太想证明自己了,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好,做到无可挑剔。”
当时我听着,只觉得嫂子很不容易,很励志。可现在,这些尘封的记忆碎片重新拼凑起来,我忽然对她的很多行为,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她的控制欲,她的“科学”偏执,她那个精确到角的账本,或许都源于她童年时期的匮乏与混乱。因为经历过失控,所以她才如此渴望掌控一切。因为穷怕了,所以她对金钱格外敏感,习惯用“清算”来获得内心的安全感。她不是坏人,她只是在用自己认为唯一正确的方式,来对抗内心深处巨大的不安全感。她努力地把自己的生活、以及她所能影响到的我的生活,打造成一个绝对不会出错的、条理分明、账目清晰的“范本”。
理解了她的动机,我心里对她的怨恨,似乎消解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我意识到,我无法改变她。她的性格,是她前半生的经历塑造的,坚硬如铁。而我,也不可能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就全盘接受这种令人窒息的“好意”。我们就像两个齿轮,从一开始就对不上,每一次转动,都是一次痛苦的摩擦。
陈旭的“忍”,我妈的“她也是好心”,我哥的“你嫂子就是能干”,这些话语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困在其中。所有人都站在她的那一边,赞美着她的付出,而我的感受,我的需求,在这份巨大的“恩情”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矫情”。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这种孤独,不是身边没有人,而是身边所有的人,都无法与我共情。我的丈夫,我的母亲,他们都爱我,但他们不懂我。
黑暗中,我摸到身边安安温热的小脸,眼泪无声地滑落。我突然明白,这个世界上,能拯救我的,只有我自己。我不能再忍下去了。
第5章 无声的爆发
压倒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
转折点发生在我出月子的前三天。那天天气异常闷热,一场暴雨憋在天上,下不来,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粘腻。安安也格外烦躁,哭闹不休,怎么哄都不行。我抱着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汗水浸湿了我的睡衣。
张琴一整天都紧绷着脸。安安的哭声,仿佛打乱了她精密计划的噪音,让她无法忍受。她几次三番地走进房间,用各种“科学方法”试图安抚安安,但都无济于事。
“是不是饿了?”我尝试着解开衣服。
“时间还没到,不能喂。你一喂,之前的规矩就全乱了。”张琴立刻否决。
“那是不是热了?要不把空调温度再调低一点?”
“26度是产妇和婴儿最合适的温度,不能再低了,容易感冒。”她再次否决。
我抱着哭得小脸通红的女儿,心疼又无助。我的每一个提议,都被她用“科学”的盾牌挡了回来。在她眼里,我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个会破坏规矩的麻烦制造者。
晚饭的时候,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安安还在我房间里断断续续地哭着,我妈在里面守着。我没什么胃口,坐在饭桌前,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
饭桌上,我哥林浩大概是想缓和一下气氛,笑着对张琴说:“老婆,这一个月辛苦你了。你看把晚晚和孩子照顾得多好。”
张琴没笑,她放下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委屈和疲惫。
“辛苦是真辛苦。”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寂静的湖面,“我一个暑假,哪儿也没去,天天围着厨房和孩子转。买菜做饭,洗洗涮涮,晚上都睡不好一个整觉。说实话,比我带一个毕业班还累。”
我哥连忙附和:“是是是,老婆你功劳最大。”
张琴的目光扫过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邀功。
她继续说:“累点倒没什么,都是一家人。就是有时候,觉得好心没好报。我辛辛苦苦按照书上最科学的方法来,有的人还不领情。总觉得我管得宽,嫌我做的饭菜没味道,嫌我不让她乱喂孩子。我这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她身体好,为了孩子能养成好习惯。”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说谁。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沉到了谷底。我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我妈从房间里走出来,大概是听到了,连忙打圆场:“琴琴,你别多想,晚晚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刚生完孩子,情绪有点……不稳定。”
“妈,我没多想。”张琴打断了我妈的话,她拿起桌上的那个账本,翻开,轻轻地放在桌子中央,“我这人做事,就喜欢明明白白。这一个月,买菜、买水果、买营养品,还有安安的尿不湿奶粉,零零总总,一共花了五千三百六十八块五。我一分钱没多算,发票都在这儿。我不是心疼钱,我就是觉得,人得有良心。我付出了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人在背后挑三拣四,觉得我多管闲事的。”
整个饭桌,瞬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哥的脸色有些尴尬,陈旭坐在我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压抑、愤怒,都涌上了喉咙。我多想拍案而起,质问她,你的“好”,难道就可以成为刺伤别人的武器吗?你的“科学”,难道就可以凌驾于一个母亲的本能之上吗?你的“付出”,难道就可以成为道德绑架的筹码吗?
可我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本摊开的、写满数字的功劳簿。然后,我慢慢地放下筷子,站起身,对着饭桌上的所有人,轻轻地说了一句:“我吃饱了。”
说完,我没有再看任何人的表情,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这就是我的爆发。没有歇斯底里的争吵,没有声泪俱下的控诉。只是一次平静的退场,一次无声的决裂。
因为在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在这个家里,在这个由张琴主导的“恩情”磁场里,我的感受是无足轻重的,我的解释是苍白无力的。任何的反驳,都只会被解读为“不知好歹”和“产后抑郁”。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结束这一切。
第66章 提前的告别
那一晚,我房间的门再也没有人推开。
我能听到客厅里压抑的交谈声,有我哥的,有我妈的,还有陈旭的。张琴似乎没有再说话。后来,声音渐渐平息,一切归于沉寂。
陈旭很晚才回到房间,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坐到床边。他身上带着一股烟味,显然是出去抽烟了。
“晚晚……”他低声叫我。
我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他,假装睡着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说:“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我应该替你说句话的。”
黑暗中,他的道歉显得那么迟缓而无力。我依然没有说话。不是不想原谅,而是心里的某个部分,已经冷了,硬了。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轻易抹平的。
他见我没反应,也不再自讨没趣,脱了衣服,在我身边躺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张琴依然早早起床,在厨房里忙碌。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掐着点把饭菜端进我的房间。她只是把做好的饭菜放在外面的餐桌上,然后由我妈或者陈旭端进来。
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开。那种沉默的尴尬,比激烈的争吵更让人窒息。她不再对我进行任何“指导”,不再关心安安的作息。她仿佛一下子撤走了她所有的“好”,只剩下冷冰冰的、程式化的义务。
我反而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终于可以给自己的汤里加一点盐,可以抱着哭泣的安安随时喂奶,可以在房间里看自己想看的视频,而不用担心有人会突然推门进来。这是我这二十多天来,第一次感受到自由。
然而,这份自由的代价,是整个家的低气压。我妈总是唉声叹气,我哥见了我也只是勉强笑笑,陈旭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愁眉不展。
我知道,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这个家,因为我的存在,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平和。
我对陈旭说:“我们明天就回家吧。”
“明天?你还没出月子啊,还差两天呢?”他有些惊讶。
“没关系,就当是提前出关了。”我平静地说,“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一分钟都不想。”
陈旭看着我,眼神复杂。他或许终于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我下午就回去把家里收拾一下。”
决定了要走,我心里反而彻底平静了。
那天下午,我把我妈拉到房间,跟她谈了很久。我没有抱怨张琴的不是,只是告诉她,我很感谢嫂子这一个月的付出,但我们之间的生活习惯和育儿理念确实差异太大,继续住下去,对大家都是一种消耗。
我妈红着眼圈,握着我的手,半晌才说:“妈知道你受委屈了。琴琴她……唉,她就是那个脾气。是妈没用,护不住你。”
我摇摇头:“妈,不关你的事。这世上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不合适罢了。”
临走的前一晚,我把陈旭早就取好的六千块钱现金,用一个信封装好。我没有选择转账,因为我觉得,有些事情,需要一种更郑重的仪式感来结束。
第二天一早,陈旭收拾好了东西,把安安抱上了车。我最后走出家门。
张琴站在客厅里,没有出来送。我走到她面前,将那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她。
“嫂子,这一个月,辛苦你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账本上是五千三百六十八块五,这里是六千。多的,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给你和孩子买点东西。谢谢你。”
我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卑微。
张琴的身体僵了一下,她低头看着那个信封,没有立刻接。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接过了信封,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中有某种情绪一闪而过,或许是错愕,或许是难堪,又或许,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我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这个我度过了二十八天“科学月子”的家。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旁边安全座椅里的安安,睡得正香。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小小的脸上,显得那么安详。
我的月子,就这样提前结束了。它没有一个圆满的句号,只有一个仓促的省略号。
第7章 自己的屋檐
回到自己那个只有七十平米的小家,我从未觉得如此安心过。
屋子被陈旭提前打扫过,窗明几净。虽然没有娘家宽敞,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自由的味道。
我把安安放在我们自己的小床上,她动了动小嘴,继续安睡。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心里一片柔软。从今天起,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爱她,来照顾她。或许不那么“科学”,或许会手忙脚乱,但那将是充满了本能和母爱的、独一无二的方式。
陈旭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我。
“晚晚,对不起。”他又一次道歉,“以后,我们自己的家,我们自己做主。”
我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和我的关系,也需要时间来修复。那场无声的爆发,不仅终结了我对嫂子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让我看清了我们婚姻中存在的问题。
生活很快就步入了正轨。没有了张琴的“指导”,我一开始确实有些狼狈。安安的哭闹常常让我束手无策,我学着给她换尿布、洗澡,笨拙得像个新手。但我很快就适应了。我开始相信自己的直觉,安安一哭,我就抱她、喂她,用我的体温和心跳去安抚她。母女之间的默契,就在这一次次的亲密接触中,慢慢建立起来。
我不再执着于产后恢复,想吃什么就让陈旭去做。一碗放足了盐和胡椒的排骨汤,一盘简单的番茄炒蛋,都让我吃得心满意足。我的心情好了,奶水也变得充足起来。
出月子的那天,我妈打来电话,小心翼翼地问我怎么样。我告诉她,我跟安安都很好,让她别担心。
电话里,我妈犹豫了半天,还是说:“你嫂子……那天你走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一场。”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
“她说,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说她真的是一片好心……”我妈的声音带着叹息,“你哥也说她了,说她太较真,把好好的亲戚情分,弄得跟算账一样。她嘴上不承认,但心里估计也后悔了。”
我轻声说:“妈,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我理解她的委屈,也相信她的初衷是好的。但是,再好的初心,如果用错了方式,也会变成一种伤害。成年人的世界里,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好心”来解释,更不是所有伤害都能用“后悔”来弥补。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恢复如初。
从那以后,我和张琴的关系,就定格在了那种客气而疏远的模式上。
家庭聚会时,我们依然会见面。我会客气地叫她“嫂子”,她也会笑着问我“安安最近好吗”。我们会谈论天气,谈论工作,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社会新闻,但绝口不提那个夏天,不提那一个月的“恩情”与“账本”。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墙。彼此都能看见,却再也无法靠近。
我哥林浩为此苦恼了很久,他不止一次地试图撮合我们,想让我们恢复到从前的亲密。有一次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说:“晚晚,你嫂子那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对你,那是掏心掏肺的好啊。”
我只是笑笑,没有反驳。
我怎么跟他解释呢?我无法告诉他,那份“掏心掏肺的好”,像一件尺寸过小的毛衣,虽然温暖,却勒得我喘不过气。我也无法让他明白,有时候,不被理解的付出,对接受者而言,是一种更沉重的负担。
后来,我也渐渐释怀了。我不再纠结于是非对错,只是接受了这段关系如今的样貌。我学会了设立边界,也学会了温和而坚定地拒绝。当张琴又一次想用她的“经验”来指导我如何教育安安时,我会微笑着对她说:“谢谢嫂子,不过我想先试试我自己的方法。”
她会愣一下,然后点点头,不再坚持。
我们都在这场无声的战役里,得到了成长。她或许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控制欲,而我,则彻底告别了那个习惯于讨好和忍耐的自己。
又是一个夏天,安安已经会摇摇晃晃地走路了。我带着她去公园,看着她在草地上追逐鸽子,笑得咯咯作响。阳光温暖而不灼人,微风拂面,带着青草的香气。
我忽然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天,那个充满着浓郁鸡汤味、消毒水味和无尽压抑的房间。那段经历,像一场漫长的高烧,让我痛苦,也让我脱胎换骨。
它让我明白,亲情之间,最好的状态,不是无私的奉献和无尽的感恩,而是彼此尊重,互相体谅,并且,永远保留让对方感到舒适的距离。
任何以爱为名的绑架,最终,都会走向爱的反面。而真正的爱,首先是给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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