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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即将出版的书源自小红书发起的全民写作计划:世界的一日——它邀请全球写作者记录下9月19日这平常一天里发生的故事,以无数“个体的一日”拼凑出“世界的一日”。“世界的一日”特别单元受到近百年前一项全民写作计划的启发。
89年前,1936年4月,作家茅盾在《大公报》上向全国民众发起征文,以5月21日为题,记录这一天内身边所发生之事。
茅盾通过报纸发起“中国的一日”写作活动,与彼时相比,如今的媒介传播环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的一日”具有社交媒体时代的独特气质。但从“生命写作”的脉络来看,它又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如何理解“生命写作”在当下的火热?《世界的一日》与其他的“生命写作”相比,有着怎样的不同?
撰文 | 张婷
“生命写作”的传统
《世界的一日》中的文章都有着“生命写作”(life writing)的特质。生命写作即是以叙述者自身或者他人的生命经历为核心的写作,它是对个体真实经验的文学化记录与表达。
从词源上看,life对应希腊语的bios(生命,人生),writing的核心语义则可关联到希腊语的graphein(书写,记录)。可以看到,life writing与英语中的biography(传记)同源。作为一个明确的学术术语,“生命写作”兴起于20世纪70-80年代的西方学界,这一命名将自传、回忆录、口述史、传记、家族史、自传式小说等文体都整合到一起成为一个研究领域。
虽然“生命写作”作为一个研究领域在国内并未得到太多重视,但实际上,国内出版市场上的“生命写作”实践已经相当火热。近年来引起广泛反响的书籍,有许多都可以看作是“生命写作”的范畴。比如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递》,扎十一惹《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亚力《我用中文做了场梦》等等。去年出版的《我不擅长的生活》——《世界的一日》的姊妹篇,聚焦的也是11个真实的生命故事。
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的作品也接续着“生命写作”的传统。她的作品《事件》聚焦一次堕胎事件,彼时法国禁止堕胎,女性对此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利,作家本人以第一人称的视角,真实记录下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一个女人的故事》写的是作家的母亲,以及母亲与女儿之间摇摇欲坠又坚如磐石的纽带。《一个男人的位置》则描写了作家父亲的一生。《悠悠岁月》是作家个体经验与集体记忆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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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岁月》
作者:[法] 安妮·埃尔诺
译者:吴岳添
版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6月
但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到整个创作版图、出版市场、学术研究,会发现:生命写作仍然是一个没有得到足够重视的领域。在诺贝尔文学奖的一百多位得主中,如同安妮·埃尔诺这样将自身生命经历作为直接写作素材的作家,仍然是极少数。
文学内部常常有着自身的“鄙视链”,尽管大家讳莫如深,不愿承认,但许多作家与读者都会或隐或现地触摸到那个链条。在写作中完全敞开自身,描绘自身的经历,很容易被认为写作的视野过于狭窄、局促。因而,袒露常常给不少写作者带来障碍,甚至是羞耻。刻板印象中的严肃文学似乎更青睐那些宏大而厚重的主题——这与我们对宏大叙事的偏爱如出一辙。
但这二者之间真的存在所谓“高下”吗?抑或说,它们真的对立吗?“自我”从来不是孤立的,人类也从来不是孤岛式地存在。我与你与世界,本就是一体。
与传统的生命写作相比,《世界的一日》中的文字最初先行发表在社交平台小红书上,它们源自小红书发起的同名写作大赛。这些文字带着小红书社区特有的“笔记体”基因,每篇文字之后都有着更多同频读者给予即时反馈。由此决定了写作者与读者的高度互动与共情。
全球与附近并存
今年年初,由于美国颁发限制令,Tiktok出现了许多互联网“难民”,他们集体逃向小红书,用户们经历了一场久违的其乐融融的互联网狂欢。本以为这是一场转瞬即逝的聚会,但它的确或多或少地改变了我们的冲浪体验。《世界的一日》中,我们看到了当下互联网写作中不太寻常的一种现象:许多非母语写作者也加入了这场生活写作。
意大利作家、《我用中文做了场梦》的作者亚力用《和小锁子的下午》记录下9月19日,意大利北方的一个宁静下午。亚力和妈妈带着外甥小锁子去公园玩耍,偶遇了公园里的酒鬼老头,有些愤世嫉俗的老头看着小锁子说:他们以后可是完蛋了。如同亚力所说,“谁能理性、有底气地去否定这位老人的观点呢?气候变化、多地战争,日渐跟不上AI的人类,未来到底有什么可期待。”经历过“经济上行时期的美”,当下的确难以忍受。
但是当事人小锁子并没有被这“判词”打扰,专注地挑选着地上的树叶,继而又坐上秋千,望向天空。小锁子以不完整的语言表示一个不能再简单的愿望:他想飞得很高,和飞机一样高。在老人的忧心与孩童的无邪之中,是生命的张力。这个意大利北方的宁静下午,竟让读者读到“环球同此凉热”。
这种感受,也体现在法国人类学学生魏玉波(Victor)的笔下。他的文章《世界的一日——火车的一夜》写的是中国的夜间火车。火车不仅可作为公共交通工具,更是某种审美体验的媒介。魏玉波观察到,有经验的中国乘客,可以把火车当成一个临时的家:准备好保温杯、拖鞋、各种各样的食物。与魏玉波同在一个车厢的天津旅客,打开一罐啤酒,送给他,在喝完一罐凉啤酒的时间里,他们分享了彼此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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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交谈中,魏玉波感受到与在法国乘坐TGV(高速列车)时诸多不同的体验,但也有动人的共通之处:“这(乘坐火车)是一种无声的、与法国土地产生共鸣的体验,而这片土地本身就是我们最伟大的集体创作。”他乘坐中国的夜间火车时也唤起同样的动情,他想把这种与土地产生共鸣的体验分享给天津乘客,但不确定自己是否表达清楚。通过写作与记录,现在他把这种共鸣分享给了更多读者。
如同魏玉波所说,土地本身就是我们最伟大的集体创作。这也是为什么生命总是有它自己的方式与世界互动。我们不只是被动地存在,也不只是原子化的个体。人类学家项飙提出“附近的消失”,他认为个人有时关心自己,有时一下子跳到大事件的宏大评论,却对中间这一层没有兴趣,这是附近的消失。但在《世界的一日》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附近”。
“我是肖大妹”的文字,写的都是她的附近。这是一位来自广西桂北小镇的70岁老人,务了半生农,磨了半生豆腐。65岁那年,她开始拿起笔,写作和画画,记录下自己的人生。她写身边的泥土和花草,劳作与饮食,还有邻居的笑脸与天上的太阳。关于“人什么时候可以开始?”,肖大妹的答案是:从你喘着气的那天起,就可以。“我六十二岁才重新拿起笔,就像我春天种下的瓜,它从不问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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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肖大妹”与她的创作。
在《世界的一日》这本书里,我们能够读到全球与附近的并存。全球化在当今世界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对于政治、经济、生活、文化与身份的不同观点愈加分裂对立。但事实上,全球化与逆全球化一直是并行的。我们可能从未抵达真正“稳定”的全球化,但也难以回到前现代。全球化与附近,都是我们的生活。
写下来:
为了自我,更为了连接
《世界的一日》并非志在发现下一个文学大家,抑或营造文学圈层,而是一次扩宽文学意义的尝试,它注目的是细致而具体的个人。这种扩宽首先就体现在“连接”上。
这一点在《世界的一日》中的文章与小红书文学节的线下活动中都有体现。阿丁丁是一位工人,同时也写作诗歌。他在诗歌《暮色镀层》中写道:
洗手时水流变浊
手上粘着灰色的钢珠
镜子照见下颌处
防尘口罩压出的沟壑
正慢慢坍缩成陨石坑
更衣室的铁柜嗡嗡作响
锁孔里积着多年金属尘
突然一声咳嗽
震亮廊灯
所有的影子骤然起身
与许立志、绳子等更广为人知的诗人一样,阿丁丁的诗歌也围绕着工厂的流水线与机器的轰鸣声展开。他在领奖时握着话筒的手在抖动,事先准备的获奖感言无法“背诵”完全。他的沉默和无措,与对于谈论文学驾轻就熟的作家群体形成鲜明的对照。或许,这种精神气质正是动人之处。
打破所谓的“文学圈层”,创造属于每个人的生命写作,正是《世界的一日》传递给读者的理想。阿丁丁的诗歌也是他的生活。而他笔下工厂生活所带来的异化、压抑,其实与都市“打工人”别无二致。工人诗歌在此时,正是我们连接彼此的力量。
在数千篇“世界的一日”作品中,《交易成功,五星好评》是被提及率很高的一篇作品。作者吕坦坦是一名新手妈妈,她写下了自己经历的一次泵奶器配件交易。作为卖家,吕坦坦回忆自己的母乳经历,也共情着买家的感受。因为她们同为母亲。“疼,恼,激素下降,尚未从生产的恐怖记忆中解脱,就陷入了母乳魔咒,所有显性或隐性的付出,都被视作‘为人母’的通行证。母职是一种惩罚吗?我们颤颤巍巍,不敢妄言。……担心着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因为没有在哺乳期尽全力而后悔。女性,时常对包括自己在内的同胞们产生非凡的要求。”透过这样一次二手交易,两个素不相识的新手妈妈建立了珍贵的连接。而这个连接让我们在心理意义上走出个体的困境,看到他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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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袁长庚对《交易成功,五星好评》印象深刻,他提及女性的乳房很多时候被作为色情凝视的对象,但这样一个新手妈妈的故事,还原了乳房的物质属性。这个物质性是生活中本该注意到的现实。“很多作者试图让我们意识到,世界的一角,是什么样子的。它既有抵御性、防御性的一面,又邀请你进入一个新的尺度。这可能恰恰是今天的素人写作独特的,不可被取代的东西。 其中的脆弱性,往往是连接我们和他人的起点。”
扩宽文学的意义,这似乎是一个理所应当的理想。但实际上,围绕着“写作何为”,一直有着激烈的观念竞争。
一种观点认为,写作本身即意义,它不一定需要被看到、被传播。这样的观点不乏名家拥趸。苏珊·桑塔格曾表达她的写作观:“我写作不是因为有读者,而是因为有文学。”文学本身即提供了所有动力。
但《世界的一日》是一种介入世界的尝试。它召唤对话与理解,试图走出自身并抵达他者。或许它们本身就是写作的一体两面。《世界的一日》想做的,正接续了“生命写作”一直以来的“传统”。写下我的一日,不仅是为了表达自我,更是为了建立连接。
这让人想到安妮·埃尔诺的写作理想:写作从来不是独自的快乐,“写作是为了抓住曾经击穿我的东西,而那些东西,也曾经击穿过其他人。”
作者/张婷
编辑/走走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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