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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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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要:“芝罘”与“之罘”作地名的使用由来已久。前者是今山东省烟台市核心辖区的名称,后者是出自《史记》的古地名。前者出于后者,并非错字讹误,具有独特的更改目的与使用逻辑。梳理从“之罘”到“芝罘”的地名发展历程,便可明确“芝罘”与“之罘”各自的内涵与使用情况。第一,“芝罘”产生于元明时期,远早于一般认知中的清末民国时期。第二,“芝罘”在晚清烟台开埠前后成为正式名称,所指范围不断扩大,从岛到港、湾,直到成为如今的行政区名称。最后,“芝罘”应作今地名使用,“之罘”则是今芝罘半岛的古地名(历史地名),两者虽均指称芝罘半岛,但对其性质认知也有不同,前者将其视作岛,后者则视之为山。
关键词:之罘;芝罘;地名源流;烟台
一 问题的提出:“之罘”或“芝罘”?
“芝罘”,在地理名词上,指今山东省北部的芝罘半岛,是我国最大的陆连岛;在政区名称上,指今山东省烟台市最重要的市辖区。溯其源流,“芝罘”脱胎于更早地名——“之罘”。两者并存甚久,明清以降混用甚滥。或因于此,以往地名研究未将“芝罘”出自“之罘”的具体年代与原因作出辨析,导致“芝罘”产生时间、使用范围、具体含义以及与“之罘”的区别仍模糊不清,“之罘”作为古地名的性质亦晦暗不明。民国时期起,各方所编历史地名辞典,也只载“芝罘”,或仅将“之罘”与“芝罘”并列,不解释源流。
两者混淆通用,不分彼此的情况,造成烟台当代史志与当地政府对本地地名含义、源流的看法莫衷一是,甚至只好根据芝罘半岛的形态加以推测。烟台地方史志研究院又有“芝罘”产生于明代一说。此说一来缺少考辨,说服力不足;二来“芝罘”是否产生于明代,亦有待商榷。编过《芝罘区地名志》的芝罘区地名办公室,本应是对这一问题做出最权威解释的机构,却在论述“芝罘”来源时断言“芝罘,古谓之转附,秦代始称芝罘”。这是不加考证的错误判断:“芝罘”从出现至今,仅有600余年;“之罘”才是自秦代起沿用2000余年的地名。前者延续至今而后者成为古地名,并非简单的“之”作“芝”之误,也不是在一夜之间由“之罘”变为“芝罘”的,而是地名使用在元明以降海运兴起、烟台开埠等一系列历史进程中长期发展的结果。而大多数有关“芝罘”地名考辨的报刊文章,更是笼统认为“芝罘”最早产生于清末民国,遑论考证两者间的地名发展历程。
为此,以下对“之罘”与“芝罘”的辨正,首先考察两者各自起源与使用情况,进而指出两者明代以降的分野与混用情况,由此厘清“芝罘”的产生目的、取代“之罘”的过程与其所指范围的演变;最后总结两者各自合理的指示范围与使用语境,弥补前人研究之缺,更正各说之误;也期望能对烟台地方史志工作以及烟台地名文化介绍提供参考。
二 作为山的古名“之罘”
“之罘”二字,本义已不可考,最早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
于是乃并勃海以东,过黄、腄,穷成山,登之罘,立石颂秦德焉而去。
目前而言,见于《史记》的“之罘”,也是最早能确凿指称今芝罘半岛的地名。此后汉武帝巡行齐地,也曾达今芝罘半岛。《汉书·武帝纪》载其事迹,亦曰“之罘”。《汉书·地理志》则加有“山”字,曰“之罘山”。在元明“芝罘”出现前,历代正史在《地理志》等篇目沿袭《史记》《汉书》,均称“之罘”。唐代以降,总志及地方志修纂肇兴,“之罘”作为地名,开始见于方志记载中。迄今仍存的《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等唐宋总志,便径引《史记》原文,载“之罘”或“之罘山”。因此,可以确认《史记》是“之罘”作为地名得载的最早文献。且在元明之前,只“之罘”一称,并无别名。
而自《汉书》开始,“之罘”后又缀以“山”字。那么其所指代的今芝罘半岛是什么情况呢?答案仍见于“之罘”的源头《史记》。除《始皇本纪》外,《史记·封禅书》另载齐地山俗,曰:
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淄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圜丘云。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罘。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勃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时主,祠琅邪。
尽管自先秦起,便有用“山”指称“岛”的情况,《说文解字》释“岛”字,亦言该字“从山”,但“山”指称“岛”的条件,须是“海中往往有山可依止”。可见,自《史记》开始,便不是将“之罘”视作海岛,而是将其视作正常情况下“有石而高”的山:首先,与“之罘”性质相同的其余神山,如“日主”成山、“地主”泰山等,也均非海岛;其次,自《史记》赋予“之罘”山的性质,进而《汉书·地理志》称“之罘山”后,元代之前的正史地理志与地理总志均沿用“之罘山”,无另作“岛”字者,更不言该山处在海中。始皇巡行,径“登之罘”;汉武帝则在“登之罘”之后,才入海航行。这足以说明秦汉及以后的古人知悉今芝罘半岛与大陆相连的情况,并不把“之罘”作岛看待。
由《史记·封禅书》,也可推知“之罘”出现的大略年代。该篇虽言齐地八神之俗“或曰太公以来作之”,即西周初年齐太公吕尚所创。但太公初就国时,尚与莱侯“争营丘”。营丘在今临淄一带,与芝罘半岛相隔较远。由此,八神之俗必不出自太公之手。而倘若八神之俗出现在西周以后的春秋以及战国初期,那么为何如“之罘”等山名却未见先秦典籍,直至秦以后才出现?结合八神之俗是先秦齐国的产物,又并非秦代所定,则其产生于始皇东巡稍前的战国晚期,是最合理的。祠山习俗既然形成,相应的山名便可能随之固定,见于典册了。因此,“之罘”的出现,至晚应在战国末年,秦统一之前。
元明“芝罘”出现后,“之罘”并未被完全代替,仍旧长期被官方典志沿用,这在元明以降方志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山东地区现存首部方志《齐乘》,以“之罘”为名山;天顺《大明一统志》亦因仍前代地理志,将“之罘”列入名山;嘉靖《山东通志》、嘉靖《青州府志》及万历《莱州府志》,均沿袭前代地理志或总志,也载“之罘”为山。清代,“之罘”也仍被一统志、会典作为山川正名载入,甚至在“芝罘”已流传甚广的光绪年间,《增修登州府志》依然将“之罘”作为山名载入。从正史及方志记载传承看,两千余年以来,“之罘”这一地名所指代的今芝罘半岛,其整体是被当作山的。
“之罘”作地名指山,在元明“芝罘”出现以前是常态。但在“芝罘”也作指代今芝罘半岛的地名出现后,则会在文献中出现“之罘指山”与“芝罘指岛”的使用区别。
三 今名“芝罘”来源与其作岛的性质
上文论及,“芝罘”出现于元明时期,最早所见文献,是洪武三年(1370)内府初刻《元史·食货志》:
又经黑水洋至成山,过刘岛,至芝罘、沙门二岛,放莱州大洋,抵界河口,其道差为径直。
《元史》一改之前历代正史均载“之罘”的传统,用“芝罘”。这存在两种可能:第一,是《元史》编修者的错写;第二,元明时期,原本的“之罘”已传有“芝罘”别名。由于《食货志》所载“芝罘”出于海道记述,检视明初留存至今的海运文献,可知《永乐大典》载元代海运路线,也作“芝罘”:
夜过黑水洋,望见沿津岛大山,再得东南风,一日夜,可至成山。一日夜,至刘岛。又一日夜,至芝罘岛。
《永乐大典》该条辑录自《元经世大典》。而《元史》各志,其材料也采自《元经世大典》等元代政典。两者文献源头一致。因此,“芝罘”应不出于明初《元史》编者的错写,如果错写,应是元人之误。然而,除《元经世大典》所载航路用“芝罘”,并被《元史》《永乐大典》照录外,元明时期出现的《海道经》亦用“芝罘”,亦被明代方志及海运文献传抄。如此见于来源不同的海运文献一致的更改,应不能用无心之误来解释,更可能是别有用意:“芝罘”得用于元代的两种甚或数种海运文献,或许说明元代在海运航路的书写中,已经普遍弃用“之罘”,转而使用“芝罘”,从而形成“之罘”外用“芝罘”指代今芝罘半岛的书写习惯。
如此判断,首先在于元代以来海运行文逻辑与“之罘”作“芝罘”的现象相合。记叙海运线路,首要目的在于不造成误解,使航行方位正确,且海道需要反复踏勘,由地方层层上报,方能获准起运。这既要求海运文献将原名较复杂的岛屿、口岸名称替换为较易书写的常见字,且要求地名读音保持不变。自元廷兴海运起,这种做法就已出现,如将“㟂屺岛”作“木家岛”。明中后期,海运由放洋远岸改为近海而行,海道文献所载地物增多,这种做法日趋普遍,如“镆铘岛”作“木极岛”、“荻水口”作“滴水口”、“石舊所”作“石臼所”等。“之罘”作“芝罘”,符合这种同音异字的更改逻辑。
那么,何以解释其他地名将繁字作简,唯独“之罘”更改,却要更加部首呢?这很可能是因为“之罘”的“之”首先在文言中有“到达”之义,是极常用的动词,同时也作为代词、助词被广泛使用。海道记叙的对地名要求精确,若沿用原名,很可能使人认为此地名为“罘”,不利于理解传抄。这样的更改动机,既符合应用便利、不致误解的海运行文逻辑,又得到元代以降海道记述均用“芝罘”这一现象的佐证。
明中后期,运河屡受黄河影响,或冲决,或淤塞。一时间朝野议论海运蔚然成风。有关海运论著的数量也大幅增加,这一现象在地方志中得到较突出的体现:如嘉靖《山东通志》、万历《莱州府志》等地方志设海运专篇,即因循《元经世大典》《海道经》等元代及明初海运文献,照抄故道,用“芝罘”,这也使得明中后期的山东方志中,已存在“芝罘”与“之罘”并见于一志的现象。而且,即使记载明代新开海路的文献,也同样因循元代惯例,采用“芝罘”。传抄与因循叠加,便造成“芝罘”已广泛见于明代的海运文献,也使得“芝罘”在传抄、应用中的所指与原名“之罘”产生了明显分野:
作为陆连岛,今芝罘半岛本就兼具“陆”与“岛”的双重性质。上文已叙,自《史记》而延续的“之罘”,是自陆地视角,赋予其“山”的特性。而元明开始应用的“芝罘”,因海运记叙需要,在其后下缀“岛”字,是自海洋视角所赋予的特性。这一区别在元明时期的文献中泾渭分明:总志、地方志与正史记述山川,则曰“之罘(山)”;而地方志与海运文献记述海道,则曰“芝罘(岛)”。因此,从正、别名的角度看,此时的“之罘”,仍是名山正称,而“芝罘”则仅限于海运文献作“岛”的表达。
四 清代以降两者混用与“芝罘”成为正名
正因海道传抄更为广泛,虽然清代正史、总志及会典等文献仍因循《史记》,用“之罘”。但清中期的山东本地方志也与明代方志一样,既在山川篇目收录“之罘山”,又在海运(海防)篇目收入“芝罘岛”,如康熙《山东通志》、乾隆《莱州府志》、道光《重修蓬莱县志》等均是如此,正、别名并见于一志较明代方志更加普遍;此外,如雍正《山东通志》,已将“芝罘”与“之罘”混用,致使纂者在山川条目中将“芝罘”列作“之罘”的别名,不再区分彼此。
“芝罘”在山东本地方志中与“之罘”普遍并存,反映“芝罘”在元代出现后,经广泛传抄,愈发常见。又因其产生、应用于海运文献,得以在清代漕运、海防等关乎经世致用的文献中得到更广泛的传播。“之罘”作为山名,却仍多见于正史、方志的山川条目。因此,自明代为始,延至清中期,“芝罘”的常见、常用程度或已随着文献传抄、互引而超越“之罘”,随着登州府沿海开埠,更具海洋属性的“芝罘”成为正名,其使用频率也因此进一步加大,指代范围也随之扩大。
咸丰十年(1860),英法强压清廷,将开埠地点由登州口改为烟台口。次年,《中德通商条约》签订,首次以“芝罘”代称烟台商埠:
广州、潮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芝罘、天津、牛庄、镇江、九江、汉口、琼州、台湾、淡水等口,大布国暨德意志通商税务公会和约各国民人家眷等,皆准租建居住,来往贸易,工作平安无碍,船货随时往来,常川不辍······
这样指代,无疑受到当时翻译习惯的影响。英、德文语境下,今烟台山至芝罘半岛的沿海区域通称“Cheefoo”或“Chefoo”,条约中译作“芝罘”而非“之罘”,正反映两者并用多年之结局——“芝罘”成为指代今芝罘半岛的常用称呼。
自《中德通商条约》使用“芝罘”后,在中文语境下,不仅整个烟台港有“芝罘”的别称,烟台港以外的海湾也被称作“芝罘湾”,又有“芝罘村”等聚落组织的名称出现。上海、青岛等城市,也开始以“芝罘”命名市内街道。“芝罘”二字作为地名便被更频繁地载入方志、报刊当中,这使得论及现代烟台、福山及今芝罘半岛地区时,几乎只用“芝罘”,“之罘”逐渐成为鲜用的古地名。民国13年(1924)葛绥成编《中外历史地名大辞典》,基本囊括“芝罘”各类含义:
芝罘:①【半岛名】:在山东福山县北三十五里,秦皇汉武所登芝罘即此。东北伸入海中之地嘴,与大地相接处,为沙质地颈。山据嘴之东北头,自西北通东南。长互十五六里,势颇嵯峨,高于海面近千尺。地颈低而小,远望如海中孤岛,其斜迤入海之状,略如灵芝形。
②【海湾名】由芝罘半岛环抱而成,故名。湾水深广,为一不冻长港,烟台商埠在焉。
③【地名】即烟台别名,详烟台条。
葛氏释“芝罘”来历,已不言其源于“之罘”,而是据芝罘半岛的形态做判断。对“芝罘”来源解释不清的情况,在民国方志、地名辞典中也时有显现。“芝罘”虽已成为烟台别称、芝罘半岛的正名,但却并未成为行政区划名称,这一方面是因为其本义仍指自然地物,即芝罘半岛;另一方面是“芝罘”与“烟台”虽可互文,但主要行政机关、外务机构及商埠均在今烟台山一带。因此,民国时期,中央与山东政府主要围绕以“烟台”为名的市级行政区划进行讨论、实践。直至1983年,国务院撤销烟台地区,组建烟台市,“芝罘区”才成为新建烟台市行政区之一,管辖范围包括今芝罘半岛至烟台山一带,与晚清以来烟台商埠的地域范围重合,“芝罘”名副其实地成为当地行政区名称。
结语:“之罘”与“芝罘”的使用辨正
综上,“芝罘”产生、发展于元明,在清末民国成为今芝罘半岛及芝罘湾正式名称、烟台商埠的别名,发展过程较为漫长,因而具备多层含义。清中期以降,“芝罘”与“之罘”在方志等文献中混用日频,但“芝罘”逐渐成为正名,其指代范围最终与“烟台”重合,指代烟台山至芝罘半岛的整个商埠区。而原“之罘”却成为古名。新中国成立后,“芝罘”成为今烟台市下的行政区划名称。当今学界及烟台本地史志的解释,多从芝罘半岛“形似灵芝”“状若纺锤”等自然面貌来强解其名,皆不太合理。
为对烟台地方史志表述与文化介绍提供参考,两者关系与使用规范应在最后加以厘清:(1)“芝罘”为今名,作今芝罘半岛、芝罘湾等正式名称的情况,自烟台开埠前后为始;“之罘”为古名,作当地“今名”“正名”的情况自烟台开埠前后为止。(2)“芝罘”源自“之罘”,但并非错用,而是反映地名应用由陆至海两种视角间的变化。(3)两者虽有混用情况,但严格来看,指代情形不同。“芝罘”在不同时期的指代范围有所变化:清中叶以前指今芝罘半岛;烟台开埠后,除指今芝罘半岛外,可指代烟台商埠乃至今烟台市的整个开埠地区(芝罘半岛至烟台山),如今则主要指芝罘区这一行政区划。“之罘”作为古名,指代范围变化较小:指今芝罘半岛,且是在陆地视角下,将整座半岛视作山的表达。
作者:谈 凯
来源:《江西绘测》2020年第2期
选稿:贺雨婷
编辑:江 桐
校对:郑雨晴
审订:贺雨婷
责编:杨 琪
(由于版面内容有限,文章注释内容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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