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的理发店

（来源：辽宁日报）

转自：辽宁日报

李海燕

今天，陈叔的理发店关闭，他要去老年公寓了。这意味着从此这个小区再没有“陈叔理发店”，也看不见陈叔了。

我提着给陈叔炖的山药排骨汤，去他那儿，顺便帮他收拾东西。午后的阳光被新起的高楼切碎，零星地溅在窗上，晃得人眼睛发酸。我站在窗口，见陈叔正在整理他那些宝贝工具，每拿起一件，用毛巾仔细擦拭一遍，然后轻轻放在一旁的皮兜子里。他擦得认真而缓慢，像在擦拭那些老去的时光。

年初时，陈叔生了一场大病，好长时间才缓过来，远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回来了，让陈叔把理发店关了。陈叔答应了，却一直拖着。直到一个星期前，我新婚旅行回来，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决定关闭理发店了，并选好了一个老年公寓。

我大学毕业后，忙着找工作，后来忙着恋爱，再后来忙着结婚，只偶尔路过时，到店里看看他。接到他的电话，因为旅途劳顿，三天后我才去，正赶上陈叔和他儿子吵嘴，让我意外地知道了一个真相。一刹那，我仿佛跌进一个漫长的谎言之中。虽然那个谎言是善意的，但我一时难以消化掉，第二天才有勇气去找陈叔澄清这件事。

我推门的声音惊动了陈叔。他回头看见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丫头……”嗓音沙哑，眼光落在我的头发上，“你的头发有点长了，让陈叔再给你剪一次吧。”

考上大学离开这儿，我已经留起了长发。此时听陈叔如是说，我还是乖乖地坐在那把椅子上。

陈叔从椅背上扯下那件深灰色罩衣，给我披上，然后在皮兜子里，拿出剪子和梳子。镜子里的陈叔，已经苍老了很多，后背有些弯曲，拿剪子的手也不再平稳，我不禁想起他第一次给我剪头发的情形。

那年我15岁，留着长发。陈叔的鬓角刚见几根白发，如今头发几乎全白了。父亲出意外走后，母亲一病不起，有一天我给母亲熬汤药，熬好倒进碗里，回身放置药壶时，辫子刮翻了药碗。正巧陈叔来家里送大米。父亲去世后，这样的体力活一般都是陈叔代劳。陈叔和父亲是兄弟般的朋友。母亲说长发碍事，让陈叔给我剪短。我坐在椅子上，伤心地哭了。陈叔的手和话语都很轻：“剪短发，也好看。” 从此，我就一直剪短发。每个月来陈叔这儿剪一次头发，也顺便来拿陈叔所说的母亲留给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短发一直剪到上大学，生活费拿到大学毕业有了工作。

可这次陈叔并没有给我剪短，只是稍稍去掉一小截。

“丫头，还是留长发好看。”

我在镜子里不置可否地看着陈叔：“你当初说，剪短了好看的。”

陈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你妈妈病得很重，她担心你打理不好自己的长发。”

母亲从小就给我留长发，她喜欢给我编各种发辫。听陈叔如是说，我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66岁的陈叔，手力不如从前，但温度依然，手指所到之处，温暖而妥帖地抚过我的发丝。其实，那些年，我也不是单纯地来剪头发，或者来取生活费，是这间小小的店铺有家一样的温暖，有一个像父亲一样慈祥的陈叔。一个15岁女孩，失去双亲后的茫然与孤单，还有那些蚀骨的想念，都在陈叔做的葱花面、煮的红糖水、留的压岁钱里得到了慰藉。

我去找陈叔澄清那件事时，陈叔仍然坚持说母亲临终前给我留了钱。我当然不会再相信，他们父子吵嘴时说得明明白白，这些年都是陈叔用理发店微薄的收入资助我，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欣然接受了这一切。因为生活费，我还曾误解过他。大四那年，陈叔有一个月没按时给我打钱。我打电话去问，陈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只说他阑尾炎住院了，过两天给我。我当时竟怀疑他治病占用了我的生活费……我知道与其再去纠结这件事，不如拿出实际行动来，我跟老公商量，让陈叔跟我们生活，老公同意了。可陈叔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陈叔用风筒帮我吹干头发，我摘下罩衣叠好。

“陈叔，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我……”

没等我说完，陈叔接道：“你刚结婚，我哪能去你那儿呢。” 他花白的头发像一簇蒲公英，“店铺卖了，我有收入，你放心吧。”

我这才知道他把这间店铺卖了。我结婚时他给我包了一个万元大红包，该是卖铺子的钱吧。一股酸涩直冲鼻腔，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不想让陈叔看见我的眼泪，打开保温桶，让他吃排骨汤，然后拿起案子上几本发型书翻看。这几本发型书，是我买给陈叔的。但陈叔只会剪那些大众化发型，他的顾客都是些老头老太太，价格很低，挣不了多少钱，早该关门了。现在我懂了，他是在信守一个承诺，是他答应我母亲的。

“自始至终我也没用上。”他自嘲地笑笑，盖上保温桶的盖子，“好吃！丫头，我们走吧。”

陈叔锁上门，把那几本发型书放在窗台上，钥匙放在书上面，“一会儿买家来收钥匙。是个年轻后生，也开理发店，这几本书留给他吧。”

陈叔背着陈旧的皮兜子，我抱着他简单的衣物，向停在不远处的我的车子走去。停在车子旁边，我回头张望，陈叔的理发店在夕阳里，红彤彤、暖融融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