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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鲍尔吉·原野
《嘎达梅林》:像一匹战马的哀鸣
《嘎达梅林》是蒙古老百姓怀念这位造反英雄的歌曲。嘎达梅林死了,听这首歌,却觉得是嘎达梅林在唱。蒙古人唱起这首歌其悲愤、其沉郁、其无法排遣的怒火及无奈,如同哭声。他们唱《嘎达梅林》时都变成了嘎达梅林。是的,如果听这首歌听出了哭声,他是蒙古人。如果听到的仅仅是一首歌,听者与蒙古无关。即使他自称是蒙古人,其血液里的蒙古因子早被食品残留的农药化肥杀没了,他只是一个听歌的人。
《嘎达梅林》像一匹战马临终的哀鸣,它卧在河边,看血从身上不停地流出,流到泥土里变成黑色。马什么都知道,它知道人有终时,马也有终时。战马临终之时见到自己主人惨败身殁,见到强敌骄横,心里不甘。马对着自己的血呜咽,见到白云远去却不能追随,心中大悲无法排遣。
听《嘎达梅林》,我们恍惚觉得是嘎达梅林在唱。是嘎达梅林自己歌唱自己吗?是嘎达梅林与他的后人在悲叹自己土地的厄运吗?科尔沁——它的主要区域一度叫哲里木,后被粗暴地改为通辽——奉献给世间的不仅是科尔沁黄牛,更不是霍林河的煤,而是这首《嘎达梅林》。煤越挖越少,这些倒楣的煤瞬间化为电卖给了东北电网,而黄牛的归宿是风干牛肉,早被各民族人民的胃囊消化。
科尔沁好在还有人,我的老家科尔沁左翼后旗是蒙古族人口比例最高的旗县,他们尽管在种玉米,在骑电动车,在看电视里的国际新闻,但他们都会唱《嘎达梅林》。男女老少唱起这首歌,开头低沉地缓慢,好像河冰上一小股春水漫出来,声音渐大,力度渐强,冰块涣解撞击,冲决而下。
蒙古人唱到《嘎达梅林》的高音部分如唱塌了一座大厦,似乎什么东西土崩瓦解,唱歌人的脸上挂着尘土或硝烟。这首歌唱到“……不呀不起飞——”进入歌曲的高音区域。旋律到达高音并延长几拍子后,其下一乐音通常是低音,去攀爬前面唱过的高音,或超越那个高音。《嘎达梅林》“……不起飞”接续的乐句——“要说造反的嘎达的梅林”仍然从高音接。两个高音对接——“飞”与“要说”,如同骑手从一匹奔驰的烈马跳上另一匹奔驰的马,一朵火苗跳进另一朵火苗之中,旋律到了“梅林”的地方才低缓下来,以深情清晰的语气唱出“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在此处结尾。“土地”的音高与起始句“南方”相同,结构回环往复,铺垫第二段起唱。
歌曲《嘎达梅林》原本是乌力格尔——蒙古说唱——原来有几十段唱词,讲述英雄嘎达梅林起事到献身的全过程。说唱的音乐形态不会是长调,要讲故事。四个乐句起承转合,没有现代歌曲的B段即副歌。《嘎达梅林》在第二个乐句就抵达乐曲的高潮也就是高音部分。那么唱的人,在唱到第二句就悲愤难当了,如同目睹了英雄的就义。第三、第四乐句则在回忆,仿佛寻找漂在西拉沐沦河上的义军们的遗体。无论用蒙古语或用汉语唱这首歌,会听到它的节奏那么缓慢,歌词的字很少,一句一顿,如念祭文。它的情绪远远穿越歌词的“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在科尔沁的上空弥漫。
嘎达梅林原来是一个人,后来变成一面旗,再后来变成纪念碑,立在老百姓心中。无论什么时候,牧人们唱起嘎达梅林都如同一场祭奠,仿佛嘎达梅林刚刚阵亡。可是土地呢?嘎达梅林舍出性命不正是为了蒙古人的土地吗?达尔罕王把土地卖给了奉军,蒙古人被赶进了沙漠。科左后旗蒙古族的人口比例最高,是因为那里都是沙窝子。人称科左后旗土匪最多。他们说的“匪”实为为土地抗争永不屈服的牧人。
《嘎达梅林》回环往复,最后一句都落在“造反起义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去年经过科左后旗,我在空气中闻到恶臭,这是牧区所没有的气味,一千个死尸腐败也发不出这么臭的味。一问,当地领导把土地卖给了河南一家味精企业,高排污让这家企业落户到嘎达梅林的故乡。
在呼伦贝尔,我看到某个旗的蒙古老人和孩子被驱赶到城边的“蒙古大营”里。表面看,这里一户一座蒙古包,远看横竖成行,气势恢宏。这些人没有牛羊,没有耕地,没有生活来源只供游人参观。我问了十几家牧人:“你们的地呢?你们的草场呢?是谁把你们迁移到这里?你们的房子呢?”没人回答我的提问,他们虽然身上穿着政府发的蒙古袍,但实如乞丐。牧民和农民如果丧失了土地,连乞丐都不如。汉人穷急了可以进城当乞丐,蒙古人进城连当乞丐都不会,况且民族情感不允许他们当乞丐,在城里,你看不到蒙古人要饭。“蒙古大营”里的牧民低下头,不敢回答我的问题,他们说政府每月发一点的钱,勉强吃饱。我问“你们的地呢?”他们流下眼泪,我也流下眼泪。他们的地被同为蒙古人的B姓的旗委书记卖了,把牧人像圈牧口一样圈到城边子,无耻地称此处为“民俗景观”。圈地运动从工业革命之初就开始了,但这么卑劣的行为,还是头一次见到。我希望全世界的蒙古人一人捐出一元钱送给这位旗委书记,请他不要为了出卖土地而将牧人赶出祖祖辈辈的家园。由于舆情太差,这位书记后来把“蒙古大营”关了,那些牧人不知流落何方。假如嘎达梅林活着,这个人还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吗?
开矿以及抽水洗煤让草原沙化了,电动车的普及使牧区的马越来越少。古老的习俗正在死去,但蒙古语还活着,《嘎达梅林》还活着,唱一遍《嘎达梅林》,如同在春天下一场雨,青草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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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恩吉雅》:像玉兰花瓣,漂在老哈河上
蒙古女人的名字多如繁星,人们偏偏记住了《诺恩吉雅》。这几个字像玉兰花瓣,漂在老哈河上。这个名字芳香地漂过来,芳香地漂远。也许有一天,诺恩吉雅的名声会超过老哈河。河会断流、会改名,但没人能改诺恩吉雅的名字,就像没人能改这首歌。在我的家乡,祖先留下的美好的地名被改变了,昭乌达盟改为赤峰市,哲里木盟改为通辽市。所谓改,是把昭乌达和哲里木从地图上抹掉,慢慢地,后代遗忘了它们。就像只记得符拉迪沃斯多克,忘记了海参崴。
这是一首姑娘出嫁、想念故乡的民歌。多少年来,男人唱这首歌,女人唱这首歌,跟出不出嫁没什么关系了。《诺恩吉雅》跟诺恩吉雅的父亲德木楚克道尔吉是奈曼王爷的弟弟无关,与诺恩吉雅嫁给东乌珠穆沁王爷的长子包德毕力格也无关。这首歌是敖汉民歌抑或奈曼民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在歌中听到“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秉性温良的诺恩吉雅,出嫁到远方”。
是的,这首歌的主题不是河,不是马,甚至不是诺恩吉雅,而是远方。远方对蒙古人来说是他们祖先去过的地方,是祖先让他们去的地方。远方没有路,砾石和沼泽等待着每一个冒犯它们的人,暴雨和骄阳是远方的宴席,铅灰色的浓云封闭了地平线。蒙古人和蒙古马没有家,远方才是他们的家。
这首歌的旋律摇曳,像灯花一样摇曳。有如诉说家史。游牧民族的家史没刻在山崖上,山崖是被他们远远甩到后面的石头。他们的家史在歌里。歌声记录的并非哪一个人的家史与谱系,它是民族史。歌声记录山的名字,河流的名字,还有比历史事实更重要的民族的集体情感,譬如遥远,譬如悲伤,譬如对父母的爱,譬如马。许多人因此在《诺恩吉雅》这首歌里找到了回忆的出发点,这是讲述亲人与往昔的口气,是由目光描绘的有关故乡的图画。
谁都知道这首歌悲伤,但情愿接受它的悲伤并把自己的悲伤加入。就像世上有一个湖,人把脚浸到湖水里会感到悲伤。许多人情愿站在湖里,体味悲伤。如今草场被侵占,羊群的毛绒里落满煤灰,草原和“草原”这两个字正在风干,它最终要去的地方只能是辞典。歌声让人愈加悲伤。
诺恩吉雅坐着牛车从敖汉旗老家嫁到了东乌珠穆沁草原,就像风把一颗草籽从河的南岸吹到北岸。没人看见草籽在天空飞,也没人知道草籽在北岸生根发芽,长成一株什么样子的草。它只是草原上无数草中的一株。诺恩吉雅万万没想到人们世世代代歌颂她,唱她的名字和她的故乡。这是怎么了?这首歌一共有36段歌词,以河水、大雁花朵比兴,回环往复。最后一句是一样的——“诺恩吉雅出嫁到了远方”。
有人说,这是一位给诺恩吉雅家放马的马倌创作的歌,他暗恋着诺恩吉雅。恋人远嫁,忧思无尽,以这首歌疗伤。马倌的故事只是诺恩吉雅传说之一种。无论马倌的恋情也好,诺恩吉雅思乡也好,歌里面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反反复复歌唱呢?其中一定有一种可以叫作现代性,或民族性的东西藏在旋律里。它像一株不起眼的草药,受伤的动物在荒野里找到它,咀嚼它,让创伤愈合。
我们唱这首歌,是我们心里缺这首歌。唱的时候我们用耳朵捕捉到一个东西,把它补在心里的窟窿上。它是什么呢?第一段歌词:“老哈河水长又长……”,第二段歌词:“海青河水长又长……”。我在歌词里找不到这个东西,也不知道旋律的哪一部分可以打心灵的补丁。但我的心知道,唱一遍,心里的凹地便平复了,注满了泉水。因为这首《诺恩吉雅》。
蒙古当年强大过。它过于强大,它的后代们倾心于歌咏弱而美的歌,如女儿出嫁。正如一些当年软弱的民族,到后来倾心于高唱强大的歌。被风吹到河流对岸的草籽,一定不是随随便便长在什么地方,它要去找属于自己的土地。正像许多蒙古男人在唱《诺恩吉雅》的时候会流下眼泪,他被神明打动。在流泪的背后,他身上的血液渐渐沸腾了,因为远方,因为蒙古语说出的“岸”,或者还有一些化学性的因素,那就说不清楚了。
说到这儿,我解释一下我为什么鄙视那些在档案上改民族成分的假蒙古人。在这样的歌声里,他们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他们的心是一个倒扣的碗,而蒙古人的心里有草原、马群和一触即发的民歌的水库。当歌声倾泻时,他们的眼泪也滚滚而下。此时,假蒙古人正装模作样地鼓掌。
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813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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