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州日报)
转自:湖州日报
![]()
钟坤
听老友念叨,东苕溪右岸的西险大塘,因除险加固工程封了三年的塘堤,总算竣工开放了。这三年里,总惦记着那片水、那方塘,如今终于能再去走走,心里竟生出几分雀跃。
一个周日早晨,天朗气清,风里带着秋的干爽。笔者揣着念想出门,步出小区门,一眼就瞅见那辆熟悉的小红车,车的斜挡上还留着我前一日蹭的泥印,灰黑的,倒透着亲切。扫码开锁,车轮碾过十字路口,“咯噔” 一声,像跟老地方打了声招呼。从良渚文化村拐进乡村小道,路两旁的樟树把影子铺在地上,碎成一片阴凉,一路向北,直奔安溪。
等车轮碾过塘堤下的柏油公路,我推着车沿踏步档慢慢上坡。到了西险大塘的那一刻,眼睛先亮了,崭新的柏油路面泛着淡光,黄蓝相间的分隔线顺着塘堤蜿蜒,像给这方塘细细系了条利落的腰带,既规整,又透着活气。骑上车往前,风从苕溪面上掠来,裹着水的清冽,擦过耳畔时还带着点潮气,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好生惬意。
“百里溪流见底清,苕花蘋叶雨新晴。”元代韩奕的诗,总让我想起东苕溪的古意。这溪又名龙溪、霏溪,老辈人还喊它仇溪、余不溪,名字里都藏着水的灵气。它的源头在临安天目山深处,山泉水聚成细流,慢慢养出上游的南苕溪;再往下,中苕溪、北苕溪两条支流像赶趟儿似的先后汇入,水势渐宽,淌过余杭的田埂、德清的河岸,最后在湖州白雀塘桥跟西苕溪手拉手,一起奔进太湖。千百年里,这水就这么流着。
把浙北滋润成了连片的鱼米之乡,稻花香、鱼虾肥,都是它给的念想。
笔者出生在湖州菱湖乡下农村,打小喝的就是苕溪流域的水,那股清甜味儿,早刻进了骨子里。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菱湖中学读书,学校就靠在龙溪港畔,那是苕溪的主干流,每天上课都能听见港里的船鸣。一到夏天放学,书包往宿舍一扔,就喊着阿庞、新荣、宏杰、有法等几个住校的伙计往龙溪港跑。轮船码头南边的港面上,总泊着好些木排、竹排,都是山里运下来的木料和竹子,排子绑得结实,踩上去稳稳的。我们扎进水里,游累了就扒着排沿往上爬,躺在竹排上喘气,竹片的凉意透过背心渗进来,刚消了水里的热,又闹着要再跳下去。我最会仰泳,累了就把身子放平,像片叶子漂在水上,眼睛盯着天,晚霞把湖面染成金红,驳船“突突”地开过去,船尾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涟漪一圈圈散开,把金红揉成碎光。有法总爱往我旁边凑,学我的样子仰泳,结果没撑几秒就沉下去,溅得一脸水花,我和阿庞他们笑得直拍水,他倒不恼,抹把脸又扎进水里。
往事早随风吹远了,一眨眼,四十五年就过去了。可每当想起菱湖中学的日子,那些画面还历历在目,青砖教学楼、课桌上的粉笔灰、晚自习的灯、龙溪港的竹排与晚霞,连同学们的笑声,都像还在耳边响着。
所以这些年,只要得空,隔三差五就想往这西险大塘跑。站在塘堤上,风里裹着的水气息,跟老家菱湖的风一个味儿;岸边的河草、田埂里的稻麦,甚至春天开的油菜花,都跟记忆里的故土一模一样。往这儿一站,烦心事好像都被风刮走了,浑身松快,像是一下子跌回童年,又看见龙溪港的竹排,听见菱湖中学的下课铃,那些青涩的日子,明明过了几十年,却近得像昨天。
骑着车慢慢走,眼瞅着苕溪的水从西边来,往东边去,流得慢,却稳,像有一肚子的故事要讲。水面亮堂堂的,把天光、岸边的树影都收了进去,偶有一片树叶飘下来,在水上打了个转,就跟着水流走了,没个踪影。远处的山、远处的水,都裹在一层薄雾里,淡淡的青,淡淡的黛,分不清是山把颜色染给了水,还是水把青气浸给了山,只觉得满眼都是软乎乎的绿,心也跟着静下来。
塘堤右边的田野,早被染成了金色的海。稻穗沉得往下坠,把稻秆压得弯了腰,风一吹,满田的金黄就漾开去,一圈圈的,像水里的涟漪。稻香裹着风往鼻子里钻,那味儿实在,是晒透了太阳的粮食香,是土地给人的踏实馈赠。田埂边立着几棵水杉,叶子渐黄了,尖尖的叶片衬着金黄的稻浪,不用画,就是一幅活的田园图。我索性停了车,往田边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哎,稻香里还混着点甜香,细品品,是桂花香!准是塘边人家院子里的桂树开了,风把香儿送过来,淡淡的,却勾人。
塘堤左边的溪岸,一丛丛芦苇正晃着身子。远远看见一对年轻夫妻,一人牵着小男孩的一只手,慢慢走下堤坝的踏步,小男孩穿着蓝色小外套,步子迈得小,时不时抬头跟爸妈嘟囔两句,小脸蛋红扑扑的,像颗熟了的柿子。我也跟着走过去,一近前就愣了,满岸的苇花像雪,却比雪软,风一吹,苇絮飘得满处都是,亮晶晶的,像给空气撒了把碎银。
忽然,芦苇丛里“扑棱”一声,一只白鹭飞了起来,翅尖擦过远处的青山,又轻轻落进更远处的芦苇里,没了影。“哇!” 小男孩先喊了出来,我们几个也忍不住跟着欢呼,声音在塘边飘了会儿,又落进水里。年轻爸爸拿着手机走过来,笑着说:“叔叔您好,能不能麻烦您帮我们拍张照?想把这芦苇和水都拍进去。”“行啊,没问题!” 我接过手机,选了几个角度,有的把苇花当背景,有的能框进远处的青山与溪水。小男孩在镜头前有点害羞,妈妈帮他理了理衣领,爸爸在旁边逗他:“你看白鹭又飞啦!” 他一抬头,眼睛亮闪闪的,我赶紧按下快门。
看着照片里一家人的笑,忽然觉得,这西险大塘哪里只是护城的屏障啊?如今更是让人挨着自然、挨着幸福的廊桥,走在这儿,连风里都飘着甜。
苕溪的水还在流,稻浪还在晃,可这片土地上的人文星光,却在岁月里越亮越璀璨。我骑着车,看着眼前的秋景,心里忍不住翻腾, 这哪里是在塘堤上走,分明是在历史的长卷里慢慢挪步。东苕溪是湖州的母亲河,千百年里,她不只是浇田养人,更把湖州的经济、文化都塑出了模样。
南宋的时候,这儿是漕运的要道,船来船往,把临安(今杭州)的物资、太湖流域的粮食运过来运过去,成了实打实的经济动脉;她的水还养出了 “桑基鱼塘”——桑叶喂蚕,蚕沙喂鱼,塘泥肥桑,一圈下来,又省又高效,这才让湖州有了“丝绸之府”的底子,那些流光溢彩的丝绸,最早就是喝着苕溪水长出来的。
水清清,山秀秀,这样的地方,自然养得出清丽雅致的文化。苏轼来过,留下 “便应筑室苕溪上”的句子,字里行间都是想在这儿安家的念想;南宋的胡仔干脆归隐在这儿,写出了《苕溪渔隐丛话》,把文人的心事、诗里的道理都藏进了苕溪的风里。湖州人喊自己的城“苕霅”,就是因这东、西苕溪,这两条水,是湖州“文化之邦”的底子。
再往深了说,沿岸的钱山漾遗址,被称作 “世界丝绸之源”,挖出来的丝绸残片,距今已有几千年;还有毘山、下菰城,每一处遗址都藏着浙北文明的根。这些遗址沿着苕溪排开,像一串珠子,串起了湖州的千年往事,也让这片土地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风又吹过来,带着苇花的软、稻香的甜、溪水的清。笔者站在塘堤上,觉得心也跟着变澄明了,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杂味。继续骑着车,好像整个人都融进了东苕溪的秋景里,这景不是画,是泼墨的山水,每一步踩下去,都沾着苕溪的潮气;每看一眼,都装着家乡的影子;每吸一口气,都咽着千年的时光。
原来这秋天的厚重,从来不是靠哪一种颜色撑起来的,是苕溪的水,是金黄的稻,是雪白的苇,是千年的故事,一起酿成了一坛岁月的酒,越品,越觉得醇,越品,越觉得暖。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