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吹在我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阵寒栗。
“先生,您确定要办理这个账户的挂失和冻结吗?”
柜员小姐年轻的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里藏不住一丝探究和惊讶。
“是的,我确定。”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潭水下,是怎样汹涌的火山。
“这个是您和您母亲的联名账户,冻结的话,需要双方到场,或者……”
“我挂失我自己的那张卡,并且申请司法冻结。”我递上我的身份证,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我不用看也知道,是医院催费的短信又来了。
那条信息,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我心脏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
“林晚女士的手术费肆万元已逾期,为不影响手术排期,请尽快缴清。”
林晚,我的妻子。
那个陪我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的女人,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等待着一笔能救她于病痛的钱。
而我,一个月薪八万的男人,却拿不出这区区四万。
多么讽刺。
我的钱呢?
都在这张我正要冻结的卡里。
我和我妈的联名卡。
里面有我工作五年来,除掉每月留下的三千块生活费外,所有的薪水。
将近五百万。
我曾以为,那是我们一家人未来的保障,是我孝心的证明。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不过是我亲手为自己和妻子打造的,一个名为“亲情”的牢笼。
二
时间倒回十年前,我还是那个从贫困山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
我家很穷。
穷到什么地步?
我上大学的学费,是爸妈挨家挨G户磕头借来的,是我姐姐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南下广东打工换来的。
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沉默寡言,却会默默把家里唯一一个鸡蛋卧在我的碗里。
我妈,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精明、能干,泼辣,一个人撑起了家里大半边天。
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儿啊,你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走出这大山,别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当牛做马。”
我是全家人的希望。
这个认知,像一道沉重的枷锁,从我懂事起就牢牢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不敢松懈,不敢辜负。
我拼了命地读书,拿遍了学校所有的奖学金,毕业后,又挤破了头,进了一家头部的互联网公司。
我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从月薪一万,到三万,再到五年后的今天,税后八万。
我成了我们那个小山村里飞出的、最耀眼的金凤凰。
第一次拿到一万块工资的时候,我激动得手都在抖。
我留下两千,剩下八千,一分不差地打给了我妈。
电话里,我妈哭了。
那种喜极而泣的、夹杂着多年心酸的哭声,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好儿子,妈的好儿子,你有出息了!”
从那天起,每月给家里打钱,成了我的习惯。
后来,我认识了林晚。
她和我一样,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们惺惺相惜,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一起在拥挤的出租屋里吃泡面,一起在深夜的街头畅想未来,一起规划着要在这座繁华的城市里,拥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家。
结婚时,我妈第一次对我提出了那个“建议”。
“阿杨,你现在成家了,用钱的地方多。你和晚晚都年轻,花钱大手大脚的,不知道攒。”
“你那工资,不如还像以前一样,每个月打给妈,妈给你存着。”
她掰着手指头给我算账:“你看,你弟弟将来要结婚吧?得买房吧?你爸妈老了,得看病吧?你以后有了孩子,养孩子更是一笔大开销。”
“妈都给你攒着,一分不动。等你需要用钱的时候,妈再拿给你。妈还能图你什么?不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犹豫了。
那时候,我和林晚的感情很好,我们正计划着自己存钱付首付。
林晚也委婉地提醒我:“阿杨,我们自己管钱吧,毕竟是我们的家。”
可我看着视频里妈妈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期盼的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想起了她为了给我凑学费,低声下气求人的样子。
想起了她为了省几毛钱,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卖菜的样子。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觉得林晚说得对,但也觉得我妈说得更有道理。
我从小就穷怕了,对钱没有安全感。我妈那种经历过饥荒年代的人,对存钱有着近乎偏执的执念。
或许,交给她,真的能攒下钱。
最终,我说服了林晚,也说服了自己。
“妈,我相信你。”
我办了一张新卡,和我妈的名字关联在一起,成了联名账户。
每个月发了工资,我留下三千块,作为我和林晚在上海这个一线城市的所有开销,剩下的七万七,悉数转入那张卡。
这一转,就是五年。
五年来,我和林晚过得像一对城市里的苦行僧。
我们租着最偏远的房子,每天通勤四个小时。
林晚舍不得买一件超过两百块的衣服,化妆品用的都是最平价的国货。
我抽了十年的烟,为了省钱,也戒了。
我们很少下馆子,更别提旅游。
同事们都笑我,说我一个拿着百万年薪的总监,活得像个实习生。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因为我知道,我们在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而努力。
我们在攒钱,攒一个家的首付,攒一个安稳的未来。
而那张卡里不断增长的数字,就是我们所有牺牲和忍耐的底气。
我妈也确实“做得很好”。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卡里又多了多少钱。
“儿啊,已经有两百多万了!再有两年,就能在你们上海付个首付了!”
“儿啊,三百五十万了!妈给你看着呢,一分都没乱花!”
我每次听到,都觉得无比安心。
偶尔,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陈雷会旁敲侧击地问我借钱。
“哥,我看上个新手机,你赞助点呗?”
“哥,我女朋友生日,想买个包,手头有点紧……”
我每次都让他去找妈要。
我妈的处理方式,也总是让我“满意”。
她会把陈雷骂一顿:“你哥赚钱多辛苦?那是给你乱花的吗?就知道啃老,跟你哥学学!”
然后,她会偷偷塞给陈雷一两千块钱,再打电话告诉我:“阿杨,我把你弟骂了,让他别老惦记你的钱。我给了他五百,让他自己省着点花。”
我信了。
我甚至觉得我妈做得对,既敲打了我弟,又顾全了兄弟情面。
我沉浸在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幻觉里。
直到林晚的诊断书,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子宫肌瘤,需要尽快手术切除。”
医生说得很轻松:“小手术,别担心。准备四万块钱押金,医保报销后,也花不了多少。”
我松了口气。
四万块,不多。
对于卡里有将近五百万存款的我们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
我甚至还有点庆幸,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你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我走出病房,在走廊尽头,给我妈拨通了电话。
我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妈,我跟您说个事儿。晚晚身体有点不舒服,要做个小手术,需要四万块钱。”
“我等会儿把我的卡号发给您,您从那张卡里,转四万块给我。”
我以为,电话那头会是毫不犹豫的答应,和对林晚病情的关切。
然而,我等到的是长久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根冰冷的针,顺着听筒,慢慢刺进我的耳朵。
“喂?妈?您听见了吗?”我心头一紧。
“四万?”我妈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陌生的、尖锐的腔调,“怎么要那么多钱?什么病啊这么金贵?”
我耐着性子解释:“妈,是子宫肌瘤,医生说必须做手术。这是救命的钱。”
“什么救命的钱,说得那么吓人!”我妈的声调更高了,“不就是个瘤子吗?我们村里王寡妇也长过,喝了两个月中药就好了,哪要花什么钱!”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妈!这是上海的大医院,医生说的!这是科学!能和村里的土方子比吗?晚晚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我当然知道晚晚的命重要!”我妈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可这钱……这钱不能动啊!”
“为什么不能动?”我几乎是吼出来的,“那里面是我挣的钱!我存了五百万,现在我老婆做手术,我连四万都不能取?”
“那钱是给你弟结婚买房用的!”
我妈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给谁买房?”
“给你弟,陈雷啊!”我妈的语气理直气壮,“他谈了个对象,人家姑娘要求必须在县城里有套全款房才肯结婚!我和你爸看好了,一百二十平的,加上装修,差不多要一百万。”
“我们已经交了十万定金了!那钱就是从你那卡里拿的!”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我辛辛苦苦,我和林晚省吃俭用攒下的钱,我妈悄无声息地就拿去给我弟付了定金?
我甚至都不知道!
“妈,”我的声音在抖,“你……你凭什么动我的钱?”
“我怎么就不能动了?”我妈的声音比我还委屈,“我是你妈!陈雷是你亲弟弟!他结婚,你这个当哥的,不该表示表示吗?我这不也是怕你不同意,才先斩后奏嘛!反正都是一家人,你的钱,不就是他的钱?”
“谁跟他是一家人!我的钱就是我的钱!”我气得浑身发抖,“你现在,立刻,马上,把四万块钱转给我!剩下的事,等晚晚手术做完我再跟你算!”
“不行!”我妈断然拒绝,“这钱是给你弟买婚房的,一分都不能动!你动了,你弟的婚事就黄了!你忍心看你弟打一辈子光棍吗?”
“那我就忍心看我老婆躺在病床上等死吗?”我歇斯底里地吼道。
“她死不了!一个小手术而已!你别在这咒她!”我妈尖叫起来,“陈阳我告诉你,为了一个外人,你要逼死你亲妈、毁了你亲弟弟吗?你这个白眼狼!”
“外人?”
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插进了我的胸口。
林晚,那个在我加班到深夜时,永远会留一盏灯、一碗热汤的女人。
那个在我最穷困潦倒时,不离不弃,用她微薄的工资补贴我们生活的女人。
那个为了我所谓的“孝心”,陪着我节衣缩食,毫无怨言的女人。
在我的亲生母亲眼里,竟然只是一个“外人”?
“妈,”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冰冷到陌生的声音说,“我再说最后一遍,把钱给我。”
“没有!一分都没有!那钱是要给你弟买房的!你敢动一下试试!”
电话那头,传来了我弟陈雷抢过电话的声音。
“哥,你别太过分了!那钱我女朋友都知道了,是我们的婚房钱!你要是拿走了,她肯定跟我分手!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他理直气壮的语气,彻底点燃了我心中最后一点理智的引线。
我挂了电话。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就笑了。
笑自己这五年来的愚蠢和天真。
我以为我是在尽孝,我以为我是在为家庭的未来铺路。
原来,我只是一个被亲情绑架的、源源不断提供养分的宿主。
而他们,我的母亲,我的弟弟,就是趴在我身上,吸食我血肉的寄生虫。
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付出,却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连一滴血都吝于施舍。
我慢慢地走到林晚的病床前。
她睡着了,眉头却依然紧锁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她消瘦的脸颊。
心中涌起无边的愧疚和心疼。
是我,是我太软弱,太愚孝。
是我把她拉进了这个泥潭。
我对不起她。
我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晚晚,对不起。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我站起身,眼神里最后一点犹豫和温情,被彻骨的寒冷和决绝所取代。
我掏出手机,没有再给我妈打电话。
我直接在地图上,搜索了最近的一家银行。
然后,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三
“先生,司法冻结的流程比较复杂,需要您提供相关的证据,证明账户资金存在被非法侵占的风险……”
柜员小姐还在耐心地解释。
我打断了她:“我明白。但我现在申请的,是挂失我本人名下的银行卡。这张卡遗失了,我需要立刻挂失,以防资金损失。”
根据银行规定,联名账户,任何一方都可以凭自己的身份证和密码,操作自己名下的那张卡。挂失,自然也可以。
一旦挂失,这张卡对应的账户功能就会被暂时锁定。
虽然我妈手里的那张卡还能用,但至少,可以为我争取到一点时间。
“好的,先生,请您在这里签字。”
我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与过去划清界限。
办完挂失,我走出银行。
阳光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的手机,已经快被打爆了。
我妈,我弟,我爸,甚至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我一个都没接。
我直接走进医院对面的律师事务所。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王的律师,四十多岁,看起来很干练。
我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包括我每月的收入,五年来不间断的转账记录,以及我妈是如何承诺“保管”,如今又是如何拒绝我为妻子治病的。
王律师听完,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陈先生,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首先,法律上,你母亲的行为已经涉嫌构成‘侵占罪’。”
“你基于信任,将你的合法收入交由她保管,这在法律上形成了一种委托保管关系。她有义务在你需要时返还。如今她不仅拒绝返还,还擅自挪用大额资金为你弟弟购房,这已经严重侵害了你的合法权益。”
“其次,你手里的证据非常充分。”
王律师指了指我手机里的银行APP。
“你每个月的工资入账记录,以及转账给你母亲联名账户的记录,都是最直接的证据链。这笔钱的来源和归属,一清二楚。”
“最后,我给你的建议是,双管齐下。”
“一方面,立刻凭你刚刚办理的银行卡挂失回执,以及你的转账记录,向法院申请‘诉前财产保全’,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司法冻结。这样可以彻底冻结那个联名账户,防止你母亲继续转移资金。”
“另一方面,准备好起诉状,正式起诉你母亲和弟弟,要求返还你这五年来,共计约462万元的全部薪资。”
听着王律师条理清晰的分析,我那颗被愤怒和无助填满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丝安定的力量。
原来,我不是只能被动挨打。
原来,法律,是我最强大的武器。
“王律师,就按您说的办。”我的声音恢复了镇定,“我只有一个要求,用最快的速度,拿回我的钱。”
“没问题。”王律师点点头,“你妻子的手术费,你打算怎么办?”
我沉默了。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账户冻结和诉讼都需要时间,但林晚的手术,不能再等。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我大学室友兼死党,周胖子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阿杨,你可算联系我了!听说嫂子住院了?怎么样了?我刚下飞机,正准备去医院看你们。”
周胖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毕业后自己创业,做得风生水起。
“胖子,我需要钱。”我开门见山,声音有些沙哑。
“多少?你说个数。”周胖子没有丝毫犹豫。
“……先借我十万吧。”
“行,卡号发我,马上给你转。不够再说话,兄弟之间,别跟我客气。”
挂了电话,不到一分钟,手机就收到了到账短信。
看着那一串零,我的眼眶一热。
什么是亲人?什么是朋友?
在这一刻,对比得如此鲜明,如此讽刺。
我将四万块手术费,立刻交到了医院的缴费处。
护士长看了我一眼,说:“陈先生,你太太的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第一台。”
“谢谢。”
我回到病房,林晚已经醒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担忧:“阿杨,钱……妈她给了吗?”
我走到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给了,你看,手术都安排好了,明天就做。”
我不想让她在这种时候,还为那些糟心事烦恼。
林晚显然不信,她太了解我了。
她看着我泛红的眼眶,轻声说:“你又跟你妈吵架了,是不是?”
我没说话,只是把她抱进怀里。
“晚晚,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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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我们的钱,我们自己管。我们的家,我们自己做主。”
林晚在我怀里,轻轻地点了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知道,她都懂。
这五年来,她受的委屈,比我多得多。
安顿好林晚,我再次走出了医院。
天色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像一双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城市里,无数和我一样,为生活奔波、挣扎的人。
我的手机,终于安静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微信消息。
是我妈发来的。
第一条是语音,点开,是她声嘶力竭的哭喊。
“陈阳!你这个!你真的把卡挂失了!我取不出钱了!你弟弟的婚事怎么办?你要逼死我们全家吗?”
第二条,是一张照片。
我爸躺在村里卫生所的病床上,挂着吊瓶,脸色蜡黄。
配的文字是:“你爸被你气得心脏病犯了!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把卡解开!不然你就等着回来奔丧吧!”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我爸身体一直不好,有高血压和心脏病。
我知道,我妈这是在用我爸的命,来逼我就范。
这是她最擅长的,也是最恶毒的一招。
亲情绑架。
我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在颤抖。
理智告诉我,这很可能是苦肉计。
但情感上,那毕竟是我的父亲。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回个电话问问情况。
我弟陈雷的微信,也发了过来。
和以往的嬉皮笑脸不同,这次,他的文字充满了怨毒和威胁。
“陈阳,你行啊你!为了个外人,连亲爹亲妈亲弟都不要了!我告诉你,我女朋友家已经知道了,说要是婚房没了,就立马跟我分手,还要我们赔她青春损失费!”
“这都是你害的!你要是不把钱拿出来,我就去你公司闹!我去你老婆医院闹!我看你这个总监还怎么当!我看你老婆还怎么安心养病!”
“我要让你身败名裂!大家一起完蛋!”
看着那一行行淬了毒的字,我心中最后一点对亲情的幻想,也彻底被碾得粉碎。
我没有愤怒,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突然意识到,对付流氓,用道理是行不通的。
你必须比他更狠,更绝。
我没有回复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将这些微信聊天记录,一张张截图。
包括我妈用我爸病倒的照片威胁我的,包括我弟扬言要来公司和医院闹事的。
然后,我将这些截图,连同王律师的联系方式,一起打包,发到了我们家那个名为“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里。
群里有我爸妈,我弟,我姐,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等一众亲戚。
这些亲戚,之前没少在我妈的授意下,给我打电话“劝说”我。
“阿杨啊,你妈不容易,你要听话。”
“你弟弟结婚是大事,你当哥的要多帮衬。”
“一家人,别为了一点钱伤了和气。”
现在,我让他们看看,这“和气”是怎么被伤的。
我让他们看看,这“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到底是什么嘴脸。
发完截图,我配上了一段文字。
这段文字,我打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各位亲戚长辈:”
“第一,我妻子林晚,身患重病,急需手术,我母亲拒绝从我托管的薪资中支付四万元手术费,此事千真万确。”
“第二,我弟弟陈雷,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伙同我母亲,擅自挪用我一百万血汗钱,用于支付其婚房定金,此事也千真万确。”
“第三,我父亲身体不适,我心急如焚。但如果有人想以此为要挟,逼我就范,那么对不起,我不会妥协。我会立刻报警,控告其‘精神虐待’和‘敲诈勒索’。”
“第四,我弟弟陈雷,扬言要来我公司及我妻子所在医院寻衅滋事。我已将此聊天记录交由律师处理。只要他敢出现,我将立刻报警,并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任何试图扰乱我工作和家人安宁的行为,都将面临法律的严惩。”
“第五,关于我托管在我母亲处的,总计约462万元薪资。我已正式委托王律师,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全额返还。所有转账记录俱在,法律会给我一个公道。”
“最后,我陈阳,自问这些年,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姐弟。我用我的血汗,撑起了这个家,换来的却是无情的压榨和背叛。从今天起,我和林晚,将独立门户。赡养父母的义务,我会履行,但绝不再以牺牲我们小家的幸福为代价。”
“言尽于此。是非曲直,公道人心,各位自有判断。”
发完这段话,我直接退出了那个微信群。
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知道,我这段话,无异于在家乡的亲戚圈里,投下了一颗原子弹。
我几乎可以想象到,我妈和我弟看到这段话时,那种气急败坏、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们大概从未想过,那个一向温顺、孝顺、予取予求的陈阳,会用如此决绝、如此冰冷的方式,向他们宣战。
但,那又如何?
是他们,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最后一丝情分。
是他们,逼我从一个儿子、一个兄长,变成了一个只为自己妻儿战斗的,冷酷的战士。
四
第二天上午,林晚的手术很顺利。
医生说,切除的肌瘤是良性的,好好休养,很快就能恢复。
我守在她的病床前,看着她麻药未退、沉睡的脸,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只要她没事,一切都值得。
我的手机,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处于飞行模式。
我不想被任何事情打扰。
直到下午,林晚醒来,精神好了很多,我才重新打开了手机。
意料之中,无数的未接来电和信息。
但和昨天不同的是,除了我妈和我弟的谩骂,还多了一些其他人的声音。
首先是我姐。
我姐陈静,比我大三岁。当年为了供我读书,她放弃了学业,是我心里永远的亏欠。
她给我发了很长一段语音。
“阿杨,我看到你在群里发的东西了。妈和阿雷做得太过分了,姐支持你。”
“你别担心爸,我刚从卫生所回来。就是高血压犯了,气急攻心,没什么大碍。我已经把他接回家了。”
“妈在家又哭又闹,骂你是白眼狼。阿雷也跟疯了一样,说要去上海找你算账。我把他锁在屋里了。”
“阿杨,你别心软。这件事,你没有错。你为这个家付出得够多了,是他们太贪心。”
“你和晚晚好好的,钱的事,通过法律解决。姐没读过多少书,但道理我懂。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怕是亲妈亲弟。”
听着姐姐沙哑但坚定的声音,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在这个冰冷的家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是站在我这边的。
还有一个人,是讲道理的。
紧接着,是我大伯的电话。
大伯是我爸的亲哥哥,在村里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德高望重。
他的语气很沉重。
“阿杨,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妈……唉,被我们惯坏了,也被钱迷了心窍。”
“你做得对。亲兄弟,明算账。你挣的钱,就是你的。谁也无权支配。”
“你放心,家里的事,有我。我今天把你妈和你弟叫到家里,狠狠骂了一顿。你弟要是敢去上海胡闹,我打断他的腿!”
“你爸那里,你也不用太担心。他就是个软性子,被你妈拿捏了一辈子。他心里是疼你的,只是不敢说。”
“阿杨,安心照顾好晚晚。家里的事,交给大伯。”
一通通电话,一条条信息。
有支持,有理解,也有一些亲戚在观望之后的站队。
舆论,似乎并没有像我妈想象的那样,一边倒地指责我的“不孝”。
人性或许复杂,但公道,自在人心。
我把这些信息,都念给了林晚听。
林晚静静地听着,眼圈红了。
“阿杨,谢谢你。”
“傻瓜,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我们相视而笑,经历了这场风暴,我们的心,反而靠得更近了。
下午,王律师给我打来了电话。
“陈先生,好消息。法院已经受理了我们的诉前财产保全申请。明天,银行就会收到正式的冻结函。那个联名账户里的所有资金,在案件审结前,谁也动不了了。”
“太好了!”我长舒一口气。
这是我打响反击战的第一场胜利。
“另外,”王律师继续说,“我试着联系了你母亲。对方情绪很激动,拒绝沟通。不过,我从侧面了解到,你弟弟那个婚房的定金合同,可能存在问题。”
“什么问题?”我立刻追问。
“据说,那个楼盘的开发商,资金链出了问题,已经处于半停工状态。他们交的那十万定金,很有可能,已经打了水漂。”
我愣住了。
十万块。
那是我一个多月的工资。
那是我和林晚,在出租屋里,吃了无数顿泡面,才省下来的钱。
就这么……没了?
我突然觉得无比荒谬,甚至有点想笑。
我妈和我弟,处心积虑,挪用我的血汗钱,以为能攀上一门好亲事,结果,却一脚踩进了一个坑里。
这算不算是,天道好轮回?
“王律师,那这笔钱,还能追回来吗?”
“很难。开发商如果宣布破产,这种定金的清偿顺序非常靠后。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谈判筹码。”
我立刻明白了王律师的意思。
“你是说……”
“没错。你母亲现在肯定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正焦头烂额。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逼她坐到谈判桌上来。”
“诉讼的时间周期比较长,如果能通过调解,让她主动返还大部分资金,对你来说,是最高效的解决方案。”
我沉默了片刻。
调解?
和那个视财如命、毫无亲情可言的母亲调解?
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我恨不得通过法律,让她为自己的贪婪和自私,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但理智告诉我,王律师说得对。
我需要尽快拿回我的钱,和林晚开始新的生活。
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好。”我下定了决心,“王律师,你来安排吧。我可以和她谈,但我的底线,一分不能少。”
“我的钱,必须全额返还。至于那打水漂的十万,那是她和我弟,为自己的愚蠢和贪婪,应该付出的学费。”
“明白。”王律师笑了,“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该怎么谈了。”
五
谈判的地点,约在了王律师的事务所。
我妈,我弟,在大伯的“押送”下,从老家来到了上海。
时隔半年,再次见到他们,我却感觉像是隔了一个世纪。
我妈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半,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精明和盛气凌人,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怨毒。
我弟陈雷,则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大伯坐在中间,脸色严肃,像个公正的法官。
我和林晚坐在他们对面。林晚手术后身体还很虚弱,我坚持要她一起来。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战争,她有权见证结局。
王律师作为我的代理人,首先开口。
他没有说任何感情上的话,只是把一份份打印好的银行流水,和法律文书,摆在了桌子上。
“张女士,陈雷先生。这些,是陈阳先生五年来的全部工资入账记录,以及向您们名下联名账户的转账记录,总金额,462万3千5百元。”
“根据《民法典》相关规定,陈阳先生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其劳动所得,属于其个人合法财产。他将财产交由您保管,您擅自挪用,已构成侵占。”
“我们已经向法院提起了诉讼。如果进入司法程序,根据现有证据,法院大概率会支持我们全部的诉讼请求。届时,你们不仅要返还全部款项,还可能要承担刑事责任。”
王律师的话,不疾不徐,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我妈和我弟的心上。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大伯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王律师,”大伯开口了,声音洪亮,“我们今天来,是想和解的。一家人,闹上法庭,总归是不好看。你有什么条件,就直说吧。”
王律师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
“好,既然大伯是明事理的人,那我就直说了。”
“我们的条件很简单。第一,联名账户立刻注销。账户内剩余的452万余元,全部转回陈阳先生的个人账户。”
“第二,关于已经挪用,并因投资失败损失的十万元。我们理解,这笔钱追回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这笔损失,必须由过错方,也就是张女士和陈雷先生承担。”
“我们要求,陈雷先生,为你挪用兄长资金的行为,向陈阳先生和林晚女士,郑重道歉。并且,出具一张十万元的欠条,分期偿还。”
“什么时候还清这十万块,什么时候,你们的兄弟情分,才有可能重新谈起。”
王律师的话音刚落,我弟陈雷就炸了。
“凭什么!那十万块又不是我一个人花的!妈也同意了的!再说,那开发商跑路了,钱都没了,我还怎么还?”
“我没钱!一分钱都没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耍起了无赖。
我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晚,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陈雷,那十万块,是你哥,在上海这个地方,每天加班到深夜,一个项目一个项目拼出来的。”
“是你哥,为了省几十块打车费,在冬天凌晨的寒风里,等一个小时末班地铁换来的。”
“是我,为了省下一百块的饭钱,连续一个月,中午只吃自己带的馒头和咸菜省下来的。”
“这笔钱,沾着我们的血和汗。开发商跑路,是你们识人不清,投资失败。但钱,是你从我们这里拿走的。”
“你今天可以不认,可以耍赖。但你记住,从今往后,你花的每一分不义之财,都会变成你良心上的债。”
“你欠我们的,不是十万块钱,是你作为一个弟弟,一个男人,本该有的良知和担当。”
林晚的一番话,让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寂。
我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他低下了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妈浑身一颤,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愧悔。
她看着我,又看看林晚,嘴唇翕动了半天,终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我……我们认。”
“欠条,我们写。”
“账户的钱,我们还。”
最终,在王律师的主持下,我们签下了一份和解协议。
我妈和我,当场去了银行,办理了账户注销和转账。
看着手机里那串失而复得的数字,我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陈雷,也在大伯的监督下,写下了一张十万元的欠条,并歪歪扭扭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他们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我妈突然转过身,叫住了我。
“阿杨……”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乞求。
“我们……还能……回家过年吗?”
我看着她,那张我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脸。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只是平静地说:
“妈,当年你送我上大学的时候,跟我说,让我一定要有出息,走出大山。”
“今天,我做到了。”
“我不仅走出了大山,我还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要用一生去守护的爱人。”
“从今往后,我会继续努力,让我们的家,过上好日子。”
“也请你们,学着靠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说完,我牵起林晚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律师事务所。
门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属于我和林晚的,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而那些旧的人,旧的事,就让它,永远留在身后吧。
六(悬念收尾)
回到我和林晚租住的小屋。
看着手机银行里那笔失而复得的巨款,我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我做的这一切,真的对吗?
我赢了官司,拿回了钱,却也彻底撕裂了我和原生家庭的关系。
我成了亲戚口中那个“为了钱,连父母都告”的冷血动物。
林晚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从身后抱住我,轻声说:“阿杨,你没有错。你只是拿回了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们用这笔钱,去买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好不好?离公司近一点,不用再每天挤四个小时的地铁。”
“我们把我的爸妈接过来住一段时间,也把你姐接过来,好好谢谢她。”
“我们去旅游,去法国看薰衣草,去冰岛看极光,把这些年错过的,都补回来。”
听着她对未来的规划,我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去。
是啊,我还有她。
我还有我们自己的未来。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就在我们准备开始新生活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再次打乱了我的计划。
是陈雷的女朋友,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县城里的姑娘。
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是陈阳哥吗?我……我想跟你谈谈。”
“关于陈雷,也关于那十万块钱。”
“我知道一个秘密,一个关于你弟弟,甚至关于你妈妈的秘密。”
“这个秘密,我觉得,你必须知道。”
我握着电话,心,再一次,沉了下去。
一个秘密?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还有什么,是比人心更叵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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