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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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大周最贤德的皇后,却因敌国公主一句谗言,将被废黜。
萧玄来我凤仪宫那夜,我正安静地绣着梨花。
他沉默地看着我烧掉所有为他写的诗稿,灰烬映在他瞳孔里,像一场迟来的雪。
“沈芷,你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我恭敬地跪拜:“臣妾祝陛下,得偿所愿。”
他忽然折断了我绣屏上的针,鲜血淋漓地问我:
“你可知那公主要朕如何待你?”
宫人散去时,他攥着我院里那棵梨树的枝条——
那是他当年亲手为我栽下的。
夜,深得厉害。
凤仪宫里的烛火,比往常似乎还要明亮几分,却也照不透那沉甸甸压下来的死寂。空气像是凝固了的琥珀,将宫殿、器物,以及坐在窗前的沈芷,一同封存在其中。
她低着头,手中一枚小小的银针,正不疾不徐地穿过素白的软缎。绷子上,一株梨树的轮廓已然清晰,枝头缀着细小的花苞,只差最后几片叶,便能完工。她的手指很稳,眼神也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风雨,都与这方寸绣架无关。
明日,便是废后诏书宣下的日子。
消息早已像长了脚的瘟疫,悄无声息地蔓延过宫墙的每一道砖缝。偌大的凤仪宫,昔日门庭若市,如今却只剩下几个影子般的老宫人,步履无声,眉眼低垂,将一份份陈旧的诗稿、誊抄的经文,默默投入殿外那只巨大的铜盆里。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将墨迹化作跳跃的金红,旋即又黯淡下去,成为蜷曲的、灰黑的薄片。那些曾寄托过少女情思、记录过夫妻絮语的文字,在火焰中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像是在做最后的、无声的告别。热气扭曲了附近的空气,映得沈芷沉静的侧脸有些模糊。
萧玄走进来时,没有让宫人通报。
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昔,只是在那满殿过于明亮的烛火和殿外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下,面容显得有些晦暗不清。他在门边站了片刻,目光掠过空荡了许多的殿宇,最后,沉沉地落在那个背对着他,依旧专注于手中绣活的女子身上。
他没有立刻走近,就那样看着。看着盆中燃尽的灰烬被夜风卷起,打着旋儿,飘入殿内,有几片,竟悠悠落在他的靴边,落在他龙袍的袖口上。
那灰烬带着一种灼烧后的余温,却又透骨的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竟像是一场迟来的、不合时宜的雪。
殿内只剩下针线穿过绸缎的细微声响,以及火焰最后的喘息。
他终于抬步,走了过去,脚步落在光洁的金砖上,几不可闻。他一直走到沈芷的身侧,能清晰地看见她低垂的、轻轻颤动的睫毛,和那绷子上已然成形的梨花。
“沈芷。”
他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处置一件用旧了的、即将被丢弃的器物。没有怒气,没有波澜,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芷的动作顿住了。
银针的尖端,在烛火下凝成一个极亮的光点。她缓缓地,将最后一针收尾,打了一个细小结实的结,然后用小剪轻轻剪断丝线。做完这一切,她才放下绷子,站起身,转向他。
她的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怨怼,也没有即将被废黜的惊惶或不甘。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映不出丝毫波澜。
她依着最标准的宫规,敛衽,屈膝,跪拜下去。额头轻轻触碰到微凉的地面。
“臣妾,”她的声音同样平稳,听不出任何起伏,“祝陛下,得偿所愿。”
萧玄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看着她恭顺的头顶,看着她一丝不苟的跪姿,看着她用最完美的礼仪,在他与她之间,划下一道无形却深不见底的鸿沟。
殿外的火盆里,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地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那股混合着烟火气的、难以言喻的味道,似乎更浓了些。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落到了旁边那座半人高的绣屏上。绣屏上,繁花似锦,是几年前她刚入主中宫时,怀着满腔对未来的期许,一针一线绣成的。其中一角,用淡金色的丝线,绣着两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那时,他曾在身后拥着她,握着她的手,笑叹这诗句太缠绵,不够庄重,却还是由着她绣了上去。
萧玄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两句诗上。
忽然,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那绣屏上的丝线,而是精准地攫住了沈芷方才放在绣架旁的那枚、还穿着半截白色丝线的银针!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只听极轻微,却又令人牙酸的一声——
“咔。”
那枚细韧的绣花针,竟被他用两指,硬生生折成了两截!
尖锐的断口,瞬间刺破了他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迅速汇聚,沿着他清晰的指节纹路,蜿蜒淌下。
一滴,两滴。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小圈、一小圈暗沉的色泽。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抬起那双此刻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死死盯住依旧跪伏在地、未曾抬头的沈芷,声音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你可知……那云珠公主要朕如何待你?”
“她不要你死,也不要你入冷宫。”他一字一顿,鲜血淋漓的手指几乎要指到她的鼻尖,“她要你,褪去后服,自承罪责,在她入主中宫那日,为奴为婢,跪迎她踏上这凤仪宫的台阶!”
“她要你亲眼看着,你曾经拥有的一切,尊荣、地位、包括……你的夫君,是如何尽数归于她手!”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胸膛微微起伏,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此刻是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痛楚,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也未必明晰的东西。
沈芷跪在地上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
她依旧维持着跪拜的姿势,没有抬头,没有回应。仿佛他口中那恶毒至极的安排,与他指尖滴落的鲜血一样,都与她再无干系。
萧玄死死地盯着她,像是在等待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山崩海啸。
时间,在死寂中一寸寸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猛地转过身,玄色的衣摆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带起一阵冰冷的风。他大步向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侍立在远处、噤若寒蝉的宫人们,这才如蒙大赦,却又更加惶恐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最后轻轻掩上了沉重的宫门。
“吱呀——”
一声冗长的钝响,隔绝了内外。
空旷的殿内,只剩下沈芷一人,依旧保持着那个恭敬的、卑微的跪姿,像一尊渐渐失去温度的玉雕。
殿外,夜风似乎更急了些。
萧玄疾步走出凤仪宫正殿,并未立刻往宫门方向去,脚步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停在了庭院中那棵梨树下。
梨树是他登基那一年,亲手为她种下的。他说,芷儿性喜洁,恰如梨花,他必让她在这宫中,永远洁白无瑕。
如今,梨树已亭亭如盖。只是时节未至,枝头只有些毛茸茸的、紧闭的叶芽,在清冷的月光下,投落出稀疏斑驳的暗影。
他站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死死攥住了一根低垂的、略显枯硬的枝条。粗糙的树皮硌着他掌心的纹路,也摩擦着他刚刚凝结住伤口的指腹,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他就那样攥着,用力至极,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枝条,生生攥出温度来,又仿佛,是想从这他曾亲手栽下的“见证”之上,汲取一丝早已湮灭在岁月尘埃里的余温。
枝条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
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
指尖,残留着树皮的粗粝,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植物的微苦气息。他低头,看着掌心被枝条硌出的深深红痕,与那再度微微渗血的伤口混杂在一起,一片狼藉。
他没有再停留,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紧闭的殿门,径直转身,踏着满地凄清的月光,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深沉的夜色里,再也寻不见踪迹。
凤仪宫内。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方,再也听不见分毫,沈芷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微微松懈了一分。
她依旧跪在原地,没有起身。
烛火跳跃了一下,爆开一个微弱的灯花。
殿门合拢的余音,仿佛还在空旷的殿宇间萦绕,久久不散。
沈芷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石像。烛火将她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边缘微微晃动,显出几分孤寂的脆弱。空气中,那股纸张焚烧后的焦糊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他指尖留下的,顽固地钻入鼻腔,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许久,久到膝下的金砖那点凉意,已经透过薄薄的宫装,浸入了骨髓,她才极缓、极缓地直起身。
动作间,没有一丝滞涩,依旧保持着那份刻入骨子里的优雅。只是起身时,宽大的袖摆不经意拂过地面,带起些许灰烬,在空中打了个旋,又无声落下。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殿内。少了那些诗稿、经卷,多宝阁上空了不少,显得这凤仪宫愈发空旷、冷清。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座半人高的绣屏上,落在了那被淡金色丝线绣着的诗句上——“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曾经以为能照亮彼此一生的誓言,原来,不过是风中残烛,轻易便可吹灭。
她没有在那诗句上停留太久,转而看向绣架上,那幅刚刚完成的梨花绣品。素白的缎子,墨绿的叶,细密的花苞,针脚匀净,是她一贯的水准。只是,那用来刺绣的银针,已然断成两截,凄凉地躺在绣架旁,旁边,还有几点已然发暗的血迹。
沈芷走过去,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拈起那两截断针。冰冷的金属触感,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暴戾的气息。她将它们并排放在掌心,看了片刻,然后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支摘窗。
夜风立刻涌了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庭院中那棵梨树清冷的气息。
她摊开手掌,任由那两截断针,自掌心滑落,坠入窗下漆黑的泥土里,转瞬不见。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关好窗,隔绝了外界的风寒。她走到铜盆边,盆底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灰白的余烬。她取过火折子,重新点燃了一小簇火焰,将手中那方刚刚绣好的梨花手帕,一角凑了上去。
火焰迅速吞噬了洁白的缎面,墨绿的枝叶蜷曲焦黑,细小的花苞化为乌有。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眸子里,却点不亮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荒芜的虚无。
直到那方帕子彻底化为灰烬,与盆中之前的余烬融为一体,她才轻轻吹熄了火折子。
“青黛。”她轻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穿着青色比甲、年纪稍长的宫女应声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是沈芷从娘家带进宫的陪嫁丫鬟,也是这凤仪宫中,如今唯一还留在她身边近身伺候的老人。
“娘娘。”青黛的眼圈是红的,显然刚刚哭过,此刻却强忍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收拾一下吧,”沈芷的语气依旧平淡,“明日,这里便要易主了。”
青黛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是。”
主仆二人开始默默地收拾沈芷的贴身之物。其实并无多少需要带走的。按制,被废之后,她所能带离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衣物和些许体己。那些象征着皇后尊荣的服饰、头面,都将被留在这座宫殿里,等待它的新主人。
沈芷打开一个紫檀木的妆奁,里面并无多少金银珠翠,最显眼的,反而是一支成色普通的白玉簪,簪头雕着一朵简单的梨花。那是很多年前,萧玄还是皇子时,用他第一个月的俸禄,偷偷买给她的。那时,他拉着她的手,在月光下许诺:“芷儿,终有一日,我要让你母仪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萧玄唯一的妻。”
她拿起那支玉簪,指尖温润的触感,勾起了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那时的月光,似乎比现在要暖一些。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玉簪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不起眼的青布包裹里。动作自然得,就像放入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旧物。
青黛在一旁看着,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慌忙用袖子擦去,低着头,继续整理几件素净的常服。
夜色,在无声的收拾中,一点点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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