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风。风里带着股凛冽的、干净的劲儿,像一把无形的、巨大的箬帚,将天地间那些残存的、暖昧的、萎靡的气息,一扫而空了。它呜呜地吹着哨子,掠过枯枝,摇着窗格,告诫着一切生灵:冬,来了。于是,世界便陡然静肃下来。那夏日里恼人的虫鸣,秋日里烦絮的风声,此刻都敛迹了。静,是一种厚实的、可以触摸的静;你侧耳倾听,这静里并非空无一物,仿佛有整个宇宙在默默地呼吸。
若逢着一场雪,那便是冬日最大的慷慨与浪漫了。你看那雪,起初是羞怯的,是星散的、试探性的粉屑,落在你的衣襟上,即刻便化了,寻不见踪影。但它们终究是耐不住的,渐渐地,成了絮,成了绒,纷纷扬扬,绵绵不绝。它们不像雨那样匆遽、喧哗,而是悠然的,沉静的,像一场无边无际的、温柔的梦。天地间一切的棱角与芜杂,都被这梦轻轻地覆盖了。屋脊的线条圆润了,枯枝裹上了银边,远山成了一幅淡墨的写意。世界回归到最单纯的两种颜色:白,与黑。这是一种伟大的简化,仿佛一切的纷扰与纠葛,都在这纯白之下得到了暂时的和解与安顿。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清脆而诚实,是专属于冬日的、最朴素的音乐。
人们总说冬日萧条,是生命的休止符。可我独爱这冬日里的生命,那是一种内敛的、倔强的生命。你看那光秃秃的树枝,它何尝是死了?它只是脱去了华美的衣裳,将所有的精力都收敛起来,深深地藏进地底的根里。它的线条在灰白的天幕下,显得那样疏朗,那样坚劲,像一幅极简的、有力的篆书。这是一种卸下伪装的真,一种洗尽铅华的素朴。还有那窗上的冰花,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玲珑剔透的创造。你凑近了看,那是一片缩微的森林,有松针,有蕨草,有无数说不清名目的、奇异的枝桠。这是寒冷这位严苛的艺术家,在无人知晓的夜里,悄悄绘就的梦。生命在此处,并非终结,而是在蛰伏,在蓄势,在做一场关于春天的、沉甸甸的梦。
这时候,便格外贪恋起人间的烟火气来。从风雪的外头掀开厚厚的棉帘,扑进一间生着暖炉的屋子,那股子暖流,便瞬间将你包裹了。炉子上的水壶“噗噗”地吐着白汽,仿佛在哼着一支满足的、古老的歌谣。若是有一两位好友围炉而坐,那便再好不过。话不必多,只是静静地守着这一炉温暖,看那通红的炭火明明灭灭,像一些羞怯的心事。偶尔聊起一两句闲话,或是读几页闲书,那书页间的文字,似乎也因了这温暖,而变得格外沉静有味。外头是风的呜咽与雪的飘洒,里头却是安稳的、笃定的暖。这强烈的对照,愈发显得这方寸之地的可贵。冬日里的温暖,是需要一些寒冷来衬托的;便如人世间的幸福,也总需经历过一些萧索,才品得出它真正的滋味。
所以,我说冬日是可赞美的。它不像春那样喧闹,夏那样袒露,秋那样斑斓。它是一位严苛的、沉默的智者,用它那寒冷的风与洁白的雪,为我们扫清了世界的纷杂,让我们得以看清万物本真的骨骼。它教会我们内敛与积蓄,也让我们更深刻地体味那一点点温暖所带来的、无上的慰藉。
这肃穆而丰饶的冬日,不正是天地写给我们的一首最深沉、最耐人寻味的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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